“那太好了,我的办公室就在楼上,那里很隐密,适合谈话。不介意上来跟我聊几句吧?”

苏立华笑咪咪地拉起杜俐芊的手,半邀请、半强迫,硬是将杜俐芊拉进了大楼。

所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杜俐芊知道上去绝对没什么好事,但也不认为自己拒绝得了苏立华的邀请。苏铭禹说过,他家小妹的意志力足以挡住装甲车前进。

瞧她足踏三寸高跟鞋,一上楼就有好几个男人抢上前来提东西,苏立华也不客气地将袋子交与众男人,回眸一笑,举手具是丰采。

“我有朋友来,有谁帮忙倒杯咖啡?”她笑着问。

一群男人争先恐后地往茶水间报到。

杜俐芊看得呆滞,所谓“一笑倾城”也不过如此。

苏立华拥有独立的办公室,面对着种满绿树的八线大道,宽敞的空间、外加柔软的沙发,杜俐芊的丑小鸭情结一下子跃居顶点。

“听说杜小姐是C大国贸系毕业的?”端来两杯咖啡落座,苏立华来了一句开场白。

“是啊!”杜俐芊缓缓点了个头。

“一个高材生跑去写那种…”就算是苏立华,也想不出既委婉又能表达出她想法的措辞。“…给小朋友看的小说,好像太大材小用了一点。C大的毕业生在商界炙手可热,如果杜小姐需要工作,我们公司就有几个空缺。”她脸上挂着一个奉承的笑容。

又是一个有职业歧视的人。杜俐芊沮丧。还好她的朋友不多,她真的受够了一般社会人士对言情小说作者的歧视。羡慕者旁敲侧击地探问收入,不屑者指桑骂槐地指称她们破坏社会善良风俗。天晓得,每个报纸社会版都比她编织出来的故事更加血腥、现实、无情。

“不用了,我没有兴趣。”找她上来就是谈这些事吗?杜俐芊不耐烦地用脚尖点地,想不出逃走的借口。

“既然没有兴趣,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国贸系就读?”

杜俐芊不了解这么无聊的问题,苏立华为什么追问个不休,她的学历跟他们苏家有关联吗?这就是她想要聊的话题?

“我当初是为了家里的出口生意才念的。”她低头喝咖啡,掩饰自己的不安,因为问题渐渐导人她不喜欢的方向。

“你父母呢?”

“车祸过世了,同我的哥哥,三个人一起…”

该死,就非得提到这件事吗?既然不是找她来闲话家常的,就别兜兜转转这么久。杜俐芊把眼神别向窗外。

“真抱歉。”

“没关系…”

苏立华沉默三秒钟,换了一个话题。“你喜欢现在的工作?”

“自然是喜欢的。你会不喜欢你的工作吗?”

“当然,我当然喜欢自己的工作。只是想知道杜小姐怎么看待我们这种医生世家?你也知道,除了我之外,父母跟两个兄弟都是医生,你的职业对我们来说,嗯…很特别。不知道这会不会构成你跟大哥来往的压力?”

为什么会有压力?他们是他们,她是她,两不相干。这个世界上靠一枝笔为生的人何止千万,很奇怪吗?

杜俐芊心里揣测了一下苏立华的说法,想知道她话语背后的含意。“你是不是在暗示我,我配不上铭禹?你要我离开他吗?”想了一想,杜俐芊很老实地问出来。

苏立华愣了一下。这个人还真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啊!

这个人心隔肚皮的社会,谁不是把话藏在肚子里面,绕几百个圈来表达一件事情?偏偏这个女孩一点也不懂这些招式。

她的确希望杜俐芊离开哥哥,她的存在就像一颗不定时的炸弹,不知道何时爆开,将哥哥的人生炸得一败涂地。她是个危险人物。

这一点,哥哥不会不懂,他一向聪明现实埋智到无人能及的程度,为什么要跟她在一起呢?

尽管是这么想,但场面话还是得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个年代已经不时兴棒打鸳鸯了。”苏立华很勉强地笑了一下。“我是想请你,多关心一下自己,你的健康与否,会间接影响到我哥哥的未来与前途。”

“是吗?”杜俐芊看着苏立华。“他的前途是他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的健康是我本身的事情,跟铭禹有什么关系?”

“任何一行都禁不起丑闻。”苏立华微笑回答。

他们可真是一家人啊!连这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都好像,一看就知道是虚情假意。她明明就在暗示自己配不上苏铭禹、配不上他们苏家。如果不喜欢她,大可以直接说出来,为什么要拐弯抹角地说一些好听、哄人的假话。这个世界,实在太虚假了。

你要懂得帮自己说些话,争取些什么啊!宜家的话突然冒出来。那是好友的肺腑之言,但自己却没有她的积极与勇气。

“丑闻?”是指她吗?

“你想想,如果你再…再有情绪失控的行为,对我大哥来说会是多大的侮辱?我大哥现在只是个门诊大夫,正在医院当中争取自己的一席之地,绝对不容许有这种家丑缠身。”

这一席话翻成白话就是,苏铭禹不能有个神经病妻子,否则前途堪虑。

“杜小姐,你没有想过吗?你的存在,对我大哥是多危险的事情?”

“铭禹不觉得吧?”他如此精明,真有危险他也会躲开。

“哥哥现在正在热恋当中当然不觉得,但有天倦了、腻了,发现他的事业受到阻碍,你猜他会怎么办?”

“他会有办法的,对不对?”杜俐芊努力维持住笑容。

只见苏立华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杜小姐,不是我在吓你,我大哥最讨厌失败,他会把所有挡住他的石头搬开。”

杜俐芊不知道诙说些什么,她不是石头,苏铭禹也不是如此恶劣的男人。他是有点高高在上没错,但他并非是一个自私自利的男人。

她懒得多辩解什么,但想到苏铭禹会离开她的可能性,她还是满心惶恐。要是,苏立华说的是真的怎么办?

“我懂了。”杜俐芊木然地站起来,往外头走。苏立华都把话说得这么绝了,她也没什么好辩解的。

“杜小姐,你要去哪儿?”

哪有这种女孩子?一句话不对盘,说走就走,连声再见也不说?苏立华惊讶,这种人不是躲在温室当中的花朵,就是对社会礼仪缺乏基本认知。

杜俐芊听到了苏立华的呼唤,但她不想理她,继续往前走。因为心思混乱,没瞧见光亮洁净的玻璃门,猛然撞了上去。

记得有一些候鸟,原应是属于山林的,深谷峻岭依然悠游自得,但却不小心误闯入人类的世界当中,认不清方向,一头撞上玻璃,撞得头破血流。一年又一年,他们始终没有学会辨认玻璃的方法,一只只死在他们的旅程当中,像是他们的宿命一般。

苦恋,就是自己的宿命。误闯入不属于自己的领域,是她无心的错误。觉得自己很悲惨的杜俐芊,忍不住流下一行眼泪,被过来扶她的苏立华发现。

“你哭了?是不是很痛?”

“我没事。”她奋力站起。

“哎呀!你的额头肿了一块,要不要我帮你找些冰块来敷一下?”苏立华心情也很混乱,这女孩的表情让她有了当坏人的罪恶感。

她是不是说了什么伤她很深的话?她只是把事情分析给杜俐芊听,没有严重到这种地步吧?瞧她又撞玻璃、又流泪的模样,苏立华实在有点担心她的反应过度。

“不用了,我现在不痛了。”她摇头。

她终于学会说谎。就跟这些精英份子一样,只要说谎,就可以维持住自己的尊严。她再也不会大哭大闹,吵着要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她虽然只是一个卑微的小作者,可是没有人能够踩在她头上。她不可以在这里示弱,她要抬头挺胸地走出去。

“要不要我送你出去?”苏立华很担心,她发现杜俐芊的神情变了,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气势。

“我自己认得路。”杜俐芊脑袋一片空白地往外走,穿过用惊愕神情看她的办公室成员,无视赶上来想说什么的苏立华,直直地走出大门,进入电梯。

她知道自己正在崩溃的边缘。她必须冷静下来,否则她一定会做出很可怕的事情,例如寻死、例如杀人。

一直走到太阳底下,杜俐芊被强烈的阳光一照,恢复了,一些理智。

对了,铭禹说过,如果心情不好,就出来晒晒太阳吧!就算对心情没有帮助,起码可以增加点维他命D。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老是用最理性、最科学的方式去分析一切,从容自信地过着他上流社会的生活。而自己只是一个被人瞧不起,坐在路旁会被嫌累赘、对文明社会一点贡献都没有的言情小说作家。更糟的是,她还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是啊!苏立华说得对,她哪有什么资格跟苏铭禹在一起?就算不说她的精神状态,自己的职业也会救他抬不起头来。

杜俐芊找了一个路旁的座椅坐下,低着头,任由跟泪漓落。无尽的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她默默地抬起头来,看着艳阳。如果她一直坐下去,至少阳光会蒸发她的眼泪吧?

眼泪重新模糊了视线,阳光成为一团金色的迷雾。以为眼泪真的晒得干?

第九章

短短几天的医学研讨会,苏铭禹首次发现所谓的相思是什么,他思念着自己柔弱的女友。

想念她脸上楚楚可怜的微笑,想念她说话时天真的神情;也许有人会嫌她没有生活能力,个性又略嫌退缩消极,但他就是喜欢能够照顾她的感觉。

能够提供一个宽广的胸膛让女人安歇,也是男人的成就之一。没错!又是为了男人的自尊。

陈宜自在开会期间努力邀他四处出游,享受这个花花世界,都被他一一婉拒。他只希望消化完堆积成山的研究报告内容之后,快点回来跟心爱女友窝在小房间里说话。

研讨会一结束,他急急忙忙赶回来,甚至更改了自己原本预定的班机,提早了半天回来,想要看看女友因自己出现而惊喜的容颜。

没料到女友一见到自己,却是脸色大变,将他推出门,落上锁不肯让他进来。

“俐芊,你怎么了?”

“铭禹,我们不适合,我想过了,我们还是分手好了。”门内一个幽幽的声音传出来。

“为什么突然说要分手?”苏铭禹不敢相信地问。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了。

“我没有资格跟你在一起,我们的家世差太多了,我们在一起不会有未来的。你走、你走,再也不要回来。”

现在是怎样?上演六O年代三厅电影吗?这口吻、这对白依稀是从哪部琼瑶阿姨的电影挖出来的。

苏铭禹一个头两个大,拍拍风尘仆仆的身躯,抖落一地相思的烟尘,耐下心问:“俐芊,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你打开们说给我听。”

“不要,你回去,我不要见到你。”

苏铭禹一筹莫展,只好回到家中把行李卸下,然后打电话给陆宜家。

陆宜家是个急性子,听到苏铭禹的叙述,又发觉打不通杜俐芊家的电话,连忙赶了来,约苏铭禹一起在门口猛敲。

“俐芊!俐芊!”陆宜家扬着拳头猛打。经历过几个月前的安眠药事件,她就变得有些草木皆兵。

这个女人一钻起牛角尖来不知道会怎样。陆宜家不敢大意,生怕有个万一。

“你们不要管我。”一个带着哭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听到杜俐芊的回话,陆宜家放下心来,还活着就好。

“你说她又在搞什么鬼?”苏铭禹眉头皱得死紧,弄不清楚这个小女友又在玩什么把戏。虽然她向来不理智,但他自问从来没有做过错事,她实在没有无事生非的理由。

“我怎么知道!”陆宜家耸耸肩,表示一无所知。

“俐芊一向信任你,她会听你的话,你叫她出来。”

陆宜家点点头,把脸靠近门缝。“俐芊,你总有一天要出来面对问题的,晚解决不如早解决,你出来,说个清楚也比你躲在房间里面哭来得好。”她努力将声音调到最温柔的状态,可惜力有未逮,听起来还是有三分凶恶。

“我不要,我不要出去。”

“俐芊,你躲得了一时也躲不了永远,你总是要出来吃东西的吧?”

“我有两打泡面,五罐牛奶,还有三包饼干跟巧克力,也有沙拉、水果…”杜俐芊一一数着存粮。

陆宜家真服了这个好友了,她唯一懂得坚定意志的时刻,就是决定逃避。

“准备得这么妥当啊?四行仓库当年应该交给你来守。”她忍不住开起玩笑。

“总之,我不会投降的。”杜俐芊在里面喊,大有反日抗战的决心。

“我懂、我懂,我会买个大火锅等着你一起进行难民之旅。形势比人强,要逃难的时候通知我一声。”

“我不喜欢吃火锅…我也不要进行难民之旅…”

“别说相声了。”苏铭禹在陆宜家身后略带恼怒地打断。都什么时候了,这两位小姐还一搭一唱地说对口相声。

“你知道这个人有脑无胆,不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放心,她把自己关个一两天就会出来了,你不用太着急。”

“可是…她上回差点闹到跳楼。”苏铭禹还是不放心。

如果她再失控一遍,他一定会被整个苏家围剿的。他自己顶得住,但俐芊呢?

“你相信我,这次她没这么严重,她可能只是要把自己锁个几天,想想事情。你回家去吃饭睡觉,说不定明天来她就恢复正常了。”

“是吗?”

房内已经没了声响,不过陆宜家相信俐芊一定竖着耳朵在听他们说话。

陆宜家知道那天苏家小妹对她下的下马威,如果杜俐芊聪明一点,尽管对着男友诉苦就好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大闹个一场,还怕这个男人不会回去,执起宰杀恶龙的圣火,替她斩妖除魔吗?偏偏她就是学不会任何一点心机,一定要把所有的话跟疑问闷在心中。

算了,这样也好。她倒想知道苏铭禹面对女友的无理取闹会怎么处理?患难见真情,这也是一个考验男人的好方法。

杜俐芊龟缩在套房足足一个星期,心安理得地把自己埋在工作当中,一个星期后赶出一本小说,创了出道以来的纪录。

出版社额手称庆,连忙大发广告,编辑抱住她的大腿感激涕零。

存粮充足、水电无虞,这是一个适合闭关的好环境。但垃圾堆积成山,还是得倒一倒才行。她猜想苏铭禹应该还在值班,没有这么早过来,所以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往人群聚集处走去。

一个男人的身影就在她踏出门的下一秒钟,出奇不意地闪到她面前。杜俐芊差点尖叫出声,连忙往后退了几步,想逃回房去。

“俐芊。”男人唤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不叫她逃脱。

“怎么是你?”杜俐芊终于看清楚了,在路灯微弱灯光下向她微笑的,是廖卓翔温柔的脸庞。

“你本来期待的是别人吗?”

“也不是…”她不期待任何人,她现在只想要缩回自己的城堡里面,没有人会来伤害她。杜俐芊觉得没必要向他交代什么,所以摇摇头,没说出答案。

“你提着什么?要不要我帮忙?”

无巧不成书,垃圾车的音乐由远而近,代替杜俐芊的回答。杜俐芊有点困窘地想要藏起手中的东西,廖卓翔笑着接过她手中的垃圾袋。“我来。”他温柔地低语。

他陪着她走过阴暗的巷道,走向人群聚集的垃圾车;垃圾车的音乐很吵,所以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看着这个曾经深爱过的男人,穿越人潮,将垃圾袋丢人垃圾车当中,杜俐芊有种想与他偕老的冀望。他说谎、他脚踏两条船、他残忍地将她放在旁边不闻不问。这一些缺点,杜俐芊记得,可是她还是喜欢他的温柔。

垃圾车走了,人潮散了,他们就直接站在街头说话。

“你来找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