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显峰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没有别的好办法了,暂时也只能这样,走一步看一步。离我近一点,别走到我的手够不到的地方去。”

苏锦的脸埋在阴影里,无声地笑了。

车虽然停在树荫下,但是进了六月的天,即使到了黄昏仍然不觉得凉快,尤其停在这种老城区也很少见的巷子里,更是一丝风也没有。

陆显峰把车窗开到最大,左手顺着车窗伸出去弹了弹烟灰,微微眯起的双眼映着天边的流霞,光彩夺目。他漫不经心地瞥一眼车窗外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正在进行中的通话上。

“还是那间料理店?”陆显峰向后靠了靠,刻意压低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冷意,“这小子看样子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啊。”

三剑客嗤笑一声,‘‘福祸无门,唯人自招。别人有什么办法?他要是安安心心地当他的缉毒警,别人能奈他何?”

陆显峰冷笑,“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老关亲自招到身边的得力助手,算起来还得叫你一声师兄吧?”

三剑客停顿了一下,“老关刚知道的时候很受打击,现在好一些。这小子后台那么硬,没有确凿的证据,老关不会轻易动他的。”

陆显峰撇了撇嘴,“录音拿到了?”

“拿到了。”三剑客说,“那个人是孟汇唐的助手没有错。就是叫刀把子的那个,底下的人称他‘六哥’的。最近几个月鄂林见的都是那个人。”

陆显峰又问:“说什么了?”

三剑客低声笑道:“你猜得到的。”

陆显峰反问:“是U盘?”

三剑客笑道:“这小子看到U盘里只有交易记录好像很轻松,东西交给刀把子的时候还得瑟得瑟的。”

陆显峰没有出声。他监视孟汇唐的人已经近半年了,孟汇唐的人私底下跟什么人有来往他一清二楚。情人节那天在酒店,他也是先认出了鄂林,然后才认出了他对面的女人是韩晓的伴娘,跟邢原一家交情匪浅。虽然后来的事有些脱离他的预料,但起因倒的的确确是因为他认出了鄂林。

陆显峰将烟头按灭在了烟缸里,低声问:“刀把子没有怀疑?”

三剑客笑道:“我觉得他对鄂林的反应有些怀疑。他觉得鄂林有些过分的高兴了。如果他真对u盘里的内容有什么怀疑,估计首先会怀疑上鄂林。”

陆显峰忍不住一笑,“最好如此。”

三剑客笑道:“行,我挂了。鄂林这边还继续派人盯着吗?”

陆显峰想了想,“我的意思是继续盯着,你回头再问问老关。”

刚挂了电话,陆显峰就看到小巷深处的门打开了,走出来两个人。男人穿着深色的衬衫,眉目阴沉,不用看第二眼也知道是自己的老板孟恒宇。走在他身边的却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头及肩的棕色卷发。肤色白腻,琥珀般的眼睛搭配精致的五官,一眼看过去有种让人错不开眼的惊艳。

陆显峰几乎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猜到了她的身份。

“她是于雾。”不是询问句,而是肯定句。

孟恒宇点了点头。车子掉头的时候,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夕阳中窈窕的身影。她身上有一半外裔血统,一颦一笑都别具风情。最要命的是这女人对自己的魅力知道得一清二楚。

“于洋不是她的对手。”孟恒宇点了一支烟塞进了陆显峰的嘴里,又给自己点了一支,重重地吸了一口,微微眯起了眼睛,“这女人太聪明,手里还有K帮,拿到于氏只是早晚的问题。”

陆显峰微微蹙眉,“她找你是为了家族会议的事儿?”

孟恒宇点了点头,“老太爷不喜欢她的母亲,她自己又比于洋出色太多,所以老太爷一直很提防她。于氏要进军亚洲市场,这个机会于雾势在必得。”

陆显峰明白了,“于洋什么态度?”

“她?”孟恒宇勾着嘴角笑得意义不明,“她白然不会知道于雾来找我拉选票。她更不会知道,我已经答应了。”

陆显峰没有出声。这是自林之之出事之后他就料到的结果,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从来都知道孟恒宇不是一个只会嘴上说说就算了的人。

“其实,我一直想把笑面虎手里的毒品生意接到向己手上来的。”孟恒宇靠在座位上,把脸偏向了车窗一侧,“每次想到他背着我用孟氏的钱给他自己挣钱、壮大他的势力我就坐不住。这老家伙一早就看我不顺眼,做梦都想把我踢出孟氏去。”

陆显峰没有出声。

“可是之之反对我涉毒。她说那不是做生意,是作孽。就算转世投胎,下辈子都会遭报应。”孟恒宇沉默片刻,低声说道,“显峰,我从来都不知道克瑞丝吸毒。你说她要是不沾那种东西,现在会怎么样?”

陆显峰叹了口气,“会活得很好吧?会和老邢结婚,生几个孩子,家里继续养着几条大狗,过年过节会回来看你…”

孟恒宇的半张脸沉在阴影里,咬牙切齿地骂道:“妈的,那个怂恿她吸毒的小子要是被我抓到,我会一刀一刀剐了他!”

陆显峰摇摇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如果”这种事。这样的问题说不说又有什么意思?

孟恒宇把烟头顺着车窗扔了出去,像累极了的人似的歪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车窗外的车流和灯火亮丽的街道,良久才低声说道:“你看,我只是起了这样的念头,报应就来了。克瑞丝没了,之之也没了…”

陆显峰知道他要说什么,飞快地打断了他,“盂汇唐的报应比较大,所以走得要慢一点。三哥,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是这样吗?”孟恒宇摇摇头,不怎么相信的样子,“显峰,你出事的这两天我一直在想,孟汇唐竟然敢打你的主意,是不是说他的耐心快要用完了?”

“也许吧。”陆显峰想了想,“历朝历代,清君侧都是一个造反的好借口。”

孟恒宇不禁莞尔,“我猜那老小子已经等不了了。所以我一直在想:

与其把你带去慕尼黑参加于氏那个无所谓的家族会议,还不如留着你替我把守江山。免得我出门一趟,回来连个落脚点都没有了——我还有儿子要养活呢。”

“不会的。”陆显峰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眼里带着淡淡的笑意,“他没有那么好的消化系统。”

孟恒宇点了点头,“你别和他硬碰硬,你的命比他值钱。”

陆显峰笑了,“好。”

“还有,”孟恒宇转过头来,眼里的神色认真到肃穆,“你千万不要低估了他。”

“哪一方面?”

“不择手段、卑鄙无耻。”

“这还真是个问题,”陆显峰又笑了,“咱这位孟经理平时的状态还真是挺有欺骗性的。”

苏锦顺着人流从淮海路体育馆的侧门挤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人才招聘会已经接近尾声了,但是出来进去的人一点也不见减少。台阶上下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宣传单,估计都是跟她一样顺手接了过来,回头看看又没有什么用顺手扔掉了的。

体育馆内部的空调开得再大也架不住成千的人里出外进的折腾,所以一圈走下来,苏锦的衬衣后背已经湿了。把手里的一叠资料单子卷了卷扔进门口的垃圾箱,苏锦挤到活动饮料车上买了一杯冰可乐。

时近中午,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苏锦举着可乐杯,觉得看哪里都白晃晃的一片,一时间有点拿不准该上哪里去。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都是一脸的倦色。刚来的人还好一点,跟她一样从里面走出来的大多形容憔悴,双目无神——应聘果然是个技术活儿。不但是个技术活儿,还要考虑天时地利人和等等非人力所能左右的神秘因素。

苏锦抱着杯子直叹气:真难。怎么找个能养活自己的地方这么难呢?

她其实还不算是失业,只不过是从外埠项日回总部,暂时没有被安排去哪一个项目,算是整装待命的阶段。但是前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总是让她有些不能安心,总觉得未雨绸缪这种事,学着做做也不是什么坏事。

原本是想跑来看看热闹的,可是一看之下还是备受打击。

面包和荣誉,该怎么选?

苏锦把空的可乐杯揉成一团塞进了垃圾箱,自嘲地想:苏苏,原来你也就是一个伪骑士。

手机响了,苏锦摸出来看了看,是鄂林,想也不想就挂掉,挂掉之后却又有些惴惴的。自从U盘事件之后,她每想起这个人总是有些后背发凉,尤其是陆显峰不在身边的时候。苏锦想躲,但是站在大太阳底下,又想不出该躲哪儿去。正琢磨着要不要躲回家去等陆显峰回来了给自己壮胆,就听身后有人喊:“苏锦?”

苏锦的汗毛都炸起来了,拔腿要跑的时候那人又喊:“苏锦,这边。”

这边这边…你遛狗呢?!苏锦愤愤地回过头,看到鄂警官汗流浃背地正拨开人群往她这边挤。她是真有点怕他,看见人都挤到自己跟前了,也就不太敢明目张胆地逃跑了。

“好久不见了。”苏锦向后退了退,冲着他干笑两声,“在忙?”

鄂林看着她,神色有点哭笑不得,“你干吗这样?”

苏锦的脸垮了下来,她还真不知道面对这个人的时候怎么样才算正常,“你也路过这里啊,好巧。”

“不巧。”鄂林没好气地打断了她的话,“三队的人在这里执勤,老七看见你了,给我打的电话。,”

苏锦暗想这老七也不是啥好人,明知道鄂林已经订婚了还给他报这个信儿,这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嘛!这都什么人啊?

“我真有事找你。”鄂林站在她的身后,态度客客气气的,简直挑剔不出毛病来,“可以去那边坐坐吗?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一句“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让苏锦忽然间鼻子发酸。曾几何时,她追着这个男人用同样的一句话妄图唤起他的注意,可是追着追着,还是把人给追丢了。时过境迁,同样的一句话竟然被用在了自己身上。苏锦受不了一向高高在上的人忽然间低声下气。她一向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想欠了别人,尤其头一夜刚刚知道自己其实还是亏欠了他。

“好。”苏锦点了点头,目光却没有看他,“我还有事,你长话短说。”

鄂林连忙点头,神情之间竞有些惊喜。这也是苏锦看不得的表情,于是同执地把脸扭到另外一边,一路默默无言地走进了天桥对面的麦当劳。

鄂林跟着她,跟得有些过分温顺了。直到苏锦点了餐端着盘子转过身来,鄂林才注意到她只点了自己的份额。鄂林苦笑,掏钱包给自己要了一杯蜜桃味的麦炫酷,跟着苏锦坐进了角落里的单座。

“说吧,什么事?”苏锦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还是为了之之的案子?还需要我们怎么配合警方?”

鄂林继续苦笑,“苏锦,你没有必要这样吧?”

苏锦看了看他的蜜桃味麦炫酷,虽然说每个人的口味有所不同,而且她一向了解他的喜好。但是又一次看到他当着自己的面喝这种粉嘟嘟的、女性化的饮料,苏锦忽然之间就有点别扭。说不出的别扭,因为自己无权发表意见而变得加倍郁闷,于是语气也不怎么客气了,“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有什么事儿你就直说吧。”

鄂林却又不吭声了,双手抱着杯子眉头微蹙,欲语还休。

苏锦突然间对自己一时的心软后悔不迭。本来就有点怕他,想要躲着他,何必又强打精神假装自己的神经很强韧呢?

“鄂林,”苏锦深吸一口气,决定实话实说,“我一直觉得你当初要去订婚这事儿做得没有什么不对。每个人都会选择对自己最合适的那条路,这我理解。所以…没有公事的话,我想你还是不要再来找我了。你这样对咱们都不好。”

鄂林抬起头,神色微微有些诧异,像是没想到苏锦也会这么直截了当地跟他说话。

苏锦在体育馆里溜达了一上午本来饿得前胸贴后背,但是现在看着汉堡里面露出来的肉块,突然间就没了胃口。放下食物,抓起旁边的纸巾擦了擦手,苏锦决定另找个地方去填饱肚子。

人刚一站起来又愣住了。隔着麦当劳一侧的玻璃墙,商厦的观光电梯正从顶楼的旋转餐厅下来。电梯里一对时髦男女正面带微笑侃侃而谈。年轻的女子身材高挑,棕色的头发垂在肩头,精致的五官令人一眼看去就再也错不开眼。而那位男士…很不巧,那男士她认识。

不但认识,还熟得很——他们昨天夜里刚搂搂抱抱地挤在沙发里腻歪到了大半夜。

苏锦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转回身去,抓起桌上没喝完的可乐。再回身的时候,观光电梯已经到了底层,有人正在往里走,而刚才+的那一对男女已经不见了。

鄂林还想说什么,但是苏锦摆了摆手就快步离开了。不知是不是她蹙眉的样子太过陌生,鄂林竞没有想到要去拦住她,只是坐在那里目送她举着可乐杯快步走了出去,混在人群里站在人行道上等绿灯。梳在脑后的马尾有些松了,几缕头发垂下来,被她捋到耳后。露出的侧脸比他记忆中的要消瘦一些。她是个略显单薄的孩子,抿着嘴沉默不语的时候,眼睛里总有种孩子似的安静。

她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一直像个懂事的孩子,只是牵着他的衣角乖乖陪着他,对他的事从不多问。即使他骗了她,她也会装作不知道。

鄂林垂下眼睛,看着印在饮料杯上开怀大笑的人像,眼睛忽然有点发酸。这是很久都没有过的感觉了。有些东西,放在寒冷的地方也不会死去,只会保鲜。就好像放进冰柜里的玫瑰,只要他去看,就会发现它依然留在那里,花瓣娇嫩,幽香扑鼻。

是的,她一直在那里,变的只是自己。不舍得走,也不敢走,生怕走了之后就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路。但是也不敢靠近,他对自己依然没有把握。

鄂林想:我是被自己逼进了死胡同。

第二十章 进城

韩晓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苏锦正走在进城的路上。

这条公路像数学意义上的线段,笔直的一条线,左边的那个端点是工业园区,右边的端点就是市区,中间连个分岔都没有。因此,平常的时候只能看到各个单位的班车,极少会有机会碰到出租车。

快进伏天了,即使到了黄昏也还是热。苏锦一头热汗地摸出手机,就势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反正方圆几里之内没有直立行走的活物,她也用不着顾忌自己的形象。

“进城?”韩晓愣住了,“什么进城?你到底在哪里?”

苏锦举着逛街时买饮料赠送的扇子不停地扇着,一边有气无力地答话,“我从刘总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没有班车了,只能徒步进城。”

听到“刘总”两个字,韩晓沉默了一下才问:“真的告状了?”

C城的炼厂项目的技术员最初定的是韩晓。苏锦接手没多久就莫名其妙地给干丢了,不跟她交代一声是说不过去的,再说苏锦也不想存心瞒她。

“告了。”苏锦扇着手里的塑料扇子,回答得理直气壮,“他娘的,这事儿传出去人人都说是苏锦技术不行被项目给开了,凭什么我拿自己的名誉给他背黑锅?!”

韩晓没有出声。

“没事儿。”苏锦索性盘起了腿,懒懒洋洋地伸了伸腰,“你别担心我。这阵子出了这么多事儿,我早想开了。”

“真想开了?”

苏锦用力点头,“好好一个人都有可能说没就没了,我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着?那么多种活法,我干吗不选个让自己痛快的?”

韩晓笑了,“年轻就是好。”

“那是。”苏锦也笑,“我今天把所有的倒霉事儿都集巾一块儿了,从明天开始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她指的是招聘会上求职未遂、和鄂林冤家路窄、和陆显峰的狭路相逢。至于后来的秋菊打官司,她是存心的要把这些糟心事儿给凑一块儿去,免得钝刀子割肉,天天堵在心里不痛快。

韩晓又问:“刘总怎么说?”

苏锦笑道:“他让我留下证据,说要回去研究研究。让我把年假和前几次在平台上没休的假都攒一块儿休了。”

“那不是还有余地吗?”韩晓反问她,“你不至于这会儿就想着要卷铺盖吧?”

“你没听说过官官相护吗?姐姐。”苏锦哼了一声,“我还能指望这老狐狸给我昭雪?”

韩晓沉思片刻又说:“别灰心,我总觉得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苏锦不怎么感兴趣地哼唧了两声。韩晓又说:“对了,我要上医院去待产了。有事的话,打手机,家里的电话估计是没有人接了。”

苏锦立刻跳了起来,“你要生了?!”

韩晓笑道:“还没。不过大夫说羊水少什么的,让我留院观察。这会儿邢原正跟那几个大夫商量呢,刚才有个大夫说如果要剖腹产的话,让我们赶紧选日子。”

苏锦听得乍惊乍疑,“生孩子还带自己选黄道吉日的?”

“可不是。”韩晓笑道,“你要没事的话过来给我壮胆吧。”

“好!”苏锦一口答应,“想吃什么我给你带过去!”

韩晓又笑了,“等下我找人去接你吧,等你自己爬回来估计都得明天这时候了。”

“怎么会?”苏锦挂了电话不服气地嘀咕,“顶多也就是爬回去吃早饭吧。”

当那辆十分十分眼熟的白色越野车出现在道路尽头的时候,苏锦冲动地想要掉头就跑。可是笔直的一条公路,往哪儿跑?除非跳进公路旁边的水泡子里去——这些苏锦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以为是“湖”的东西,别人都说是鱼塘。但是距离工业园区这么近,真要在这里养鱼的话,能不能吃很是个问题…苏锦出了会儿神的工夫,越野车已经停到了她的面前。陆显峰打开车窗又好笑又好气地上下打量她,“你不是今天不上班的吗?郊游来了?”

“是不上班。”苏锦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是来告状的。”

陆显峰颇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告赢了?”

苏锦咬着嘴唇纠结了半天才回答说:“正在赢的路上。”

“哦…”陆显峰拉长了声音,“在路上啊?那就是说很有可能一直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