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汇唐冷哼了一声,“他来也是走马观花地来,难道短短一两个月就能把这几百公里的边境线都摸熟了?你有没有脑子?!”

孟恒飞还要顶嘴,被孟婉婷不耐烦地打断了,“爸爸,这个人到底可靠不可靠?”

孟汇唐沉吟片刻微微叹息,“这就要看晓鸥是怎么跟他们联系的了。

说实话,可靠不可靠如今也只能靠他们了。”说到这里又瞪了一眼孟恒飞“你给我乖乖夹着尾巴,不许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听到没有?”

孟恒飞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苏锦却觉得一股寒意由脚下直冲上了头顶,腿脚情不自禁地开始发颤。她终于明白这些人要干什么了,也就是说,也许半天,也许一两天,陆显峰再没有追上来的话,这些人就要越境了。也就是说,到了那个时候,她也就彻底地成了他们手中的一张废牌。

苏锦抱紧了双臂,恐慌刹那之间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嘴唇咬得太紧,牙齿之间弥漫开腥甜的味道,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孟婉婷斜了她一眼,皱了皱眉又把脸扭回了另一边。

车窗外,李晓鸥还在跟那个老板模样的中年男人窃窃私语。他们声音压得太低,车里的人完全听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谈什么。不过那中年男人的表情已经明显地有些动摇了。李晓鸥回过身冲着副驾驶座上的孟汇唐露出一个征询的表情,孟汇唐微微颔首。李晓鸥回过身,从怀里摸出钱包,抽出了一叠票子塞进了中年男人的手里。

中年男人终于点了点头,冲着李晓鸥说了几句什么,就转身往回走。

李晓鸥拉开车门坐回了车里,冲着孟汇唐说道:“曲老板说这里经常有边防检查,不安全,要出境不能从这里走。他现在带咱们过他老家那边,咱们在那里歇一晚,明天他亲自带路,走小路出境。”

孟汇唐微微松了口气,“今晚就走不行么?”

“也不是不行。”李晓鸥想了想,“但是会走很长一段时间,而且都是山路。直接走的话,他怕咱们熬不住。”

孟汇唐想了想,“先跟过去看看再说。”

李晓鸥点了点头。

这时,曲老板已经推着摩托车从屋后转了回来,身上多了一件雨披。

他冲着他们远远地做了个手势,就率先出了院子。李晓鸥连忙发动车子跟了上去。这一次走的是与公路相背的方向。

路不宽,都是泥土路,被雨水浸得十分泥泞。土路两旁都是茂密的树木,密密匝匝的叶片被雨水冲刷得千干净净,泛着明亮的水光,偶尔还可以看到芒果树和芭蕉树,只是林木葱葱,不太像有人家的样子。曲老板的摩托车跟他们隔了两三百米的距离,还不时地回头看看他们有没有跟上来。

阴雨天,光线很快暗淡下来。曲老板的身影在一片树影摇曳中显得有些模糊,像一个鬼影子似的。

孟婉婷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臂,低声问孟汇唐:“爸爸,我有点不太放心这个人。”

孟汇唐瞥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旁边的李晓鸥低声答道:“曲老板是当地人,对这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走暗路的情况下,咱们只能靠这个人做向导。”看到孟婉婷皱起了眉头,李晓鸥又说,“这些当地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背着边防检查两头走私的事,自己避条子还避不及呢。大小姐不用担心他会把咱们卖了。”

孟婉婷自己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看着昏黑的天光下,那个摇摇晃晃的影子,怎么都觉得不放心,但是以目前的处境,除了相信这个当地人,也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孟婉婷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样子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个小时之后,一行人进入了密林深处的一处山寨。曲老板把摩托车停在临街的木楼下,跟开门出来的一个年轻人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什么,又指了指跟着自己身后的车。那个年轻人看样子是当地人,长得黑黑瘦瘦的,只有一双眼睛显得很精神。曲老板塞给他几张钞票,那年轻人连连点头,然后转身走回了木楼里。曲老板走过来敲了敲驾驶座一侧的车窗,李晓鸥连忙落下了车窗,低声问他:“这里?”

曲老板点了点头,指指身后的木楼,“阿井是很靠得住的人。你们在他这里休息。”他的汉话带着很明显的地方口音,想了想又说,“尽快把单子给我,太晚的话,有些东西来不及准备。”

李晓鸥点了点头,转身对孟汇唐说:“咱们现在不方便露面,我跟曲老板说好了,让他替咱们准备一下路上要带的东西。”

孟汇唐点了点头,“先进去,要准备哪些东西,婉婷和恒飞也帮忙想想。”

孟婉婷低声答应了,孟恒飞则冷哼了一声。

看着推开车门走出去的孟汇唐,一个念头电光石火之间突然窜上苏锦心头。苏锦只觉得心头突地一跳,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在一瞬间沸腾了起来。她知道这是极其冒险的做法,可是已经到了这样的节骨眼上,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反正最糟糕也不过如此了。

苏锦咬着嘴唇慢慢地将手伸进了脖子里,唇齿之间再一次尝到了腥甜的味道。可是她的心跳太快,血管里仿佛着了火似的,并且那火苗已经随着血液的流动蹿遍了全身。她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身体突然充满了不知名的东西,胀得胸口几乎炸开。

孟恒飞下了车,一副不怎么爱答理人的样子,曲老板冲着他笑他也假装没看见。孟婉婷紧跟在孟恒飞的身后下了车,冲着车门旁边的曲老板温和地笑了笑,就退后一步紧紧盯住了车里的苏锦。

苏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手心里的东西死命地攥紧。

雨还在下,扑在脸上绵绵的丝一般的细润。苏锦扶住了车门,慢慢地探下去一只脚,然后再费力地将另一条腿移了出来。她双脚一沾地,立刻一个踉跄朝着前方扑倒了过去。

站在车门旁边的两个人连忙伸手去扶。苏锦朝着孟婉婷的方向靠了过去,同时将手心里的东西迅速地塞进了曲老板的手里。

孟婉婷上下打量她两眼,微带不悦地问道:“没事?”

苏锦摇摇头,没有多看曲老板,低下头跟着孟婉婷走进了木楼。下垂的视线只能看到曲老板落在相隔几步远的地方,亦步亦趋地跟了进来。

招待他们的地方类似于汉族人家的厅,木制的家具显得十分简陋。有灯,但是光线并不好。李晓鸥正伏在桌子上列单子,不时地抬头征求孟汇唐的意见。孟恒飞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地闭着眼睛打瞌睡。

通向里间的一道门挑起了门帘,外面是一道窄窄的走廊,走廊的尽头仿佛是厨房的样子,名叫阿井的年轻人和一位上了年岁的老妇人正在忙活着做晚饭。

孟婉婷带着苏锦在孟恒飞身旁刚坐了下来,李晓鸥那边就列好了单子。曲老板细细看了,又指着其中两项说时间太急恐怕买不到,几番讨价还价之后,又从李晓鸥手里接过去了厚厚一叠钞票。

曲老板一边把东西塞进贴身的口袋里,一边嘱咐他们,“明天一早我带着东西过来,四点钟出发。阿井会准备好干粮。”见孟汇唐点了点头,又说,“你们吃完东西赶紧休息。”

李晓鸥起身送他出门,白始至终曲老板也没有朝苏锦的方向看上一眼。这训=苏锦情不自禁地就有些不安:自己递过去的东西他到底有没有拿到?该不会是掉在了脚下的烂泥里他根本就没有看到吧?

会吗?

无论如何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她只能寄希望于这位曲老板,希望他能够良心发现带着她的金锁去报警。不过,李晓鸥也说了,这里的人对警察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那么,只能希望他会拿着这枚金锁去换钱了,这是陆显峰的东西,说不定他也能想到通过这样东西来寻找线索…苏锦低着头摆弄自己的手指,无比心酸地预见到这枚金锁很有可能在辗转流离了若干个年头之后,在一个极偶然的条件下被他找到。那个时候,她这个人说不定早已经连渣子都不剩了…在苏锦没有看到的地方,孟汇唐和孟恒飞的视线一起集中在了她的身上,然后像是有了一种默契,父子俩一个对视,又各自移开了视线。

晚饭吃的是米线,虽然不像饭店里做的米线那样搭配了多种配菜,味道却十分鲜美。配着新出锅的火腿粑粑,若不是怀着极重的心事,苏锦真的会多吃两碗。

条件所限,几个人也就不再讲究,烧了两桶水在简易的木格里随便冲洗冲洗,就各自回房睡了。

孟婉婷给她扣上手铐的时候很奇怪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似乎觉得这个样子的她哪里有些不对劲,但是看来看去也没有发现是哪里不对劲。孟婉婷想到刚才在楼下孟恒飞也说自己神经过敏,提前进入了更年期,更觉得扫兴,伸手拉灭了电灯,躺回了自己的床上。

山寨周围都是丛林,一入夜便异乎寻常的静。和前两天山区里的安静不同,这里的静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潮湿黏腻,连夜虫的呜叫都透着诡异。

苏锦睡不着。她知道明天上路之后他们很可能就要对自己下手了,而借由那枚金锁带来援兵的希望实在是微乎其微——就算陆显峰是警察,毕竟也只是警察,而不是神仙,单单看孟家人一路上换了多少次车就能知道追踪他们的难度有多大…一刹那的冲动,苏锦甚至想央求孟婉婷给她一支笔好让她写封遗书。

可是就算写了又能怎么样呢?孟家的人忙着逃命,当地人生怕给自己惹麻烦,谁会替她邮寄?自己的尸体很有可能会被藏在密林深处的某个不易被人发现的地方。那样的死法…有没有遗书又有什么区别?

苏锦开始无法控制地回忆生活里那些印象深刻的往事:年幼时生病,母亲守在床边拿红苹果哄她打针;父亲将她三好学生的奖状框起来挂在墙上,然后站在一边摇头晃脑地欣赏;刚刚搬到新家的时候,路过的林之之站在门边好奇地看她;一群孩子在巷子里疯跑,自己一跤跌倒哇哇大哭,小朋友们跑得一个不剩,只有林之之跑回来扶她…之之,终于要和你重逢了么?

苏锦把脸埋进了枕头里。真要重逢的话,之之会责怪自己的吧,明明答应过了要替她去看望那个孩子…这个想法令苏锦觉得难过。

总要找些好一点的事情告诉她吧?苏锦想:我得告诉她我和那个混账男人彻底分了手。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还遇到了一个好男人,一个最最好的男人。他会忍辱负重地做事业,还会守在厨房里系着围裙炖鸡汤。他还有一双世界上最最漂亮的眼睛,一笑起来天地之间最绚烂的光彩都流转在那两汪潭水般的眼眸里…苏锦疯了似的想他,想他靠着栏杆吊儿郎当抽烟的样子,想他系着围裙在厨房里转悠的样子,想他举着自己的手指细细亲吻的样子…眼泪无声无息地漫出眼眶。

本以为这会是她一生中最最完美的恋情,只可惜,这缘分还是太浅了。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进入倒计时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苏锦彻夜未眠,跟着孟婉婷下楼吃早饭的时候,两个眼圈都是黑的。

外面的天空还是浊黑的一团,只有远处的天边露出了一抹浅浅的鱼肚白。雨已经停了,空气虽然潮湿,却多少带出了几分清晨所特有的凉爽,应该会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吧?

孟汇唐父子和李晓鸥都已经坐在堂屋吃早饭了,曲老板也在。看见她们下楼,曲老板十分客气地站起身来冲着孟婉婷打招呼。苏锦看过去的时候,他却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静悄悄地吃过早饭,曲老板拿出了几套面料特殊的长袖衣裤让几个人换上,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也都涂了防虫的药膏。衣服自然是没有苏锦的,尽管苏锦已经猜到他们不会一直带着自己走出丛林,但是这一刻的笃定仍然让她备感绝望。

孟婉婷扎好了头巾,顺手将药膏递了过来,见她没有伸手来接,微微皱了皱眉头,“涂上吧,除非你愿意喂虫子。”

苏锦的确害怕虫子,就算这个当口她要面临生与死的恐惧,她还是害怕虫子——就算死了也得死得顺眼一点吧?一想到自己的尸体爬满虫子的情形…苏锦就恶心得直想吐。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孟汇唐:这老坏蛋居然让我死得这么难看,真要死了也绝不放过这些人,就算做了鬼也要天天跟着你们——看我不吓死你们!

愤怒一旦占了上风,恐惧就不显得突出了。苏锦愤愤地将药膏涂满了全身,还没等放下手里的药盒子,孟恒飞一脚踢过来一只背包,居高临下地撇了撇嘴,“你背这个。”

除了孟汇唐,每个人都分到了一个背包。孟恒飞踢给苏锦的明显就是他自己分到的那一个。苏锦一边背起有她半人高的背包,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他。这男人白长了一副纯良的外表,背地里怎么这么无耻?!

没有人说什么。临出门的时候曲老板特意凑过来帮她重新调整了背包的肩带。苏锦盯着看他的眼睛,而他则始终低垂着头,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她的视线。苏锦认命地叹了口气,觉得这个人肯冒着孟恒飞的白眼来给自己调节背带,怎么说也是雪中送炭的性质。虽然这炭委实小了那么一点点,但也总好过没有。那金锁,就当是自己送给他的谢礼吧。毕竟,不管自己怎么倒霉,都与此人无关的。

苏锦从他面前走过去的时候,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谢谢”。

说这句话的时候,苏锦没有看曲老板的脸。既然他存心要回避自己的视线,那么就随他吧。所谓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自己都混到这个份儿上了,何必再存心不饶人,非要在人家心里留那么一块阴影呢?

背包里不知装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苏锦几乎被它压弯了腰。下垂的视线看到曲老板的两只脚一步不停地越过自己身边,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孟婉婷也走到了她的前面。她身上也背了一个背包,不过分量要轻许多,这一点从她挺直的后背就能看得出来。

出了寨子没多远就进入了丛林。起初一段路还可以勉强支撑,越往里走苏锦就越是跟不上了。事实上,整个队伍前行的速度都不快。孟汇唐是上了岁数的人,又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身体素质能好到哪里去?何况他虽然没有背着行李,但是连日奔波,体力的消耗也是很大的。需恒飞和孟婉婷都是养尊处优的二世祖,把前一辈子加上恐怕也没有受过这样的罪。至于苏锦,一夜未眠,又背着那么巨大的一个背包,想快也快不起来。这些人当中唯一一个看得过去的就要数走在最后面的李晓鸥了。他背的行李最多,看起来仍然是最轻松的一个。

天色虽然已经慢慢放亮,但是脚下的路却变得越来越难走。那条肉眼几乎看不出来的羊肠小道,有的地方只能勉勉强强插进去一只脚。更何况还有那些想都想不到的突发情况,比如说那条突然间从苏锦的头顶倒挂下来,被李晓鸥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然后扬手甩了出去的毒蛇。

苏锦惊魂未定地看着李晓鸥那只神奇的手,突然觉得与其背着几座大山没完没了地面对这样的惊魂时刻,最后还得被他们偷偷摸摸地解决在不知名的旮旯里,还真不如痛痛快快地被它一口咬死在这里的好。

至少这种死法时间短,不会很痛苦。蛇毒入侵神经的话,还会让她在临死之前产生幻觉——如果注定她要死在这种地方,那么,临死之前能幸福几秒钟也是好的。

第二十五章 军用弩

眼前的景色越来越幽静,阳光穿过头顶的枝叶缝隙照进来,形成了一道道明亮的光束,光线透不进来的地方反而显得更加幽暗。脚下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腐叶在阳光的照射下蒸腾起淡淡的水汽,将整个丛林都笼罩在一片似烟非烟的薄雾之中。

头顶传来唧唧喳喳的鸟鸣,给眼前略显阴森的景色平添了几许生气,只是枝叶太茂密,很难发现它们藏在哪里。

也许是贪看眼前的景色,走在队伍前面的孟汇唐一个趔趄,在树藤上重重地绊了一跤,手里的拐杖飞了出去,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扑倒在了地上。丛林的地面堆积着厚厚的腐叶,要说摔得多么严重倒也不至于,但不巧的是,他的一只脚卡在了树藤之间,一下子竟然没有爬起来。

李晓鸥连忙放下背包,越过孟恒飞姐弟俩跑过去扶住了孟汇唐。孟汇庸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刚刚说了一个“谢”字,突然间面色大变,后半句话也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几乎在扶住孟汇唐的同时,李晓鸥便攥住他的双手,用力向后一扭一带,孟汇唐啊的一声惨叫,又脸朝下倒了回去。李晓鸥手里不知何时多出来一副锃亮的手铐,干脆利落地将他铐了起来。

这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前前后后不超过十秒钟,其他人压根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与此同时,曲老板也纵身扑在了孟恒飞的身上。孟恒飞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个满怀,一起跌倒在树藤之间。在神志被疼痛唤醒之前,受过专业训练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抱着曲老板的身体借着身下高低不平的地势一个翻滚将曲老板压在了下面。曲老板身材虽然比他矮小,但是特别灵活。孟恒飞挥出的一拳还没有打到他的脸上,就被他一把抓住,同时膝盖拱起,重新将孟恒飞掀了下去。

突然间的变故令苏锦完全愣住了。手一松,背包顺着肩膀滑了下来,擦过自己的小腿落在脚边的地上,虽然隔着一层布料,小腿肚上仍然感觉到了一阵热辣辣的疼痛。突然袭来的疼痛令人清醒,苏锦立刻便意识到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转折,不管它因何而来,如果把握不住的话,自己恐怕真要永远留在这丛林里当肥料了。

苏锦甩开背带,想也没想就朝着站在自己身前几步远的孟婉婷扑了上去。孟婉婷背后还背着包,身上又穿着防水的长袖衣服,这一抓苏锦竟然没有抓住她的胳膊。孟婉婷被她这么一撞,身不由己地朝着前面的大树扑了过去。但苏锦没想到的是,这个人反应极快,双手一抓住树干,立刻回身一脚踹在苏锦的肚子上。苏锦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捂着肚子刚弯下腰,孟婉婷的第二脚又踹了过来,带着比刚才的那一脚还要重的力道踢中了苏锦的胸口。

苏锦喉头一阵腥甜,一口血直喷了出来。硬生生挨了这两脚,苏锦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揉成了一团,刀绞一般痛不可当。当孟婉婷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冲着厮打成一团的男人厉声吼道“都给我住手”的时候,苏锦的眼前已经一片地暗天昏,连绞缠在自己脚下的树藤都看不清楚了。

“都给我住手,否则我先宰了这个女人。”孟婉婷揪着苏锦的头发将她拽到自己的身前。她的声音冷冰冰的,比她的声音更冷的,是抵在苏锦脖子上的一把军刀。

苏锦的心再一次从顶峰沉到了谷底。

李晓鸥和曲老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开了手。这两个人脸上身上也都带了伤,李晓鸥的脸颊上甚至还有几道指甲抓挠的血痕。

孟恒飞一挣开钳住他的两双手,立刻毫不犹豫地重重一拳捣向了李晓鸥,“我打死你这个吃里爬外的王八蛋!”

李晓鸥瞥了一眼挟持着苏锦的那把军刀,躲闪了一下,却隐忍着没有还手。孟恒飞的拳头落在他的脸颊上,嘴角立刻有鲜血涌了出来。

“行了,行了。”孟婉婷焦躁地喝止了他,“先拿枪,找他要手铐的钥匙。”

听了这句话,孟恒飞的拳头硬生生地停在了距离李晓鸥的眼睛不到两英寸的地方。活动了一下手指,孟恒飞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厉声喝道:

“钥匙呢?”

李晓鸥扫了一眼他丢在苏锦背后不远处的背包,淡淡说道:“背包左侧袋,从上面数第二个暗袋里。”

无法证实这话的真假,孟恒飞重重地搡了他一把,气鼓鼓地绕到苏锦背后去翻背包的口袋。

孟婉婷连忙喊他:“先拿枪!”

孟恒飞也许是习惯了和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唱反调,并没有理会她的提醒,白顾自地朝着李晓鸥的背包跑了过去。苏锦眼角的余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晃了过去。就在他一弯腰的瞬间,有什么东西闪电一般没入了他的胸口。

苏锦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看着从他背心的位置穿出来的一截带血的金属,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那竟然是一支弩箭!

“恒飞?!”孟婉婷声音发颤。

苏锦还没有来得及从那一截带血的弩尖上收回视线,就感觉到孟婉婷那只握着军刀的手一抖,脖子上立刻传来一阵热辣辣的刺痛。温热的液体顿时顺着脖子流了下来,苏锦茫然地低下头,看了看刹那之间就被鲜血浸透的前襟,大脑中一片空白。

耳边一片诡异的安静,也许过去了几分钟,也许只有短短的几秒钟,孟婉婷紧挨着她的身体慢慢地滑了下去,不声不响地倒在了她的脚边。一支规格相同的弩箭射巾了孟婉婷颈侧的大动脉,几乎将她的脖子射了个对穿,她的身体还在不停地抽搐,但显然的,她活不了多久了。

苏锦只觉得嗡的一声,所有的声音又都回来了,远处的流水、头顶的鸟鸣,以及濒死之人越来越短促的呼吸。

苏锦双腿一软,一跤跌坐在地上。孟婉婷那张诡异地抽搐的脸就在她的眼前,她竟然无法移开视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弩箭刺入的地方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滑过她的脖子,无声无息地没人身下潮湿松软的腐土中。

在她的身边,是始终保持着跪姿的孟恒飞。他的手指还停留在背包的拉链上,可是即使是苏锦也能看得出来,他已经死了。那支弩箭穿透了他的心脏,他几乎立刻就死了,没有一丝一毫的苦痛挣扎。

远处的盂汇唐发出狼嚎一样的哭叫。他的一只脚还卡在树藤之间,双手也被手铐铐在背后,根本没有办法移动。可是中年发福的身体却艰难地朝着儿女死去的方向高高拱起,徒劳地向前挣扎着。

李晓鸥走到了尸体旁边蹲了下来,波澜不惊地打量着弩箭露在尸体外面的部分,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俄制军用狙击弩,是他来了。”

苏锦还处于石化的状态,思路完全跟不上他所说的话,直到他拍着自己的肩膀示意她向后看,她才捂着脖子僵硬地转过了身。

密林深处,一个人形的物体背着光缓缓立起。野战服和脸上的油彩令他看起来无比陌生,可是那双眼睛…苏锦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那样的一双眼睛她怎么会认不出呢?那是他的眼睛,只有他才会有的,世界上最最漂亮的眼睛。沉凝的杀气正慢慢褪去,浮现出内里的潋滟波光,温和的,温柔的,像夜色中一条漾着星光的河。

苏锦蓦然间喉咙发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一步一步走近自己,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磨憨边境贸易区位于云南省最南端,地处云南省与中南半岛的枢纽部位,与老挝磨丁口岸接壤,距西双版纳州府景洪一百九十多公里(昆曼公路走线)…咦,原来离得这么近啊。”陆显峰拍了拍手里的宣传手册,抬头望向病床上闭眼装睡的人,柔声细气地问道,“等你出院了,咱们顺道去玩两天好不好?”

苏锦闭着眼装没听见。

陆显峰翻了翻手里的小册子,继续念道:“距云南省省会昆明七百多公里。从磨憨出境后,到老挝南塔省省会六十二公里,到老挝古都琅勃拉邦二百八十五公里,到老挝首都万象六百八十公里…要不咱们去老挝玩玩?”

苏锦闭着眼继续装没听见。

“哎,我说苏大小姐!”陆显峰忍不住了,扔下小册子伸手过去捏她的脸,“你到底要无视我到什么时候?!”

苏锦的脸颊被他的两只手拽向左右两个方向,嘶的一声痛叫了出来,“你给我松手!”

陆显峰立刻听话地松开了手,还讨好地在她脸颊上揉了两揉,“还痛不痛?”

苏锦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翻了个身又要装睡。

“别乱动!”陆显峰连忙按住她,神情略显紧张,“小心脖子上的伤.,”

脖子上的伤其实不严重,那些真正严重的伤是看不出来的。

离开那片丛林之后,苏锦夜夜都会被噩梦惊醒。没完没了的颠簸、孟恒飞打过来的耳光和黑暗中带着酒气沉沉压下来的身体、雾气弥漫的丛林、穿透了皮肤的带血的弩箭、濒死的抽搐的身体,以及时时刻刻萦绕心头的最最深切的绝望…它们总是潜伏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等着她,只要一闭上眼,它们就会争先恐后地轮流上演。在最初的几天,她只能依靠镇静剂获得安稳的睡眠。后来的几天情况略有好转,她还是会在深夜里’晾叫着醒来,但是一睁开眼就会发现自己蜷缩在熟悉的怀抱里,这让她感觉安慰,于是满心的惶恐都会一点一点地平息。

她离不开这个男人,尤其在夜里,但她仍然不想跟他说话。事实上她的神经绷得太紧,想松也松不下来。她没有办法去理睬任何人。

“呐,忘了给你看这个。”陆显峰从口袋里摸出那把金锁,得意扬扬地在她面前晃了晃,“我特意去换了一条比较好看的绳子,戴上吧。这个可是我老妈拿去庙里沾过仙气的,很能压邪。”

苏锦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看那把金锁,鼻子忽然有点发酸。

陆显峰避开她脖子上的绷带,将金锁重新替她戴上,看着她眼圈红红的样子,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亲她的脸,“就算你还是不想理我,那也拜托你跟我说说话吧。你看我多乖,天天借老曲家的锅给你炖鸡汤…”

苏锦低着头轻轻抚摸胸前的金锁,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