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卿格的身段令她心旷神怡。

“就这么惊鸿一瞥,生出魔障来了?”梁宵宵揶揄她,不相信一见钟情。

“我最初以为只得一种方式爱他,后来渐而相思成癫入戏太深,不知不觉人也疯魔。”

梁宵宵还是不信,再要追问,舒一润便不语了。每个人都有一本陈年账簿,支出收益笔笔记在纸上,一页页翻下去,欠债的欠情的叫人骇然,一毛钱也能把人压垮,凡此种种,旁人未必能理解。

梁宵宵和白千张非我族类,她们的生活很理想,从小学念到大学,名正言顺的健康幸福阳光,没有不幸的机会去体验世间阴暗面,大抵不会明白,至苦楚是思而求不得。

“有病人来了,你们谁去做韦氏成人智力测验?”任主任走过来,面有不悦。舒一润和梁宵宵相视骇笑:“我做文字部分的,她做操作部分的。”

女病人坐在轮椅上,由护工推着进来,蓝白条的病服很妥帖,脸上白皙干净。舒一润吃惊,看不出她是从精神科六病区转来的。

舒一润朗读完开始测试前的指导语,问她:“懂了吗?”

“晓得的。”口齿爽利,吐字清晰。

舒一润多看她一眼,开始第一部分的测试。

测试开始后十分钟,病人开始轻微抽搐,舒一润读完一题,她两眼迷茫如大梦初醒:“什么?再读一遍。”

舒一润觉出不对来,回头问护工:“她怎么回事?”

“癫痫。”护工撇撇嘴。

说话间,她已开始一次癫痫小发作,差点滑下轮椅。

“哦呦!”任主任惊叫,一堆人匆匆跑来稳住她。她发作不过几秒钟,醒来后意识清晰,还说:“我都晓得的,我能做下去的。”

舒一润问:“任老师,怎么办?”

“她这个样子唻,怎么做得下去哦,带回去带回去!”

病人被带回去,舒一润看看表,下班时间。

白千张电话打来,语气犹豫:“舒一润,杜卿格交新的女朋友了。”

“恭喜他。他们现在何处?”

“武林广场——你预备如同以往那样?”

舒一润微笑不说话,白千张的语气有不赞同之意,显然后面另外有一层意思,她不说话,便是最好的抵抗。

舒一润打出租去武林广场,在杭州大厦前看见杜卿格停在路边的宾利,车外站着一个女子,身材高挑三围突出,她走近去叫女子:“吴小姐?”

吴姓女子转头,面前的舒一润里头一件白衬衫,外面套一条牛仔背带裙,不穿丝袜,露出一对纤细修长的光滑小腿,脚上一双旧帆布鞋,青春逼人。

“你好,你认识我吗?”

舒一润同时也看到这女子眼角一颗泪痣,蕴含妩媚风情。

“是。杜卿格是否有事耽搁?那么请你给我一点时间。”

女子惊疑不定:“你认识他?”

舒一润挽住她胳膊,拦住一辆出租:“有些事你要知道。”

“哎——”女子惊叫,三吋高跟鞋一个踉跄,已经被塞进车内。

“你有否打算嫁入杜家?”舒一润在车内问。

女子诧异地看舒一润,后者唇角有鄙薄的笑,哪里像一个同龄的正常女孩子那般天真烂漫。

“这与你何干?”情势不如人,她拔高声音,在口头上加些气势。

“我将要嫁给他。你说与我有无关系?”舒一润偏头,温温和和地问。

出租车师傅从后视镜里迅速地瞥一眼这两个行迹诡异的女子,转开视线。

吴姓的女子一副聪明脸孔笨肚肠,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出租车在西湖边一幢豪宅前停下,舒一润拽着女子开门进去,百余平米的复试楼层,做成大面的落地玻璃窗,映着窗外的湖光山色。

舒一润带她去卧室衣橱,让她看杜卿格一件件衬衫西装,指牢房中大床:“看,我们晚上一同睡在此处。”

再带她去卫生间,让她看两只牙杯牙刷,一排男士用品:“他只习惯用这个牌子的剃须刀。”

舒一润在桌子边坐下,微笑看她:“他有否带你回过他家?他有否与你一同过一整夜?他有否遗落任何一样私人物品在你处?以往他每一任女友,皆由我出面处理。你是例外,同他交往时间不过一周,本钱还没捞回来,真令人惋惜。”

女子面色颓然,恶狠狠瞪舒一润一眼,蹬蹬蹬的踩着高跟鞋走出去,舒一润在后头追她:“我送你回去。”

杜卿格早已发现女友不见,点一根烟坐在车里,手指闲适敲打方向盘。旁边一辆出租车停下,他失踪已久的女友满脸怒色从里钻出,走过来咚咚咚敲他车窗。

杜卿格讶异地落下车窗,女子探身进去,抱出几只装着女装项链的购物袋,冷笑:“杜少,我与你玩不起,再会。”

杜卿格变色,看到随后而来的舒一润,顿时了悟,叹息道:“这是第四个了,我很好奇你用的什么方法。”

舒一润自开车门,做到杜卿格旁边去,状似悠闲。

“我是为她们好,反正迟早会叫你伤了心,不如我来。”

杜卿格失笑:“我感谢你。”

舒一润不解:“杜卿格,为何她们可以,我不可以?”

杜卿格转头:“你玩不起。与她们我是可以不负责,而与你,我是负不起责。”

舒一润一碰上杜卿格便迟钝:“你娶了我就是负责了。”

杜卿格骇然:“你要我日后同你一起清算家里卫生纸存货,牙膏还余几支,牙刷有否起毛吗?倘若我让你受了委屈,你哭哭啼啼上门找白千张,白千张亲自或者让言陌来教导我——你想这样吗?舒一润,我们的生活交集太多,我是最不能托付的男人。”

4

4、打火机 ...

舒一润向白千张转述杜卿格高见,遭白千张嗤鼻。

“呿!他将你我当成旧时代女性,用泪水征服男人,见识未免浅薄。倘若你日后真遭委屈,来我或者言陌处想讨一个说法,你须得吃一回闭门羹。”

“如此铁石心肠。”

白千张笑:“铁石心肠?舒一润你贵庚?”

“二十二。”

“咄,你看,你已经二十二,有能力承担自己不幸选择的恶果,不是十四岁小女孩叛逆,且我同言陌并不是你父母。”

舒一润微笑:“我外婆忠告我,勿吃街边烧烤油炸,勿吃滚水油汤,远离烟酒,自重自爱,可以活到耄耋。如今遇到杜卿格,身体里如同长了毒瘤,至多活到而立。”

“那么也许你应该让杜卿格替你买份保险。”

舒一润不说话,突然就悲从中来。

谈话中断,白千张看看表,从包里拿出一只打火机推到舒一润眼前:“我要走了。呶,杜卿格的打火机,言陌拿到手的,恭喜你,你私人收藏又可增添一样。”

舒一润如获至宝,笑问:“表姐夫是否很恼怒?”

“不,他现在惧怕你,他说你是偏执型人格障碍。”

“错了,”舒一润一本正经,“我是边缘型人格障碍。”

白千张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说:“那么我建议你去看心理医生。”

“嘿,不要忘了,我自己就是学心理的。”

“好吧舒医生,能医不自医,你保重。”

舒一润手里把玩着打火机,那栋西湖边房子里杜卿格的物件将会又添一样。那栋房子,原本是言陌的房产,打算同白千张搬进去入住的,后因种种原因空置下来,舒一润便朝白千张讨了来,将杜卿格的衣物和他用过的打火机、手表、领带皮带一同放进去,营造出与杜卿格同居气氛,借此赶走他身边暧昧女友。舒一润有时半夜惊醒,回想自己疯狂行径,不免冷汗涔涔,万幸她仍有理智,清楚明白要得到杜卿格,就譬如她一个穷学生妄图买西湖边一套豪宅一般,目标伟大,概率低微。

第二日舒一润照常上班,做完一天工作,梁宵宵感慨:“当医生真累。当今社会女权兴盛,个个女强人出人头地,我却只愿相夫教子,回去有一顿热饭热菜吃,不必汉堡拉面矿泉水,填鸭式填饱胃肠。”

“也许你可以找一张长期饭票做家庭主妇,然而饭票截止日期全看个人命数。”

梁宵宵若有所思:“我们需要相信终生饭票的可能性。总有男人愿意真心养护你一辈子。”

舒一润瞠大双眼:“难以置信,你如同十五岁女生那般浪漫。”

“呿,我听出你讽刺之意,你倒追男人时,比十五岁女生更浪漫。”

舒一润对梁宵宵刮目相看,她一语戳破本质。

两人谈完话,各自分手。舒一润每周一至周五住医院附近旧宅,周末便回自己家。一进门,舒母在厨房挥汗如雨,不多时摆出一桌可口家庭菜来,舒一润回想起梁宵宵的话,想起杜卿格此时身边不知陪伴何种美女,在杭城哪家酒店饕餮,心里恻然。

饭桌上舒母给舒一润夹菜,口气惋惜:“我昨日同你爸说,你不过长大了两岁,却像多了二十年的懂事明理,你爸说我该感到欣慰,我却想念你十八岁时活泼爽朗,成天疯来癫去,嘴里不知说些什么‘攻受’‘制服控’等我和你爸听不懂的话,心里头放不下忧。可不过两年,你却一下子老成沉静起来,我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舒一润但笑不语,她十八岁时刚考上大学,过了半学期就碰上杜卿格,如同命中劫数一般在劫难逃,至此她心智极速成熟起来,以为能追上二十五岁的杜卿格,后来方晓得跨不过这条鸿沟。

其实舒一润在饭桌上关于杜卿格左手红酒右手美女的想法全然是虚幻想象。

此时的杜卿格在自己家里,烦躁地松开领带袖口,在沙发床底四处寻找失踪的一只打火机。他近来莫名其妙丢失许多物件,衣柜里衬衫少了几件,打火机手表零碎小东西隔几天便不见,他只当是自己那些交往的女友趁自己不备拿走,至死都想不到自己好兄弟言陌迫于妻子压力,偷偷拿走他用品无数,交给舒一润让她得一些慰藉。

遍寻未果,杜卿格放弃,去冰箱里拿矿泉水。他的私人空间出乎意料简朴,冰箱饮料只得矿泉水牛奶两种,一种酒类也无。他喝完矿泉水,打开电脑开始画图,圈子里的人只道他既多情又薄情,夜夜欢场永不寂寞,却不知他至享受的,其实只是一人独处时光。

舒一润在心理测量室实习满半月后,按医院科教科安排,便要轮换科室,转去心身科三病区。梁宵宵舍不得她,擅自调动自己的进度安排,与她一同去了三病区。

两人搭电梯到住院部六楼,出了电梯门,四面墙壁雪白,只得左面墙上一扇宽敞木门紧闭。舒一润同梁宵宵互望一眼,各自吞咽口水,掏出科教科配发的钥匙。

梁宵宵对舒一润做一个“请”的手势:“你来开门——门后会否冲出病人?”

她躲到舒一润身后去,脸色惨白,露出一双眼睛。

舒一润说:“这里是心身科,不是重症病房。”

门开了。门后另是一扇不锈钢门。不锈钢门后坐着一个中年护工,看了看舒一润同梁宵宵的实习胸牌,闷声不响放她们进去。

长长一道走廊,两边均是病房,辟出了一个大厅做活动室,周围摆了一圈沙发,正面墙上安装了一个电视,有人正对着电视唱歌。空余地方有两张乒乓桌,再往里是健身室,摆了几台跑步机。

“哗!舒一润,我大开眼界。你有否看见,他们不穿病服。”

“自然,这里是神经症病人居多,有自知力的。穿病服的是精神科病人。”

医生办公室就在护士站旁边,一办公室的男医生,各自伏案书写,气氛静悄悄,有医生恰巧抬头,眼光漠然滑过她们,复又低头书写。舒一润同梁宵宵不敢贸然上前打扰,立在门边尴尬。

办公室中一女孩,胸前也挂着实习胸牌,看见她们,偷偷朝她们向一边使眼色,舒一润顺着女孩眼色看过去,对面办公桌上坐着的医生正在看一本心理杂志。

舒一润心里有底,知道那医生应该就是这个科室的主任,便上前问好递实习通知书。

男医生从杂志里抬头,认真翻了翻手里的纸张。

“哦,舒同学,你跟那边的季医生;梁同学,你跟那边的汪医生。”

梁宵宵失望,悄声耳语:“舒一润,我同你跟的不是一个老师,真遗憾。”

舒一润微微笑:“过程不一样,可最后结果并无不同。结束时你我实习手册上大抵都得一个优。”

梁宵宵不说话了。

舒一润跟的季医生,本科临床专业,硕士毕业以后考入中国一所著名高等学府,转学心理学,做了一个心理学博士,舒一润走到他办公桌前时,他正在看报纸的房市信息版。舒一润在心里感慨,书山真不是好爬的路,一层层爬上去,吃了许多墨水,有的人功成名就,有的人落魄潦倒,大多数人默默无闻,博士也要为飚高的房价苦恼困惑。

他扔给舒一润一张纸,纸上几个数字:“这是我管的病人的床号,你去护士站把他们病历拿来,这几天先看病历,熟悉起来。”

护士站墙边停了几辆推车,车里整齐排列着病历。用铁壳夹着,体温图、家谱图、体检表、化验单、病程录、家属知情同意书,厚厚的一叠纸张,记载了一个人的心理缺陷。

舒一润吃力地抱着铁壳回到医生办公室,环顾四周,梁宵宵不见了。她只得放轻手脚,小心翼翼寻一处空座位坐下来。她的对面是刚才朝她们使眼色的女孩子,伸手过来,用钢笔在舒一润摊开的病历上敲一敲:“嘿,是新来的实习生?”

“是。”

“我也是,我姓朱。刚才我叫你们去找的那个医生,是刘主任。今天中午轮到他请办公室里的人吃饭。”

“你同他们很熟?”

“是,我在这个办公室一个半月了。”

舒一润微笑。她不知如何与人交流的时候便微笑,至少不会得罪人。小朱显然有炫耀自己在这个科室是老资格实习生的意味,舒一润只得沉默。

舒一润看了三份病历,梁宵宵从门外蹑手蹑脚偷溜进来,坐到她旁边空位,手里也拿了一叠铁壳。

将近中午下班时,刘主任果然开口:“今天中午我请客噢,实习生也留下来,大家一起吃。”

说话间,有护士进来叫小朱:“小朱,和我一起去食堂端菜。”不多时,有护工用托盘端了好几碗菜来,他们叫的是医院食堂小炒,鱼香肉丝、蛋黄南瓜、糖醋排骨的摆满了一桌。白饭用一次性饭盒盛着,用一根牛皮筋和一次性筷子绑在一起。

医生加上护士,加上三个实习生,一共有十多个人,大家把中间两张办公桌清理出来,铺上报纸,在桌子周围站成一圈。舒一润只夹面前一盘孜然肉片,一盘鱼香肉丝,不走动去桌子另一边夹菜。她的习惯,吃饭是极其私密的一件事,大抵只能同亲人、朋友和爱人一同分享,与陌生人在陌生的气氛下一桌子吃饭,大抵是没什么胃口的。

这一顿她吃得没什么味道,草草吃完后,便走出了办公室。梁宵宵从后头追上来,呼出一口气:“哗!这顿饭吃的真不舒服,你吃饱没?”

“大约能再吃一碗兰州拉面。”

梁宵宵咭咭的笑:“走,我知道这附近有知味观,我们一同去。”

5

5、杜圆舞 ...

这城市有时大得叫人心里恻然,寻一个人时蛛丝马迹也无;有时又小得叫人吃惊,不知作何表情。

梁宵宵用筷子敲舒一润:“嘿,好运气。”

“什么?2012我们会逃过一劫?”

“不,看那边桌上,俊男靓女让人赏心悦目。”

舒一润顺着梁宵宵的眼神看过去,杜卿格同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孩子亲密地相视低笑。。

“舒一润,你看那男人,一身白衬衫何等妥帖,此时他全世界入不了眼,只余女子一人了。”

舒一润大笑:“不,他对每一届女友皆如此关怀备至。”

梁宵宵大吃一惊反应过来:“他是——”她点头不迭,叹息:“舒一润,我终于知道你为何会魔障了。那男人有这个资本。”

她俩声音喧哗,引来那桌注目,杜卿格看到舒一润,眼神闪了闪,俯耳向女友说了什么,朝这桌走来。

他在这桌站定:“一润,好巧,至高兴见到你。”他朝梁宵宵点头致意。

舒一润心里恻然,拒绝同杜卿格寒暄。

梁宵宵被杜卿格漂亮外表迷惑,不忍心叫英俊的男人尴尬,开口替舒一润寒暄:“你好。我与舒一润一起实习,别人请客吃不到饱饭,来这里大快朵颐。”

杜卿格会心微笑:“你们在第一次,应该将脸皮加厚一吋,如同蝗虫过境,横扫整个饭桌,大抵日后也没人会不识趣请你们吃饭。”

梁宵宵咭咭的笑,舒一润突然抬头:“你这次女友至为乖巧,比以往几届叫人顺眼,恭喜你,品味略有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