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卿格吃惊:“不,她不是我女友,她是我妹妹。”

“呿,杜卿格,情哥哥情妹妹的男女游戏已过时。”

杜卿格真心诚意:“她是我的亲胞妹,杜圆舞,同你年岁相当,暑假我带她游玩散心。好了,你们慢吃,我先走一步。”

舒一润觉得无以言状的开心,添了一碗饭。梁宵宵脸上一直挂着的揶揄的笑容,此刻看来也不觉刺目。

饭毕结账,前台小姐微笑:“你好,你们这一桌已经由一位先生结过账了。请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梁宵宵说:“哗,舒一润,他不仅英俊,还风趣大方,会有大部分女人企图在他脚踝处系一根绳,脖颈处套一个圈,你工程浩大。”

舒一润说:“从概率学角度来说,我已知道这是不可能事件。”

“不要妄自菲薄,你看他同你解释那不是他女友,若是旁人,何须解释。也许他潜意识里将你看做在意之人。你知道潜意识力量之巨大,只待你去开掘。”

舒一润失笑:“你真精灵。”

梁宵宵喟叹:“这世界五色缤纷,声响娱乐唱做俱佳,谁甘心早早归家洗衣做饭。舒一润,你须得理解他。”

多可怕,他玩心尤重,她却要理解他,跟在他身后祈祷哪一天他会回转头来,舒一润安慰自己:不要紧,我还年轻,等到飞蛾扑火的热情缱绻焚烧殆尽,剪一个短发重新再来。

舒一润厌恶医院消毒水气味,回家洗了好几遍头发指甲,从手机里寻出杜卿格的号码,拇指按在通话键上,最终没有按下去。她平常从不打电话给杜卿格,她知道人的底线在哪里,太过频繁的骚扰只会叫人心生恐惧,渐而远离。

这一夜她做梦,梦里杜卿格坐上一架飞机,轰隆隆起飞,她在机场跑道上追,踉跄跌一跤,在梦里大哭出声,终止醒转。

她冷汗涔涔,打电话给白千张:“杜卿格是否已离开本市?”

白千张自睡梦中惊醒:“你又癫了。他好好的,不过他妹妹不见了。”

“不见是何意?”

“离家出走,遍寻不着。”

舒一润张大嘴:“是否需要去电台登寻人启事?”

“不用,他已发动言陌等人一同寻找,你可见过他妹妹,杜圆舞?”

“只是一眼。”

“一眼好过没有,你平常也多注意在街上寻找。”

“也许她已离开本市。”

“不,她出走时没有带钱包。另外,她之前被确诊为轻度抑郁。”

舒一润再次张大嘴巴:“也许我该去西湖边守着,打听是否有人‘失足’落水?”

白千张斥责:“舒一润!她是杜卿格胞妹,说话要留口德。”

舒一润放下心来,她想到的不是杜圆舞,而是杜卿格至少这段时间不会离开了,转念间骇然,多么恶毒的心思,她的癫狂蚀入骨里还未自知。

她打理好自己,骑车去医院上班。头天跟着季医生查房,记下病人的名字、床号和诊断,努力将名字同他们的脸孔对上号,季医生偶尔回头交代“等会给病人做一个血生化”,或者“加用阿普唑仑,停用司瑞康”等,她通通在本子里记下。

在心身科的工作比心理测量室要忙碌许多,仅仅交班查房便花去一个小时,接下去还要改药开医嘱,开化验单。梁宵宵走进来,向舒一润抱怨:“汪老师查房查了一个小时,我立得脚要废了。”

她脚上一双二吋的高跟鞋,细细长长摇摇欲坠。

舒一润微笑:“日后不穿便好。”

“现代男性均爱看女性穿高跟鞋,最好渔网状黑色丝袜配大红高跟鞋,抢人眼球撩人欲望。”

“也有喜欢清纯者。”

“清纯是另一种肉感,脱不了原始肉 欲。”

舒一润讶异:“梁宵宵,请问你贵庚?竟似阅人无数。”

梁宵宵笑:“我日前做一项关于男人的劣根性课题,考虑申请经费。”

“大抵被驳回,你忘了官员大多为男性了吗?”

两人笑成一团。

护士走进来敲敲门:“有新病人了,医生们,你们谁收?”

季医生抬头:“我收吧。小舒,和我一起去听病程,这次大病历你写,写完交给我改。”

病人是一个年轻男孩子,由父母陪同进来。舒一润走过他身边时,他讷讷抬头:“医生,你的钢笔有没有碰到我?”

舒一润大吃一惊,她的钢笔稳稳插在胸前口袋,她说:“没有。”

她坐到季医生旁边,男孩又开口:“医生,你的钢笔有没有碰到我?”

“没有。”

如此重复几次,他终于不问了。舒一润心里有底,拿过他的门诊病历,诊断写着:OCD,果然是强迫症。

病人的叙述极其迟缓,一句话一件事,有时会重复许多次,舒一润一直在记要点,一个半小时后,季医生对护士和舒一润说:“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有的话就到这里吧。”舒一润的要点已经记了满满三页纸。

季医生把一叠纸给舒一润:“下午我休班。我会把首次病程录写好,你写大病历,要在24小时内写完,体格检查表和家谱图也要写。你是从心理测量室转过来的吧?那把我长期医嘱单上开的阳性、阴性症状问卷也填好,以后一周评一次。还有,开全套的化验单。”

舒一润骇然,季医生丢下一堆纸张离去,梁宵宵窃笑:“舒一润,你真叫人怜悯。第二天便收新病人,我只需看完老师给我的杂志。”

“得意太早,你们迟早也会收新病人。”

“捱过一天是一天。”

舒一润没有空理梁宵宵,事情太多,她一口气开始处理。全套的化验单,血生化、尿生化、脑电图、心电图、甲状腺激素性激素全套、骨密度测试、彩色多普勒……舒一润一边开一边想,这一套检查下来,身上要多几个窟窿,简直要人命。

她埋头苦写,钢笔墨迹淡去,没有了钢笔水。她抬头去灌墨水时,才发现居然已是下班时间了。

梁宵宵说:“走吧,明日再来。”

“我想今日弄完。”

“何必如此拼命。在企业的实习生大抵有工资饭票,我们在医院反要给医院交钱,且离二十四小时才过去四小时。”

现代社会多现实,一切与经济利益挂钩,谁也不肯吃亏一分。

舒一润记挂家里冰箱酸奶,被梁宵宵说动,整理好做了一半的工作,骑车回去。

南山路边中国美术学院的建筑与众不同,这所学府在西湖边,两边酒吧营造出浓厚的艺术氛围,舒一润每经过此处便要瞻仰一番,她出生便无艺术天赋,因此对里面师生抱有一种极其神秘的崇敬感。

她眼光自学院里走出来的一个英俊男生身上移到了一辆熟悉的车上,杜卿格的宾利。

她停下车走过去敲玻璃窗,里面蔓延出一股烟味,烟灰缸里几只烟头,杜卿格眉头深锁,手指间还夹着一支烟:“一润。”

舒一润斟酌词句:“你在此等新交女友?”

“不,圆舞有好友在此处,我来同她打听,圆舞可能去何处。”

舒一润想起走失的杜圆舞,心里恻然:“可有打听到信息?”

“没有。圆舞与她许久未联系。”

舒一润看失意时的杜卿格,他英俊脸庞半笼在车窗里的阴影处,眉头因为紧锁深深凹陷下去。她伸出拇指,指腹按在那凹陷处,缓而向两边轻轻摩裟,舒展开他两道漂亮眉毛:“我会帮你找。请你振作。”

杜卿格愣一愣,抓下她的手,脸上浮出温和笑意:“谢谢你。我自会处理。”

他又变回原来的杜卿格。

6

6、无主病房 ...

写病历大抵如同谈恋爱,要摸清对方喜好、习性、行文风格,处处迎合,细节处瑧显思路,否则功不成身不就,大不被人看好。

舒一润第一份大病历写了又改,改了又誊,继而又修,三页纸前前后后大约抄了四次,写得墨水灌掉半瓶,季医生方为满意,准许正式抄写到病历上去。

舒一润骇然:“简直写掉短篇小说的字数。”

“每一个写手都期盼有一部作品来成就自己,进而由写手成为作家,舒一润,本世纪第一个由一份病历成就的作家即将诞生。”梁宵宵揶揄她。

“迟早叫你领会这痛苦。”

忽然护士长探身进来:“有新病人了,汪医生,这次你收。”

梁宵宵惊叫:“哗!轮到我们收了!”

舒一润微笑:“这是现世报。”

梁宵宵与带她的汪医生一同去听病史,一个小时后回来,睁大柔和漂亮的大眼睛哀求舒一润:“舒一润,教我怎么写病历,请你给我你的样板。”

舒一润和小朱同时摇头:“行不通。每个医生写病历的风格不同,我们不知汪医生的风格如何。”

梁宵宵讶然:“这是何意?”

“譬如季医生,习惯将病人家属亲缘关系写进个人史,家族史只画一张谱系图;刘主任不然,家族史一定要写明家庭经济情况。至于汪医生,我们不知他行文思路,只好你一人琢磨体会。”

梁宵宵骇笑:“该让作家们来写一次病历,大抵知道编辑文字之微妙。”

舒一润和小朱同时大笑。

“小舒,去病案室调一份病历。”季医生忽然走过来,给舒一润一张纸,纸上写明病人姓名、门诊号及住院号。

“好的。”舒一润当即起身,从住院部走到门诊楼。

现代社会至为功利,这医院分为五幢楼,十二个病区。舒一润所在心身科在新建的住院大楼,设备齐全装潢舒适,一间病房三个病人,每月要付出将近一万的高昂住院费及药费;而另外一幢两层高小楼,外观破旧,掩映在医院花园浓密处,门口冷森森两扇铁折门,如同监牢一般,舒一润实习半个月后,知道这幢楼是无主病房,用途为收治社会上不知姓名无人收留的流浪精神病者,心里难免恻然。

舒一润借完病历回心身科,途中经过无主病房,见大门开启,白色制服的医护人员夹着一衣着邋遢女子,舒一润只看见该女子一个背影,她的细嫩胳膊被死死掐住,往里拖拽。

“又是一个可怜人。”

舒一润转身,心理测量室的任主任站在她身后,目光盯牢那名女子。

她微笑:“任老师。”

“小舒,在心身科做的如何?心理测量室的实习生迟到早退,我们大抵都睁一眼闭一眼,但住院部每早八点交班,五点下班,你有否习惯?”

舒一润赧然,她以往几次迟到皆被任主任抓到,此时只得微笑。

“刚好碰到你,替我把这份测试结果交给里面医生,我就不进去了。”任主任将一叠纸张交给她,叮嘱几句,慢悠悠背转身回去。

舒一润苦笑,接过纸张,只得朝医生办公室里走。办公室里医生正在问病史,问的正是方才那位女子。

你叫什么、你住何处、你有没有家人,那女子只沉默以对。

“带下去,等哪天有人来认领吧。”医生最后无奈。

舒一润等他们问完病史,敲门示意,将测试结果交予护士,这动静惊到坐在墙角低头的女子,她下意识缓慢抬头,舒一润也正好在看她。

“杜圆舞!”舒一润惊叫。

医生讶异:“你认识她?那么请叫她朋友亲人来此认领,可以转到住院部去。”

舒一润胡乱点头,掏出手机拨杜卿格的号码。

“杜卿格,请你速来我处,我已找到你胞妹。”

杜卿格震惊,渐而冷静,问清路名地址,风驰电掣开车疾驶。远远的,他看见舒一润穿白大褂,站在医院门口翘首盼望,他开车趋近,舒一润认出他的车来,上前敲窗:“把车停在这里,随我来。”

杜卿格只知舒一润平日顽皮任性面貌,只当她是心智未发育成熟的未成年少女,这时见她神色严肃,语气冷静,心里微微讶异。

“她在这里?”杜卿格看着古旧的无主病房震惊。

“杜卿格,这里是无主病房,免费收治社会上有精神疾病流浪者,所以你至好不要对环境设施抱有太大期望。若它设施能与一万块钱一个月的病房相媲美,大抵要到共产主义社会。”

他们来到办公室前,医生见到杜卿格出众的相貌打扮,眼里讶异:“你是她的家人?”

“我是她哥哥。她几日前离家出走,我遍寻不着。”

杜卿格叫:“圆舞,我是哥哥。”

杜圆舞重又低下头去,不发一言。

“她被人找到时,在垃圾堆旁,毫无生活自理能力,吃喝拉撒皆不料理,被人送来我们医院。”医生说。

“她之前有轻度抑郁。”杜卿格眼里痛苦。

“那么你没有看好她。”医生的眼里有极不赞同神色。

舒一润看到杜卿格眼里的内疚,为之不忍:“不要自责。她日后还需要你。”

医生说:“请先去门诊挂号,然后转入住院部治疗。”

舒一润和杜卿格一同去搀扶杜圆舞,后者神色漠然,面无表情,毫不反抗的跟随他们一同走。

他们带杜圆舞至门诊处,杜卿格问:“一润,她该去哪一区的病房?”

“你随我来。”

舒一润带杜卿格到自己目前实习的心身科:“这里是心身科,多收留神经症病人,譬如情感障碍、强迫症、焦虑症等,病人勿需穿病服,这里是半开放制度,一级开放,病人可独自出入病区;二级开放,病人需在家属陪同下出入病区;三级开放,病人需家属二十四小时陪同。需外出医院时,只需向主治医师请假;在病房时,家属朋友可随时带鲜花水果探望。”

她又带他至心身科的上一楼:“这里是重症精神病房,收治精神病人,她们无自知力,与现实脱离,也就是你们所说的疯子。病人需严格遵守医生护士安排,白天不能独自在病房,需在大厅集合。每日饭菜由医生护士安排并监督吃下,饭后水果也有统一时间,厕所手纸也由护士统一发放,毫无例外。这里是封闭病房,换句话说,她们没有自由,每周只得两天是家属探视时间。她们中有些人,病史长达十年,被关在病房,直至社交能力退化,单纯如一稚儿。你认为杜圆舞该在哪一科?”

杜卿格苦笑:“你责怪我,没有爱护胞妹。”

“不,我只是要你明白,杜圆舞如果是轻度抑郁,她会在心身科;如果她病情加重,她会被转至精神科。严重时,她会不吃不喝不言不语,随地排泄大小便,她会变成抑郁性木僵,还有15%的抑郁症病人会在最后自杀——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也许需要付出极大精力与耐心,等待她慢慢好转,即使好转,抑郁症也极容易复发,有些人一辈子为此所苦。你可能将要照顾她终生。”

杜卿格怔忪,对舒一润刮目相看。

舒一润微笑:“我需回去写病程录,请你仔细考虑。”

舒一润回去办公室,梁宵宵偷偷指一指走廊末端心理咨询室:“你这病历借了一个世纪的辰光,季医生等你许久。”

舒一润连忙把病历交给季医生,微微叹一口气。

“舒一润,不要做耄耋老人。年少辰光至忌讳叹气,叹一口多长一条皱纹。”

“我心态已渐至苍老,不叹气难以宣泄胸中郁郁。”

“你似备受打击,是否杜卿格另娶他人?”

“呿,他就在此处,陪同他胞妹入院。”

“什么病?”

“抑郁。”

“哗,舒一润,你我都知,调查表明但凡心理疾病者,至多数与遗传有关,一个精神病人,他的家族史往往为阳性,两系三代中大抵也有患精神疾病者。杜卿格胞妹有抑郁,他体内十分可能也存在抑郁基因,日后你们后代也需小心照料。你是否考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