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朗不由得浑身打了个激灵,第一直觉就是很不妙,嘴里虽然没吭声,心里却反复琢磨着这两个名字,文武全财,文武全财,敕勒歌,敕勒歌…忽然之间便豁然开朗,在心里faint了一下,自己怎么那么笨,‘金子多’如果是王鑫的话,这两个ID光从字面看,不明摆着是包赟和俞天野嘛。

两位老人却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于博文:“博文啊,这姐俩说什么呢?我们是不是老了,怎么听不懂?”

于博文笑笑,“我也老了,一样听不懂。”

师奶奶还自作聪明地解释道:“我知道,这就叫代沟。”

饭毕,大家一起送两位老人回到宾馆,于博文问道:“对了,明天我来接你们去机场,不用提前给前台打电话叫出租车了。”

两位老人对视一眼,还是老太太先开口,“博文,明天我们还有点儿事儿要办,先不着急走,你就别管我们了。”

于博文“哦”了一声,也没多想,“那白天你们办事儿,要不要我给你们当司机?明天晚上我再让陈朗陈诵过来陪陪你们。”

老太太愣了一下,捅了老爷子一下。老爷子赶紧摆摆手,“不用你了。明天晚上让朗朗过来一下,她英文好,帮我看几份资料,现在我老了,有些不中用了。”

于博文还没来得及发话,陈朗已经快速答应了,“放心吧,明天晚上我过来。”

老爷子和老太太都如释重负,纷纷点头,“那就好。”

于博文看了看两位老人,又看了看陈朗,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转念一想,“老一辈早就攻守同盟了,朗朗不可能知道。”便笑了笑,“随便你们吧。”

陈诵没敢接话茬儿说我也来,她还惦记着明天晚上要是有空再去看看‘金子多’,今天傍晚的时候看着他瘸着腿躺床上,家又在外地,还真是可怜,再说了…再说还有可能碰到“文武全财”这个大帅哥!

接着于博文送这姐妹俩回家。夏日炎热,在于博文准备开空调的时候,旁边紧挨着的一辆别克车缓缓驶出停车位,一辆早已等在一边,等着入库的黑色小本田赶紧开进别克车腾出来的空位。陈朗坐在于博文身边的副驾驶座位上,隔着奥迪的玻璃车窗,随意看了一下窗外,惊愕地发现一对身形似曾相识的青年男女从刚才那辆本田上下来,女生长相普通,却走到英俊男生的旁边仰头索吻。尽管四周都已变得漆黑,无奈酒店门口的停车场灯火通明,陈朗的心跳还是暂停了几拍。她不得不承认,那对亲热缱绻的青年男女,分明是三年未见的甄一诺和罗怡。

陈诵看姐姐直直地盯着窗外,也跟着往外望去,但是于博文已经慢慢发动车子驶出停车位,她看得隐隐约约不甚分明,但还是大吃一惊,疑惑地道:“姐,那男的好像是甄一诺。”

陈朗已经开始目视前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之后便陷入沉默。

陈诵知道这是陈朗的雷区,再也不敢吭一声。

于博文对甄一诺也并不陌生,甄一诺当年以陈朗男友的身份多次去陈朗家报到,自己也见过好几次。当甄一诺得知陈朗的舅舅是博文口腔的老板时,还颇景仰了一番,对陈朗感叹说,要是将来自己能混出这样的成就,也算不枉一生。

于博文用眼角斜了斜陈朗,见她耷拉着脸,好像脸上刻着几个大字——别理我,烦着呢——再从后视镜里看了看陈诵这闺女。陈诵见于博文看自己,便透过后视镜无声地向他伸出舌头,做了一番无声却搞怪的表情。

于博文想了想,还是开口道:“看来甄一诺从日本回来了。”

陈朗不吭声。

于博文又道:“他现在的女朋友是你原来医院院长的女儿?”

陈朗还是不吭声。

陈诵终于忍不住了,往前倾出身体,伸出手就去敲陈朗的脑袋,“姐,你郁闷什么啊?这姓甄的我早看他不顺眼了,除了一张脸可以拿来唬人,其他一无是处。再说了,你看看他现在的那个女朋友,脸圆得跟张饼一样,身材就别提了,还上下一般粗,和你差得不是一分半分,要说郁闷,也该是那姓甄的郁闷啊。”

陈朗把头错开,躲过陈诵的敲击,有时候觉得有这样一个妹妹真是不赖,貌似毒舌,却句句说到自己的心坎上。最终她还是酸酸地道:“那我总可以郁闷一下当年遇人不淑吧。”

陈诵看了看手表,“好吧,最后再给你三分钟,向你的初恋默个哀。”

陈朗被陈诵的这句话弄得完全无语,沉默了也不过三十秒,终于叹道:“陈诵你真行,气氛全被你弄没了。好吧,好吧,我不难过了。”

于博文和陈诵在后视镜里对了一个胜利的眼神,陈朗悻悻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无心酸地想:“可是三年前的自己,在那个漆黑的漫长的夜晚,曾经是那样的难过,以为此生都会刻骨铭心。”

初恋2

第二天一早,陈朗刚到单位,就被邓伟挥手叫去,“陈医生,听说你昨天下午非常出色。”

陈朗不好意思地笑了,虽然是从邓伟口中说出的,却感觉像是俞天野亲自表扬的一样,没来由地感到高兴。

邓伟却皱着眉,“俞主任那边缺人手,别人也顶不上去。这样,他每周三周四都排有手术,暂时你先过去帮帮他,平常你还是在这边正常出门诊,你说行吗?”

陈朗没理由说不同意,点头之后便回自己诊室了。

邓伟拿起电话给俞天野打了过去,“老俞,我和陈朗说过了,她每周三周四去你们种植诊所那边。”

俞天野在电话那头道:“那行,咱们先这样,看看能不能撑一段时间,熬到王鑫能上班就差不多了。”

邓伟却道:“你要不要再招一个助手?我看王鑫休假的时间短不了。陈朗每周过去两天也只是暂时的,我怕你回头还是忙不过来。”

俞天野沉吟了一下,“我也和叶晨说说,让她留意留意。实在不行,我就把陈朗整个借过来两个月,等王鑫回来了再还给你。”

邓伟一听这话,就在电话里呵斥道:“我就说你回头得挖我的墙脚,你还不承认。先说借两月,后来干脆就不还了,从前王鑫就是这样,现在换成了陈朗。”

俞天野在电话那头干笑,“放心吧,老邓,这次不会的,相信我好了。”

老邓哼了几声,“那我拭目以待。”

陈朗在诊室里自然是得到了陆絮的欢迎。陆絮还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陈医生,听说老俞要借调你过去?”

陈朗点点头,“是,每周去两天。”

陆絮嘿嘿一乐,“我早和她们说了,我们家的陈医生一定会早早脱颖而出,她们起初还不信,现在全服了。”皓康齿科的护士说话有个特点,跟着哪个医生,哪个医生就是她们家的了,患者也是。常常会听见护士们在交流,对话大抵是这样:“我们家的李大成非要改到下午四点,你们家那个程强还来吗?”

陈朗明白陆絮嘴里的“她们”一定是指皓康的其他护士,但还是有些诚惶诚恐,“可是我没有做什么啊?”

陆絮摇了摇头,“你自己当然觉不出来,但是我们旁观的很清楚。”陆絮的表达有限,其实她认为陈朗算是皓康近年来新晋职员里气场最足的一个,不刻意,不卖弄,但是经手的每一件事儿都妥妥帖帖,还时有惊人之举。

陈朗被陆絮的话所鼓励,工作情绪更加高涨,更何况她发现自己即使到办公室喝水,原本疏远的同事也都分外客气。还有小护士看陈朗每次喝水都用纸杯,便赶紧从库里给她找了一个印有皓康齿科Logo的员工专用水杯,叮嘱陈朗贴个名字标签即可。陈朗连声感谢,接过杯子端详着,上面画着和皓康宝贝一样的卡通小熊,弯着一双长睫毛的眼睛,冲着陈朗直乐。

今天的患者预约也比昨天满了一些,有初诊牙疼的患者,也有充填物脱落的患者。陈朗非常认真谨慎地处理着每一个病例,甚至还用显微镜做了一个标准而又漂亮的一次性后牙根管充填。陈朗和陆絮刚带着患者拍完了X线片,俞天野和邓伟便走进了X光室。二人本来是要对某个患者的全颌曲面断层片进行讨论,正好看到电脑屏幕上的数码X光片,根管充填影像致密而又均匀,邓伟和俞天野便对视了一眼,邓伟挑衅地看了看俞天野,“你老实说,是不是后悔了?”

俞天野压根不理他,继续举着手里的断层片道:“从这张片子上看,种植手术做起来是没有问题,不过上方就是上颌窦,你得先和患者交代,我必须加一个上颌窦提升术才可以。”

陈朗把一天的病历全部写完,静下心来想了想,总觉得昨天做完手术之后好像还有什么事儿处理得不妥当,便鼓起勇气往种植诊所方向走去,想当面咨询一下俞天野。

当陈朗被种植诊所的小护士引到俞天野专用办公室的门口,陈朗正要敲门,门却忽然打开,陈朗和包赟撞个正着。

二人惊愕地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陈朗本来就纳闷为什么这欠条也打了,却没人找自己要钱。包赟只是扫了陈朗一眼,嘟囔了一句,“你怎么过来了?”便皱着眉头快速离开了。

就在陈朗在门口发蒙的工夫,俞天野在屋内叫道:“陈朗,进来吧。”

陈朗回了回神,赶紧走进屋内,“俞主任,我来是想问你,昨天手术的那个患者走的时候,我忘记和他预约下次复查的时间了,要不要今天再打一次电话啊?正好问问术后反应怎么样。”

俞天野看了陈朗一眼,“我今天已经打过电话了。”

陈朗“哦”了一声,顿感自讨没趣,便有些后悔过来了。

不料俞天野又道:“原来王鑫在的时候,每次做种植手术,术前要给患者做系统检查,全口洁治,要签好《手术同意书》,还要提前做好种植模板。手术以后也有好多工作要做,要预约时间,医嘱注意事项,要把给患者带回家的漱口水准备好,第二天还得打回访电话,术中拍好的照片都要编号整理,还要在咱们自己的记录本上做好登记,这次用的是哪个型号的植体,标记一下什么时候回访,什么时候复诊,什么时候该做二期…”

陈朗越听越惭愧,俞天野说的这些,与自己从前在医院里当种植助手的时候比较起来,更加繁琐更加细致,便红着脸道:“那您回头把这些事儿交给我吧。”

俞天野“嗯”了一声,“本来是想交给你,可是老邓只肯把你借给我有手术那两天,你那边自己也有工作,忙不过来。所以今天的术后回访,我就自己做了。”

陈朗想了想,主动道:“没问题,您交给我吧,我现在不是特别忙,有空的时候我就尽量做一些,做不完可以加班。”

俞天野点点头,“你能这么想当然更好。这样,你把目前能接手的先干着,我只要不外出开会,就尽量帮你分担一些,有问题你随时问我。”

俞天野一边说,一边用手把厚厚的一沓种植病历和一张相机的CF卡推到陈朗面前,“你先帮我做这个吧。这是我挑的一部分即刻种植的病例,最近要做一份报告,关于这半年内的种植病例里,涉及到Bios骨粉及骨膜的资料总结。你帮我一份份地核对,然后从CF卡里找到相应的病例照片,全部整理出来。”

映入陈朗眼帘里的,是俞天野干净修长的手指,很是赏心悦目,陈朗愣了一下神,半是喜悦半是懊恼地接过俞天野递过来的东西,沉甸甸地抱在怀里。喜悦的是,俞天野居然真的交代工作给自己;懊恼的是,这么多病历,一份份核对过来,肯定不会如自己想象中的轻松惬意。

俞天野像是看穿了陈朗的心思,又道:“我给了你一半的病历,剩下的那一半我自己带回家整理,如果可能的话,争取明天早上可以汇总到一起。”

陈朗已经完全无话可说,心中暗暗计算了一下时间,便干脆利落地回答道:“没问题。”

陈朗抱着一大摞病历回到第一诊所,惹得众人侧目。陆絮第一个冲进来,问:“从哪儿抱回来的病历?难道是老俞交给你的?”

陈朗苦着脸,“是啊。你们一会儿就下班了吧?我得先整理一下才能离开,这么多病历我可没法搬回家去做,先把病例核对好了,做好标记,再回家查找照片。明天一早老俞就得要。”

陆絮打量了一下摇摇欲坠的病历,啧啧叹道:“我帮你去找Monica要大门钥匙吧?您这一时半会儿可做不完,就踏踏实实加班吧。”

陈朗也觉得自己苦命,上班没多久就得加班,可内心深处还是带着一丝欣喜,也许是因为俞天野不再无视自己,也许是觉得自己已经渐渐融合到他们之中,成为皓康的一分子了。

陈朗给家里打电话报备之后,又想起外公外婆的事儿来,就给酒店那边也打了电话,说忙完就会过去,然后便加快时间,一份份地查找,一份份地核对,把病例里面所有涉及到骨质缺损过多,因此加了Bios骨粉骨膜的病例挑出来做着记录,病历号、患者姓名、手术时间…一一做着登记。其他同事都纷纷下班离开了,邓伟下班之前还到陈朗这里绕了一圈,撇了撇嘴,丢下一句,“这老俞,真会使唤人。”便扬长而去。

Monica离开之前也特地跑来找了陈朗一趟,告诉她最后离开的时候怎么关灯,怎么关门,还告知陈朗现在最好把皓康齿科的玻璃大门反锁一下,这样就算一个人在这里也比较安全,再说还有大厦保安。陈朗一一点头答应。

当所有人都离开以后,她赶紧按照Monica的吩咐,把皓康齿科的大门反锁,然后待在诊室里抓紧时间工作。北京夏日的夜晚,直到八点以后才算夜幕真正降临,黑幕渐渐包围过来,陈朗只是专心致志地一份份翻查病历,完全不知时间已经快速流淌。

就在此时,砰砰砰,外面传来砸门声,有人在喊:“还有谁没走?谁在里面?”

初恋3

陈朗已经在核对最后一份病历,听到砰砰砰的砸门声不禁有些愕然,便站起身来走出诊室,走到候诊大厅往外看去,玻璃门外果然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却是那个让陈朗颇为头疼的包赟。

虽然王鑫有妈妈照顾,但包赟下班后还是去王鑫处点卯,和来看王鑫的陈诵瞎侃了两句,可是牙齿再次疼痛起来,而且更加剧烈,便打算找俞天野看看。但俞天野的电话始终打不通。在开车途经皓康第一诊所楼下时,他发现皓康的诊室里还亮着灯光,便上来碰碰运气。见到陈朗,他也觉得意外,“怎么是你?”语气中除了惊愕,更多的是失望。

陈朗看见债主,有些惴惴不安,从屋内把反锁打开,“嗯”了一声,“俞主任让我整理点儿资料,我加会儿班。”

包赟走进大厅,也是一副紧锁眉头的样子,右手时不时地捂一下自己的下颌,表情焦躁不安,“真倒霉,怎么碰上的是你不是别人?”

陈朗觉得包赟说话真是不招人待见,忍了忍才道:“等我发了薪水就慢慢把钱还给你,说话别那么不客气。”

包赟愣了一下,更是烦躁,“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现在牙疼得厉害,要是有医生在,正好可以帮我看一看,至少让牙先别那么疼了。”说完就拿出手机给俞天野拨过去。可是令包赟郁闷的是,这厮不晓得在做什么,无论如何也不接电话。包赟只好挂断再拨,再挂断,再拨。包赟的眉头都快皱到一处了,完全失去了平常骄纵跋扈的神气样,还时不时咝咝地吸着凉气,看起来的确是颇为牙病困扰,疼痛难忍。

陈朗冷冷地看着,慢条斯理地道:“虽然我刚到皓康,但我也是医生。”

包赟停止手中的动作,转头看向陈朗,疑惑地问:“你行吗?”

陈朗对包赟的质疑并不放在心上,她其实无所谓,只是看不得包赟疼起来就皱眉托腮的样子,于是摊摊手,“我也不知道我行不行。不过你要是实在太疼,我可以帮你看一看。不相信,不相信也没关系。”说完还抬手看了看手表,“天,怎么八点了?我得赶紧走,家里还有事儿。”

包赟瓮声瓮气地说:“我没说不相信,要不你先帮我看看?”

陈朗现在又有些不想揽这个活了,外公外婆还等着自己呢,自己居然在这边磨磨蹭蹭的,便推搪道:“我水平也不怎么样,要不你还是找别人?”

包赟已经疼得有点儿想死马当活马医了,“别废话了,赶紧给我看吧,先让我不疼了再说。”说完往诊室里走去。陈朗只好无奈地叫道:“错了,不是那一间,我的诊室在这儿。”

包赟躺在陈朗诊室里的牙椅上时,已经疼得太阳穴都腾腾乱跳,脑门儿上有汗珠沁出,却依然来回转动着眼珠子,注视着陈朗的一举一动,还很不安地问道:“可是你没有护士帮你啊。”

陈朗不慌不忙地从柜子里把消好毒的器械一一拿出,“没有护士也没关系,原来在医院的时候,一般全靠自己。”

陈朗给包赟稍作检查,便已基本判断出,是最后面的那颗智齿,由于近中阻生的缘故,把前面那颗磨牙的远中颈部顶出一个大洞,因为位置隐蔽,可能一直没有发觉,显然拖延的时间太久,以至于现在已经影响到了神经,出现冷热刺激痛和自发痛。陈朗还是带着包赟拍了张数码的X光片,便基本上给包赟的这颗牙齿下了结论:“神经不行了,得做根管治疗。”

包赟天天在皓康齿科耳濡目染,一听陈朗的结论,脸都白了,断然道:“要打麻药?可是我不要打针。”

陈朗看了包赟一眼,“如果你想试试关羽刮骨疗伤的滋味,那就可以不打麻药。”

包赟一听,很是垂头丧气。别看他堂堂七尺男儿,可是从小就怕打针,极度讳疾忌医,前几年非典来临的时候,包夫人给他找了几针增强免疫抵抗力的球蛋白,包赟死活也不同意,号称打针和处以极刑无异。要不是因为这样,那颗常犯毛病的智齿早就被俞天野给拔掉了,哪能拖到现在。包赟心里斗争了好半天,实在不堪牙痛的困扰,才咬牙道:“好吧,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只要别让我太疼就行。”

陈朗看了包赟一眼,不再雪上加霜地继续用语言刺激他,而是认真仔细地做起治疗来。她才刚刚举起麻药针,就看见包赟的脸色由白变青,浑身紧张地僵硬在那里,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抓住牙椅两边的靠背。陈朗一瞥之下便心中了然,一瞬间忽然便有些心软,因为双手都戴着手套的缘故,只能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包赟的右臂,柔声道:“没事儿的,我打针不疼。”

包赟躺在牙椅上,听到耳畔这一句柔声细语不禁有些痴,恍惚之间,陈朗已经注射完毕。包赟渐渐松懈下来,只觉得陈朗手法娴熟,动作轻柔,打麻药的时候先给抹了表麻药,真如陈朗所说,只是略略有些感觉,并没觉得特别的疼。等患牙区麻药起效之后,包赟除了觉得麻木以外,再也不觉得疼痛,于是更加放松。

包赟张着嘴仰面朝天,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看,眼珠子更加活跃,滴溜乱转,开始打量起近在咫尺的陈朗来。陈朗肌肤晶莹雪白,一张脸的大半部分都被蓝色口罩所遮挡,唯有一双漂亮清澈的眼睛露在外面。可是陈朗的一双眼睛和大多数成年人不同,她的睫毛浓密,毛茸茸的,像一把扇子,黑眼珠尤其漆黑圆润,周围的白色巩膜却晕染着一点儿浅浅的蓝色,像极了婴儿的眼睛,干净清澈,纯净透明,让包赟为之失神。

陈朗却没有注意到包赟来回打量着自己,她的眼里只有包赟嘴里的那颗患牙,干净利索地处理完毕,便按下椅子上的复位键,牙椅自动恢复成坐位。她让包赟漱口,交代道:“神经我都拿掉了,今天先这样,回家应该就不会疼了。明天白天你再找个医生复诊。回头那颗智齿还是趁早拔了吧。”其实言下之意就是我这儿到此为止了,明天你找别人吧。

包赟漱完口,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按了按自己几乎麻木的脸颊,再看了看自己面前略显娇小的陈朗,闷声道:“你回哪儿?我开车送你?”

陈朗一边快速收拾着诊室里用过的器具,一边扭头看了包赟一眼,讥讽道:“我可不敢,上次不过碰了你的自行车一下,便已经欠了你好几万块钱。”

包赟只觉得脸皮有些发烧,却强词夺理道:“那是两回事儿。现在有些晚了,我还是开车送你回去吧。”

陈朗根本不想再和包赟有什么瓜葛,摆摆手道:“你先走吧,我待会儿打车,很方便的。”

包赟还从未被一个女生连拒两次,脸上有些挂不住,冷哼了一声,连一句谢谢也没说,便甩下陈朗扬长而去。

陈朗只觉得包赟有些不可理喻,摇了摇头,便去更衣室换下白大衣,换回了一身清爽干净的淡蓝色连衣裙,衬得她更加修长挺拔,亭亭玉立。扎头发的皮筋无意间绷断,便只好散着长发走出了皓康齿科的大门。而此时包赟已经将车子开至大厦门口,眼瞅着陈朗走出来,又是长发长裙,和那日在四合院里装扮类似,不禁心驰神往,咬咬牙,还是从车上下来,招呼道:“陈朗,这边。”

陈朗愣了一下,看了看面前这辆路虎车,再看了眼包赟,“你的车?”

包赟点点头,心中略略有些紧张,如果陈朗和陈诵的反应一样,那自己就一定看走眼了。

陈朗上下左右对着路虎好一番打量,终于开口,“果然是太子爷,自行车是宝马,汽车是路虎。路虎车的一个坐垫也得不少钱吧?我怕我给坐坏了,您还得去国外配,那可真够给您添麻烦的。”说完,便冲着包赟挥挥手,“再见。”接着便大步流星地走到路边,招手叫了出租车,扬长而去。

旧情1

包赟一晚上被陈朗好一阵轻视,要换平常早就怒了,可是陈朗毕竟刚刚解救自己于水火之中,气不得恼不得,看着陈朗乘坐的出租车一溜烟儿就跑得没影了,颇有些抑郁,不禁咬牙道:“明天,明天我还得找你。”

包赟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当晚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包赟只觉下颌的麻药劲儿慢慢消退,却再也不觉疼痛。他若有所思地站在玻璃水墙面前,给海龟喂食鱿鱼。见玳瑁无动于衷地在水底趴着,对撒下来的鱿鱼视若无睹,很是矜持的样子,包赟不禁轻声道:“老瑁,你是不是也觉得没劲了?”

老瑁翻了翻白眼,还是蜷缩在自己的龟壳里,一动不动。

包赟第二天一大早就下楼去皓康齿科的第一诊所找陈朗,却扑了个空。诊室里,陆絮正端坐在电脑前,按照预约名单给前两天陈朗看过的患者打着回访电话。

包赟等陆絮挂断电话,问道:“陈朗没上班吗?”

陆絮摇了摇头,“上班了,不过现在去种植诊所那边,估计找俞主任去了吧。”

包赟愣了一下,对哦,昨天就在老俞那里碰到过一次,当时还奇怪呢,今天怎么又去了?想到这里,他便随口问道:“陈朗老去种植诊所干吗?老俞又不会要女医生。”

陆絮听到这里,不禁嘻嘻笑道:“话是这么说,不过,因为王鑫腿断了,俞主任暂时要把陈朗借过去一两个月呢。”

包赟将信将疑,却也不再多说,扭头便直奔种植诊所去了。

此时,俞天野正接过陈朗递来的CF卡,把读卡器和电脑相连,一一进行检查。可是眼光从陈朗脸上拂过的时候,他不禁愕然,因为陈朗脸色青白,眼里全是血丝,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心里便咯噔一下,再也不看陈朗,淡淡地说:“昨晚上弄到很晚吧,几点睡的?”

陈朗还真是老实,回答道:“凌晨三点钟才整理完。”陈朗一向别人问什么她答什么,因此她也不说自己十二点以后才回家,然后才抓紧时间进行整理,整理完毕,又躺在床上想起外公外婆和自己说的那些话,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眼眶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虽然早就知道于博文是自己亲爹,当年亲娘生自己的时候已经大出血去世,可是她一直比较纠结的是,为什么自己就成了于雅琴的女儿?听两位老人絮絮叨叨的,她才明白很多事情都是阴差阳错,不是于博文不要自己,而是当年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陈朗自己做出的选择。外婆最后还说了一句,“朗朗,虽然你的妈妈早就走了,但是所有人都爱你,不愿你受一点儿委屈。”陈朗当时就泪盈于眶。也就只有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里,她才会觉得自己这二十七年来简直过得浑浑噩噩,万分糊涂。陈朗清晨出门的时候,于雅琴和陈诵看着她那张脸都不禁大叫,陈诵不疑其他,还喃喃道:“姐,你要不要做张面膜再出门?我现在不羡慕你了,幸好没有学医。”

俞天野却在心底叹了口气,难道是自己高估了陈朗?也许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干脆利落,只不过是整理一下资料,就折腾成这样,如果回头连着做几台种植手术,还哪里会吃得消?

一想到这里,他语气便有些冷淡,“那好吧,你先回去,我看看再说。”

陈朗自己觉得资料整理得不错,还暗地里有些期盼俞天野能来几句口头表扬,不料事与愿违,便讪讪地应了一声,准备告退。俞天野点击着电脑上陈朗整理出来的资料,却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嗯,你平常有空的时候还是多锻炼锻炼身体。”

陈朗听到这句话觉得莫名其妙,只能胡乱点头。她哪里能理解俞天野话语中的含义:多运动,身体好,忙碌或者熬夜也能吃得消。

陈朗的脚还没迈出去,俞天野已经停止了点击。不得不承认,陈朗整理出来的资料齐备而周全,而且以列表的形式出现,看起来简洁明了。于是俞天野又慢吞吞地说:“下次做资料整理,注意点工作效率。”

陈朗依旧没能拐过弯来,只能用“嗯”来回应。

此时门口有人敲门,俞天野喊道:“进来。”

进来的自然是包赟。他的眼光从陈朗脸上扫过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昨儿晚上甩话噎人的时候还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今天早上怎么就变成蔫了吧唧的一只瘟鸡,脸上挂满了睡眠不足的痕迹。包赟脱口而出道:“陈朗,你昨晚上后来干吗去了?没睡觉吗?给我看牙的时候不是这样呀。”

俞天野看看包赟又看看陈朗,有些莫名其妙,问道:“陈朗,你给他看牙了吗?”

陈朗还没说什么,包赟却先开口了,“还说呢,昨天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都不接。晚上牙疼得厉害,正好碰到陈朗,我就让她给看了。”说完还笑眯眯地看向陈朗,“你说是吧,还挺照顾我,知道我牙疼难受,也不用我送你回家,自己打车走了。今天下午你要是有空,我再找你复诊去。”

陈朗听着包赟谈及自己的语气,俨然很是熟稔,字里行间却暗藏机关,心里便别扭得要命,实在忍无可忍,直接忽视掉包赟的问话,对俞天野说:“那我先过去了,有事儿您再叫我。”说完便推门而出。

俞天野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看了看陈朗离去的背影,便对着包赟皱了一下眉头,“这不像是你的风格啊?和人家小姑娘闹什么?”说完这句话,俞天野不由得一惊,这口吻,这语气,像煞了邓伟,前不久他也是用类似话语教训自己来着。

包赟不吭声,过一会儿才执拗地道:“谁让你昨天晚上不接电话的?我让陈朗好一阵折腾,身心备受摧残。”

俞天野先检讨,“真对不起,白天把手机调成震动,后来忘了改回来,晚上一直搁在客厅里,我在书房自然没有听见。”继而又好奇,“陈朗怎么摧残你了?你说来听听,我也学着点儿,将来好对付你。”

包赟却支支吾吾东拉西扯,他没法老实交代,这一老实交代又得把自行车的事儿扯出来,只好简略地提了一下昨天晚上看牙的事情。俞天野一边听一边皱眉,“不早就让你拔掉那颗智齿吗?总也不听,你这是活该。”

包赟梗着脖子,怒道:“你可真没同情心。”

俞天野斜着眼睛看他,“你什么时候需要我的同情了?老爷子交代我们的事儿你没忘吧?我是怕你耽误正经事儿。”包怀德回美国的母校参加MBA同学会去了,对此包赟颇有微词,明明自己和亲爹同是校友,可那边的邀请函却只发给包怀德不发给自己。况且刘总现在也不在北京,正好在广州、深圳巡察,所以北京区的事儿宜便由俞天野领着邓伟和包赟挑头承担了。

包赟闷闷地回答道:“那倒是不会。”

陈朗刚刚回到皓康第一诊所,就瞥见邓伟带着三个人参观皓康齿科。虽然只是背影,陈朗还是一眼就看出其中一位是自己的前任男友甄一诺。她的心猛地一跳,实在怕和对方照面,赶紧溜回自己的诊室了。

陆絮看她进来,汇报道:“回访电话我都打完了。”

陈朗定定神,“今天忙吗?咱们第一个几点?”

陆絮几乎不用看预约,就能如数家珍,“早上九点半的取消了,改明天。下一个是十点半。”

话音未落,邓伟就领着那三个人推门走了进来,嘴里还介绍道:“我们的诊室都是这样封闭式的,几乎每间的布局都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