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絮再次“哎哟”了一声,“可怜见儿的,那你还不赶紧上椅子上躺着,我给你准备消毒器械去。”

陈朗眼睁睁地看着包赟就坡下驴,跑牙椅上躺着,而陆絮跟变戏法一样转瞬就把消毒器械盘摆放好,还给包赟的胸前铺上了治疗用的围嘴。陈朗并没注意到唐婉在一边脸红心跳的傻样,自己只觉得无奈,在心里叹了口气,便戴上口罩,坐回椅子边,正儿八经地又给包赟看起牙来。她扒拉着上下左右检查了一下,忽然心中一动。

唐婉看屋内三人已经完全进入诊疗状态,心里一边揣度着陈朗什么时候和包赟相熟,一边又拿不定主意自己究竟是走是留,正犹豫时,却听得陈朗道:“唐婉,你别走,正好我教你怎么上橡皮障。”

包赟躺在牙椅上,一听之下便很有意见,“我不同意,别拿我当小白鼠。”

陈朗倒是不介意,悠然道:“不想当小白鼠,那你可以换医生啊。”

包赟又有些泄气,“算了,我才懒得再折腾,你们小心点儿啊。”

陆絮认识包赟的时间比陈朗长多了,很是惊奇地看着包赟在陈朗面前气不得恼不得的尴尬模样。她清了清嗓子,“放心吧,陈朗的手很轻,不会疼的,你就踏踏实实地待着吧。”

是,陈朗的动作是细致温柔,可架不住跟着学习的唐婉笨手笨脚。虽然打了麻药,虽然陈朗给唐婉示范了两三次,但轮到唐婉动手上橡皮障的时候总是状况百出,要么夹子被弹掉了,要么橡皮障布被扯破了。况且唐婉眼瞅着帅哥,心情更加紧张,一错再错不说,还把包赟的脸颊扯得生疼。包赟的耐心一泄再泄,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唐婉还在自己面前比划的橡皮障扯掉,怒吼道:“你们有完没完?”

唐婉被帅哥的怒吼吓呆了,陈朗却没好气地将橡皮障拿回自己手里,“别把橡皮障弄坏了,刚刚浪费了好几张了呢。这都是成本,回头得算在我头上。”

包赟气哼哼地道:“成本我出,你别折磨我了行不行?”

陈朗也觉着折腾了包赟那么半天,是有点儿过分,便放轻了语调,“行了,这回我们正式开始。”说完还歉意地对唐婉笑了笑,“今天就算了,下回我再找机会教你。”

唐婉红着脸,又羞又愧地站在一边,看陈朗三下五除二很容易就上好了橡皮障,便有些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怎么折腾也不成。唐婉越想越是烦躁,看着陈朗专注认真的侧影,内心忽然便隐隐有些小嫉妒,为什么有的人可以既聪明又漂亮,自己却只能作为陪衬?她越想越没意思,便干脆拉开房门走了出去。除了陆絮的眼神尾随了一下,陈朗和包赟完全没有发觉。

包赟的嘴里被放上了橡皮障,现在已经不能再开口说话,一双眼睛还和昨晚一样贼溜溜地东看西看。不过今天陆絮坐在另外一侧,与陈朗很是默契地搭档,他怕回头被陆絮取笑,便没敢大张旗鼓地使劲盯着陈朗,眼珠转着转着便有些累了,自己的嘴又是被动地张着,反正也不疼,只知道陈朗不停地更换着器械,鼻子里隐隐有一丝陈朗身上传来的馨香,和一般女孩儿身上的香水味不同。包赟身心倍感放松,居然就这样张着一张嘴,慢慢昏睡过去。

当包赟合上眼睑,鼻息声在这间安静的诊室里越发清晰,陈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和陆絮面面相觑,“他睡着了?”

陆絮肯定地点点头。

陈朗头一回仔仔细细地看了看手边这张眉清目秀的俊脸,原来包赟双眉入鬓,鼻梁挺直,还有一个深陷的眼窝,大大的双眼皮,忍不住凑近看了一下,“这双眼皮这么明显,不会是做的吧?”

陆絮扑哧一下就笑了,“我发现你还挺幽默的。”

陈朗“哦”了一声,一本正经地道:“那是因为我们还不够熟,其实我蛮会讲,嗯,讲冷笑话的。”陆絮听了抿嘴直乐,补充说明道:“包赟是有名的帅哥,这眼睛长得很洋派,可招小姑娘喜欢了。”

陈朗又看了看包赟饱满红润的嘴唇,忍不住叹道:“可惜这张嘴总吐不出什么好话来。还是睡着的时候能给人以假象,有点儿乖小孩儿的样子。”

说完,陈朗又埋首工作,在包赟时高时低的鼻息声中…

包赟正睡得云里雾里的,恍惚中觉得自己在一片烟雾之中奔跑,前方隐隐约约有清脆悦耳的女孩儿笑声,可无论怎样,烟雾挥之不去,自己也看不着摸不着。包赟急得不行,忽然打了一个激灵惊醒,迎上陈朗诧异的目光,“睡醒了吗?正好,咱们拍张x光片去。”

包赟把张得有些累的嘴唇合上,发现橡皮障已被撤掉,便从椅子上坐起来,不好意思地笑笑,问道:“不会吧?我怎么会睡着了?”

陈朗凑过来,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包赟的面孔,看得包赟七上八下,脸颊火热。不料陈朗却示意陆絮递过一张纸巾,别过脸道:“擦擦吧,应该是睡着了,脸上还带着幌子呢。”

包赟不明所以地接过来,在陆絮的比划下擦拭了一下脸颊,脸腾的一下便有些发烫,还好皮肤有足够厚度,要不然一定能透出红色来。唇边估计是睡着时流的口水,纸巾湿了一大片,让人好不尴尬。

陆絮带着包赟去拍数码X线片的时候,陈朗也候在X光室外面。邓伟和柳椰子嘴里讨论着什么走过来,看见陈朗,便停下脚步问道:“是给包赟看牙吗?”

陈朗点点头,“他在里面拍片子呢。”

柳椰子的表情半是惊奇,半是同情,插话道:“陈医生,你真给包赟看牙啊?那你可小心点儿,这人尤其挑剔,很不好侍候。”

陈朗微微一笑,“其实还好。”

包赟已经拍好了X光片,闻言便从X光室走出,皱着眉道:“你们瞎说我什么呢?尤其是椰子,别以为我没听见。”一边说还一边看了陈朗一眼,“我觉得女医生的动作就是比男医生的温柔,几乎没有什么感觉,我都睡着了。”

此时,从皓康齿科的大门边传来一个声音,“是吗?”

大家转头一看,俞天野一身便装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包赟。阳光从走廊上的玻璃窗投射进来,给俞天野拉下一道长长的剪影。

心动2

俞天野的出现,让除了包赟以外所有的人都闷笑不已。包赟讪讪地看了看走过来的老俞,反正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怪不得世人总将“覆水难收”谓为真理。

俞天野看了看一脸心虚的包赟,慢条斯理地道:“别紧张,其实我觉得是我解脱了。”又看了看神色不自然的陈朗,“陈医生,包赟这个大麻烦,以后就交给你了。”

大家都“啊”了一下,哄笑开来,除了包赟很是尴尬,陈朗很是郁闷。就在大家表情各异的时刻,人事经理叶晨也从外面走进来,看一大堆人都站在X光室附近,不禁好奇道:“你们在这儿开会呢?”

邓伟看了看包赟,嘴角漾起一丝微笑,“没,我们正在参观新老医生交接患者的仪式呢。”

叶晨稀里糊涂的,也没太深究,只是温和地跟着笑笑,各递给俞天野和邓伟一张通知,“国庆期间组织员工去延庆拓展,每个人必须参加,你们通知一下吧。”

邓伟第一个有抵触情绪,“你们又弄什么花样啊?这个年轻人参加还差不多,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还参加什么啊?再说了,我这腰椎间盘突出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

俞天野也皱着眉头接过去,“哪有时间啊!现在临床工作这么忙,好多资料整理工作都积攒到那时候做呢。”

叶晨并不急躁,慢慢解释道:“所以我们几乎提前一个月通知大家,让大家好好安排一下。不过刘总说了,这是增加公司凝聚力的最好机会,谁也不能缺席,如果谁想请假,亲自和他说去。”

年轻人倒是无所谓,陆絮从X线室出来,很是高兴,“我没问题,正好可以去龙庆峡划船。”

包赟也道:“你们安排当天来回吗?还不如住一宿更好玩。”说完看了看陈朗,“是吧,陈医生?”

陈朗愣了一下,“哦,我无所谓,都行。”

柳椰子倒是没说话,只是脸上露出略有所思的神情。

叶晨做认真倾听状,“这个建议不错,我再和刘总商量一下。”

皓康齿科一般六点下班,陈朗回到家中就已经七点了。陈朗闻着菜香味摁了门铃,是陈立海开的门。陈朗夸张地吸了吸鼻子,“爸,妈都做什么好吃的了,怎么香得要命?”

一贯慈眉善目的陈立海却不苟言笑,只是道:“进来吧,朗朗。”

陈朗换好拖鞋走进客厅,发现屋内还有两个人,于雅琴和于博文,表情同样严肃。陈朗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惨了,这回算是躲不过去了。不过还是装得跟没事儿人似的迎上前去,“舅舅怎么也来了?你们吃饭了吗?”

于雅琴看了于博文一眼,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还是于雅琴先开口,“朗朗,过来坐。”

陈朗“嗯”了一声,在离二人老远的地方找了个角落坐下。于雅琴叹了口气,“坐那么远干吗?坐近点儿,难道我还能吃了你!”

陈立海也端着一杯茶走过来,走到陈朗跟前,“你挨着你妈坐去,这地儿归我。”

陈朗只好站起身来,犹犹豫豫地走到于雅琴的身边坐下,看看于雅琴再看看于博文,忽然咧嘴一笑,“干吗呀,那么严肃,跟三堂会审似的。”

于博文被陈朗这么一说,率先有些绷不住了,“唉”了一声,嗔怪道:“陈朗你就别装了,你外公外婆临回上海之前都和我们说了。”

陈朗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也猜到外公外婆早晚会把自己给卖了,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卖得这样迅速,连二十四小时都没有。

于雅琴把陈朗的手拉过去,慢慢地道:“朗朗,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自己的身世了?”

陈朗字斟句酌地回答:“也没多久,三年前知道的。”

于雅琴和于博文都吃了一惊,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于雅琴百思不得其解,“你怎么会知道呢?”

陈朗很不愿意回忆那个凄惨的夜晚,那个接二连三遭受打击的夜晚,便异常简短地拿话搪塞,“偶尔听见您和舅舅的对话了。”

于雅琴有些着急,这孩子跟挤牙膏似的,挤一下才出来一点儿,“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你就这么憋了三年,也不问我们?朗朗,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就说呀,别跟闷葫芦似的不说出来。”

于博文也不吱声,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陈朗。

陈朗也很郁闷,不是二十多年都瞒着自己吗?现在又忽然大开大合,明确向自己表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然自己的身世很像琼瑶苦情戏的女主角,但不知为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表面一副极其强大的样子,完全无法像苦情戏里的女主角那样凄凄惨惨戚戚,倒是那三双灼灼逼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让她浑身很不自在。她终于道:“我差不多都知道了吧,三年前便知道我是舅舅的孩子,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了,外公外婆就是常常来看我的师奶奶师爷爷。”

于博文垂下眼睛,想了想,从随身带的手包里翻出一张照片,起身递给陈朗,“这是你妈妈的照片。”

陈朗接了过来。照片虽然有些发黄,但还是看得出照片上的女生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这张照片陈朗早就偷偷从家里的另一本老相册上抠了下来,不过这些事儿,陈朗并不想让于博文知道。陈朗抬头看了看于博文,“你原来也给我看过,不过当时告诉我,这是我舅妈。”

于雅琴没答理这一老一小的明枪暗箭,接着追问道:“那现在呢?你师爷爷,不不,你外公外婆都和你说什么了?”

陈朗看看于博文再看看于雅琴,嘴唇闭得紧紧的,就是不吭声。

于雅琴可真是着急了,嗓门陡然大了几分,“我说朗朗啊,你倒是快说啊,快把妈给急死了。”

陈立海挥了挥手,“雅琴你别喊,别把孩子吓着。大闺女,不着急,慢慢说。”

陈朗还是看看于博文再看看于雅琴,继续不吭声。

于博文忽然做明白状,站起身来,“那我出去,陈朗你就和你爸妈说吧。”

心动3

陈朗愣了一下,看于博文拿起手包就要往外走,忽然就跟机关枪一样说出一连串话来,“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去世的时候,我舅舅,也就是我爸,没法及时赶回来,因为倒腾火车皮的缘故,在东北的时候整个被扣押,连人带货全被抓了。一年后才找关系放了出来,那时候我已经一岁,根本就不愿意认他了。”

那段光阴像流水一样快速在于博文面前闪现。想当初生不逢时,作为“文革”期间的工农兵大学毕业生,分回北京的一个小破建筑公司里每天坐办公室,柳青为了和自己在一起,放弃了在上海留校任教的机会,选择到北京的一家普通医院当口腔医生。师傅和师娘送二人离开上海的时候,拉着于博文的手,那样认真地嘱托着,“博文,我们把青青交给你了,你要爱护她一辈子。”

在二位老人的面前,于博文坚定地点头,和柳青相视一笑…那些镜头永远都成为往事。

刚刚工作的头两年,即便是日子清苦,那也是于博文永远都铭记的幸福时光。没有房子,两个人就住在各自的集体宿舍里,周末只能趁同事不在的时候相依相偎。就连柳青怀孕了,双方的单位都没能给他俩腾出一间属于他们的小小天地。

于博文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办的停薪留职,他要给柳青和宝宝一套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子,以及更加幸福的生活。随着经济形势的逐渐放开,他利用姐姐于雅琴在铁道部的关系,和几个朋友一起倒腾起了火车皮。头几回非常顺利,收益颇丰。可是马有失蹄,在陈朗出生前夕,严打来临,于博文这趟去东北运钢材的车皮全军覆没,他本人还折在了铁路警察的手里。

于雅琴也算被折腾坏了,要托人找关系去东北把弟弟给捞出来,这边弟媳妇难产大出血,只保住了小孩儿,大人就这样没了,简直不知道如何向于博文交代。于雅琴含辛茹苦地把陈朗带到了一岁,小囡囡粉扑扑的脸颊、精致的眉眼像极了她的亲娘柳青。就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总是蹒跚着走过来扑在自己的怀里,咿咿呀呀地喊着妈妈,让一直未能成功怀孕的于雅琴心都化了,搂在怀里亲个不停。

后来好不容易把于博文给盼了回来,于博文租了一套小房子,本来打算带着陈朗过。无奈小小的陈朗倔犟无比,怎么也不肯跟着满脸胡楂的于博文,只要他一提说要把陈朗带走,她就扯着于雅琴的袖子声嘶力竭地大哭。还有一回,于雅琴把陈朗哄到了于博文家,自己悄悄溜了回来,忐忑不安地和陈立海相对无言。熬到后半夜,于博文把门砸开,怀里搂着满脸憋得青紫、哭得快要背气的陈朗,沮丧地汇报说,再不送回来,陈朗非得哭死过去。仅仅只有一岁出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双眼红肿的陈朗,一看见于雅琴就张开手,有气无力地哭喊道:“妈妈,妈妈,抱抱。”

所有的人都心软了。

就这样,陈朗正式成了于雅琴和陈立海的闺女。本来长辈们想等陈朗大一些再告诉她,但是于雅琴终于成功受孕,有了陈诵以后,于博文渐渐改变了想法。他用他倒腾车皮挣来的第一桶金办了自己的公司,每天东跑西颠,偶尔闲下来,看着五岁的陈朗和一岁多的陈诵亲热无比地在房间里嬉戏,画面无比幸福温馨,便下定决心对于雅琴表态,“姐,就这样吧,这样父母双全的生活,对朗朗更好。”

于雅琴和陈立海自然没有任何意见,朗朗是他们亲手带大的孩子,完全无法割舍,和自己的孩子没有两样。于博文倒是没有想到陈朗的外公外婆也支持这个决定,他们的理由更简单,“博文啊,你早晚还会结婚生孩子,工作又那么忙,既不能全心全意,又没工夫管朗朗。反正大家都是一家人,维持现在这种状态,也许对这个孩子更好。”

陈朗上小学以后开朗活泼,放学后拖着个小尾巴陈诵,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她显然早已经忘掉了小时候声嘶力竭哭号的种种壮举,对这个偶尔才回家一趟、聪明能干的舅舅于博文极其亲近。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于博文在心里淡淡地微笑,“只要朗朗高兴,我怎么样都可以。”

柳青去世以后,于博文一直单身,直到陈朗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居然真的按照于博文的建议,学了口腔专业。于博文这时才慢慢处了一个女朋友,并且把自己的工作重心往口腔医疗方向转移,拼命扩张,开了一大堆博文口腔连锁诊所。再后来,于博文结婚生子,但是出于某种考虑,他送老婆孩子移民去了加拿大。本来,于博文一直静静地等待着有一天可以把博文口腔交给陈朗,而他也可以全身而退,和家人一起在加拿大养老。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到了这一两个月,他忽然感觉到时间有些紧迫,只好修改计划,尽量加快节奏。

接下来的场景自然很是混乱,于雅琴和陈立海围着陈朗喋喋不休,于博文却一直默不作声地待在一边,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道:“姐,姐夫,我想单独和朗朗聊会儿。”

于雅琴和陈立海对视了一眼,旋即表示同意,于雅琴道:“那你们先聊,我们先出去遛遛弯。”

于博文摇摇头,“不用,我带她出去一趟。”

陈朗虽然内心颇有一些不情愿,但还是跟着于博文走出了自家大门,直到于博文的奥迪车一个劲儿地往西四环飞驰,心里才隐隐约约猜到几分,但还是问了一下一直沉默不语的于博文,“舅舅,您这是往哪儿开啊?”

于博文从来没像今日这样觉得“舅舅”二字如此刺耳,看了陈朗一眼,“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还叫我舅舅?”

陈朗看看车窗外渐渐变暗的天色,电线杆子一根一根地被车子决绝地甩在后面,不由得有些气闷,好半天才道:“都成习惯了,一时半会儿可改不过来。”

于博文碰了个软钉子,有些无语,想了想才道:“我带你去你妈妈那儿走一趟吧,让她看看你。”

陈朗把头扭向窗外,不想让眼眶里忽然涌现的泪花被于博文瞥见。在离开北京去香港念书之前,自己转着弯找于雅琴打听,才得知柳青的骨灰安葬在西山脚下的福田公墓,一个人在偌大的公墓里找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找到柳青的名字。于博文一定是花大手笔修缮过,柳青的墓地堂皇气派,安安静静地掩映于无数碧绿桃树之间,墓碑古朴雅致,上方镶嵌着柳青的一张照片,娇俏如花的笑颜与如今的陈朗极其相似,下方还刻着一首无名古词,“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阙;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看得陈朗心中一酸,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最下面还有几句白话,证实了陈朗所有的判断,因为那上面写着:爱妻柳青长眠于此,于博文携小女朗朗,日日牵挂,时时想念。”

于博文虽然一直专注地开车,但还是察觉到陈朗扭头望向窗外,便问道:“想什么呢,朗朗?”

陈朗背对着于博文,睁着圆圆的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因为她害怕只要轻轻一闭眼,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就会很不争气地掉下来。好半天才说:“天都黑了,晚上公墓会关门的吧?”

于博文隐隐约约听出了陈朗话语中带有的鼻音,不由得看了陈朗的侧影一眼,正好看到她抬起右手在脸上擦拭的动作,便腾出一只手递过一个纸巾盒,“给你这个。”

陈朗略微侧了一下身子,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接了过来。耳听得于博文淡淡地道:“放心吧,我有经验,这个时间段公墓还对外开放,不会关门的。”

陈朗有些错愕,心里轻轻地叹息着。

心动4

车子终于抵达福田公墓。于博文刚一出现,立即便有相熟的工作人员迎上前来,两人窃窃私语后,工作人员便从房间里拿出一堆祭扫的物品,轻车熟路地带领着于博文和陈朗,往公墓的深处走去。陈朗和于博文一路都保持着沉默。在这个夏末初秋的夜晚,公墓内人迹稀少,微风拂面,只能隐隐约约看到远处西山的一点点轮廓。公墓里苍松翠柏蓊蓊郁郁,安静极了,偶有蝉鸣蛙叫从远处传来,听得也不甚分明。

工作人员把陈朗和于博文带至整整一大片的桃树林内,立于柳青的墓前,将祭扫用品摆放在一边,便向于博文示意,“您走的时候东西放这儿就行了,回头我会来收的。”说完就主动离开,留下陈朗和于博文大眼瞪小眼,沉默不语。

于博文率先把视线从陈朗身上撤回,蹲在地上,一样样地把祭奠的物品摆放于柳青的墓前。陈朗环顾四周,发现和三年前相比,除了桃林碧树越发茂密,这里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便也默不作声地拿起扫拭用的拂尘,将墓碑上的浮灰轻轻扫落。

于博文做得差不多了,遂起身站在墓地一侧,轻声道:“朗朗,给你妈妈磕个头吧。”

陈朗闻言,便把手中的拂尘放在一边,走到墓碑前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直起腰,凝视着前方的墓碑,心里特别小声地道:“妈妈,朗朗从香港回来了,会常常来看您的。”

于博文看陈朗紧闭双唇,眼眶却红红的,他对陈朗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于是也不强求,便说:“起来吧,我们多陪你妈待一会儿,过会儿再回去。”

陈朗依言站起身来,拿起拂尘再次仔细清扫。于博文只是呆立一侧,默不作声,两个人的心里都在翻江倒海,却谁也不看对方。很久以后,月亮慢慢爬至半空,于博文才道:“走吧,晚了,我送你回家。”

陈朗“嗯”了一声,然后便继续相对无言。

这种静默的状态一直维持到陈朗和于博文返家的途中。

陈朗有些心烦意乱,便把车窗玻璃摇开,有丝丝凉风吹拂于面上,脑海这才渐渐变得清明。陈朗忽然开口,“我先声明,我是不会改姓的,于朗没有陈朗好听。”

于博文“呃”了一声,被陈朗跳跃的思维结结实实地顶住了,半晌才回了一句,“我也没想让你改姓。”

又过了好一会儿,陈朗道:“那以后我叫你什么?”

于博文斜了陈朗一眼,“随便,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陈朗努力地尝试了半天,“爸爸”两个字即便到了嘴边,也喊不出来,气馁之下,只能再次陷入沉默。

还是于博文打破僵局,“听说你在皓康混得不错,还给俞天野做种植助手来着。”

陈朗“嗯”了一声。

于博文继续道:“我没说错吧,俞天野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你跟着他好好学学,没有什么坏处。等时机成熟了,博文也建一个种植中心,你回来直接当主任。”

陈朗摇摇头,“我可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能管好我自己,对管别人没兴趣。”

于博文笑了笑,也不吱声,开始转移话题,“包怀德的儿子是不是也在你们皓康齿科啊?”

陈朗点点头,“是,在皓康齿科任市场总监,据说基本上所有的集团客户都是他签下来的。”

于博文看了陈朗一眼,冷不丁地问道:“你和他熟吗?”

陈朗怪叫一声,“怎么可能?我每次见到他都很倒霉,唯恐避之不及。”

于博文“哦”了一声,“是吗?”

陈朗斩钉截铁,“当然,那人人品质太差,我实在有些受不了。”

于博文看陈朗态度坚决,便微微一笑,不再继续说下去。

于博文把陈朗送回家,和于雅琴、陈立海小声说了几句,便告辞离去。陈朗实在害怕于雅琴和陈立海又抓住自己盘问,扔下一句“爸,妈,我先去洗澡了”,便溜进浴室。

和从前的涮一涮不同,陈朗在浴室里待了很久很久,出来后发现客厅里已经黑灯瞎火,空无一人,顿时放下心来,钻进自己和陈诵同住的卧室。房间里黑着灯,陈朗刚刚摸黑走到自己床边,啪的一声,床头灯居然亮了。陈朗吓了一大跳,只见陈诵腾地从床上立起来,脸上还贴着一张面膜,白惨惨的一张面具脸对着陈朗,无比哀怨地来了一句,“姐,爸妈骗我的吧,居然说你不是我亲姐,是舅舅的孩子。”

陈朗惊魂未定,走上前去将陈诵脸上的面膜揭掉,“诵啊,恐怕这是真的。不过我求你了,咱不半夜扮鬼行吗?”

陈诵“啊”地大叫一声,又倒回床上,拿起床边的一张毛巾盖在脸上,“不行不行。我不高兴,我不高兴。”重复两遍之后,她还拖长声音呻吟,“我怎么那么倒霉啊!”

陈朗哭笑不得,“诵诵,好像是我比较倒霉吧。”

陈诵从毛巾下面发出声音,“我俩都倒霉。”

陈朗翻了翻白眼,决定不答理陈诵的无病呻吟。

陈诵却把毛巾扯到一边,再次坐起来,严肃地道:“今天在单位吃散伙饭的时候,同事还和我较劲,说我肯定是抱来的,要不怎么家家都是独生子女的年代,我们家会有两个孩子?”

陈朗皱眉一想,原来怎么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同学几乎都是独生子女,除了有一对双胞胎的,就剩自己家是姐妹两个。不对不对,刚才陈诵说什么来着,“你吃什么散伙饭?”

陈诵“哦”了一声,很无所谓的样子,“我今天辞职了,下周就跳槽去一家广告公司上班,还是做财务。”

陈朗愣了一下,“你说辞就辞了,爸妈知道吗?”

陈诵点点头,“知道了,今晚上才通知他们,被骂了一顿。”

陈朗也有些无语,陈诵说风就是雨的性格,着实与自己大相径庭。

陈诵忽然很兴奋地从床上站起来,“姐,明天周六,你陪我去‘飒爽‘打球吧,我给你也报名了。”

陈朗觉得最近事情繁杂,实在没有心情出去玩乐,摇头拒绝。陈诵抓住陈朗的胳膊一阵摇晃,“求你了,姐,陪我去吧。‘金子多‘那小子把腿摔断了,我只好报了一个女双,你得陪我。单打我也报了,你就去吧,正好还可以散散心。”

陈朗还是不想去,陈诵又来一句,“姐,你就去吧。对了,我要去的那家广告公司的经理也在‘飒爽’打球,是他邀请我过去上班的。”

陈朗有些崩溃,“不会吧,网友邀请你,你就把工作给辞了?”

陈诵拍拍陈朗的肩膀,“放心吧,姐,我不会被骗的,我已经去他们公司视察过了,比我原来的小破公司强。”陈诵原来的公司虽然说起来是外企,但在中国区的业务日益萎缩,陈诵做财务工作,心知肚明,也的确和陈朗发过牢骚,大有朝不保夕之感。陈朗叹了口气,心想算了,辞就辞吧,要不明天还是陪着去一趟,看看这经理是不是靠谱?

陈诵还在喋喋不休,“姐,你真愿意大周末的在家里守着爸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