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妍听到后松了口气,微微抿出一丝笑意道:“知道了,妈妈,你真的别哭啊,别再哭了,我没什么的。”

方妍赶忙把泪止住,这种负面的消极的情绪她一个人承担就好,不能再感染到身边的人。

然而月茹并没有对方妍说实话,她知道如果对方妍坦白,就她目前的心脏情况而言,肯定要受刺激。

她和静江两个人打算瞒住方妍,瞒的住一时是一时。

第283章

事实上,霭芬的情况相当不乐观,可以说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家里的所有人都清楚,唯独方妍一个还被蒙在鼓里。

远在老家的静江的堂哥他们都来看了霭芬,按礼节送上红包,就连方妍那个隔了一层的堂哥也来了,霭芬那个许久不联系的弟弟也让自己的老婆上门,家门口的邻居更是接踵而来,算是来看霭芬最后一眼。

这些,方妍通通不知道。

静江到白家去看她的时候说奶奶一切都好,可是回头他走了,方妍盯着月茹东问西问,月茹不是一个擅于撒谎的,没三两下就被方妍给套出来了,红着眼圈道:“我这次回家去看到你奶奶,她整个人都没个整形了,眼睛也没有神,瞳孔散开了似的看人,喊她一声都没反应,喊了好久才答应一声。”说着,啜泣起来。

方妍无力的靠在椅背上,深深深呼吸,良久道:“妈,我要回家一次。”

月茹道:“你回去也没用,你奶奶不认识你的。”

“不会的。”方妍坚持道,“她认识我,她谁都不认识,也一定认识我。”

月茹对她无计可施,自从方妍生病以后,就很容易钻牛角尖,正好有一天有被白德辉坑了的人上门来讨债,月茹带着方妍刚从医院挂完水回来,还没进弄堂,就听见门被瞧得砰砰响,有人道:“那个姓白的不是还有一个妹妹住在这里照顾他老娘嘛,让她妹妹出来啊,让她替她哥还债。”

方妍心里不悦,想上去问清楚,月茹赶忙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就你这样,话都说不利索,还和人讲理,走吧!”说着,赶忙拉起方妍的手到大马路上叫了出租车,一路上,方妍道:“妈,这么多年,你在白家打发走了多少这样的人?债不是你欠的,你没必要替他背。你越是替他兜着,他在外边就越是肆无忌惮,照我说,就应该让警察把他抓起来,真的。他不是连你和二舅舅的钱都要骗?他这是走火入魔,没得救了。”

“我知道。”月茹叹息,“可是话说的容易,那却是我亲生的大哥,不是我心软,大家一母同胞的,从小一起长大,总不能叫我眼睁睁的看他进局子,要知道他犯事的金额那么大,进去可就出不来了。他逃在外头,干尽丧尽天良的事,我也替那些受害者冤,但我能怎么办?我回去跟你爸说我同情他们,可我们没能力替他还债啊!人家吵上门来,喊打喊杀的,你以为外婆的心脏病是怎么来的?就是吓出来的,每天都躲在楼上,楼下一堆人又要放火,又要放蛇的,她一个老太太,能怎么办?我也知道她有时候是骗我钱,可她也想啊,她都受到这样的待遇,要是让这帮人逮住她儿子可怎么办?想着想着,夜里也睡不着。”

“瞎操心。”方妍道,“我站在公正的立场,觉得把她儿子交给司法机关是最正确的。该怎么判怎么判,谁做了什么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否则社会不是乱套了吗?当然那些人也是一个贪,贪字就成贫,这世上怎么会有借你一万块利息五千块的好事?”

月茹知道方妍说的都对,说实话,她常常想,哪一天白德辉真的被抓进去了,家里就太平了。

大约三十分钟时间,车子到了方家,正是午后时分,霭芬在午睡,据说她夜里身体常常疼的睡不着,就从外观看,方妍才走了不过半个月的时候,霭芬整个人就如同缩水了一样,即便是在睡梦中,也疼的抽气不止,时不时的呻*&吟。

方妍心中的怒火蓬勃而出,如果不是沈彩霞那家人,她奶奶就不用受这种罪,生老病死本事自然,她可以理解,可是病死,回天乏术是一回事,起码小辈们都尽力了,然而霭芬却是因为对方的过失,不得不经历一次次的手术,然后疼痛加剧,再一次次的摔倒,爬起来,摔倒,爬起来,循环往复。即便是精神再强大的人也经不起如此长期如拉锯战般的折磨。

最重要的是,对方连一点悔意都没有,还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

方妍觉得沈彩霞吴晔之流和白德辉一样,纯粹就属于蟑螂一样的存在,他们的存在是人类的耻辱,人类落后的证明,她崇尚精英制,假如这些人都不存在,那么社会会更好,会进化的更快。

然而方妍不是世界的主宰,更不能代替霭芬承受这些,只能默默地坐在霭芬的床头掉眼泪,小时候她也有无力的时候,但她凭借努力她都可以克服,只是在命运面前,末日之后还有末日,幼时的那些挫折和现在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霭芬似乎感知到什么,幽幽从睡梦中醒来,眯细着眼睛看她,迷迷糊糊的,方妍絮絮叨叨的说着:“奶奶,你别怕啊,我知道你疼,你忍一忍,会好的,等冬天过去就会好的,咱们都会好的,你看我这不是能下床了吗,所以你也会没事的,明天春天,我再牵着你的手去花园散步。我带你看杜鹃花。”

霭芬扯了扯嘴角,勉强的笑了一下。

方妍边哭边说:“奶奶,我心脏不好了,你知不知道啊?你现在不能有事,你要是有事的话,我会受不了的,医生说我不能担心,也不能操心,更不能伤心,头三个月特别要紧,所以你一定要坚持住。你要是出了事,我可能就活不了了。”

她说的一点儿也不夸大,她现如今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心脏不适,比如说道路上的喇叭,比如说白德辉上门讨债的人,都让她的心惊胆战。她甚至没办法一个人过马路,她不是真的害怕汽车,她知道跟着绿灯行,车子碰不到她,可是当车子还在很远得地方之时,她的心脏已经开始不受控制的跳动了。她紧张,一点点一丝丝的紧张,心脏都无法负荷,可想而知,霭芬要是有事,她会受到怎样的打击。

霭芬虽然迷糊,但被方妍握着的手还是动了一下,然后像是听懂了一样,轻轻点了点头。方妍总算好一些了,但还是像小朋友一样,拉着霭芬的手不肯走,一直哭,一如小时候坐在静江的自行车后面哭着不肯去幼儿园,嚷道:“不行不行,我不去,我不要和其他小朋友玩,我要奶奶,奶奶去幼儿园我就去。”

她一直在霭芬跟前哭了两个小时才走,期间无论月茹和静江怎么劝都没用,直到静江对天发誓说,奶奶真的没有到弥留之际,我那是被你姑姑她们说的唬住了才告诉你妈,你妈嘴巴一快,不确定的事怎么就能告诉你呢!你要是再哭,真的把奶奶哭醒了,她要再入睡就很难了,方妍才终于止住眼泪肯跟月茹回了白家。

霭芬醒来之后正是黄昏日暮,她已经口齿不清,但却问静江道:“小妍是不是回来过啊?”

静江吃了一惊,其实最近霭芬连桂芝和桂英都分不清了。

没待他回答,霭芬又道:“我梦见这个小丫头拉着我的手哭啊哭啊……我跟她说,奶奶还没死呢,你就掉了一缸的眼泪,这奶奶要是死了可怎么办呀。她会不会哭呀,得省着点,到我的葬礼上去哭。”

静江心里酸涩,点头道:“她来看过你,看你躺着不说话就哭了很久,怕把你吵醒又偷偷地走了。”

霭芬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唉,到底是我亲手带大的呀,我走了她可怎么办呢!她的心事跟谁说去,她不是会说出来的人呀,要憋死的。”

霭芬叽里咕噜的说着,静江装作没听见,确切的说,他也听不太懂老太太的呓语了,只有去厨房准备给霭芬的吃食,她食不下咽,得用榨汁机把东西打碎了,然后再喂。桂英建议用导管□□霭芬的鼻子里,被静江强烈的拒绝了,他觉得那对霭芬来说,完全是活的没有尊严,是在践踏他的母亲,他情愿自己一手一脚累一点每天每餐给她喂饭。

一边做的时候,一边也想着未来的路还有多远,等霭芬寿终正寝的时候,方妍能不能受的住。

假如说这个时候程睿言在国内,并且和方妍在一起的话,也许方妍不至于后期会发展到那个样子,但当时忙着大案,以及方妍交给他的私人任务,程睿言实在是分*(身乏术。

最重要的是,他在和方妍断了联系之后,他每一天都很担心,先是以为方妍太忙了,后来觉得不对劲,但是又没法回国,远在大洋彼岸,一样是煎熬。

不知道方妍的具体近况,只得找人去打听,总算是打听到了方家的官司一事,传到他那边,又消耗了一点时间,程睿言把官司的事宜具体看了一下,再捋了一遍,就向手下交代了几句重点,让他们在国内看顾一下方妍,他会尽快申请回国。而至于方妍的病情,出于程睿言当时有任务在身,上级让回信人暂缓报告。

第284章

回信人以为心肌炎很多人都生过,有人轻有人重,确实各有不同,如果真的很严重再报告也不迟,现阶段以任务为主,不能让程睿言被儿女私情左右,便封锁了消息。

方妍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海城,如同与世隔绝一般。

她常常一个人在亭子间哭,当然是趁着月茹不在的时候。

于她而言,没有霭芬在身边是一个颇大的挫折,这和她主动出国不一样,说白了,她出国去奋斗归根结底可以是为了让霭芬高兴,而今看见霭芬形容枯槁,犹如燃烧殆尽的蜡烛更是一件伤心事,最重要的是,她现在住在白家,白家有她很多不好的回忆,那些回忆时常会在梦里重现,颠倒她的心灵。比如说,她没法忘记白德华拿书抽她的脸抽到几乎破相,夜里从梦中惊醒,胸腔中的愤怒喷勃而出,可那又怎么样?白德华都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她没法和一个死人计较。

还有白德辉对静江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仗着自己手里有钱有势,对她的父亲冷嘲热讽,她甚至清楚每一句对白,而白月茹在一旁连抗辩一句都不敢,懦弱的像个待宰的羔羊,只有到了她们方家才横的跟螃蟹一样。那时候受委屈的就轮到她和奶奶了。所以她幼年和白月茹有关的记忆,几乎都是不好的。

陈菊苼更是一霸,三番四次的要求静江和月茹离婚,明枪暗箭不知做了多少手脚,每当失眠的时候,方妍总想,如果白月茹可以卖钱的话,陈菊苼一定会把白月茹卖了,管她是卖给秃顶的有钱人还是快死的老头儿,最重要是能给她儿子还债!

她整夜整夜的睡不着,经常是9点睡到3点,然后就一直醒着直到天亮,脑中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就像走马灯一般,轮番上演,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因为从小到大,她在白家受了多少委屈,相等的,在霭芬那里就要获取多少温暖。

霭芬的人快要留不住了,正在逐渐消逝,而白家发生的一切却那么清晰的留在她的心里,她在白家一天,她对霭芬的思念和依赖就愈加见重,她没法告诉月茹,妈妈,我想回家,我想奶奶,我不要呆在这里….她不是孩子了,真没法说出口。

为此,她的心脏始终不见好转,每天都虚弱的没法起身。

最让人恶心的一件事是有一天晚上,月茹忙里偷闲跑出去打麻将,那天月茹也是真高兴,白天她带方妍去做了心脏彩超,其时距离方妍被确诊心肌炎已经快要接近一个月,医生说过病发的第一个月是急性期,只要一个月后做出来没什么,那之后好好养着就可以了。方妍在一个月里一直没有做过剧烈运动,其实就算她想运动也动不了,所以心超做出来显示她的心脏功能一切正常,医生只是对于她以往的生活习惯表示了很大的不认可,问她:“很喜欢喝咖啡吧?”方妍尴尬的笑笑,医生又道:“熬夜打游戏?”方妍点头道:“呃,偶尔。”医生道:“你们年轻人呀都是这个样子,我跟你说,生心肌炎的小年轻,到我们这里来检查,都是没什么大毛病,全部是熬夜,喝咖啡,喝酒,自己作出来的。没什么事,起来把衣服穿好,以后记得一定要改正生活习惯。”

月茹再三询问是否没事了,医生说没事,月茹总算放心了,带着方妍离开。

她喜欢打麻将是出了名的,方妍还没住到白家去的时候,她就经常到弄堂口的一家澡堂老板娘家里去玩,方妍病了之后,月茹就忙着照顾她,没有玩过。那天澡堂老板娘又来叫,月茹说:“不行,真不行,孩子还病着。”

老板娘说:“你今天不是说好带她去做心超吗?做出来怎么样?”

月茹恨不得与人分享这高兴,忙道:“医生说没事,没事了,我呀,真是担心了一个月,天天都睡不好。”

“没事不就行了。”老板娘非要拉着月茹去打麻将。

方妍其实一个人呆着乐得自在,便道:“你去玩吧,都憋了一个月了,我没事。你把外婆安排好就行。”

月茹很高兴,再三跟方妍确定没事之后,搞定了菊苼夜里就风风火火的去打麻将了。

谁知道方妍睡到晚上十一点的时候,菊苼突然在自己的房里大叫起来:“来人呐,来人呐,有坏人进屋啦,有贼!”

方妍和她隔着一道楼梯,亭子间的门紧闭着,菊苼平常一直号称不能走动,不能坐起来,连上个厕所都要月茹抱着,好几次月茹被她连累的摔倒在地上。这会子倒是身手矫健,不知为什么那么麻利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然后撑着拐杖走到方妍的房间前,死命的拍门道:“着火啦,有贼进来放火啦。”

方妍自心脏不好之后很容易受惊,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心跳不已,待反应过来以后,非常吃力地从床上起身,期间菊苼不停的拍门,有一种不把方妍叫起来不罢休的气势。而方妍要自己一个人起来真的有点难度,需要一点时间。

恰好亭子间的门老旧了,方妍又没锁,她认为没什么必要,菊苼便趁着这个当口用拐杖一击,生生把亭子间的门给撞开了,砰的一声,门撞到墙上发出巨响,同时菊苼大喊道:“方妍啊,你妈在哪儿呢,有贼,你快让她回来,抓贼了。”

方妍无奈,只得拿出手机给月茹打电话,道:“妈妈,外婆说家里有贼。”

月茹‘啊’了一声:“家里怎么会有贼?”

方妍叹了口气:“我跟她说没有贼她不信,她说贼沿着我的窗户爬上来了。”

月茹一下子火气就上来了,对老板娘致歉道:“我妈在家又发神经了,去弄我女儿了,我回去一次,看来今天是搓不成了。”

老板娘也只是无奈,道:“你这个妈呀——!”

很快,月茹便到家了,前后不超过两分钟,一个箭步就冲到菊苼跟前就道:“哪里有贼?哪里有贼了!你又搞什么?”

菊苼装作要往后摔倒的样子道:“哦哟,你说话不要那么凶,你不要吼我,我害怕呀,你到哪里去了啊?”

“不是跟你说了我在弄堂口玩一会儿,你怎么一会儿都不安生呢?你去搞孩子干什么?她心脏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是存心吓她的吧!”月茹没好气道。

菊苼摇头:“不是啊,我没有吓她呀,是她说家里有贼,给你打的电话,不关我的事。”

方妍望着外婆无语,面无表情。

月茹火冒三丈:“你还要赖她?”说着转过头去问方妍,“你喊过有贼了?”

方妍摇头:“我都睡着了,外婆进来以后我跟她说了没贼,她非说底下的灯是关着的,突然亮了,是有贼,我说没贼,她又说有鬼,非要我打电话给你。”说完这句,长长的伏在那里歇口气。

月茹气道:“你明知孩子心脏不好,你还要吓她,你干嘛吓她!”

菊苼道:“我没有吓她啊,不是你自己回来的嘛,你还让她把钥匙从亭子间的窗户丢下去,我是听到你喊才叫她起来给你丢钥匙呀。”

“我什么时候叫过了!”月茹发现,她是真的搞不过菊苼,论胡搅蛮缠,装傻充愣,菊苼是个中好手。

以前静江不满的时候这么说过菊苼,月茹还要为母亲辩解,现在不用辩解了,是个人都能看的出菊苼的用心。她就是找你麻烦,并且她要找你麻烦你还绕不过她,她会装老年痴呆。

平时这样就算了,今天这样,尤其是对着方妍就略显歹毒了。

月茹气的不想和她说话,嘱咐方妍好好睡觉,把门关好之后就回到菊苼的屋里去,尽管隔着一道门,方妍还是能听见她们争吵的声音。

方妍想,都过去几十年了,她这个外婆一点儿没变。她很想对外婆说,没用的,你就是再恨我爸也没用,该我爸拿的钱都是他一手一脚挣回来的,你就是羡慕嫉妒恨,这钱也不会长了翅膀飞到白德辉的口袋里。要说心里不平衡,的确该心里不平衡,因为就是你的错误价值观,导致你的几个孩子没一个混的像样的,不是往生了就是走上了歪路。月茹算是运气好的,遇上了霭芬这样的婆婆,若是碰见厉害一点的,任谁都不能容下月茹和这样的亲家。

那一夜,方妍又想了很久很久的霭芬,第二天起来对月茹道:“妈,你得感谢奶奶,其实外婆没有好好教育你,这话当初舅公说的没错,能有今天,你应该算是我奶奶教育的。”

月茹沉吟半晌后点点头道:“是啊,你奶奶是真好。早一点认清,该少走多少弯路。所幸还不算最迟,我是真的知道她的好了。”

“你也不要和外婆吵。”方妍道,“她那是想着自己儿子逃在外边,我们家却越过越好,她心里不爽,拿我撒气来着。”

月茹说道这个就火,但又不能当着孩子的面承认,只有道:“你就当她神经病,老年痴呆,别和她计较,乖!”

月茹长长吸了口气道:“就像你奶奶教你的,做人要大人大量,你知道,就知道,也别放在心上,你也不能生气,知道吗?生气对你自己不好。”

“我知道。”方妍嘀咕,“她气不着我。”方妍嗤的一声,“我只是觉得她可笑而已。”

月茹道:“看来医生给她开的抗抑郁的药物不能停。”

“给她吃抗抑郁的干嘛?”方妍诧异。

月茹嗤之以鼻:“她老跟医生说她见鬼,医生不也没办法嘛!昨天也是,先是有贼,后是有鬼。我看她是心里有鬼。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她见到老太公了,哦,就是我的外公外婆,你没见过,我的外公是老早就死了,当时棺材放在了江湾镇,他们做子女的没有一个管过,这么多年过去,当年江湾镇发大水把棺材淹了,到哪里去找老太公的棺椁重新安葬?她说她天天听到老太公喊她的名字,吓得浑身发抖,我这不,只有把锡箔放在楼梯口了。”

“难怪。”方妍道,“我刚才下来还吓了一条,看那里又是蜡烛,又是冥币。”

“别怕,没事的,你走你的路。我这是给她安一个心,让她别闹了。”月茹摇头无奈道。

方妍‘嗯’了一声,埋头吃月茹给她准备的早点,特制的,红枣,红豆,雪莲子,桂圆,莲心,熬成一锅,大补。

第285章

自从方妍上次回过家看过霭芬以后,心里始终惴惴的,其实就算心里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霭芬现在是倒数计时了。

想到此,方妍生出一丝内疚来,因为是她要霭芬无论如何坚持住的,她不能离开霭芬,至少现在不能,她无法想象失去霭芬的生活会是怎样的昏天黑地,霭芬于她而言是比父母都要重要的存在,假如说sean是方妍人生旅途中一个重要的导师,那么霭芬则一直都是她的指路明灯,在茫茫无尽的黑暗里,无论是苦了累了走不下去了,只要那盏灯还亮着,她就觉得世间还有光明。那是她赖以生存下去的根本,是她的希望之灯。

她后怕这盏灯随时会熄灭,因此以后每隔一个星期,只要身体没有特殊情况,就要回家去看霭芬一次。然而每次见到霭芬恹恹愈加颓然衰败的样子,心中便愈加难过。回到白家以后从刚开始小段的失眠,变成整夜整夜的失眠,张着眼睛看天花板想起小时候的一幕幕,是谁阻拦她父亲离婚,是谁捧着她受伤的脚默默掉泪,是谁带她去医院换药,是谁日以继夜的照顾出了水痘的她……点点滴滴,都在心头。

曾经在她大学刚毕业的第一年,由于工作不顺利,导致压力过大,负面情绪堆积,她去看过一次心理医生,她没有告诉程睿言,那个时候他们的感情稍微有些升温,但她突然想起了孙惠茵这个人,心中翻江倒海,这引起了她内心对感情和信任的恐惧,她于是和程睿言大吵大闹,想要借机将他推开。事后,当她想起和孙惠茵的前程过往以后,她甚至想过要去杀了那个女人,她想找私家侦探,又通过一些网络技术手段查到了孙惠茵的身份证号,继而找到了她家的地址,方妍想过给孙寄一箱饮料,用针孔在易拉罐上戳一个孔灌上一点毒品,神不知鬼不觉。她想过很多种,想到后来不由诧异自己什么时候竟然变得那么可怕?!这些都是犯法的,都不应该,倘若她真做了这种事,那她和孙惠茵这样的贱人还有什么差别?她觉得丧失了自我,为此痛苦不堪,又无人可以倾诉。

刚好有个美国医生在海城,她便出了大价钱,足足四千五百美金,让那个治疗师替她做催眠,把她的记忆分门别类,当成一个图书馆来构建,而有关于孙惠茵的这一段被锁在了一个柜子里,贴上封条,只要没有触机点,即受到刺激,她就永远不会想起这个人来。

这些年,她一直做得很好,她看起来和正常人无异,只是在眼下这节骨眼上,往事如暗流在波澜壮阔的大海中翻涌,随时随地要掀起一股巨浪,方妍脑袋疼的厉害,她越是发现脑袋里有失去的片段,像拼图缺了一角,她便越是要搞个明白,她彻夜的思考,终于把孙惠茵,宋勐刚,还有静江在冷冻厂的一系列人等全都记起了,连人名都不差。

近来鉴于是月茹一个人照顾她的,母女的关系拉近了不少,方妍便借机试探的问:“妈妈,你当年怎么到爸爸厂里的?”

月茹起先不肯说,后来三两下话圆不回来了,只有吞吞吐吐道:“因为厂里说我偷东西,我受了处分,那时候没工作是很要命的事,你爸爸便把我弄到他厂里去了。”

方妍‘哦’了一声道:“我记不得了,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

月茹垂头‘嗯’了一声,似想起了难堪的往事,不愿再提。

夜里月茹怕方妍无聊,坐在床边陪她聊天,方妍道:“妈妈,你可以不用陪我的,我没事,你去玩儿吧,老板娘不来找你打麻将了?你陪着我怪没劲的。”

“妈妈怕你一个人胡思乱想。”月茹坐在床沿,“你又不能看电视,又不能玩电脑,整个人傻坐着,干什么呢?”

方妍笑笑:“也还好,我静的下来。”

月茹道:“整天静着也不好,等以后身体恢复了,还是好好的出去玩,把你的朋友都叫上,该唱歌唱歌,该旅游旅游。”

方妍似乎心不在焉:“其实生病也有好处,能让人沉下心来思考很多事情,比如说以前很忙,工作上有不好的情绪只有压下来,积攒着。这次生病就当做是一个契机,好好地想一想,未来的路到底要怎么做,我到底要什么。”

月茹皱着眉,方妍从来都很清楚自己要什么,这是她第一次坦诚自己不知道要什么,她迷惘了,月茹觉得这场病对方妍的打击还是很大的。

方妍道:“爸爸最近怎么样?手还肿吗?”

话音刚落,月茹的眼圈就红了,方妍劝慰道:“看吧,你看你平时把我爸骂的跟龟孙子一样,关键时刻多心疼他,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骂骂咧咧的呢!”

“那他不让我好好说呀!”月茹道,“是他先跟我发脾气的呀。”

“我知道。”方妍叹了一口气,“我说你们都多大了呀!你和他生活了几十年也该明白了,他就是这个脾性,改不了了,我也不是要你让他,而是说既然知道他在火头上,那就不要去和他对着干刺激他,他会失去理智和你没理由的杠上,等到火气下去,你们两个就又都后悔了,这样多伤感情啊,年轻的时候你们不懂,现在总该懂了吧?我以前和奶奶总这么劝你,你当我们什么,你总觉的我们是在包庇他,死活不听,到最后受罪的是谁,不还是你?!说到底,他是和你吵又不是和我们吵。”

月茹点头:“所以他现在要吵架,我就干脆不理他,等过一会儿他就跟小狗一样吐着舌头过来了。”说着,月茹扑哧一笑。

“我爸就是这样。”方妍的手搭在月茹的腿上,“我爸是那种人——就是你一分一秒眼神不能离开他的,你必须全神贯注的盯着他,你要是一分心,他就觉得你不关心他了,像个孩子一样,其实他特别没有安全感,特别需要别人给他温暖。只要你让他觉得你永远不会离开他,他就不会为了这些琐事跟你吵了。”

月茹道:“我都那么老了我还走到哪里去?”

方妍神秘莫测的一笑:“你自认为你老了,他不这么认为,在他的世界里,或者说难道这个世界还不够肮脏吗?小保姆想骗老教授钱,就声称照顾人家照顾出了感情,结果老教授没把房子留给她还是留给了子女,小保姆就干脆杀了老教授这种事屡见不鲜吧?你和我爸离白发苍苍还远着了,周遭那些乌漆麻糟的事也不少,他不想你卷进任何这种事情里,你可以说他是自私,但我觉得他是保护你,他是一直在保护你,保护成了习惯让你以为那是一种控制,想要挣脱。他对我也一样,我念高中的时候,别提多讨厌他对我的监管了,简直恨不得要自杀,可我还是体谅他,理解他,我知道他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因此他怎么样我都忍,我无条件的退让,所以你看我去美国,他一点都不担心,因为他知道我的度量衡在哪儿了。也许我会失去很多向上爬的机会,但他情愿我平庸,也不愿我出卖自己。毕竟有时候人在追逐理想的时候,是会暂时迷失方向的。”

“你说的你那个朋友吧?现在还有联系吗?”月茹问。

“没有了。”方妍答,“不和她玩儿了,她一会儿跟个双性恋日本人,一会儿跟个60岁的美国老头上游船,大家不是一条道上的。不过同样的事情要是发生在你身上,你一定还和她做朋友。”

月茹辩解道:“她做她的,我不做就行了。”

“物以类聚,到时候玩的久了,是会麻木的。”方妍道,“不是说你没有是非观,而是我也从不批判她,她愿意和谁在一起是她的自由,但是我不喜欢,我就离得她远远地,眼不见为净。这总可以。这就是为什么我爸对我放心,对你永远不放心。”说道这儿,方妍觉得时机差不多成熟了,问道,“妈,以前年轻的时候估摸着追你的人不少吧?”

月茹回忆了一下道:“哪儿有,全是你爸自己臆测的,就说那时候一个小师弟吧,我们夜班他看我一个女的回家送我一段,就是宁国路那里,大马路亮着灯,谁知不凑巧被你爸看见了,他非说人家对我有意思,还说我和他交往着还让别人送我,脚踩两只船,差点没气死我。”

方妍听完只说了一句:“从你的单位到外婆家只要沿着临清路走就好,绕那么一个大圈子从宁国路走干嘛?”

“那里亮啊,小路容易出事。”月茹道。

方妍无奈的摇头:“要不然爸爸怎么说你缺根筋呢,临清路到外婆家多近的路,又不是没有路灯,非得绕个四方形,从宁国路再走一段,那是人家要单独和你相处,懂了吧?我爸生气那是肯定的。”

月茹歪着头:“你和你爸真是一个德行的,凡事都想的那么复杂。”

方妍转开话题道:“对了,我记得小时候有个待我很好的叔叔,请我去电影院看过电影,给我买过雪糕,是哪一个?他待我挺好的,我最近总想起她。”

月茹一愣,狠狠地一愣,随后道:“谁啊?没这个人。”

“有的。”方妍坚持,“瘦瘦的,高高的,皮肤很白,我记得他待我不错,和你也很好啊,常到我们家来找我们,我记得清楚。”

“没有这个人。”月茹一口咬定,“你记错了。”随即站起身道,“我去来伊份给你买点话梅吧。”

方妍嘴角泛起一抹讥讽:“好。”

月茹走后,她一个人静静的坐着,所有的往事被她一一拼凑,如一副画卷,在眼前缓缓铺展开。

她自言自语道:“多亏了你们呢,我才有今天,祝你们都变成老不死,千万别早死,我要看着你们都是什么下场。”

月茹回来以后,她一改阴鸷的神色,又言笑晏晏的样子,但是月茹一直魂不守舍的,方妍很早就睡下了,但没有睡着,她听见月茹给静江打电话,一边打一边哭。

方妍的眼角慢慢渗出眼泪,第二天她回家看了霭芬,霭芬的精神不错,能起来吃晚饭了,就是突然之间又不肯吃鱼虾蟹了,硬说是医生嘱咐的。

静江怎么劝都没用,气的一个人去了厨房,对方妍发牢骚:“都怪你大姑,跑来说什么医生交代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现在好了,闹脾气了。”

方妍道:“她也不是故意的,不过家里人多,你一句我一句,各个都有从医生那里听来的说法,每个人都觉得别人做的不对,对着你指手画脚,这是没办法的,爸爸,你照顾奶奶,这点委屈避免不了。”

“那他们要是觉得我照顾的不好,他们可以来照顾啊!光说不练,只会给我添乱。”静江气道,“真让他们照顾妈,一个比一个溜得快,跟兔子似的。”

“算了。”方妍耐心劝着,“我难得回家来一次,你别再让这些糟心的事缠着我了,你现在的情绪很重要,你要是生气了,有半点不耐烦,奶奶都能感受到,她敏感的很,容易胡思乱想。”

静江‘嗯’了一声,回到房间发现月茹已经有了好办法,把虾仁一个个用调羹弄成肉糜状,和饭混在一起搅拌,霭芬眼神不济,根本发现不了,一口一口的往霭芬的嘴里喂,动作轻柔缓慢,霭芬也很配合,吃的比平时多,还嘀咕道:“还是小白讲道理,不逼我吃吓人。”

方妍道:“看见没有!照顾老人是要有耐心的!有时候也要聪明点儿,懂得拐弯。”

静江道:“你妈那是被你外婆给刁难的练出经来了。”说完,他怅然的重重一叹,独自一人到外面抽了一根烟,方妍跟着他,就听到他说:“丫头,跟你说句实话吧,爸爸我实在是撑不住了。”他的眼眶泛泪,“我一个人照顾她,日也是我,夜也是我,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买菜做饭洗衣服都是我,他们除了过来替她洗澡其他什么都不沾手,十分钟后就走人,我真是累死了。有一次你小姑更气人,之所以叫她们做女儿的来,就是有些事上我当儿子的不方便,结果她倒好,你奶奶那天要小便,她让你奶奶解完手直接把便马桶递给我,连到外面倒一下都不愿意。有时候我真是忍不住想,你奶奶若是早点走,对我其实是种解脱啊。我不跟你说虚的,什么孝子啊什么的,我说的是大实话,这样下去我真的得垮了。”

方妍知道现实的真相就是那么残忍的,和蔼大度的大姑姑桂芝,向来和霭芬无话不谈,从前生葡萄胎的时候,霭芬每天走两个小时的路去医院给她送汤,她一直挂在嘴上,说记得母亲的恩情,可如今?斤斤计较但是总体不坏的小姑,从小身体不好,肺结核几乎死掉,霭芬和丈夫好不容易拉扯大,她最擅长的就是每个月回来给霭芬几百块钱,然后晒晒自己有多幸福就算完事了。另外一个猥头缩脑胆小如鼠的大伯,严重的妻管炎,总觊觎家里的房产,但该他出的份子他也在逼迫下如数的交了。

坦白说,和其他家庭那些吵得翻天覆地,把老人逼到去养老院或者睡大街没人管的子女相比,他们要好的多。

他们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但是在对待哺育他们的母亲这件事上,谁都不愿意付出,他们忘记了小的时候,是怎样黏着母亲父亲要求一辈子不离开爸爸妈妈的,等到他们有了自己的家庭,他们觉得老人是个负担,如果可以的话,不如请老人早点死,给大家省事,也省心。

静江在霭芬病倒的一年多里一直劳心劳力,但霭芬病重是这几个月的事,时间点上和方妍如出一辙,静江难道就不担心女儿吗?

他担心的。

担心她的心脏又不正常跳动,担心她睡不好心脏跟着受影响,担心她感冒又要发作气管炎,担心她的过敏体质,和另外三个家庭相比,静江可谓是忙得焦头烂额。起码桂芝的儿子没有生那么重的病,孙子也是由亲家在带。桂英的女儿要忙婚事,男方出大力,她不过提提要求。至于润江,把霭芬送到他那里去,还不如送养老院呢!

静江今日说这番话,实在是被逼到了死胡同,可以说,这是他们一家三口有史以来最艰难的时刻。

既然没有人帮忙,就只有彼此守望相助了。

第28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