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回去之后,霭芬的好精神很快就消失了,像是回光返照过去后一般,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力气。等到下一次方妍再去的时候,不过间隔了两天,霭芬已经不能下床,不能说话,只能用木愣愣的失去焦距的眼神看着她,方妍叫她一声,她嘴巴翕动一下,眼珠子一转,算是明白了。

方妍对着月茹哽咽道:“妈妈,我不走了,我今晚就住这里。”

月茹很着急,家里来往的人多,知道霭芬到了关键时刻,桂英的女儿敏敏怀孕了不能来,便叫了她的丈夫来,也是桂英的授意,说是代表敏敏来送外婆最后一程,所以根本没有地方给她睡觉,更别提谁携带了病毒细菌分分钟有可能传染给她。

但是方妍看起来心意已决,月茹心里着急,嘴上不敢说,只能不停的给静江使眼色。

静江明白她的意思,对她道:“你跟你妈回外婆家去,这里有爸爸,奶奶没事的,你留在这里净添乱,乖。”

方妍突然哭了出来:“我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去。”说着,一屁股往沙发上一座,垂着脑袋,“你们都骗我,说奶奶会好的,你们都是骗人的。我不在家里,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们都没有耐心跟她说话。你们都不理她。我知道的。”

这话引得月茹有了泪意,坐在方妍跟前道:“妈妈不骗你,奶奶情况是不大好,可是你留在这里没什么用处,现在家里姑姑伯伯都来了,都守着夜,怕出什么事,你能干什么呢?你知不知道,你奶奶这样,爸爸妈妈负担已经很大了,你要是再病了,你让爸爸妈妈怎么办?你考虑过爸爸妈妈吗?最重要的是,奶奶希望你好好地,你懂吗?你奶奶老了,到了这个岁数,是难免的,谁都有这个时候,这个看老天爷的意思,轮不到咱们说了算。我们做子女的,只有做到问心无愧。”

方妍知道月茹说的句句在理,谁老了能不死啊?常言道,阎王要你三更死,无人留你到五更。更悲观一点的说,人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是一个走向死亡的过程。然而方妍和霭芬几十年的感情,她之于霭芬,如同一个小女儿,比小女儿还亲。霭芬之于方妍,远超过一个长者,更是一个智者,且给了她胜于母亲的温暖和爱护。

方妍没法对着月茹坦白说你小时候没好好照顾我,我都是靠的奶奶,这太伤白月茹的心,故而只是哭,一个劲的道:“你们不懂,你们都不懂,妈,我心里疼,不单单是舍不得奶奶,是她要是有个什么,我心里疼。”

月茹无奈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心疼奶奶,可是你得跟我回家,好好休养,知道吗?”

方妍哭了很久,最后不止静江,连桂芝和桂英都过来劝她,从方妍的身上,桂芝和桂英总能看到自己和她的距离,微微的感到惭愧,但这种情绪很快就消失了,他们被生活麻木掉了情感,有的只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动力。至于痛,爱,伤心,失落……他们已经不懂得,不想去体会了。

按照桂芝和桂英的意思,霭芬现在的状况,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到时候就让霭芬在家里寿终正寝,润江皱着眉没有说话,方妍哭的他心烦意乱,他猛的醒悟过来自己好像从来没有为母亲做过什么,他在等待静江的意思,只要静江还有别的意见,他一定赞成。

果然,静江道:“我说送医院。”

桂芝嗫嚅道:“去医院不是没意思嘛……这个咱们都懂,妈到了这个时候是熟透了,就算送去了医院,也是意思意思给打点营养针,吊她几个小时,除了收钱,没有别的太大用处。还记得当年爸的例子吗,还要受罪。”

桂英瞥了桂芝一眼,附和道:“是啊。”

润江沉吟一下道:“我觉得都可以。去医院也好。”

静江红着眼睛道:“我不能不管妈呀,就算知道她不行了,我也要奋力的救她一救,哪怕只是多个三五天的时间,我也要试一试,努力一下,不试过就放弃怎么就知道妈不行呢!这不是剥夺妈生存的希望嘛!”

润江点头道:“我同意。”

桂英的立场有些动摇:“也不是不可以……”只剩下一个桂芝在负隅顽抗,方妍蓦地走出来,道:“不是我要插嘴长辈们说话,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想说,钱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我有,我愿意出,奶奶多留一天是一天。”

桂芝被她说的面上讪讪的,转头道:“那就送医院吧。”说完,又沉默了半晌,补充道,“不是钱的问题,她是我们四个人的妈,无论如何,我们不会让你一个小辈拿钱的。”

“我只是说万一的话。”方妍木然道,“我不希望奶奶是因为缺钱这个缘故而离开我,这样我一辈子都没法过我自己这一关,希望姑姑姑父还有大伯你们体谅,虽然她不是我的妈。”

润江颔首道:“懂,我懂,奶奶总算没有白疼你。”

商量完事后,一行人各自散了,方妍也回到白家。

她在亭子间也没有别的事做,就是坐在地上,一个人发呆。

月茹让她起来,她说这样坐着舒服,月茹也无计可施。

之后她每天早上都准时起来,然后去老街看霭芬,确定霭芬的状况没有恶化之后才又回去,一直坚持了约摸有半个月时间。

或许是有事可做,有了这样的推动,方妍不再像个活死人一般度日,郁郁寡欢,而是每天都有一个奔头,就是去看霭芬。

有一天回去的时候,正好遇见双吉上门来,她听到双吉对桂英道:“妈的情况又好了起来,这样看来半年也走不了,也是麻烦啊。”

桂英没有接话,良久才道:“那也没办法,我们做子女的多走走吧,我们还算好的,无非是路程上消耗一些精力,苦的是哥,二十四小时陪着妈,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方妍一方面心疼静江,一方面对于他们在背后说的话这番话是无法做到毫无芥蒂的。

坦白说,桂芝和双吉夫妇一直是她从小特别喜欢的一对,他们和蔼,乐于助人,勇敢,但是令方妍意外的是,在这两年霭芬生死存亡的时刻,他们夫妻竟然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残酷和冷漠,方妍清楚的很,桂芝主张霭芬不要往医院送的最根本原因就是钱——霭芬不是那种有劳保的老人,看病住院都是要自费的,霭芬年轻时身强力壮,小毛小病也没有,唯一的一次胰腺炎也是静江的单位给报销的,而今要是送到医院,听说有的老人在医院医生的帮助下,一拖拖个两年,那可是一笔巨款,就算是四个家庭分摊,桂芝和双吉还是觉得很有压力。

双吉来找桂英诉苦,是想要拉一个同盟,没想到平时斤斤计较的桂英这个时候并没有接茬,双吉便一个人站在外面默默地抽烟。

方妍不想在这个时候与任何一个家庭有冲突或者不愉快,那不是霭芬愿意看到的,所以她默默吞下很多话,只在肚皮里写一本账。

静江对双吉也很不满,已经发展到了显山露水,表达在了脸上。主要是有一次,远方的亲戚来看霭芬,由于霭芬在老家的辈分极高,小辈们都要来送行。其中一个在杭州市局工作的现在似乎混的如鱼得水,当他把红包给静江的时候,静江随手往霭芬的枕头边上一放,接着就到厨房去给大家伙准备吃的,谁知道当端了一条鱼要进去的时候,突然被双吉拦住,静江莫名其妙,双吉没话找话说道:“呃……静江啊,里面一森正在看妈呢,我们不如去外面抽根烟吧。”

静江直觉里头有古怪,说我不想抽,然后就端着一盆鱼站着和双吉对视,双吉怪尴尬的,终于让开一条道,静江推开门进去,就看到桂芝一个个的在拆红包看里头有多少钱,顺便盯着霭芬问:“上次舅妈来给了多少,妈你还记得不?”

冷不防抬头看到静江,尴尬的很,霭芬没法说话,只能动了动手指,静江道:“舅妈给了五百,这些你问妈等于白问,她都不清楚,你们放心吧,所有人给的红包我都记在本子上,不会做到账务不清楚的。”

既然被拆穿了,桂芝也懒得再装,当即道:“哦,这样最好了。”

因为这些钱等到霭芬过世之后都算是四个子女的共有财产,要四个人分的,桂芝这样的举动说穿了就是担心静江吞了谁的红包,少了自己的份额,静江对此嗤之以鼻,回头向月茹埋怨道:“你说以前我姐和姐夫挺好的,怎么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真是人呐,不到一些厉害的时刻真的看不出来,装,特能装。我算是他妈的看透了。”

月茹道:“那你就把红包一一摊开给他们看,然后记录在案,省的将来吵架。”

静江‘嗯’了一声,没留意到一旁的方妍脸上满满的不屑。

后来仅仅过了一天,霭芬就突然不省人事了,那天方妍仍是老样子准时的一大早九点就到了方家,进去就看到静江不停的在给霭芬揉着手臂,一声声喊道:“妈,妈,你快睁开眼,你看看谁来了,小妍来看你了。”

霭芬的眼珠子转了一下,掀开眼皮,方妍一个箭步冲过去,蹲在霭芬的床前道:“奶奶,奶奶,你听见我说话嘛?”

霭芬点点头,方妍松了口气,但是等到桂芝来的时候,霭芬就渐渐颓然下去了,眼皮像是要阖上,方妍吓得一直喊她:“奶奶,你别睡觉,大白天的,不要睡了,否则晚上睡不着。”她一边说,一边泪如雨下。

桂英和桂芝前后脚,霭芬除了鼻息之外,已经没有意识,静江赶忙叫了救护车,医院的人这一次很快就上门,一见到的霭芬的情形就道:“量血压。”

测量结果下来血压只有25,医护人员赶紧给打了一针,一边道:“老太看样子是不行了。这种情况我们看的太多。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桂芝和桂英突然丧哭起来,喊着妈呀妈呀,救护人员道:“现在是忙着送医院的时候,人又没死,你们哭什么!”一下子把桂英和桂芝堵住了,两人尴尬的站在原地。

方妍只是默默的跟着担架,目送霭芬出去,随后和月茹叫了一辆车跟在救护车后面赶到了虹中心。

没有床位,霭芬只能在急诊室搭了一个临时的病床,医生来看过之后道:“肺部感染挺严重的,老太很早就该来看了,为什么拖到现在?”

月茹张了张口想说话,最后还是默默地咽下去。

方妍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恨意,霭芬有肺部感染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最开始真的不严重,她一向身体很好,这就给了桂芝和桂英理由,“妈的身体很好,就家里喂两粒头孢就行了,不必再去看医生。”静江其后为了安全起见自掏腰包请医生来看过几次,确实也只是挂了一些抗生素的药水,没多大用处,最主要的是,静江这样的做法经常受到兄妹几个背地里的指摘,说他弄的好像霭芬只是他一个人的妈,不是他们的妈一样,反衬出他们的不是!桂芝更是带着药上门道:“我开的药也是好药,又不会吃死妈!”

霭芬为了息事宁人,让静江以后不要再带她去看医生了,省的家里不太平,和睦是最关键的,静江无法,只有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想救人,救自己的母亲,可拦在他面前的不是道德,不是金钱,竟是一些人心上的龃龉。

桂芝这样的理由很简单,如果任由静江一个人付钱,那会让他们陷入被动,显得他们很不孝,但是要他们平分母亲的医药费,他们又都觉得是一比很大的开销,桂芝于是想出这样的法子——她是很早就办的退休,还是静江在位的时候替她办的,所以她的医保卡是每个月消费满300元之后药费只需要出10%,比一般人出的费用都低,而她不看病,配额用不完,就专门拿来给霭芬开药,每次都是她跑去和医生说霭芬的症状,然后一堆的药拿回来,相较于去医院,实在是便宜很多。因此桂英和润江都觉得这个方法很好。

可是在白家的时候,有一次方妍听到月茹不满的和静江私下里嘀咕过,他们以为方妍在楼上没听见,便没什么顾忌,一股脑的说出来了,月茹道:“妈其实真可怜,她不像我妈,有劳保的,是党员,看病什么都报销,而且住院比挂水或者回家吃药更划算,你妈什么都要自费,所以兄妹几个为了省钱就不愿带她去看,这样长时间没病也要拖出病来的,你看我妈,她一咳嗽头疼脑热的,我就送她去医院,老年人嘛,小毛病都能酿成大祸要命的。”

静江点头道:“我气也是气在这里,说实话,你妈要不是你伺候,恐怕早几年前就死了。”

其实有一次月茹想带霭芬去看病都被霭芬回绝了,霭芬道:“小白啊,我知道你是好心,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我也我的难处,你看家里现在挺好的,你好好地回去管你的妈,你要是带我去看,回头有个好赖他们全都怪你,毕竟你只是媳妇啊,听我的话,别趟这个浑水。”

月茹一想到这些,听了心里难受死了,在急诊室里红了眼眶。

现在医生检查了霭芬的症状也是如此说,显然印证了月茹心底的看法,霭芬是由非常轻微的肺炎引起的,再加上长期卧床,全身机能退化,肺部感染就越来越严重,直至今天这样的地步,医生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拿了一个泵给给霭芬抽痰,方妍就一直坐在床沿握着霭芬的手不肯松开,月茹在一旁陪着,他们都看到那个透明的泵足足抽了约有一个夸口高度的痰,但是霭芬的病情并没有好转,相反继续抽下去,渐渐抽出血来,身上还插了氧气管,输尿管,等等……方妍低声道:“别抽了吧,都抽出血了,奶奶会疼的。”

医生把静江叫到一边,桂芝也跟过去了,医生嘱咐道:“给老太太用了一些营养针,但是说实话,我们医生也不知道老太太能不能扛的过去,有的人一扛能扛两年,有的人几天也就过去了,所以这几天是关键,如果48小时内,老太太各项指标恢复正常,就没有性命之忧了。”

静江沉重的点头,桂芝保持沉默。

霭芬则睁开了眼,她看到方妍觉得很纳闷,再看四周的景致觉得和家里完全不同,方妍轻轻的给霭芬捋着头发道:“奶奶,带你来看病来了,你别怕,医生刚才来过,说你不要紧的,就是戳两针,跟蚂蚁爬似的,不疼。”

霭芬冲她咧了咧嘴,她没有力气说话,但她的脑子是清醒的,小时候方妍生病,这话是霭芬哄她的,如今反过来轮到方妍哄她这个老太婆。

方妍见几个兄妹围在那里商量事情,凑到霭芬的耳边低声道:“奶奶,你别担心钱的事,我知道你不敢来医院是为什么,怕他们四个为了钱闹的不愉快,是不是?你别怕,他们不会吵架的,我都跟他们都说好了,钱就算他们不出,我出,你好好地养病,不要担心钱。”

霭芬浑浊的眼球看着方妍的方向,缓缓点头,她怎么可能不担心,医院里一天就是几百块,就算是孙女的钱,她也舍不得花,她只是不说。

后来到了下午,霭芬的精神渐渐好了起来,双吉看见了道:“我有个提议,妈现在这个情况估计是要长住了,妈的身体好着呢,我看到对面有租房子的,咱们不如在对面租个房子,你们看怎么样?这样大家陪夜也能过去睡一下,否则老是找酒店也太贵了。”

静江火气一下子冒上来了,道:“这里是虹口区,你家也在虹口区,你不打车坐公交车过来也不用超过三十分钟你至于吗?”

桂英两边都不帮,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到底每天要从赤峰路赶到这里,一来一回也是很累的。不过他们还算好的,我呢,我住江湾镇,老大住在高镜庙,都是更远的。不过我和老大合计过了,到时候我们要过来,就三个一起过来,因为是一个方向的,老大管他自己吧,我带着姐和姐夫一起过来不就行了?”

静江和双吉一听可行便不再说话,其实桂英的女儿敏敏嫁出去后搬到松花江路,桂英每天从家里到女儿家比到母亲家要远的多,从路线上来说,她其实是为了去女儿家,顺道在半路上绕去娘家一回看看霭芬。

静江心里都明白,他只是不拆穿,人家心疼女儿也是没有错的,不能说心疼女儿超过老娘就要受到批判。静江只是不好受,和方妍一样,很不好受。

霭芬下午的情况还比较稳定,能认人了,几个子女便立刻做鸟兽散了,方妍还呆着,静江让她回家,说今天不会有事的,方妍心里不安,静江一再向她保证,方妍总算被拖走了,但始终惴惴的。

当晚到了后半夜,大概是凌晨的三点,桂芝来和静江换班,等到静江中午十二点再去的时候,发现桂芝居然在霭芬身旁睡着了,静江按捺住性子对桂芝道:“好了,我来了,你回去吧。”

桂芝面上讪讪的,道:“你行吧一个人?身体吃的消?”

静江淡淡道:“没事,我顶的住。”

紧接着桂英也来了,见霭芬和昨天一样没什么,便拉着桂芝走了,期间方妍赶到,由于急诊室人多,很多都是呼吸道感染的病人,月茹怕方妍受到波及,就拉她到外头透一下空气,不过十分钟的功夫,再回来桂芝和桂英就已经走了。

方妍坐在霭芬边上,看着霭芬一头的银发,对她说:“奶奶,你看,整个急诊室里的老太没有一个有你漂亮的,你皮肤白,干干净净的,高兴吧?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你叫粉子,说是你生下来和面粉一样白,对不对?后来我上小学的时候,居委会来科普人口,我嫌弃粉字太粗糙,愣给你改成了芬。那一年我才读一年级。”

霭芬扯了扯嘴角,她想笑,但是不能够,只能转动一下眼珠,方妍看的懂霭芬的每个眼神,便握着霭芬的手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话,想给她长精神。

静江担心女儿,说:“今天你也来看过奶奶了,没事,只要过了今晚就没事,跟妈妈回去吧。”

方妍知道今晚是个关口,所以她死活不肯走,道:“今天我想多留一会儿,爸,你也睡一会儿,我和妈妈在这里。你看怎么样?”

静江说不要,霭芬也捏了捏方妍的手,老太太知道她有心肌炎,每天在杨浦和虹口之间奔波,抵抗力差又容易感染,示意她回去,方妍死乞白赖的又拖了一个钟头,和霭芬胡扯了一通外面的天气怎么样啊,小区里哪个老头和老太黄昏恋啦,电视里柏阿姨节目又来了哪个极品……最后还是被静江给赶走了。

走之前,她摸着霭芬的额头忍不住哭了,是时静江和月茹正好去给霭芬缴费,方妍见周围没有自家人,这才说出心里话道:“奶奶,你疼吗?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很疼?疼的话你眨一下眼睛。”

霭芬的眼皮颤抖了一下,缓缓阖起又睁开。

方妍压低了嗓门哽咽起来,道:“如果真的很疼,你就不要忍了吧。”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看到霭芬的眼里有一片水光,半晌,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滑落。

方妍痛苦道:“我之前跟您说我受不了刺激,让您无论如何要忍着,要挺住,务必要等我好了,但其实是我自私,我离不开你,我怕你走了我也活不下去了,但是你很疼,怎么办,奶奶,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你不疼不难受也不要离开我的?”她断断续续的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疼的受不了,你就不用顾忌我了,我会照顾自己的,我现在好很多了。”方妍鼓起勇气说出这番话,她实在是没法继续看到霭芬浑身插着各种管子被注射各种药物的样子了。

霭芬眨了眨眼,方妍在那里一直哭,“我知道,我知道你能挺到现在都是为了我。是我不好,叫你难受了。”

话毕,静江他们回来,月茹惊道:“怎么又哭了呢?”

方妍赶忙抹了把泪说我没事,跟着和月茹回了家,大冬天的,回到了亭子间,月茹立刻开了空调,方妍由于心肌炎的关系,一直穿的很多,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嚷嚷着很冷,她甚至进了屋都没有脱掉外面的羽绒服,而是双手抱臂道:“妈妈,我好冷啊,怎么会那么冷呢?”

“不是吧!”月茹慌了一下,拿手背去测量她的额头,喃喃道,“没事啊,体温挺正常的。”之后量了心跳,也很正常,她的身体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月茹不禁道:“奇怪。”

然而就在血压计收起来的那一刻,月茹的手机忽然响了,静江道:“快,把小妍带过来,妈不行了。”

月茹颤抖着嗓子道:“怎么会呢,我们才到家,刚才还好好的呀!”

静江道:“你们一走,妈的血压就直线往下降,快过来,别说了。”

方妍赶忙跟着月茹走,十分钟到了医院,霭芬的血压在30徘徊,心跳低到只有50,医生用电击令数据恢复到90也只是暂时的,仅仅维持了五分钟,够桂芝桂英和所有人到场罢了,当心跳只有30的时候,桂芝和桂英开始高声哭泣,静江在一旁默默流泪,方妍还是不死心,过去一把抓住霭芬的手道:“奶奶,我说话,你听的见吗?你听的见吗?”一边说,眼泪一边流进嘴里,咸的要命。

霭芬已经休克,什么都不知道了,心跳降低到25的时候,她大口大口的呼吸,是完全出于本能,眉头也皱起来很痛苦的样子,方妍目击整个过程,犹如被一柄榔头狠狠敲击在心脏上,她哭着跪下来,只听到桂英跺脚道:“你看妈,妈很痛苦呀,怎么办,她呼吸不了,她难受呀!”

这个时候的所有人,是真切的为霭芬的生命走到尽头而感到悲伤。

方妍失声痛哭,医生过来看了一眼道:“她已经走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们节哀吧。”说着,便要收走霭芬身上的仪器,方妍和桂英一把冲过去道:“不行,还有心跳,不行!”

医生和护士冷漠的看着他们,每天有那么多人死在医院,他们对这个过程见怪不怪。

果然,十秒钟后,仪器发出‘嘀’的一声长响,医生宣布其死亡。

第287章

桂芝和桂英死命的哭,方妍觉得他们就像唱戏一样,现在哭有什么用?哭给谁看?

她傻傻的站在那里,回不过神来,她知道,失去意识,苟延残喘的霭芬有多么痛苦,尤其是刚才还有呼吸,体有余温的大活人一下子被抽走了灵魂,再也起不来,不能说话,她不能接受,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涌出来。

同一时间,由于桂芝和桂英的恸哭,周围的人纷纷前来围观,只有方妍默默地流泪,一直握着霭芬的手不肯放,一边伸手抚摸霭芬的额头道:“好了,奶奶终于不痛了,你们快来看呀,她的皮肤真好,白里透红,额头上一点皱纹都没有。”

她如呓语般的声音吸引了桂芝和桂英的注意,掖着眼角道:“还真是!妈以前的皮肤就很好,又白又干净,哪个老人有我们家的干净!生病了之后才显得老了。”

“是啊。”月茹望着霭芬的遗容啧啧称奇,“有的人死时痛苦表情会很狰狞,咱妈很安详,就跟睡着了一样。”

医生对静江道:“太平间的人等会儿会来收尸,你们请配合一下。”

静江流着泪头。

一想到霭芬等会儿会被放到冰箱里,方妍就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直用手捂着心口,月茹上前一把扶住她道:“好孩子,你冷静点,奶奶这把年纪走了是喜事,懂吗?”说着掏出保心丸来递给她,要她和水吞了,然后问:“人怎么样?有什么?”

桂英也生过心肌炎,过来关切道:“是啊,你不要太激动,这种病什么情绪都不能有,我以前生的时候,别人说两句让我着恼的话,我自己觉得没什么,可心脏就克制不住的乱跳,你要当心,奶奶在的话,也一定要你保重好自己。”

“是啊。”桂芝接口道,“你对奶奶好,我们都知道,她也知道。”

“不。我对她不好。”方妍摇头,“明明还不够好。”

因为是她叫霭芬等她的,因为她特别怕失去这个爱她疼她的人,因为再也不能承受,所以无论如何想要都挽留霭芬一阵子,殊不知这样的日子对于老人来说,每一天都是煎熬。

她是直到在霭芬的眼中看见了求死的*才明白过来,霭芬想要得到解脱,生理上的痛苦,心灵上的痛苦都让老人家难再负荷,她苦难了一辈子,只想这一切都有个了结。

方妍知道每个人都有她的宿命,比如说霭芬,养育子女,为了家庭和睦,处处调停,这一生能做的都做了,她的任务到此刻已经完成。

她就像一个掌舵人,船开出去,她一直在把握方向,可船长也有累的时候,往后的航行,只能靠子女们自己了。

这些,方妍都明白,然而霭芬对她的意义不同,她只要一想到仅有的爱自己的人离开了,就心痛到不行。

很快,医院太平间的负责人来了,并没有看到来者穿白大褂,言谈间也像外面的社会人士,吩咐方家人把霭芬身上的贵重物品取走,也顺便帮老人家把衣服给换了。

四个子女一改之前的不和,熟络的分工,桂芝穿鞋,静江帮忙托着霭芬的身子,桂英来给霭芬换上好的裤子,同时摘下霭芬耳朵上的金坠子,对着方妍招手道:“小妍,你过来,这是你奶奶生前说过很多次的,无论如何都要留给你的,让你有个念想,你好好保管着。”

方妍哭着上前接过,眼神怔忡的盯着那副金耳环,想起霭芬经常开的玩笑,总说死了要把最好的给她,然而她最好的无非也就是一对金耳环,别无其他值钱的东西了。

多么可怜又贫穷的一生!

几乎为整个家庭贡献了所有,把生命燃烧殆尽,只希望子女们能继承她的精神财富。

润江却在一旁站干岸看着,待所有人忙完了,太平间的负责人用袋子把霭芬包了起来,还没拉上拉链的那一刻,所有人又开始恸哭,方妍拨开众人冲到最前面,希望能将霭芬最后的样子记在脑子里,心里。

现代人的情义凉薄,太平间的人也是许久没看到那么会哭的家属了,又不能催,于是道:“让老太太走的安心些吧,你们一直哭,对她是不好的,老太太生前应该是个慈祥的人吧,所以走了以后也像睡着了一样,真是少见。请赶紧收一收,把老太太的东西都带上,因为等会不会再回来了,这叫‘不走回头路’,明白吗?”

几个人顿时止住了哭泣,手忙脚乱的行动。

方妍浑浑噩噩的,像丢了魂,全由月茹牵着走。

方家人因为之前伤心过度,没甚留意,此刻一行人护送霭芬到了太平间的门前才发现不对劲。

来者难怪会有那么多口头上的专业术语,原来是做殡葬一条龙的,医院和他合作,让他把太平间承包了下来,想要把人放到太平间去,必须要经过他的‘办公室’,那里贴满了各种香烛纸钱和打斎的价目表。

那人对方家人道:“你们谁是老大?”

润江立时站了出来,那人指挥道:“来,带着弟弟妹妹给老太上一炷香,请她安心上路。”

上完香,让润江在一边的联系人一栏填上电话等信息。

仪式完毕,那人拿出新版的价目表开始游说润江,润江手足无措道:“这些我都不懂,我不管的。”

那人道:“那你们家到底谁说了算啊?”

众人一齐看静江,静江唯有站了出来,那人狠狠瞥了一眼润江,心想,方才装腔作势的老大模样,合着竟然是个黄牛肩膀空心架子!

接着又开始对静江殷勤起来,静江婉言道:“这个我们实话实说吧,葬礼的事情,我们家附近有一个邻居是做这个生意的,做了几十年,和我们家有点渊源,要是知道了我母亲的葬礼不让他来搞而请了外面的人,我们这边说不过去。”

那人道:“谁啊,你说来听听,你们既然到了虹中心,估计也就是住在这附近,这里做这行的,没有我不认识的。”

静江报上了小海的名字,那人道:“哦,是他啊,我知道,地痞流氓一个,彩虹老街的嘛,我跟你说,越是熟人越是会坑人。我这里都是明码标价,很多人都是回头客,要不然医院也不可能把生意给我做对不对?”

静江面露难色,桂芝观察了一下对月茹耳语道:“你去跟静江说一声,要实在不行,就把生意给这个人做也行,毕竟妈在这里,我们又不会在这里过夜看着,他要是对妈干点什么,我们谁能知道?这种人最好还是不要惹,你没看见刚才听到我们要找别人,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月茹觉得有理,方妍也是这个意思,向静江不停的使眼色,静江对那人道:“请稍等,我和家里几个兄妹商量一下。”

那人道好,摆下手中的价目表,坐了下来,静江听了几个人的意见,似乎都是要把生意给这个人做,他说行,立刻去和那人交涉,那人也很高兴,本来以为黄了的生意突然又有了转机,特别高兴,让家人给霭芬道别以后,就开车送一干人等回到方家,当晚就要设灵堂。

其实按照方妍的看法,就算找个和尚道士念一下经也没关系,以前明忠走的时候就是如此,出钱就是了。然而一条龙先生自带了一只小型录音机,到了方家就摆到桌子上开始播放,静江提议请和尚的事,他道:“不瞒您说,一般客户提出的要求我都尽量满足,但是现在没和尚愿意干这个事,而且也忒贵了,不是你们能想象的到的价格,现在行情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

静江他们唯有作罢,几个子女坐在一起翻相册,要找出一张霭芬的照片来做遗照。

最后挑选了一张吃团圆饭时候的侧脸照,对着镜头微微含笑,月茹眼眶湿湿的说:“这张照片还是静江过五十岁生日的时候,小妍给她拍的,好是好,就是侧着头。”

一条龙道:“没事。”当场翻拍了下来,然后传给手下,不消十分钟就把霭芬的脸用软件给p正了,并且光线处理的也很好,大家都很满意,确定就印这张。

开始设灵堂那一天起,就有家属要陪夜,不能睡觉了,方妍不能熬夜,大家让她早点去睡,方妍却是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后来是把霭芬的金耳环放在枕头底下才小憩片刻,只是泪水不曾断过。

当晚,子女还要烧衣服给霭芬,总之忙了一晚上,早上才都陆续的回去,休息大概五六个小时又都集合。

因为大礼就在两天后,要安排的东西实在是很多,酒水,花圈,甚至锡箔,都要人一个一个叠出来的,方妍白天就帮着桂芝叠锡箔。

一般来说,大礼这种事到底不像喜宴,不兴四处叫人的。哪怕94岁高龄过世,按着海城当地的规矩,是可以当做喜宴来办的。甚至有人放鞭炮。但总归有人忌讳,桂芝因此连好朋友也没有通知,月茹那边几个姐妹和麻将搭子知道她婆婆病重,纷纷致电询问,月茹也一一搪塞过去,来的都是家门口的邻居,摆下红包,和方家人约定大礼那天到底去不去,唯有桂英一个,来一个电话,就哭:“啊呀,我妈走了呀。”然后朋友免不了在电话里安慰她一番,最后说好的十桌,到了大礼那天超支,桂英占了四桌,静江这里和霭芬的老邻居占了四桌,桂芝占了两桌,润江只有一桌,坦白说一桌都不满,主要是她老婆做人欠缺,没什么朋友。这样便是十一桌,比原先订的多了一桌。

一条龙挺高兴的,这次的葬礼他是有钱赚的。

单不说酒水,光是花篮花圈,就是一比大价钱。

在大礼的时候,方妍订的花篮最多,花圈最大,就放在霭芬的灵柩旁边,挽联也是由她亲手一张一张写的,到了殡仪馆的时候,和众人挂在了厅堂的两旁。

一直在忙工作的胜强也从外地赶了回来,一进方家就哭得停不下来,连张萍也跟着哭,怎么说霭芬在桂芝那里也呆过一段日子,桂芝由于脾气暴躁,不怎么有耐心,照顾她的就是张萍这个外孙媳妇。

为此,霭芬以前还经常嘲笑方妍,说她小胳膊小腿的,只能扶一扶自己,张萍呢?直接能把她抱起来,末了叮嘱方妍要锻炼身体啊!

大礼的时候,大家一致推举有润江来念悼词,主要是论口齿清晰度,他远胜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