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江一开口,就是浓浓的海城老爷叔,地方口音太重。

之后是家属默哀,绕着灵柩三圈,方妍是姓方的,和润江的儿子站在一起,但是这位堂哥一滴眼泪也没留,霭芬病重没来看过,守灵也没有出现过,到大礼出发那天都是直接去的殡仪馆的。作为长孙,简直是个奇葩。

方妍对他颇有微词。

其实不止方妍,就连桂芝桂英对他都十分的不屑,背地里数落他连一点基本的道理都不懂,亏的他还姓方!因为就连敏敏一个大肚婆,怀胎六个月了,都强烈要求参加大礼,最后是被桂英给驳了回去,静江为此还特地去问了一条龙,一条龙道:“有孩子的最好不要去这种地方,就在外面看看逛一圈算是尽孝了。”

敏敏最后便没有去,而是直接去的酒宴饭店,但在出发前,还是到方家来给霭芬上了最后一炷香。

小一辈的只有她和胜强对霭芬最有感情,胜强也是绕着霭芬的灵柩不肯走,方妍走在前面低声提醒他:“哥,眼泪别掉在奶奶棺材上,他们说,要不然奶奶走不了的。”

胜强点点头,用手大力的摸脸。

接着要把所有花圈和花篮的花摘下来塞到霭芬的灵柩里,一条龙特别叮嘱,掉在地上的千万不要捡,那是买路钱。

霭芬平时在老街人缘就不错,给她送行的人很多,连卓小四随份子都给了五百,方家人都惊为天人道:“这难道是良心发现?”灵柩里的鲜花塞得满满的,殡仪馆的人便提议把鲜花往下压,桂英这上头比较细心,一直吩咐道:“轻点儿,轻点儿,别压着妈妈。”

方妍在边上兜着,鲜花之后是锡箔,整整几十袋,邻居窃窃私语道:“乖乖,那么多锡箔,方老太最节约的一个人了,到了下面怎么用的了啊!他们家人真有心,居然叠了这么多!”

殡仪馆的人要推走灵柩了,所有人哭了起来,月茹泪盈满眶,连声道:“妈,我知道你放不下静江,我会照顾好他,看好他的,您放心吧。我跟您保证。”

桂芝捶胸顿足:“妈呀,妈呀,我恨不得代你去啊,你怎么就撇下我们了啊!”

胜强拉住桂芝道:“妈,来之前我跟你说过什么,再难过难受,有些话不可以乱说。我们都知道你伤心,大家都伤心,但外婆在的时候常挂在嘴上一句是什么?——凡事都要讨个吉利。您不吉利的话再不能说了。”

桂芝哭着点头。

方妍什么都没说,只是跟着灵柩走,一直送到电梯口,门关上的那一刻,静江跪了下来,方妍过去扶住静江,搂着他的肩膀,道:“爸,我们尽力了,咱们不亏心。”说着,抬头看电梯门阖上,眼泪从不曾停止过。

第288章

静江一家是比其他人都难受的,因为偶尔霭芬虽然会去桂芝那里小住,到底只有几天的功夫,和静江却是一直生活在一起的,单是方妍,祖孙俩相依为命就有二十八年。

这二十八年里,艰难的时候是大部分,包括方妍动荡不安的童年,青少年时期金钱上的捉襟见肘,和母亲的疏远冷漠,无法面对静江□□□□时的压抑,唯一给她安慰,能让她取暖的只有霭芬一个。反之,霭芬亦是一样。

脾气火爆但心地善良的儿子,蛮横的亲家,不理解她的儿媳,两个性格迥异时不时闹矛盾的女儿,还有一个心思叵测的大儿子,霭芬可以毫不保留的倾吐对象由始至终也只有方妍一个。

当然到今天,一片苦心,他们中的有些人终于开窍了。尤其是月茹,在天长日久的相处中,婆婆逐渐取代了母亲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她以霭芬的为人为榜样,都是霭芬经年累月积善的结果,也许她死了,但于方家静江这一支,打击是沉痛的,影响却是长远的。

酒宴结束之后紧接着就是头七,一条龙道:“你们家这位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是个明白人吧?”

月茹红肿着眼道:“那可不,清醒着呢!走之前的一天还跟我说‘小白啊,你要管静江啊,你千万不能不管他,我跟你说,他不听话,他偷酒喝,我告诉你他都把酒藏在哪儿了!喏,米缸里塞了一瓶,我的躺椅下面有他喝剩下的半瓶,还有浴室里,冰箱和厨卫夹缝里有……”

月茹照着霭芬的话一一摸索出来,还真对!

这事听来叫人发噱,但一片拳拳爱子之心无不叫人动容,一条龙感慨道:“我们做这行的,做的多了,看的人也就多,我为什么说老太太是个明白人呢,你们看啊,她好像跟心里有数似的,专挑着礼拜六走了,这样一来,以后每个七都是在周末做,不耽误子女们家里的事。孩子们上班的也都能来。”

月茹‘嗯’了一声:“妈就是习惯为大家着想,一向如此的。怕给别人惹麻烦,怕叫别人不痛快……”

方妍道:“就是对别人太好了才叫有些人肆无忌惮,她这是好过了别人,委屈了自己。”

一条龙接着道:“我也说老太太走的时候脸容特别光洁,慈祥有余。当然走的时间你可以说这是一个巧合,但是你们想想,做完七七就是去乡下落葬,正好是清明节,老太太脑子可不是一般的活络。”

月茹听了一怔,掰着指头算了一下,转过头去对静江道:“还真是……七七完事了就是清明,你们全部去乡下替她安排落葬的事宜。一点儿不差。”

方妍叹了口气道:“她就是爱操心,都到临了了还这样!其实哪是她要周六走的呢,不就是想着已经在医院住了几天了,每天都是六七百,这样长住下去得要多少钱?她呀,怕家里生波澜,为了钱吵个不宁,干脆省事走了吧。我最难过的就是,她这一辈子都是为了别人,什么时候为了自己?其实就应该是大家反过来照顾她。”

一条龙这些天也算咂摸出一些味道了,道:“好像几个人家,还是你们一家最勤快。”

“没办法。”静江难过道,“妈活着的时候就是跟着我的,一跟几十年,我为她做这些又算的了什么!”

“难怪!”一条龙道,“的确是跟谁在一块就和谁亲!”

话虽如此,霭芬却是一直一碗水端平,谁都不偏心的,奈何一样米养百样人,就连手指头伸出来都不一样齐呢,所以道德标准这件事,只能用来要求自己,不能同样的套在别人头上。好像润江吧,这头妈才走,刚过了三七,那头就上门来找晦气了。

方妍止不住的想,他们家也就那点儿出息,为来为去还是那么点破事,就是酒水不能平摊,必须按照每个人的人头算,否则他们就吃亏了。还能不能有点儿创意了!

其实之前润江已经派先头部队桂芝来探过路了,由于当时酒宴他和桂芝的人数最少,桂英和静江平分秋色,这样一来,假如总账要四个人平分的话便意味着桂芝和润江多出了一部分的钱。

所以他先打电话给桂芝,好一番游说。

要说桂芝心里没想法那是不可能的,桂英平白无故叫了那么多人来,每个人送的帛金都是由本人收,也就是说桂英的客人桂英收,静江的客人静江收,那么他俩的人数多,意味着收的帛金多,而桂芝和润江的人数少,意味着帛金少。桂芝也不满,但想想毕竟是送母亲最后一程,算了。

然而润江不肯就此善罢甘休,非要桂芝来找静江谈判,桂芝到了方家美其名曰来看看静江,给妈上柱香,之后三句话不离酒水钱,还指名道姓的说这样对老大太不公平了,话题被岔开之后又再绕回来,三番五次的,月茹和方妍就知道桂芝想干什么了。

月茹道:“假如老大觉得他这样吃亏了,让他自己来和我们静江说呗。”

“是啊。”方妍接口道,“要说吃亏,咱们还吃亏呢,家门口的邻居有个红白事的,都是我们出钱,你们三个是不管的,若真按大伯说的这么计较,那之前邻居那些帐我们也是不是该和他一一算过来,好像隔壁国强叔死的时候,钱是我爸出的,是不是也该让他把他那一份补上?”

桂芝道:“可是奶奶和你们住在一起呀。”

方妍伸手打住道:“嗳,这你就错了,和我们住在一起就什么都赖我们呀,丧礼就要我们各出各的,轮到邻居要出钱了,奶奶就成了我爸一个人的妈了,我就奇了怪了,要说邻居,我和国强叔几十年话都不说一句,国强叔不是姑姑你的同学吗?”

桂芝被窒的无语,方妍要么不盯着人打,要真的和人计较起来,绝对是个厉害角色!

桂芝讪讪道:“这不是我不要这样,是你大伯非要我回来和你爸商量嘛!”

“我们无所谓啊!”方妍代替月茹和静江道,“按人头算就按人头算,横竖我们吃亏惯了,我觉得姑姑你不该来找我爸说,你该去找小姑姑谈,小姑姑请的人最多,礼金也收的最多,你找我们谈不是让我们做恶人吗?毕竟一开始说好平摊,大家都是同意的,你和大伯没一个人反对,怎么现在突然又反悔了,那小姑姑肯定不干啊,我爸去找他说,到时候怪的又是我爸。现在奶奶不在了,没人能给我爸主持公道,到时候和小姑关系不好了,又要被有些挑拨。”

话说到这里,恰好桂英也回来了,听见他们的谈话问怎么了,桂芝吞吞吐吐的,方妍就把事情的始末说了一下,桂英一张脸又红又白,拉高了嗓门道:“他好意思来跟我们斤斤计较,他怎么不说他老婆吃完酒席临走的时候拿了那么多份回礼(中国很多地方有一个风俗,就是葬礼结束后,出了帛金的来宾要领取回赠的礼物,尤其是年事高的老人家仙逝,很多不相干的人也会聚过来讨一个长寿碗),按说来一个人就送一份,她老婆一个人就拿了七份,这是把葬礼当自助餐啊?要不要脸啊?!他真要算人头,行啊,让她老婆把拿回去的赠礼都吐出来。”

“再说了。”桂英这话也是说给桂芝听的,“当初叫多少人都是自己说了算的,我能叫四桌人,他当然也可以叫,他干嘛不叫?!他人缘差,这还怪我啊?”

桂芝被喷的灰头土脸,唯有作罢,回去对润江说算了。

人走后,月茹对静江道:“其实我们还真无所谓,要不然就按老大说的计人头算罢了,否则为了这么点小事伤了和气,妈的七七还没过呢!像什么样子!”

“你也知道说像什么样子!”静江气道,“七七还没过,要用钱的地方还有,他那么快就来结账,是打算怎么着,这就撂手了?”

“要真计较,每回做七,他们三个都要回来吃饭,我大鱼大肉的招呼,两百块的成本都不够,难不成要他们都一人交五十块钱给我做饭钱?你说我要这么干寒碜不寒碜啊,我就缺这五十了?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我没想着和他们计较,但是老大呢,一分一厘的呀,都是夹在屁*&眼里,机关枪都扫不下来。做人这样有意思嘛!”静江无奈的摇头。

可菊苼不这么想,当晚月茹回去看老娘的时候无意间把酒席的事跟菊苼一提,还没说方家为了这酒席分账不清呢,菊苼立刻就道:“咦,这样一来,老大不就吃亏了嘛!他等于白白的替桂英承担了一部分的酒水啊!”

月茹扶额:“妈,我跟您真没说头。”

“我又怎么了!”菊苼不满。

“没什么!”月茹朝天翻白眼。

方妍在一旁笑道:“外婆,我妈没说你不好,她就是觉得你和我大伯是一路货色,思考的方向都是一样的。”

菊苼撅着嘴道:“没错啊,我又没说错,这一分一厘的怎么能差呢!”

方妍笑嘻嘻道:“是啊,我也觉得外婆你说的对,一分一厘的绝对不能差,所以以后大舅舅不用东躲西藏的时候,我就得问他讨利息,借我们钱的利息,逢年过节我们接济他的钱什么时候能还,最要紧的是,当初让我们房产证做抵押这笔账该怎么算!”

菊苼悻悻道:“话不能这么说嘛,你妈和舅舅是兄妹!”

“那我爸和我大伯不是兄弟啊?”方妍嗤的一声,“外婆您刚才不是还说要亲兄弟明算账嘛,怎么到了我妈这儿就没这条规矩了!真是,这世上呀有些人尽是双重标准!到哪儿都是她有理,真怀念毛&*主席,他老人家在的时候,什么妖魔鬼怪全都见光死!”

菊苼望着月茹无语。

第289章

由于桂芝在桂英和静江这里的思想工作没有作通,润江无法,到了四七那一天,只有亲自出马,早早的来到方家和兄弟姐妹算账来了。

起先只是在楼下争论,方妍嫌吵就自个儿到楼上去了,静江也示意她这么做,他自己则忙着在厨房给他们几个做菜,没想到不过多久越吵越凶,她就听到砰砰砰几声,她吓得掀开门板就看到润江居然一掌又一掌的拍在霭芬的灵堂上,她按捺住心脏的不适下了楼。

“有什么话你不会用嘴说,今儿是奶奶做七的日子,尸骨未寒,你还有没有一点当老大的样子了?!”方妍气的胸膛起伏,“我一个小辈,这话我不当说,但你也太不成体统了,自己的儿子不管教,临终都没来看过奶奶,一炷香不上,直接去殡仪馆,葬礼结束了赶紧拿了回礼就走,然后要了死亡证明问公司要补贴,我说你们一家怎么都那么奇葩。我告诉你,你要砸场子也要看看地方,这是我家!我家!我有权利请你出去,要不是看在奶奶的面子上,我根本就不会放你进来,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安安静静的和两个姑姑好好商量,二是我让老虎出来,你自己看着办!”

是人都知道老虎说的是静江,静江脾气横,现在是装聋作哑的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自己把事情解决了,省的到时候大家脸上难看。要是他真出马和润江来个大清算,润江只怕连皮都要被剥了。

果然,润江放软了口气道:“你这个孩子,我们大人说话,你不清楚的事情就不要胡乱插嘴。”

“她怎么不清楚,她清楚着呢!”桂英叫道,“你不就是为了那几桌的钱吗,我告诉你,今儿我钱都带来了,你要,可以,我他妈都给你,也不知道你和你老婆两个要这么多钱藏着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润江昂着脖子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无非就是要说我女儿都死了,要钱是留着垫棺材底用的吧!”

“我可没这么说!”桂英指着润江道,“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你说怎么有你这样的人,萍萍好歹是我的侄女,我都没有说她,你是她爸,倒拿她的死来说事?你既然要说,那咱们就说,说白了,你女儿也是被你和你老婆害死的,当时要不是你老婆舍不得钱不肯换血,你女儿搞不好还有一线生机。连你儿子都说了,情愿不结婚,也要把钱给姐姐治病,结果你老婆呢?说什么了?说早死晚死一样都是要死,就不浪费这个钱了,最后还是我们大家凑份子给她换了一袋血。你良心是给狗吃了?!”

“就是。”桂芝不满的嘀咕,对着润江道,“你也是的,有话好好说,拍灵堂干什么。”

“你这是拉偏桩!”润江又把矛头对准了桂芝,“你反正就知道帮着桂英,你们几个都联合起来对付我,我老婆说的还真不错,好好地一个人怎么能老失眠,还得忧郁症。”边说,边手指着桂英,“像你这样成天睡不着的,就是在家里算计别人吧,所以才睡不着,你心思叵测啊你!”

“而且我拍灵堂怎么了,妈她大度不计较。不像有些人,妈大礼的时候,她那指甲油涂得血红血红,妈死了她高兴吧?”润江含沙射影的说桂英。

桂英道:“你也说了,妈她大度,我事先没留意指甲的颜色,这是我失策,我认错,可你呢,你跑来拍灵堂,方润江,你厉害啊!我好歹总不会来拍妈的灵堂。你这是要当着妈的面要她不安生啊!”

“而且大礼那天大家都知道规矩,不能带金首饰,否则妈作为一个往生的人是会怕的,你倒好,捧遗照的时候先把一个金戒指戴上,我说你是干了什么亏心事啊,你这么怕?怕妈夜里来找你啊?”桂英与他针锋相对,但又是个受不了委屈的,当即嚷道:“把哥叫来,把我哥叫来!让静江评评理。”边说,边开始掉泪,“我生病我也不想的,你当生病好受啊,怎么我生病到了你嘴巴里竟然还是我活该,是我在家里算计你们,你嘴巴也太毒了,方润江,你是畜生啊!”桂英气的直哭。

桂芝也难过道:“你太不像话了,老大!”

润江干脆破罐子破摔,什么不满今天一次性倒出来:“方桂芝你别说我,你当你是什么好东西!我放在你那里两千块你就莫名其妙的吞了,说我没有给过你,钱呢,钱去哪儿了!还有妈打官司那件事,都是你在里面包办斡旋,收了多少钱,出了多少钱,每个人多少钱你都是一笔糊涂账。”

桂芝激动的站起来:“方润江,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什么两千块?”

“就是有一年乡下回来放在你那里的。”润江理直气壮道。

桂芝‘呸’了一口道:“那是你不想让你老婆知道你藏了私房钱,非要放在我这里的,而且也不是两千,只有七百,你打量我记不住?”

方妍点头:“是七百,当时乡下我们是一起回来的,奶奶也在,当着面给的,整七百。”说着抬头看润江,“大伯,你身上什么时候能有过两千这笔大数目?你编出来也要有人信啊!”

“对呀。”桂英掖着眼角,“而且上个月你非要说姐拿了你两千块,这事不是已经在我家说的一清二楚了吗,怎么现在又提出来,你是想钱想疯了吧?”

润江无语,只有道:“好好,不说这笔,那咱们说妈官司那笔,账目怎么样,我出了两万,现在屁毛都没有收回来。”

“打官司有赢有输,这你能赖我呀,你跟姓吴的和沈彩霞怎么不见那么横啊!”桂芝反唇相讥,“你有本事你去讨债啊,整个案子都是我鞍前马后的在跟,除了静江帮我一起去过法院几次,你们谁出过力了?这会儿跟我来横五横六的,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你可以自己去找姓吴的要钱,你要是能要来,他妈的全部归你一个人,咱们都不要了。”

润江道:“行行,你赖,咱们就让静江来评评理。”

方妍果断去找了静江来,静江只有放下糖醋鱼,叹了口气,回去调停,一进屋就听到桂英的啜泣声,静江道:“别哭了,有什么话大家都在,三头六面的说清楚吧。”

润江指着桂芝道:“喏,就说她,账目不清,静江,你把账目拿出来,咱们一对比就知道她方桂芝在里头有没有和稀泥!”

静江哼的一笑:“哥,你要查我帐明说,我账目清楚,都在这里,白纸黑字写着。”说到这里去打开抽屉,把本子搁到桌子上给众人看道,“收的帛金和所有的花费都列的清清楚楚,你们自己看吧。”

桂英哭丧着脸道:“我信的过哥。哥办事才不像有些人呢!”

桂芝也道:“我信得过弟弟。”

方妍不由冷笑,信得过?现在是狗咬狗一嘴毛要静江出来主持大局了就信得过,之前谁缠着病床上的霭芬问礼金收了多少?真是亏得静江有先见之明,什么都写的明明白白,要是和他们一样单靠一张嘴说,真是吵到明年也吵不出个鸡蛋来。

润江仔细的翻了,不由的信服道:“还是静江办事靠得住。”

桂芝道:“你这就是说我办事靠不住?当初同意姓吴的每个月分期付款你也有份,现在都反悔,我能说什么?反正我到时候也把账目拿出来就是了,省的你说嘴。”

“那两千块呢?”润江追着问。

“哪儿来的两千块!”桂芝气疯了,“你是有病吧你!我没收过你两千块我到哪儿给你两千块去!”

桂英已不想和老大多啰嗦,直接拿出手机把酒水上该结的钱算了一下,当场现金点给老大:“喏,我这里两清了,以后别来跟我有的没得,你点一点。”

老大也不含糊,接过钞票噼里啪啦的点起来,而后点头道:“没错,是这个数。”

静江给月茹使了个眼色,月茹早就把钱准备好,此刻一把递给老大道:“这们和桂英一样都是四桌,所以跟她给的是一个数。”

老大收到了钱,显然比适才好说话了,也不和桂英吵了,就盯着桂芝要那两千块,桂芝不理他,老大就自顾自在那里嘀嘀咕咕的,什么几千减去几百,方妍纳闷道:“什么呀?你还有什么钱?”

桂芝‘蹭’的一下站起来,火冒三丈道:“还有什么钱,当我不知道呐,他哪儿敢跟他老婆说这钱是给妈看病办丧事的呀,他说这钱是给妈请保姆的,但是妈没几天就走了,按照他跟他老婆说的请保姆的日子,他老婆一定要把钱退回去,懂了吧?”说着不屑的看着润江,“你他妈的也别算了,我都给你算了,一千七百五,难怪吵着问我要两千呢!”

方妍对桂芝竖起大拇指:“厉害!我还真没往这处想。”

“我还不了解他那狗德行!”桂芝从兜里拿出红钞票,摔在桌上道,“喏,我跟你说,你他妈也别几百块的在这儿鸡零狗碎的算,我和桂英包办了,不用你付,反正现在你香也上完了,你拿了钱给我滚蛋!”

静江说:“不行,不能让你和桂英承包,要算,也有我一份,我们三个分担吧,老大你就带着钱回去,也不要在这里闹了。”

这样一来,等于三对一,老大顿时有些下不来台,但是静江和桂芝的钱他还是照收不误,只是蓦地月茹叫起来道:“呀,怎么我们少了两百?”

“怎么了?”静江不解。

方妍双臂抱胸道:“大伯,我爸补贴给大姑姑的两百你刚才‘不小心’拿走了,那不是给你的,是给大姑的。你拿走账目就不对了。”

方妍可以咬重了‘不小心’三个字。

润江连声说‘啊呀,对不起,对不起,我年纪大了,搞错了’,然后把两百拿出来给桂芝,之后又开始合计自己的账目,确定数字正确回去可以交差后,也不闹了,但是却叫静江给请走了。

人走后,月茹嘀咕道:“这人怎么这样,我要不说,他还真就把这两百拿走了,好意思嘛!”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桂芝鄙夷道,“他和他老婆就这个样儿,每次外出马路上看到什么好的垃圾就带回去修一修家里摆着用,他家那口钟就是这么来的,所以你说这两百块他能不拿嘛。”

月茹讶异道:“他们怎么这样呀!他和他老婆好歹都是德资公司退休的,两个人的退休工资加起来接近一万了呢,至于这样嘛!”

“至于。”桂芝道,“你是不晓得其中的内情,金娣是要补贴给他自己的弟弟呢,还有她的那个前女婿,女儿才死了一年不到外面就找了女人结婚,把孩子送回他们家,这十几年来可不就是他们夫妻在抚养外孙女嘛,然而就这么一个烂人,她还觉得她女婿好的不得了呢!人贱没法子,挡也挡不住。”

月茹听完十分欷歔,方妍也是第一次听说,对桂芝笑道:“姑姑,你还真是包打听,谁家的那点儿长短都逃不过你的法眼。”

桂芝道:“别的人我不敢说,他我还是知道的,我一听到他在那里算数,我就知道是为了请保姆的事,恶心死我了。”

这会子没有利益关系,桂英和桂芝是瞧不起润江的为人的,风向一面倒了,把润江在背后说静江和月茹的全抖落出来。

比如说润江今次是带了锡箔来的,说是一刀只要二十五,月茹买的五十块一刀太贵了,他的这个质量也很好,是他在街上一家一家比对问过来最后决定的。只是东西才拿出来,就被桂芝和桂英否决了,桂芝拿了他带来的一捆,抽出一张道:“你看,你这个叠起来是没有银屑掉下来,你这是假货。月茹买的虽然贵一点,但是东西好,看着很薄,却很坚韧,烧起来没烟不呛人,到底一分价钱一份货。”

月茹不明白桂芝说这话给她听是什么意思,方妍旋即就明白过来了,揭盅道:“妈,你怎么这么傻呀,大伯那是拐弯抹角的在说你买的贵了,五十块一刀,奶奶做七七,得要多少锡箔啊,你要是一刀里吞掉二十五块,就能挣个差价,少说几千块,他就是那个意思。”

月茹‘啊’啊了一声道:“天地良心。”

桂芝却对方妍道:“是了,就是这么个意思,你看你妈还没领悟过来。”

方妍咕哝:“他也不是第一次这么说我妈了,每次搞这种事他不都要叽叽歪歪好久,当我傻呐!”

月茹赶紧表白道:“这话可得说清楚,这锡箔不是我挑的,我是我妈家里免不得也要供老祖宗,后来妈瞧见了我买的就说我买的特别好,每次办事要我替她捎上一点儿。这可是妈挑的。”

方妍‘嗯’道:“奶奶让我妈买的,你们也知道,奶奶求人办事一向都是态度好的不得了,不就让我妈买个锡箔嘛,千恩万谢的说‘辛苦你了啊小白,麻烦你了啊小白’,奶奶就是这样的。真没想到,这也能让他说嘴。”

桂芝感慨道:“是啊,就是这样的,连让我倒个便马桶也说‘苦了你了啊桂芝’。”

桂英听到这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妈在的时候都嫌是个累赘,妈走了人人心中有愧,总觉得做得还不够,每每回忆起霭芬都是她的好。所以一直到小卞来了,桂英还在哭,小卞安慰说:“好了,别哭了,也不是第一次知道他是那样的人,哭什么,犯得着嚒!”

桂英开启絮絮叨叨的诉苦模式:“他居然说我得病是活该,说我得病是因为想的太多,算计别人,气死我了。”

“小姑你别气了。”方妍耐着性子道,“你得过和我一样的病,算了吧。”说完也懒得管着一摊烂账,径自上楼去,只是离开前,悲伤的看了一眼霭芬的遗照,心里酸涩的难以言喻。

这个家,或许千疮百孔,是从霭芬在的时候便是如此的,但再腐朽,也还是有树干支撑着,有啄木鸟维护着。因为霭芬就是这棵大树,她顽强的从别处移植到这里,凭借着顽强的毅力和自身的努力在海城扎根,生存下来,然后让孩子们开枝散叶,才有了今天的枝繁叶茂。只是大树死了,往后树干能不能继续□□下去,这棵大树会不会倒就要看孩子们自己了,毕竟家家都有自己的想头,最有可能发生的局面就是树倒猢狲散了。

方妍是其中的一片树叶,是靠着大树的养分而活的,当大树死去以后,她不可避免的委顿,即便为很多事烦忧,都比不上失去霭芬让她痛心,这是深入骨髓的。

静江和月茹只注意到她生理上的,没有留神她心理上的,其实只要心理上一旦瘫痪,紧随而来的,也许就是泼天大祸。

290、

方妍是在霭芬五七的时候出的事。

当时看起来并没有异常,她还与静江一起在家门口的花园里走了几圈,静江看她已经可以缓缓地散步,心里高兴她的病渐渐地好转,然而谁知道当天晚上回去,心跳又再次超过90.

方妍认为是家里琐碎事务太烦,吃了药就睡了,但是一连数日,心跳都逐日增高,这让方妍隐隐有些担忧和恐慌。直到有一天她的喉咙又开始疼,似乎是感冒了,心跳再次回到120.起先她没有告诉月茹,只一个人默默的隐瞒着,期间每每半夜醒来满脸都是泪水,往事在眼前一幕幕闪回,心里除了有霭芬逝世的悲伤,更多的还有恨:德华用书抽打她的脸,让她几乎毁容,眼睛瞎掉,那时候还不超过八岁;陈菊笙挑唆她父母离婚,她记得很清楚,她哭着从自行车上跳下来跑回白家要跪下求外婆,然而菊苼用扫帚赶她走;静江为了买房子四处筹钱,德辉居然还开了假的支票,静江去银行兑换才发现反而吃了罚金;月茹偷了她存了一年的钱,她没钱交学费,静江在出租车里哭,霭芬拉下老脸问两个女儿借;月茹和静江吵架拿剪刀作状要捅静江,被静江一把挥掉,武力不敌就再次拿剪刀要抹自己的脖子,静江知她做戏,不以为意,方妍过去劝架,月茹知道静江爱惜女儿,便用剪刀捅方妍,静江只得过去。

所有的这一切,历历在目,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以前她就对月茹说过,不要在她身上放什么希望,他们母女这辈子是不死不休了,在月茹拿剪刀捅她的时候,她的心就已经死了,如果说小时候还会为母亲这样的对待自己而伤心,那么后来是连伤心都不会了,只觉得恨,还有对这个人的厌恶。虽然说月茹现在比从前好太多,那是不可否认的,但伤害不可避免的存在,抹不去,洗不掉。这使得霭芬的离世对方妍来说是简直就像是要了她的命,很多人不可理解,即便她是奶奶带大的,有必要哭成这样吗?像死了亲妈一样。至少白家德城的媳妇就不免带了几分试探和嘲讽的问她:“你妈不是说你工作很好赚很多钱吗?怎么还住在彩虹老街?”方妍当时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奶奶在那儿。”没有人相信这个答案。均以为那不过是她的托辞,白月茹一定是过分的吹嘘了方妍的出息,其实方妍说的是再坦诚不过的实话。真的,如果不是为了霭芬,她或许连家都不回。

在这世上没有人能懂这么多年来她和霭芬一起经历过什么。

她一直没有睡觉,所以早上月茹过来看她,她张大了眼睛,强自按捺住狂跳的心,忿恨的说:“我其实什么都记得,那个姓宋的,你和那个男人不清不楚。”

月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随即又恢复神色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吃药吃的太久傻了吧?”

“是傻了!方妍如呓语道,“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应该让我爸离婚,还有那个姓孙的,怎么能让你们这样对我?一个用开水烫我,想让我消失,一个是我亲妈,要把我放在花坛上丢掉。”

她说的咬牙切齿,眼底满满的都是恨意。

“没有奶奶,我该是死了多少次了。”

月茹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分辨,只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奶奶没有了我知道你伤心,但你要顾惜你自己的身体,不要闹了。你这样是和自己过不去。”

“和自己过不去?我是和自己过不起,我这一次看来是无论如何过不去了。”说完她哭了起来,“我不要活了,奶奶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月茹哽咽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呢!你要逼死我是不是?你这是存心要我内疚死啊?小时候妈妈对你不够好我承认的呀,可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谁让你爸爸打我的,我讨厌他,没地方出气,你奶奶爷爷又都帮着他。”

“反正都是别人的错。”方妍用尽所有力气吼道,“你们白家人做事永远都是别人的错,你们没有错。所以你们一家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死的死,散的散,活该!活该!”

这话伤人,如利刃刺穿月茹的心,月茹啜泣道:“我知道你奶奶好,她在你心里我不能跟她比,我也没想跟她比,但是你可不可以振作点,以后好好过日子,奶奶是老了,你日子还长着呢?”

方妍把枕头丢的很远道:“滚——滚!我不要看见你,贱人!贱人!这几十年你是怎么对我奶奶的,你知不知道她被你骂的曾经要去平安公园跳湖,她是长辈,你是晚辈,只有她教训你的份儿,哪有你指着她的额头骂的?白月茹,这三十年你有没有忏悔过?你看着我奶奶的遗照,摸摸你自己的良心,你过的去吗?我忍受了三十年,为了避开你,我去美国,你走开,不要在我面前。”

“好好,你不要激动。”月茹捡起枕头放到床上,转身下楼去。

人走后,方妍静下来,但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出气,她翻了月茹的包,翻出自己被她藏起来的手机给静江发短信:“作为一个父亲,你合格吗?你一定认为你很合格,没错,你替我交了学费,跟我妈比,你简直好了一百倍,但你是祸起的根源不是吗?没想到我会想起孙惠茵吧,那个贱女人最爱在天台跟你说话,吵着要跟你在一起,你其实也想跟她在一起吧?不然不会把家里搞得翻天覆地,你以为奶奶死了我就没有人证了,神不知鬼不觉?我心里知道着呢,怎么,把我的脚烫成这样你内疚了是吧?如果不是这双脚,我早就被你和你老婆抛弃了,既然如此,当初生我出来干什么?”

“现在离婚也还来得及,我可以帮你找到那个贱货,然后你去帮她养儿子,做个货真价实的冤大头不好吗?”

她一连发了三条,静江只是看,并没有回,他打了电话给月茹,月茹一直在电话里哭,方妍固然不知道,但是她听见下面煤气一会儿开一会儿开的声音,大冬天的料想是月茹哭了,打开笼头洗脸的缘故。

静江劝了月茹几句,道:“你别哭了,她也骂我了,但是她是我们自己生的,怎么办呢?自己生的呀!主要还是我妈走了,她是伤心透了,她以后找谁去呢,她想想就想到我妈,这是歇斯底里了,你是她妈,就多担待点儿,等她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我都不跟她计较,你也别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