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回事?”狄家村年纪最长的族老摸着胡子斜刮了忽略了他的小辈一眼。

狄禹祥收起驿报,折起还给了父亲,朝族老微笑着说,“皇后在我朝国庆之日诞下龙子,真龙下凡,当今皇上大赫天下,并于明年加恩科。”

族老听得摸胡子的手一抖,不比狄增好看,他屁股立马挪开了凳子,跪下五体投地大拜,“皇上圣明,我朝威武。”

他这一跪,他又是族老又是村里难得识几个字的那个人,下面的小辈一听皇上两字都慌了,为恐不敬,都屁股挪开了凳子,都跟着吆喝了起来,“皇上圣明,我朝威武…”

狄增见族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已经跪下,轻咳了一声,忙跟着跪了下来。

族老听到一阵震耳欲聋却听来颇为悦耳的吆喝声,得到注意力的老人家更为激动,心中痛快极了,又大肆磕拜了一次,又让小辈们有样学样地跟着作态,那身上原本抱了儿子之人,也带着三岁小儿学起了族公的作态起来。

这五体投地的跪拜颇有点不伦不类,狄禹祥嘴角一翘,长手一挥,掀袍跟着从善如流跪下,朝天谢了恩。

这恩科一传出去,来狄府的人更多了,凡家中有秀才的且能进狄府门的,都带着礼来问消息了,当天晚上狄禹祥都没进门,萧玉珠叫那新来的书童狄丁去探过几次消息,听说他喝酒喝得脸都红了,她一整晚都心神不宁,愣是没睡着。

第二天一早狄禹祥回房,身上酒气甚浓,眼睛下有点青黑,萧玉珠心疼得不行,灌了他一碗酸辣汤解酒,顾不得羞怯亲手替他沐浴,给他穿戴好,又加紧灌了他一碗温盐水。

她忙,被她伺候着的狄禹祥也没闲着,喝完温盐水,听得他说胃好受了一点,那白粥就又端了上来。

“不用了。”狄禹祥想歇一会。

“吃半口罢。”萧玉珠站他后面替他绞着湿发,轻声地道,“你等会还要出去见客呢,肚子里吃点东西好。”

狄禹祥闭着眼睛深吸了口气,端过桌边的碗喝起了粥。

“就不能歇会吗?”从他进门就说过一个时辰就要出门待客起,萧玉珠的心就没好受过。

这一夜没睡,就又要出去,可能还免不了喝酒,铁打的身子都受不住。

“过了这几天就好了。”她的担心狄禹祥不是听不出来,但家中这么多人,哪是他爹一人能招呼得过来的,尤其这几天,淮安秀才都难免会过来跟得了消息的父亲见礼,他是县令之子,明年也将参加恩科,这等时候,正是跟淮安的秀才见面的好时机。

往年碍于上面的人打压他父亲,他父亲又过于刚正不阿,且只亲乡民,与读书人反倒没有来往,这么多年来,他认识交往的人也只是老师书院的那几个同窗,别的人都不好来往,眼界着实有些过窄,且没有声名。

这为官之道,是走不了独木桥的,若不然结果怕是与他爹一样,一旦落难,就算是一派里的人,也没人帮他,十年知县,到头来还是只是个知县。

萧玉珠不知面前夫君所想,只是见他闭着眼睛喝粥,心中更是酸涩,她身为妇人又不能说太突出的话,只好轻言道,“那你少喝点,一杯酒缓着点喝,别一口就饮尽,那样太伤身子。”

狄禹祥听得嘴角翘起,笑着点了点头。

小妻子虽不懂桌上一口酒别人干了,哪有人会让你慢慢喝之理,但关怀他之心却是情真,为着此,他便是多辛劳点又何妨。

萧府来了人送礼,来送礼的是管家,说是要跟大小姐请个安。

狄禹祥被母亲请了过来,听了管家的话,微微一笑,道,“家中男客多,这几日拙内都呆在屋内不出,还请大管家的见谅。”

说罢请了人送下递茶,准备离开去会客。

狄赵氏送了他几步,靠近他轻声地道,“这,是萧府里的人呐?”

不见的话,那萧府的那位老太君,不会不高兴罢?

“没事,娘。”狄禹祥低头柔和地看了看母亲,笑着轻声地道,“玉珠是我们家的人,她要见不见谁,由我管。”

见大郎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冷意,狄赵氏一愣,下意识就担心地轻启嘴唇提醒,“萧府毕竟是她的娘家。”

“儿子心中有数。”母亲担心他,狄禹祥顿住了脚步,想了想与她道,“珠珠是在萧府受过气的,进了我们家,自是爹和您的大媳妇,我的妻子,自是没必要再看萧府的脸色,孩儿是没想过走萧府这条道的,爹亦如此想,若萧府当珠珠还是萧家的大小姐,下次若是派了婶娘来,或是老太君亲自来了,我自会让她出来见人,她的娘家还是她的娘家。”

要是派个管家的下人来就要来见他的妻子,萧府想都别想。

“若…不来?”狄禹祥的话说得太硬气,狄赵氏抚着胸口深吸了口气。

“若不来,自有我替她撑着这股气。”狄禹祥浅浅笑着望着他的母亲,“就像爹当年在族人面前替您撑的那股气一般,只要有我一天,我自不会让人欺了她去。”

狄赵氏听得红了眼,“你还记得当年的事?”

她娘家的人闹水灾那年全没了,村中有婶嫂欺她娘家没人,给她脸色看,支使她干粗活,不是一家人的都要招她去使唤,后来没几天被他爹发现,说谁敢欺她,他就带她和大郎离开狄家村。

狄家村就大郎他爹一个秀才郎,因他的愤怒,族长出了面,这才有了她往后的太平日子,族里的娘婶嫂子媳妇,都知道她背后有个心疼她的,谁也不敢真得罪她。

这些年她过得确是辛劳了一点,但日子顺心,每天都甜。

大郎小时总问她累不累,操持着一家子的吃喝,管着一个村子里的人情世故,事多了活做得多了当然累,可心里却是甜的。

过了这么多年,现今连儿子都心疼她了,狄赵氏心中不知有多好过,又听到儿子还记挂着她当年受的苦,她真是想哭。

老天从未薄待她。

“娘的好大郎,”他们还站在小客屋里,唯恐人看见她流泪,狄赵氏忍住了眼泪,低着头掩饰着泪水为他整理衣裳,“好,你做什么都是好的。”

“娘,”见母亲红了眼,狄禹祥也想起了这么些年她的辛苦,为着这个家,她是累得病了也从来都是咬着牙扛着,从未放松过一天,他怜惜地看着她,低头轻轻地跟她道,“以后您就好了,我跟珠珠会孝顺爹和您的。”

说罢,提脚就走了。

留下狄赵氏红着眼笑了好一会,最终欣慰地慰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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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玉珠听说萧府来了大管家送了礼,她便想打听送了点什么过来。

虽说此举有些小心眼,但她还是想趁着入夜时去跟婆婆请安的时候问问这事。

狄家规矩真没有萧府一半的多,狄赵氏本来就免了萧玉珠的晨定昏省,但萧玉珠还是日日都去,这几日因着婆婆叮嘱她不要出来的次数太多,一日两次请安也就减为了一次,但再少也是不行了,一天至少也得有一次,要不她心里难安。

早间因着伺候狄禹祥她就没去了,这晚上来的一趟,她请过安后给婆婆写明日厨房里的用物时便直言问,“娘,今日我娘家的人来了?”

“来了。”狄赵氏想着菜谱,道,“黑鸡三只,炖汤。”

萧玉珠看着上一道写的猪肉十斤,心算了一下,觉得这么吃下去,这么多张口,百两银也不经吃,族人走时还得打发东西,这钱到底够不够?

真是,在萧府要算着用这银钱,现今不需她操心罢,这心也还是被吊着,真没那个享福的命,萧玉珠在心中微哂,轻摇了下头。

“你刚问什么?”狄赵氏一连说了好几道菜名,说罢才记起媳妇的事。

“娘,我娘家的人送了什么过来?”

“嗯?”

“媳妇就想问问,回头府中有什么事,儿媳回礼的时候也好心里有数。”萧玉珠没打算跟婆婆绕弯子,她嫁进来这么久,除了她在县衙中坐公的父亲,萧府也从没来过问过一次,他们对她的态度想必公婆心中也是了然的,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一封百两的银,两块白玉。”

萧玉珠刹那眼都睁大了,“这么大的礼?”

这根本不可能啊,老太君怎会送出这么大的礼来?

狄赵氏点头,“你爹也说这么大的礼,祥儿才中个秀才,受不住,就让我们添点小礼,当回礼让他带回去了。”

“啊?”萧玉珠呆了,简直不敢相信她爹做了这事,“我爹做的主?”

“不是,他说了一说,你公爹和祥儿都觉得甚是有理,便添了礼,请他捎回去了。”

萧玉珠心道不好,不管老太君为何突然送这么重的礼过来,光她爹把这礼给带回去这一举,已经是得罪老太君了,以后老太君就会更不喜她爹了。

“娘也是个糊涂的,不太懂,只知道你公爹说你爹是为了祥儿和你好,娘就没问什么,添了礼就让你爹拿走了。”见媳妇呆了呆,狄赵氏坐直了身子,有点担心地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萧玉珠立马展颜一笑,道,“没有,我刚还想着送这么大的礼来,以后可要怎么回才好,还好我爹给带回去了,以后也不用伤脑筋了。”

“真没事?”

“真没事。”萧玉珠笑着摇头,提起了手中的笔,“娘,还有没有什么要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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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子夜狄禹祥就回了,萧玉珠本还想问及白天的事,但看到被狄丁扶进门的他一进门就吐了一盆的污脏,这心就揪了起来。

喂了他喝了一杯温水,没一会,眼睛睁不开的人就又吐了一地,等他歇下不声响了,萧玉珠怕冷了他,把他他身上的脏衣脱掉之前让小丫头去灌上了两个汤婆子过来放在被窝里,这才替他擦拭。

半夜狄禹祥又吐了一次,脸色苍白,萧玉珠压根睡不着,叫了隔屋的桂花起来,让丫头去取了热水过来,又让她熬上白粥,她喂了狄禹祥喝了大量的温盐水解酒,又扶他起身去解了小解,恰好白粥煮好,狄禹祥也醒了,喝了一碗白粥之后,天也亮了。

狄禹祥把小妻子抱在怀里,哑着因吐得太多,有些嘶哑的喉咙道,“昨晚同城的几位大人上门来了,我陪着他们喝了几蛊。”

萧玉珠靠在他胸前,动了下脑袋,但没有说话。

“你怕不怕?”狄禹祥摸着怀里温顺的小妻子的头发,低头问了她一句。

她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他笑了笑。

“可能还有好几年都得如此,在我谢绝不了别人的好意之前,都得如此,你怕不怕?”

怀里的人许久都没出声,在狄禹祥放弃想知道答案之前,她在他怀里这次轻轻地摇了摇头。

“珠珠。”

怀中的那娇躯没有动。

狄禹祥无奈地再唤了她一声,“娇娇,抬起脸来。”

只有那被人珍惜至极,被人当成心肝宝贝的女儿家才被人叫娇娇,她被他叫过几次,也只有那万般羞怯脱力之后,才会被他在她耳边轻叫几声,可饶是狄禹祥现下如此唤她,萧玉珠还是没有抬起头来。

“你不对着我说怕不怕,我怎知你是怎么想的?”狄禹祥也不知怎地,他对着弟弟们严厉成性,就是对着母亲有时也有些硬气,但就是对着她娇嫩的她,怕自己太凶吓住了她。

萧玉珠这次总算抬起了脸,她的眼睛有些红,眼里还有些水意,“这么辛苦作甚?你就跟爹一样罢,娘做的了我都做得了。”

“你啊…”狄禹祥失笑不已,她真真不是个傻的,比他先前认为的还要聪慧得多,可明知他不可能跟他爹走同样的道,但这时候说出来的话还是不免孩子气。

跟他娘一样的毛病,心太软。

“头还疼吗?”萧玉珠先别过了话。

她头乱得很,不想再就先前的话说下去,也知道就算说下去,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这个家,是需要一个人撑起来的,且不说他们自己本身,光是他下面还有的三个弟弟,如果都是走读书人的路子,他们就需要一个人领着他们走。

光靠刚正清廉的公爹在风平浪静的淮安县为官,手里没银,上面没人打点,在盘根错节的易国官场,哪来的什么好出路,到时候就算是考出了个举人进士,谁又能知道他们不会走背后无势,手上无银的公爹的老路。

连着好几日,家中的客才散。

狄增这次留了族人多住几日,但在族长族老的令下,带着小子来的媳妇先走,只留下狄赵氏那几个手脚麻利的老大嫂下来帮厨,客人散后,族中最会算日子的族老挑了个日子,狄八伯带着几个青壮年把住人的后衙上面的瓦片翻新了一下,还围了个鸡圈出来。

干完活,族长他们就带着族人准备要走了。

走前族长族老与狄增父子说了事,族中这次打算留下给他们铺路的五百两银两。

狄增推着不要。

狄族长这次看都没有看他,而是看着狄禹祥,“这次的钱是留给你的,你就跟佶叔公说,你这是要还是不要?”

“堂中一直都不宽裕,家庙也是许多年未休整了,小子收之有愧。”狄禹祥侧头微低拱手。

“那你说说,你们父子就认了命,不往上打点了?”狄家族长狄三拮一听,拿着拐仗直往地上连忤了好几下,言辞激动。

那算命有一手的族中长老也不满地抚了抚发白的胡须,“收着罢,狄家村的生门就在你身上,不为着你们家着想,也要为着族人想想,为着整个狄家的子孙后代想想。”

“这…”狄禹祥往狄增看去。

狄增瞥了他一眼,看到他的怔徇苦笑地低下了头,无可奈何地道,“收下罢,还不多谢你三位叔公。”

狄禹祥得了话,这次没再推辞,掀袍朝堂上的三老跪了下去,接过了族长已经拿出来了的银票。

“这是你八伯走了来回半个月的路,背着银子夜里都没睡过一晚安生觉,才从淮南银庄换上的银票,你切莫辜负了你至亲和族人们的心意。”狄家村已有四代未出过大官了,昔日富庶过的大族现在朝不保夕,族中有那家贫的,家中生下的幼女都养不起,只能放了河中淹死,族谱中的风光已全不可见,狄三拮上面的一兄一姐在灾荒之年一死一卖,留下他承了族长,一辈子都没轻松过,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族中有人出人头地,恩及族人,而不是让后代子孙一有个难,连个救助之门都没有。

送走族人,狄增把自己关在了书房,狄禹祥站在房门许久,没也推门进去。

族里光景不好,父亲为官十来年,确也没有为族中做过什么大事,想来心中应是沉重。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他们家,想来有着父亲这样的清官已是光耀门楣了,以后弟弟们中有哪个要走与父亲一样的路,狄禹祥想自己也是不阻拦的。

只是这当家的担子,只能由他来扛了。

没个人扛着,别说族人,便是单个自家的日子也好不了。

狄禹祥低着头站在书房门口想着事,突然觉得有人在看他,他回过头去,看到有人飞快地闪到了圆柱后。

他嘴翘了起来,看着那壁柱半会没动,然后看到他的小妻子慢慢地探出头来…

他笑了起来,在她还要闪躲之前招她招了手,“过来。”

她顿了一下,之后慢慢地走了过来。

“有事?”他没问她为何要闪躲,伸过手去摸到她的手是暖的,想来没冷着,他这才心里好受了些。

他是真不想她受一点苦的,不想她像他娘一样要辛劳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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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里的骨头汤熬好了…”这几日他喝伤了,萧玉珠也没别的办法,汤汤水水地往他肚里灌,能补一点是一点,“要不要给爹送进去?”

“又去厨房了?”

“嗯,就看着。”萧玉珠说着往走廊看去,现在的县衙是多年前淮安还是淮安州府城时的县衙,后衙甚大,光大小就有五个院落,客屋都有二十余间,只是平日狄家人少,住的也只是两个隔痕不重且相通的院子,现下把屋子都住满了的族人们一走,整个地方都显得空荡荡起来,“族人才一走,就显得空了。”

她脸上难掩黯然。

人都是要处久了,好处才显得出来,狄家村的虽是穷亲戚,懂礼的也无几,那嗓门特别大的婶嫂们虽是粗俗,嘴巴也不饶人,但干活最多的却是她们,走的时候,哪都不忘收拾得干干净净,来的孩子虽多吵闹,但再调皮捣蛋,也未损及屋子半分,虽说他们回去要给回礼,但他们带来的谷粮杂菜都是好物,想来都是挑了最好的带来给了他们。

“春生嫂子也走了?”狄禹祥拉过她,让她挪了个位置,自己站在了风口。

“走了,说是她不在的这几日,家里都乱了。”萧玉珠点头道。

“嗯,你要是喜欢她,等过年时就让娘请她过来坐坐。”

“哪有这样念得紧。”见他安慰,萧玉珠展颜一笑,“你还没说汤要不要给爹送进去呢。”

吹过的寒风停了,狄禹祥拉着她往厨房走,“等会让娘送进去便是。”

“好。”

“天冷就不要往外走,跟娘多呆在屋子里。”

“是,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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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用过膳,公爹就带着她夫君出门去了,萧玉珠跟婆婆送走他们,扶婆婆进堂的时候低声问,“今日可不会再喝了罢?”

“由他们去罢。”狄赵氏安抚地拍了拍儿媳的手。

萧玉珠低着头点了下头,又转头对苏婆婆道,“苏婆婆,你去看看书房的炭要不要多加点,莫冷了二郎他们的手脚。”

“我刚去加过去了。”狄赵氏失笑,在桌子前坐下后也拉了她坐下,“我听苏婆说,你把大郎他们的厚袄都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