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因长福的成婚,能在家呆上半年,丈夫也能安安稳稳地在她身边呆上半年,免去她的忧心,夏初莲对此甚至是有些感激的。

船一到崔山的码头,她就见到了自家的人,早回的两个弟妹来接了她,多日不见的她们在马车内就笑闹成了一团。

说笑过后,长生媳妇和长息媳妇说婆婆脸上的伤,夏初莲听说也是愣了好一会,之后都不知道说何话才好。

长生媳妇暮茹见她一脸天都快塌了的样子,又安慰她道其实没那么严重。

夏初莲摇摇头,没说什么。

她是知道的,婆婆这个人,对衣冠容貌自有她自己的那番讲究,脸伤了,对她来说也许会让自己释然,但心里到底应是不好过的。

她很是担心,但在见过婆婆后,见婆婆的温柔目光一如之前,眉宇之间依旧温润清雅,这份担心到底是褪却了,随后她也释然了。

成为狄家儿媳的多年后,夏初莲已经向眼前的这个妇人学会了豁达,已经把过去的苦楚当起了今天幸福的磐石,而不是念念不忘过去的痛苦,毁了现在活着的踏实。

“见过了我就好,你爹有公务在身,晚些时候才回,长南过两日才到家,你先去歇一会,等会再过来。”见过人,萧玉珠抱了缠着她不放长的长孙,笑着对大儿媳妇道,“把立成给我带一会,我带他去换衣裳。”

“诶,是。”夏初莲朝她福礼,牵着手中不断看祖母的立誉,轻声问他,“也要陪大哥呆着?”

平时也是淘气包的立誉害羞地反过身,抱着母亲的腿。

萧玉珠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她的二孙子。

“娘,立誉也想留下来。”夏初莲笑了。

“那就都给我。”萧玉珠示意怀中的娇孙去拉弟弟的手过来。

立成朝弟弟做鬼脸,虽然有点不愿意,但还是听祖母的话去拉了弟弟。

立誉过来后,也随哥哥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头靠到了祖母带着好闻的清香的身上。

“娘,我也生一个,您看如何?”暮茹见到嫂子的两个孩子挨着母亲的样子,突然之间觉得有点羡慕了。

本来笑嘻嘻咬着芝麻糖的宋芝芳一听二嫂这么说,有些傻眼,“我…我也生一个罢?”

她忙着表态,都忘了确定自己要不要生。

萧玉珠一听二媳三媳的话,失笑摇头,“我不管你们,等有了就生就是。”

“这也该生了…”暮茹算了算自己的年纪,“我生的话,今年就是最佳年头了…”

“那二嫂也给我算算。”宋芝芳一听糖也不吃了,把手探到暮茹面前。

暮茹斜眼看着她把过无数次脉,白白嫩嫩,嫩滑无比的小胖手,忍住咬一口的冲动地道,“你再吃半年就可以生了,那时候就是你的最佳月头。”

“是吗?”宋芝芳喜不自胜地收回手,又拿回芝麻糖咬着,朝近在眼前的婆婆报喜,“那半年后我就给您生个大胖孙子。”

萧玉珠看着这次回来更贪吃的三儿媳妇,微笑与二儿媳道,“你就与她探探。”

看着婆婆的微笑,暮茹微讶,夏初莲眼睛也是微微一动,这时她见二弟媳已经去为不明就里的三弟媳探脉去了,不过一会,二弟媳嘴巴就张大了,与婆婆结结巴巴地道,“娘,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婆婆是怎么知道的,夏初莲也不是很明白,她一向当这世上的事婆婆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所以对当时连是神医的二弟媳也没看来的三弟媳有孕之事,一点也不意外。

而当时只对算帐厉害,平时粗枝大叶的宋芝芳这才知道自己有一个来月的身子了,之后也顾不上看肚子,仅是惊叹地看着婆婆…

当夜长息回来,夏初莲也就看到了她的三叔对着三弟媳一脸“我忍你”的表情,她不由也跟着二弟妹咯咯笑了起来。

这就是狄家的男儿,媳妇纵有万般的不是,也不会开口责怪一句。

**

夏初莲没出几日就等回了丈夫,回来的丈夫有些消沉,婆婆打发了他们,让她随他去家中江边的小院住了几日。

夏初莲也就是在这几日里,听了许多丈夫小时候与珍王的趣事。

珍王不仅让他骑过脖子,还曾带他去偷过当时文乐帝的酒,去当时的丞相家中放过老鼠,带他去江上荡舟捉虾,他们甚至还去深山中捉过老鹰,那时候的珍王带着他在树上飞荡,让他觉得他能飞…

“他带了我做尽了当时让我觉得我是个英雄的事,那时候,他是我眼中的大英雄,我是他眼中的小英雄,我们能为对方做任何事,只要一个眼神,我就能知道他要做什么…”她看着丈夫说到这流了泪,捂着眼睛嗷嗷地哭,他就像个受了巨大伤害,对着伤害束手无策的孩子,只能翻来覆去地道同一样的一句话,“那个时候,他是我眼中的大英雄,我是他眼中的小英雄,我们能为对方做任何事,任何一件事…”

夏初莲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以前的美好,也听出了他不可能被弥补的伤害,只能紧紧地抱着大哭的他,希望能给就像是在冰窖里煎熬的他一点温暖。

尔后,她看着在他的怀里沉沉地睡了,她才慢慢地为他的悲伤痛苦,为他绝望的眼泪流下了她的泪来…

她很爱他,没有人知道,她到底爱他爱到了何种地步,她的心会为他的悲伤,悲伤得何种地步。

她感激老天爷让她嫁给了他,更感激这岁月,把他放在了她的心上,把他一直一直往她这边推,让她看清他的每一个样子。

无论是英武的,还是此时这副脆弱不已的。

那个时候,他是我眼中的大英雄,我是他眼中的小英雄,我们能为对方做任何事,任何一件事…

第284章

今年三月的桃花一开,就是暮茹嫁给狄长生的第七个年头了。

前夜她问长生,可是想要孩子了,长生朝她笑,不语。

暮茹知道,这个决定只能她下。

夫妻多年,她知道,如果有了孩子,长生希望他们能定下来,此后就住在父母身边。

以后,就不能再游走他乡了。

很多事,要等到了那个年龄,才发现责任是伴着感情滋生的,他们得到爱与纵容,同时,那些就是没人施加,但也会悄然而来的责任也会如期而至,暮茹想,这或许就是家,也许这就是感情的传承。

他们接受父母的养育,也会不如自主地要去回报他们。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她与长生说,她该生孩子了,长生过来抱了她,良久,他把湿润的眼睛搁在了她的肩头。

夫妻多年,其实一直是长生坚强的时候多,他带她游经四方,途中遭遇险难困苦,皆是由他来保护她,暮茹能给他的,就是从不离开的陪伴。

于狄家男人来说,娶妻是一生一世的事,他们的母亲曾经在他们离开家的那天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一早起来,对着对方的那张脸是笑的,那么那一天,他们会过着带笑的一天,如果那天一早他们给对方的是哭脸,那么那天过得不愉快也不是太奇怪的事,暮茹记着婆婆的这句话,往后的日子里,尽管没有做到每天都带着笑,但她尽量不会让自己做出哭容…

长生亦如此,他用不能吵架的耐心包容了她途中所犯的错误,也承担过她所犯错误的后果。

他陪伴着她成长,从而,她也牵着他往前走,在他摔倒的时候,扶着他起来。

于是,在笑容里,夫妻之间慢慢多了包容,多了体谅,等到夫妻多年,他们就算短暂分离,即使因身边没有另一个人会若有所失,但也会内心安稳,皆因知道离得再远,也知道有一天有人会回去,而另一个人在等着有人的归来。

**

狄长生记得他小时候曾嫉妒过在总在母亲怀里的小弟长福。

有一天,弟弟生病,母亲抱着他跟长息,问他们,“你们想一想,如果长福一直不在了,你和长息明天会怎么样?后天会怎么样?大后天呢?”

长生那时候依母亲的话,想到了大后天——明天,后天,大后天每天都没有长福在他和长息的日子。

每一天都像是缺了很多,没有人会叫他们哥哥,没有人会偷偷地瞄他们,害怕他们不带他一块儿玩。

母亲当时流着泪告诉他们,“他要是没有了,就不会再有一个长福叫你们哥哥,也不会再有一个长福叫我娘,没了就是没了,到时候我们要是后悔没有了他怎么办?”

后悔了怎么办?长生那时候已经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人没了以后就是再也见不到了,所以他跟长息私下商量好,以后就像父母和大哥一样保护长福,这样,他们就不会失去他,也不会看到母亲流泪。

这也是长生后来对自己重视的人和事情一直维持的办法,尽全力去保护,就不会失去。

所以他一直都在拼命,几兄弟中,他是最害怕自己最无用的那个,也是最害怕家中遭意外的那个。

而几兄弟之间,他其实一直是最重私,手段最刚硬的那个,他不及兄长正义,也不及长息长福圆滑,他只重己利,不太会在意他人好坏,而暮茹为医者,医者仁心,心怀天下,他年少爱慕她的,后来才发现其实是自己最缺失的,而婚后暮茹这才也察觉他其实也不是她心中那个宽厚大度的少年,他会为利益残忍,他对善恶没有她那么分明,除了自家人,他不管他人死活,她曾有一段时期很困惑于他的真面目,而长生当时就想,我失去她会怎么样?想得越多,就越不能失去,所以到后来,他用尽全力维持了他们夫妻的关系后,相反,是她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往前走。

暮茹就是他心中的灯,不会让他迷失方向。

他们曾经一度差一点走偏,但最后,暮茹带他一直走在他最舒适的路上,没有让他越走越远。

自从经过那段日子后,长生却也被暮茹带得学会了放松自己,那成就了他,但也成功困住了他的压力,慢慢被她的温和与耐性磨散,当他在岁月中明白这世上的因果无所不在,世事有它残忍的一面,更有它仁慈的一面后,心存于他心底多年的心魔,也渐渐消散。

他变得温和了起来,也渐渐觉得自己有些像他一直崇敬而不能靠近的父亲了。

而暮茹给予他的,就是一路的陪伴,岁月过去,她年数渐长,褪去了青涩之后,她对他们之间关系表现出来的勇敢和慷慨也让长生更为她着迷,她会站在与他同样的位置,代他所思,代他所喜,也同他一起承担他的责任。

那天她说要一个他们的孩子,长生伏在她肩上,感慨的不是自己将有血脉,而是在感激于当年的没松手,才让他与她走到了可以走人生另一段路的如今。

你对着日子笑,日子就是再不解风情,笑多了,它也是会跟着你笑——这是长息把母亲的话加上他自己的理解,后来跟长生说的话。

**

长息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媳妇宋芝芳有多好,但这个好,即便是他善解人意的母亲也是很多多年后才开始明白。

但母亲当时再不解他为何要娶一个商家孤女,但也仅因为他一句他喜欢,还是与父亲代他承受了家族与外界的压力与流言蜚语。

他曾问过他媳妇,可知道他当初娶她的时候,家中可是无一人喜欢她的,甚至已经有人悄悄为他备了金屋藏了好几处娇,只等他新意过后再去采花。

他媳妇大方点头,道,“我知道啊,我的耳目又不是死的。”

“母亲担心你承担不了那个压力,你也知道?”

“我也知道啊,但一想这初心是为我好,当时挺感谢娘的,想带三两烧刀子上门跟她喝一盅,可惜当时咱们家的门府太高,墙也高,当时没嫁进去,走偏门翻墙都进不去。”

长息又狡猾地问,“那你知道我为何娶你?”

“你喜欢我啊。”

“我为何喜欢你?”

“我算帐比你快啊,又不会成为你的负累。”

长息这人,做生意最喜欢无本买卖,他二哥长生还好一些,知道做生意要成本,他则不,他会设圈套让人白白送上门来,最好是还朝他道声谢——宋芝芳早看穿了他,也无所谓他是哪个样子,所以长息说成婚她就成婚,长息说她怎么进门她就怎么进门,说她算帐他管帐她就只算帐,长息说他们先生了孩子他二哥肯定也会着急生孩子他们夫妻还没熬好就让他们先熬熬,宋芝芳也全听他的,听了还要感谢了一下长息体贴她辛苦。

长息听了明知是假,也乐呵呵的。

宋芝芳看着他笑,觉得这日子也开心,便也觉得很好。

成婚前,她就看穿了他,也看穿了自己。

既然选择与他过,既然要比他喜爱自己多喜爱他一点,那么就多付出一点,而且这点多付出会让他傻呵呵地乐,她看着也欢喜,这点付出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

反正是她,一直在这里面在得到。

**

宋芝芳本来就是对别人的看法不经心的人,她若是计较那么多,早在孤身出来经商的时候就被闲话碎语给凌迟死了。

不过,当她知道自己怀孕而不自知后,她还是为自己的不走心吓了一跳。

回头长息一脸忍她,宋芝芳忙向他道,“嫂子也准备要生了。”

所以,她也是可以生得了。

长息瞥她,“你现在与我说这个?”

宋芝芳点点头,“那你喜欢说哪个,我就说哪个。”

只要他乐呵呵就行。

“你就不能…不能…”长息说了说,咬咬牙,语调最后还是往高处了,“不能上点心?”

“我上心啊,”宋芝芳点头,“我的心不都在你身上,我自己嘛,就没那么在乎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眼睛里就留得住你。”

她从见他的第一眼,就管不住自己眼睛和心了。

长息一听,哎哟了一声,掩面半会没声响。

宋芝芳觉得他在偷偷地笑,便凑过去扒他的手指,扒半天,果然扒出了他的傻笑。

“那你还说我?”看着他笑,宋芝芳不由也跟着他笑。

长息伸手把她抱到怀里,忍不住乐了半天,道,“以后也这样,要把我看得比什么都重。”

宋芝芳想也没想就点头,“那当然。”

这就是长息后来跟长生发那句感慨的原因,其实从最初一开始,长息是没他媳妇那样喜欢他媳妇的,他这个人,什么都算计得清清楚楚,只是他媳妇对着他笑久了,傻乐久了,他就忍不住对着她笑,也忍不住要比她对他还好…

第285章 怡人浅笑共金樽(一)

八月芳菲,因有远客即到,长怡已收了四处游荡,想随每位嫂子,去学她们的看家拿手绝活。

大嫂肖母,不去也罢。

二嫂身有暗香,那香能抚慰人心,长怡呆得半会,凉椅一卧,能从早间睡到午时,也是不成。

三嫂有孕,小胖手牵着她晃荡,不忘还往她嘴里塞一两样酸物,长怡半晌后寻了话半路开脱,仅回路就差人去告了罪,不思再去了。

四嫂近来发奋种花绣草,长怡不忍打搅,便也止了去往四兄院子的路。

如此三来日,她又灰溜溜地回了母亲身边。

所幸母亲心神已被两孙夺走,未见她丑态。

蜀光这次又比信中说的要来得早了好几日,这次长怡去城门口迎了他,回来路上,把自己这几日寻思要做的事与蜀光说了一遍,说到末了,她道,“想来你也不会有一个太厉害的夫人了。”

蜀光点头,“也好。”

长怡带了他去客院放下行李,这客院倒是她收拾出来的,清爽干净,也是从父亲那央来了几盆翠竹,就放在他屋子的窗台上。

长怡也没与他说,等他换了干净的衣,就带他去见父母。

蜀光来得悄然,家中也无动静,每个人都在做每个人的事,长怡想带着他,一一去见她每个都在做着自己事的亲人。

此时已过晌午,父亲那头应是随母亲浅浅午睡了一道,去了前衙办公务去了。

那是与他们所居之所最远的一个地方,但也不是很远,打马去,也不过小半盏茶功夫,走路去,大路半柱香,小路也就仅半柱香。

长怡带蜀光走了小路。

那是母亲常慢悠悠散着小步,前去找父亲的小路,也就家里人知道,也就家里人走过。

蜀光这次来,看到了与过去不同的住处,走上了从未见过的小道,听长怡指给他看沿路的每棵树,是他们家哪个人,什么时候从哪抬来种下的,那片花丛,是谁亲手栽种下去之类的话。

长怡懂得基多,天文地理,战局兵法,就是农田桑木花草之事,也是皆知一二,听她娓娓道来,蜀光能听一个白日都可不挪一下凳。

她所知的,比他以前认为的还多得多,也详尽得多。

**

“九月我出嫁之时,桂花就全开了,到时我做了桂花蜜与你吃,我们再回温北。”路过桂花树,长怡抬起头,看着树笑着道。

蜀光也是抬头,道,“到时我与你摘。”

“嗯。”长怡回头,又挽了他的手臂,同他一道往前继续走,“爹说让哥哥们都与我送嫁,你看如何?”

“甚好。”蜀光点头。

“家中可是准备好了?”长怡笑。

“皆又备妥,我挑了族中数十儿郎为我挡酒。”蜀光淡淡。

至于舅兄他们,他也另寻了人,挡他们的发威。

“爹说了,不许哥哥们过份。”长怡回想了父母对兄长们的反应,想起母亲似笑非笑扫过兄长们时兄长们低下的脑袋,她不由又微笑了起来。

“娘也不许他们胡闹。”长怡又补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