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的蜀光听着她们说话,此时屋子静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到长怡笑望着他,他这才明了狄母这话是问他的。

他忙看过去,沉声道,“是。”

“饿了没?”狄母淡淡道,眼睛里含着一抹细微的笑容,如若远看,就看不到她眼睛里那点微微亮着的亮光了。

她是与长怡完全不一样的人,长怡明亮,她却是温和中透着极致的冷淡。

蜀光自打小起,就和别人一样认为狄大人家的那位夫人是温柔贤淑的,但,却是不能多见与直视的。

她的温柔,只是听说,但实际上,身为狄家家将家眷出身的蜀光一直都知道她并不是那么容易让人靠近。

他与长怡订婚数年,老实说,这是蜀光头一次坐得离这位夫人这么近,也是第一次从她身上感觉到了真正的温和。

“有点。”她温和的眼睛让蜀光点了头。

“那就吃点罢,我正好也想尝点肉丝面,再让他们送几个凉菜上来。”

蜀光听她说着,就见她起了身,去了门边叫人去了。

听她在门外慢慢吩咐下人要抬什么菜上来的时候,蜀光侧头,问一直在拿葡萄吃的长怡,轻声道,“这就是你真正的娘?”

长怡一听,往嘴里送葡萄的手顿了,她想了好一会才想明白蜀光的话,然后她“噗”地一声笑出声来,点头道,“是,是,是我家那个真正的娘,不是那个在外面坐在首位一动不动,笑得谁都琢磨不透的狄夫人。”

 

第287章 紫王太上皇太后(一)

易修紫记得她临终前的前两个月,他在沙州。

沙州离暮山不近不远。

不近,是因为大易疆土近百万里,沙州在天的西边,而暮山在天的南边。

不远,是因为一个在西,一个在南,暮山离沙州也不过两千里,快马五六天的路程。

不近,不过是两千里,快马五六天的路程,她一生却从未来过一次。

不远,他装满一罐沙土,差人送去,不过五六天,她就能看到她以前说过的沙州的沙土了。

就是不知,她还记不记得,她当年说过,如果沙土一望无垠,是否跟一望就到天际的草原一样让人赏心悦目。

易修紫也是来了沙州之后,才知是的,是一样的赏心悦目。

沙土送去之后,在他即将离开沙州的时候,暮山的人找到了他。

他的皇兄说让他去暮山一趟。

她不行了。

易修紫后来都想不起,他是如何跟着暮山的人日夜兼程赶路,途中有没有跑死过马,五六日的路程,终让他四日赶到。

再见到她,她双眼已是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曾经睥睨天下的凤眼在望向他时,平静无波,那如冰一样的寒眼,不再散发着那曾经让他惊心的生命力。

易修紫也就知道,沙州的沙土,她也就看不到了。

“我闻了闻气味,沙漠的味道跟草地的味儿挺不一样…”

当她淡淡地说出这句话来,易修紫突然就笑出了声来,不过就那么一下,他突然觉得海阔天空。

原来他记得的,她都记得。

他向他们走去,拱手朗声道,“那么皇嫂应该也能闻得出,沙土寂寥,不似草原那样能孕育蓬勃生机。”

“你可有找到河流?”她问。

“有。”

“水可清澈?”

“湖泊胜似仙境。”

他已走到他们面前,他生平第一次恭敬地跪在了文乐帝的面前,感激他的慷慨,承认他宽阔的胸襟。

“起罢。”他扶了她去坐,让易修紫也跟着他们坐下。

易修紫知道,他与她,其实都敬重他于易国的功绩,所以,易国的太上皇,太后相站着,迎他入门。

这就是他一生的情敌,他爱慕一辈子的女人,还有站在他们背后的大易——他奉献半生的国家。

他人生中所有最重要的一切,现在全都在他的面前。

“多谢你能来。”她轻颔了一下首,那一低一扬中,依旧能见她当年的高贵与骄傲。

易修紫一生,从没见过比她更拔动他心的女子。

当年如此,今天亦如是。

“知道要来,我赶得路急,这一身…”易修紫失笑,这才醒悟地低头去看自己脏泞的一身衣裳。

“有沙漠的味道?”她侧头去看易修文。

太上皇淡淡地道,“一身的臭味。”

她笑了,转头对着他的方向微笑道,“我鼻子这两天也不好用了,以为你自沙州来,应也带来了沙漠的气息。”

太上皇闻言若有若无地冷哼了哼。

易修紫却在她一笑中,呆若木鸡。

于是,太上皇的冷眼,代替了他的冷哼声。

不过这一切,她都看不到了。

易修紫先是呆,再是笑,慢慢地,他的脸沉了下来,他往他皇兄这边挨得更近了一些,这便离他身边的她,也就更近了一点。

“我还去过乐山,那座跟你同名的名山。”为了离她近一点,他在太上皇的面前倾了点腰,显得无比虔诚。

“修文与我看过你寄来的松枝。”她朝他的方向点头,“多谢你。”

“臭。”他的皇兄却在这时打了他的脑袋一下。

那一下,不轻,但也不重。

易修紫也就觉察出了他的皇兄的心思。

他这个当了一辈子皇帝的皇兄,实则没那么讨厌他,当然,也不喜欢他就是。

但,他喜欢上了他的女人,还喜欢上了一辈子,他仅就不喜欢他而已,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好几天没沐浴了,皇兄你多担待点,跟皇嫂说会子话我就去洗。”易修紫轻松了起来,他笑着与太上皇告罪,身子往她那边拼命探,“那你可收到了我给你从青云城捎来的青瓷?”

她哑然。

“收到了,全碎了。”又是他皇兄在答,声音悠悠。

易修紫抬头看他,有点怀疑是他给摔碎的,但见他一脸正直,又只得收回头,又弯腰往她那边探。

“我给你的红枫林的枫叶,你可见到了?”

那是更早的时候给她捎来的。

“见到了,”这次她答了话,点头道,“那是片红得就像旺火的叶子。”

“是罢?”易修紫喜滋滋的,“我挑了大半天,才挑出了最漂亮的一片。”

“很好看。”她又轻颔了下首,眼睛却往他头顶上看去。

易修紫抬头,看到了他上面的太上皇怔怔地看着她身边的一点,不言不语。

他就觉得有什么不对了起来。

“那天之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送来的东西了…”她朝那个发呆的人伸过了手。

易修紫看到他们两手紧握,却发现自己一点嫉妒也生不出来。

“不过你皇兄有跟我说,你又跟我送了何物来,我喜欢你从北河州送来的玉…”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低,低到了细不可闻的时候,然后,易修紫看到她慢慢地倒在了他的身上。

她身边的男人抱住了她。

好一会,她就像死了一般地睡着了。

易修紫惊恐地瞪着眼,看着他们,他不是来一进门就看她死的。

“她没事,只是睡了过去。”他的皇兄眼也没抬,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也就我们现在这么悠闲,才能让她想睡就睡。”

他微笑着抬起脸,脸是笑的,眼里却一片苍凉,“既然来了,那就多陪我们几日,等她醒来,再与她说说外面的光景罢。”

等到他抱了起她起来,易修紫一路跟随,直到要进他们的住处了,他才在侍卫的拦阻下停了脚步。

“让我再看一眼。”易修紫伸出着脖子,眼巴巴地看着那昏死不醒的女人。

他的皇兄终于不像以前那样残忍,他把她抱近靠近他的方向,让他看她的脸,嘴里轻轻道,“她老说她心里知道她老了,不信我与她说的话,你这几日要与她多说说话,要说她还好看。”

“好看,她一直都很好看。”易修紫却是真心道,“我一生从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子。”

哪怕她容貌苍老,头发灰白,眼睛再无光芒,她依旧是他心中那只艳绝天下的凤凰,世上再无一人及她的高贵美丽。

他皇兄看着他笑,眼里有着一种找到同道中人的柔和,“我也是这般认为的。”

说着想来是舍不得了,抱了她就走。

易修紫不能再跟过去,看着他抱着她踏过天栈,走向了悬崖的那一边。

那一边是她以前姑娘时候的住处,易修紫以前曾随他的皇兄去过一次,可惜今日是不能再跟过去了。

不过也无妨,想来,等她醒来,他还是能再见到她的。

**

太后凤体久恙,人却要比以前对他好,现在是太上皇了的文乐帝时不时想跟他的太后讨论一下她以前对他的爱理不理,是不是欲擒故纵。

可惜,对于这方面的事,太后还是不太乐衷,她喜欢太上皇跟她说话,但也仅限于喜欢而言,她答话的时候并不多,不过,会在太上皇说累的时候,会抬抬她那尊贵的手,给他端杯茶来。

太上皇对于这种态度很是受用。

太后气虚很久,能为他端个茶,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

太后也越来越爱睡觉了,即便是他说个不停,她也不能听个不停了。

所以,太上皇就叫了紫王来了。

他的太后说,难得人家这么用心,要代她感谢人家。

身为一家之主的太上皇觉得这挺对,他们即将离世,是该到要对道谢的人好好道声谢的时候了。

他虽然看紫王很不顺眼,但紫王就是紫王,他是弟弟,他是国家的功臣,更是那个会不远万里,为他爱的人去取一片叶子的人…

太上皇一生也没离开过宫里几次,紫王踏遍的江山,一直都是他的江山,可惜他却从未去见过几次。

太后从他那里看到了她从没去过的地方,然后,她把这些地方,也带给了他。

太上皇跟着她,就也走了一遍他统治过的土地。

这就是他曾经的皇后,现在的太后,她无论在什么也永远比他更知道他需要的,要得到的是什么。

他是有多爱她啊,可惜一辈子也无法对人深情的太后是不能明了了。

太上皇也没打算让她知道他会跟着她去,他很久前就已经不逼她去明白她不会明白的事情了。

这个时候,紫王来了也好。

太上皇想,这个人虽然讨厌,但他与他一样,曾经见过她最美丽无暇的时候,也会与他一道见证她就算苍老也还是在他们眼中风华无双的现在…

这天下,有一个人像他这样的一样爱着她,其实也是好的,不是吗?

她这么好,应该有人像他这样的爱着她。

第288章 紫王太上皇太后(二)

太后很小的时候,很爱站在山顶,看着晨阳升起,山河遍染金光。

那令她愉悦。

她也曾认为,她会踏遍那被光抚过的大地,就像许多暮家人所做过的那样,朝出修行,落暮归根。

只是后来她进宫当了皇后,那些曾在她心中流淌过的长河大海,矗立过的高山名川,成了纸张上的字句,一生得不到成全的念想。

暮皇后的天地,就是皇宫那片方寸之地。

皇宫的大半生里,她没有生过悔,不曾为谁生过爱,也不曾生过恨,她淡薄的七情六欲,放在宫外,本该随着这不着声色的尘世悄无声息消逝,无人觑知原貌,更不会被大张旗鼓宣告世人。

所以,她很长的一段时日里,不懂文乐帝的爱恨,不懂紫王的痴心,他们张扬容忍的感情让她觉得费劲过,也觉得可惜过。

人世一生,无论何样,都可算作是一场修行,她修她的,他们亦修他们的,她不曾爱慕过谁,也不觉得应该为辜负谁的深情负疚。

但后来,她确也感谢文乐帝的陪伴,和紫王一生不曾让她为难过的知情识趣。

皇宫没有成全她的长河高山,但这两个人,成全了她的人生。

也就是如此,太后也就觉得,她没有长河高山的一生,也是不曾虚度,她来这世间走一遭,完成了这个世间最需要她做的事。

她落暮的这一年,还是不生忧,不生悔,不生惧,但却生了爱。

她会为文乐帝在她背后流的泪心疼,也诚虔感谢那在远方为她踏遍山河的紫王。

她就要远离这尘世,下一趟,不知何年何月,也不知会不会再与故人重逢,身边压抑痛苦的文乐帝不再让她觉得不解,而是让她觉得不舍。

这个人在她身上投注了他人生最激烈的爱恨,而她带给他的痛苦要多于幸福,她突然觉得抱歉了起来。

紫王来了后,他们三人从早到晚都坐在一块,她听听他们说外边的事情,山河,民间传说,许多事,有趣至极,也有许多事,无奈又悲伤。

太后并不能时刻都在听他们说话,一天大半的时间,她都昏昏沉沉。

这日她突然醒来,睁开眼,看向太上皇,清楚地问他,“你要跟我走吗?”

太上皇愣了,然后朝那个眼中好像突然能看到了他的人点头。

太后也点头,“那好,下辈子,我来找你。”

然后她转头看向紫王那边,说,“你就不要来了,你属于南海,只有它不曾辜负过你,它才是你的爱人,你应该呆在珍惜你的地方。”

太后说完,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他眼中掉出的泪。

她突然也觉得可惜了起来,这样好的一个人,居然是在她身上浪费了一生,而不是被人珍惜。

多可惜。

 

易修紫到乐山的第五天,大易的太后死了。 死在了他的面前,他爱了一生的女人没了。 他看着他的皇兄抱着她失声大哭,他却觉得好生庆幸,这世道终是没有对他太残忍,还是开恩让他看了她走,让他送了她一程。 奇异的,他当时居然没有太多伤心。 等到他皇兄当夜走了,他才觉得心口有些发疼了起来。 等到她的儿子来了,扶着棺木,看着他一滴一滴地掉着泪,易修紫才觉得悲哀了起来--她可能不会明白,她就算是死了,也会有人思念她至死。 她就是那块烙在人心底的疤,谈忘记,谈何容易。 她的儿子葬了他们,要走了,他说要守墓,那个小子连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易修紫看着未犹豫过一刻的他,他就想,这就是她的儿子,他应该把南海送给他的这个后辈,就让他来传承他的大半生。 来送她的人都走了,易修紫留了下来。 他皇兄死前找了他,告诉他说不管如何,她都不会想让他有什么事,而他能给他的不多,她满屋子的书籍画册,如若他不嫌弃,就给了他。 易修紫守在他们的碑前,一日一点,一日一点,守时她旧时的书,守着她死去的躯壳,一年一年地过了下去。 他年过百岁好几年后,有一日清晨,他看到一个嘴边有点点浅笑的少女踏着金光而来,他朝她伸手,看到她迎向了他,他终于闭上了眼,掉下了那衰老的手,嘴边含着微笑。 他爱了她一生,终于等到了她来接他。 何其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