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竹风不太自然地笑了笑:“将军如果认为这只是一个故事,在宫里执勤的时候不妨到冷宫里去找找当年的三品女侍刘章氏。刘章氏当年一直守在这位苦命的婠贵嫔身边,算是婠贵嫔唯一的心腹了。婠贵嫔神智失常之后,她便生了一场大病,从此口不能言。不过,她也算是因祸得福——就因为她是个哑巴,所以婠贵嫔被那一位鸠杀的时候,她才能险险地保住了一条命。”停顿了一下,严竹风又鬼鬼祟祟地压低了声音:“这位女侍虽然不能说,但是能写。还好,知道这一点的人并不算多。”

严竹风的话一字一字都象针一样直刺进了自己的心里去。明明告诉自己他所说的都是无稽之谈,可是殷仲的心里却偏偏莫名的震骇。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敏感,他甚至觉得连血液脉脉流动的声音都十分清晰地传入了耳膜之中,哗啦哗啦地宛如最汹涌的江流。而空气却突然之间变得燥热。殷仲烦躁地推案而起,踱到了窗边,伸手按住了敞开的窗框。

夕阳西下,红彤彤的晚霞仿佛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点燃了一把火。耀眼的金色和红色交织在一起,晃得人睁不开眼。

殷仲长长地呼吸,竭力让自己起伏的心跳恢复平静。这件事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吴王现在抖出这样的一张牌,他究竟要做什么?

他能感觉到严竹风并不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而事实证明,他的确不是。

“之所以没有在上一次把这件事挑明,只因为那时的梁王殿下完全按兵不动。”严竹风沉默片刻,缓缓说道:“吴王殿下也不能预料到他下一步会有怎样的动作。将军应该知道,吴王殿下对将军一向是厚爱有加,自然不希望在事情没有恶化之前就挑明了真相让将军困扰…”

殷仲的唇角微微一挑,却是一个略带嘲讽的浅笑。

严竹风没有看到,所以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可是后来却发生了如此危险的事。所以,吴王觉得有必要让将军知道真相。如果梁王再有什么动作,将军也好早作防备。”

殷仲无声地一笑:“吴王殿下果然是有心人。”

严竹风并没有从这句话里听出明显的敌意,于是继续说道:“梁王殿下在太后面前十分得宠。就连今上也说过千秋之后会将皇位传给他的话——将军要与这样的人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

“所以一定需要一座与梁王殿下实力相当的靠山。”殷仲抿嘴一笑,缓缓地回过身来:“严侍从要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将军果然是聪明人。”严竹风抚掌笑道:“如果将军不见容于梁王,或者是在朝中不得意,大可到我吴国来——如果有人得罪了朝廷,天下之大,只怕也只有吴国可以容身了。将军以为如何?”

他说话的语气虽然狂妄,殷仲却知道他说的句句是实。吴王多年来广招天下亡命之徒来吴国开矿,晒盐。那些犯了罪的人只要逃亡到吴国,就会受到吴国的庇护,绝不允许其他诸候国的人入境抓捕。如果自己真的有那么一天,说不定…

殷仲摇了摇头,“侍从的话,殷某记在心里了。十分感谢吴王殿下的美意。不过…”

严竹风笑道:“将军知道就好。吴王殿下对将军十分看重,派在下来传话,也并没有逼迫将军做决定的意思。只要将军知道吴国的大门随时为将军敞开,严某此次的任务便完成得十分圆满了。”

一句“也并没有逼迫将军做决定的”话,反而让殷仲微微怔住。怎么看都觉得吴王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真的没有别的用意?只是要他心里有数就行了吗?

殷仲微微蹙起了眉头,心头疑云迭起。

正在暗自疑惑,就听严竹风呵呵笑道:“除了替吴王殿下传这个口信,吴王殿下还命在下带来了一份天大的礼物。将军见了,保管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天大的礼物”这几个字令殷仲的心头砰然一动。转头去看时,严竹风却擒着一抹别有寓意的浅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似乎在等待殷仲会出现什么特别的反应来配合他这句卖关子的话。

殷仲的确是想问问他到底在卖什么关子,可是喉头阵阵发紧,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隐秘的愿望只一刹那就在心底里蓬蓬勃勃地抽枝发芽,结出了一张天大的网,将他的心紧紧地扭结在了其中。伴随着每一次的呼吸,痛彻心扉。

严竹风将他的表情一一收入眼底,唇边终于漫起了一个志得意满的浅笑:“殿下无意之间得到了一位美人,特意让在下和薛大人将这位得天独厚的美人送来服侍将军。现在么,这位美人已经在内院等候将军了。”

心头最隐秘的期望又一次轰然坍塌。殷仲应该失望的。然而,却有一些连自己都不能解释的东西自那颓败的废墟里蠢蠢欲动。乍惊乍疑。

“只是…美人吗?”殷仲的嘴唇微微有些发干,声音也无比枯涩:“我这殷府,并不缺什么美人。殿下的美意殷某心领了。”

严竹风笑微微地瞥了他一眼,目光之中大有玄虚:“这位美人与众不同。将军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怕会让美人伤心哪。”

殷仲被他的话挑得心头火起,眉目之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几分戾气来。阴沉沉地一眼望过去,严竹风跳脱的表情顿时有所收敛。

殷仲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严侍从远道而来,一路奔波想来也累了。我这就叫人领两位贵宾去客房休息。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谈。”转天殷仲不当值,无论他们要在他眼皮底下耍什么花样,他都有足够的时间来对付。

严竹风这回倒是痛痛快快地起身行礼,道了声“叨扰”便退出了水榭。

殷仲远远望着他一摇一晃的背影,眉头却越皱越紧。这小子卖关子的劲头委实令人生厌。殷仲暗想,若真有什么机会可以好好教训教训他的话,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很乐意亲手来完成教训的过程。

不过就目前而言,他和薛陈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姑且先放他一马好了,真有什么花招,留到明日养精蓄锐之后一笔一笔算过也不迟。

殷仲背着手穿过曲桥,慢慢地回到肃阁。石钎和罗皓都守在肃阁的院外,看到他回来,两个人都浮现出一脸的喜色。殷仲心中正在纠结,看到两个人的表情便觉得分外碍眼。不等他们开口便摆了摆手,沉着脸踱进了肃阁的庭院。

在他的身后,石钎和罗皓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久违的笑容。

穿过书房前面开阔的操场,殷仲步上台阶,伸手推开了虚掩着的两扇木门。

一阵夹杂着桂花清香的潮热水汽顿时扑面而来,令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为之一窒。似乎有什么人动用了他卧房里间的浴室。可是他还来不及发怒,桂花熟悉的香味已经随着朦胧的水汽将他的心都氤氲得潮热了,那些蕴藏在心底里的温柔的东西,就在这一瞬间,轻而易举地被挑动了起来。

这样的味道对他而言,有一种太过美好的意义。在他的生命当中,所有那些柔软的、令人心动的片段似乎都被浓缩在这清冽的香气里了。它们象一只神奇的手,让他那颗在沙场上磨砺得过分粗糙的心恢复了柔软,并在那柔软里泛出了生机的湿润,蓬蓬勃勃地发起了一片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绿地。

仿佛被这清冽的香蛊惑了神智,殷仲的一只脚还停在门外,身体却如泥塑木雕一般停在那里无法动弹。心底里隐秘的愿望疯狂滋长,然而伴随着希望同时滋长起来的还有巨大的恐惧。如果再一次从那希望的顶端跌落,殷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足够的力气来承受。他听到浴室的门扇轻轻开合的声音,随即一阵轻浅的脚步声缓缓地走了出来。

殷仲几乎有种想要掉头跑开的冲动。可是他的身体动弹不得,丝毫也动弹不得。他只能着了魔似的听着那脚步声一步一步地穿过了层层帘幕,一步一步地朝着隔离开书房与内室的檀木屏风走过来。明明是极轻的脚步,可是却象被施了魔法一样,每一步都象是重重地踩在殷仲的心上,继而在那里引发了轰然的回响。

终于从那檀木屏风深色的边缘露出了一片绯色的衣角,衣角上缀着纹饰繁复的边饰,然后是半幅深红色的直裾,再然后…

殷仲只觉得呼吸一窒,几乎连心跳都停止了。而眼里却蓦然间涌起了一团水汽,瞬间就模糊了视线。眨眼再眨眼,殷仲却只能看到那一团模糊的红色朝着他一步一步地靠近。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可是熟悉的感觉却如铺天盖地一般席卷而来。

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面颊,象触摸最珍稀的珠宝一样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比珠宝更加珍稀罕有的液体,然后带着一点小心试探的味道用两条手臂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脖子。他听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宛如轻声的呜咽一般唤出了他的名字:“子仲…”

日夜思念的人此时此刻真的就在他的怀抱里,淤积在心头的狂潮宛如顷刻间决了堤的潮水,再也没有了可以阻拦的东西。殷仲紧紧地将她收拢在自己的两臂之间,恨不能就这么压进胸膛里去,好让她再也不能够凭空消失。

长案上,粗如儿臂的红烛荧荧跳动,静静地注视着一对尘世间的男女叩天叩地,然后相互叩拜。那是自远古以来便代代相传的神秘仪式,让两个在冥冥中邂逅的男女自此之后连心跳的节拍都转为一致。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殷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自浅眠中被惊动的。窗外,夜正深沉。

也许是窗外浮动的一丝丝异乎寻常的气息惊动了夜栖的鸟雀,也许是从肃阁的外面远远传来的极轻微的兵器相击的脆响…让温柔的夜不知何时就变得有些诡异了起来。象是…某种对峙。然而奇怪的是并没杀气。沉寂的夜色里只有一些莫名的东西缓缓流动,一种沉甸甸的存在感就守在门外,象笼罩在林梢的一团阴霾。

知道石钎和罗皓就守在外面,殷仲没有动。

事实上他也无法动弹。苏颜正枕在他的手臂上,她的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柔软的手臂搭在他的腰上,就仿佛在睡梦里也生怕他会消失不见了一样。殷仲忍不住在她的眉尖落下轻轻一吻,感觉到怀里的人蹬了蹬被,又怕冷似的偎了回来,殷仲收紧了手臂,无声地笑了。

屏风外一人高的七宝缠枝青铜烛台上已经燃尽了红烛。幽柔的夜色掩盖了一切,纵然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他也无法看清楚她脸上的每一根纤秀的线条。然而长久奔波的心却终于得到了安宁。殷仲觉得自己就象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就在精力将要耗尽的一瞬间到达了梦寐以求的绿洲。于是,每一寸干涸的肌肤都叫嚣着重新活了过来。

殷仲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轻轻地用手指一遍一遍地抚摸她柔滑的长发,她背后玲珑的蝴蝶骨和她纤细柔软的腰身。只有指掌间传来的温热细腻的触感,才可以不断地让心里的重新得到的感觉变得更加真实。

这样的一个夜晚,怀抱里温软的触感应和着窗外异样的气氛,连空气里都渐渐地动荡起越来越不安的气息。让夜色呈现出一种令人疑惑的迷离,仿佛梦魇。氤氲在夜色里似有似无的落寞的气息,令他徒然之间想到了一个人。

当这个名字骤然间跃上心头的时候,一点寒意也顺着他的脊背缓缓地爬了上来。那是一个即使借助朝廷的势力也无法找到踪迹的人,一个屡次打破了自己希望的人。殷仲没有办法对他的存在无动于衷——即使他身上没有杀气。

他的长刀就压在床畔,伸手就可握到。

无论如何,他也不会让这个男人再一次从自己的手里把幸福夺走了。这样的离别,他已无力再承受一次。

夜色渐渐由浓转淡,晨曦染上窗纱,外面的世界在越来越明亮的光线里恢复了生机。而守在外面的人却始终没有什么异动。殷仲能感觉到他一直站在那里,沉默得仿佛已化身为树。这样的他,令殷仲诧异——他究竟要做什么?

怀抱里的人轻轻一动,殷仲低下头时正对上了一双睡意迷蒙的眼睛。苏颜微仰着头,仿佛不能相信所看到的一样,带着一点患得患失的忧虑怔怔地望着自己。殷仲微微一笑,伸手将她脸颊旁边的碎发捋到耳后,毫不犹豫地俯身吻了下去。

激情一触即燃。然而她初经人事的柔弱身体显然承受不了太过密集的欢爱,何况现在也不是一个释放热情的好时机。他听到后园的侍女已经捧着水盆之类的东西沿着长廊朝他们的门口走了过来。

除了侍女的脚步声,外面的气氛诡异地安静。殷仲很不情愿地再一次想起那对峙了一整夜的人此时此刻还守在门外。他只得放开怀抱里面色绯红的苏颜,凑到她的耳边低低说道:“我帮你穿衣,好不好?”

苏颜面色潮红地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脸。

殷仲低声笑道:“在害羞么?昨夜…你就已经是我的人了。”

苏颜往被里缩得更紧了。

门外,一只铜盆“当”地一声摔在地上,随即响起了侍女低低的惊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瞬间打破了床帐间温柔旖旎的气氛。殷仲的眸色暗了暗,伸手从被里抱起了苏颜:“起来吧,外面还有个不速之客还在等着我们呢。”

苏颜自然也听到了。她本就是惊弓之鸟,下意识地往殷仲怀里一缩,身体已不受控制地开始微微发抖。

殷仲心头猛然一痛。却只是抿紧了唇角,一言不发地将她抱在自己膝上,轻手轻脚地整理她的衣带。他的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可是这样随意的态度却散发出安抚人心的力量来,让她惊跳的心终于一点一点地平静了下来。殷仲的眼低垂着,眼尾漂亮的线条已经染上了一丝丝不经意的风霜。正是男人风华最盛的年纪,可是鬓边的发丝不知何时已变作了灰色,一缕一缕地,写满了无尽的沧桑。

苏颜忍不住俯身过去,在那灰色的发丝上印上轻轻一吻。

殷仲回眸一笑,将她放了下来,转身拍拍手示意门外的侍女们进来服侍。屏风外面传来了门扉开合的声音,侍女们捧着盥洗的用具鱼贯而入。

殷仲刻意地忽略掉了侍女们脸上惊惧的表情,静静地守在一旁看着侍女给苏颜绾发。丰厚的发丝统统被绾了上去,梳成了已婚妇人的样式。乍然间从铜镜里看到这样的自己,让她觉得既陌生,又有一点令人心动的欣喜。虽然竭力忍着,却还是微微涨红了脸,不敢再和铜镜里的人对视。而身旁的殷仲却流露出许久不曾见过的笑容来。这一刻幸福的感觉是如此的真实而生动。对他来说,无论外面会有什么样的变故在埋伏着,都已经不重要了。

梳洗完毕,侍女们轻手轻脚地捧上早饭。

两个人却都已经没有了胃口。苏颜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从殷仲渐渐转为淡漠的眼神里看出了些许的异样,还是从侍女们异乎寻常的神气里察觉了危险的临近。她紧抓着殷仲的手,先前被勉强压抑下去的不安重又浮上了心头。

“走吧,”殷仲紧了紧她的手掌,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厚重的木门在他们的面前推开,苏颜一眼就看到了立在台阶下神色憔悴的青年。

他象以往一样穿着暗红色的衣衫,面色却苍白如纸。明明还是那张明媚如玉的面孔,此时此刻却已憔悴得失了神采。他那双眼睛原本一笑起来便邪魅得勾魂夺魄,然而在这一刻的对视中,却死寂得仿佛溺了水的人,仿佛只打捞上来一具空壳,灵魂不知去了哪里。

没有人看到过神情如此恍惚的顾血衣。就连殷仲的心头都瞬间涌起了十分奇异的感觉,觉得面前的男人似乎是顾血衣,又似乎是另外的一个人。

顾血衣不知道自己来得究竟是早还是晚。

当他悄无声息地穿过书房前面空荡荡的操场,靠近那燃着红烛的房间时,他一心想要带走的女人和另外的一个男人在红烛下执手相依,许下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的誓言。

满腔的热切在那低柔的话音里瞬间便冻结成冰。该把她带走吗?

顾血衣问自己,该把她带走吗?

她懵懂的身体还不曾经历过那个男人的掠夺和占有——如果这个时候把她带走,那么她还是属于他。而且以后都会只属于他。可是,这一点清醒的认识并没有缓解他心头的痛楚。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川城,在川城扑了个空之后再一路北上,连自己都想不起来究竟有多少日子不曾合过眼。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就只有一个念头:追上她,把她带回来。然而这一刻,他却再清楚不过地知道,他还是来晚了。

从听到她对那个男人说“之子于狩,言韔其弓,之子于钓,言纶之绳…”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来晚了。也许早在他藏身在吕家口如意客栈的大树上,悄悄看着她摹娑着那根发簪彻夜无眠的时候…或者更早一些,在下江牧场当他用笛声引来殷仲,当着他的面带走苏颜的时候,望着她满脸的泪水,他就已经知道了这个结局。

然而,他究竟是因为不甘心才放不下,还是因为放不下所以不甘心,已经没有办法去细想——他只是晚来了一步。而命运就这么残忍,只晚了一步便错失了这一世相互拥有的机会。

顾血衣一动不动地站在肃阁空旷的操场上,眼睁睁地看着红烛跳跃在那素色的窗扇上,将那素净的窗纱染上了令人心动的绯色。这一层旖旎的绯色,象是用他的心血所幻化出来的一道温柔屏障,无情地隔开了天堂和炼狱。

他明明是想要带她走的,这个愿望支撑着他,让他可以日夜不眠地奔波。可是此时此刻,仅仅隔着这一层薄薄的绯色,他却什么都不能做了。

除了守望着,等待着。

在他的身后,远远近近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守着多少人。所有的眼睛都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们的手里拿着兵器,眼睛里是戒备和敌意。可是他离肃阁实在太近了。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他不动,他们亦不动。任由着头顶的天空由深浓的墨色渐渐的过渡为幽暗的蓝色,再然后一层一层地涂抹上了浅淡的蓝灰色。光线在薄薄的晨雾里慢慢地由晦暗变得温暖而明亮。金色的阳光跳跃着洒落在被深秋的严霜染红了的树梢和草尖上。

居然又是秋季里最最明媚不过的一个晴天。

顾血衣的目光由那两扇紧闭的门扇慢慢地移到了洒满阳光的房檐上,深色的房檐上薄薄的露水正在迅速地干涸。一日一夜,对于久别重逢的人来说自然是春宵苦短。而对于他,已是一生一世那么漫长了。

门扇轻轻推开,心心念念的容颜就这样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顾血衣恍恍惚惚地上前一步,又停住了。他看到她长发已经绾成了发髻,看到她消瘦的脸颊染上了薄薄的晕红,看到她的眼睛里呈现出水波般的柔和…

她身上焕发出来的光彩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统统不是他能给予的。

目光流转,苏颜眼底的一抹惊惧渐渐地柔和了下来。不是没有想到过他有可能在四处寻找自己,然而她无能为力。她只是一个身无长物的弱小女子,即使有心想要给谁报个平安也不知该如何找到他。更何况,她从来都不敢高估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呢?

她感觉到殷仲掌心里传递过来的温度,那一直以来都是她可以支撑下去的动力。得到了,便再也无力去回应别的感情。即使有歉意,她亦无能为力。

顾血衣慢慢地走了过来。空寂的目光里渐渐地混杂了温柔而又悲哀的神色。

“这是…你想要的吗?”他凝望着她,声音微微有些嘶哑。

苏颜轻轻咬着嘴唇,缓慢而又坚决地颌首。

他觉得心都要被她点碎了。垂下眼眸,顾血衣从自己的手腕上慢慢地退下来一样东西,那是一只样式拙朴的木镯,拿在手里泛着黑幽幽的光泽。顾血衣向它凝视片刻,拉起她的手默默地戴了上去。

殷仲目光闪动,却也只是抿紧了唇角。

黑色的木镯戴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格外显得突兀。顾血衣松开了她的手,抬眸微微一笑:“阿颜,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喜欢吗?”

苏颜看看他,再看看沉默不语的殷仲,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千年的夜合欢的树根所制,是很难得的东西。”顾血衣的笑容里透着淡淡的落寞,侃侃而谈的姿态里却已经流露出了素有的倜傥:“它的味道可以引来血鸽。阿颜,我现在别无所求,只求一个心安。你戴着它吧,至少能让我知道你身在何处…”

最后的一眼,万分仔细地将她的样子收入眼底。顾血衣后退两步,转过身翩然离开。

苏颜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心头竟涌起一丝丝莫名的酸涩。

殷仲微微一叹,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苏颜回到长安的转天一早,就在顾血衣离开不久,一个流浪汉受人所托将一只锦匣送到了荣安侯府。锦匣里除了层层包裹的一块青铜令牌,连一片多余的布巾都没有。殷仲一边听着石钎回禀说已经派了人尾随那流浪汉离开,一边若有所思地摹娑着令牌上再熟悉不过的凹凸纹理,久久无语。

在他的身后,苏颜正带着秀娘和青梅整理他房间里的衣箱。有了女人忙里忙外的身影和吱吱喳喳的说话声,连殷仲都觉得肃阁完全变了样。平白无故地就多出一些暖洋洋的东西,让他多少有些不能适应,却感觉舒服。

殷仲收起了令牌,转头看时,苏颜也正巧抬头看他,两人相视一笑。殷仲便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苏颜因为房里还有旁人,不好意思离他太近。无奈殷仲不肯松手,挣了几下也挣不脱,只得由他拉着坐下。

“你才回来就光顾着忙这些…”殷仲将她揽进自己怀里,压低了声音埋怨她:“也不说好好陪陪我。”

苏颜大窘,想要伸手推开他时,秀娘和青梅却已经告了退,笑眯眯地掩门出去了。

殷仲在她唇上细细吻了吻,低声抱怨:“我还是喜欢你身上有桂花的味道。”

苏颜知道他是在抱怨夜合欢甜幽幽的味道,忍不住偎在他怀里轻笑:“既然你不喜欢,我就收起来好了。”

殷仲哼了一声:“会让那小子说我没有风度的。”想起顾血衣离开时施施然的样子,忍不住又哼了一声:“看在他没有捣乱的份上,我就不跟个镯子计较了。不过…”

苏颜觉得他蹙眉的样子很有点孩子气,忍不住要笑:“不过什么?”

殷仲俯下身在她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不过以后他可再没有机会了。我要把你严严实实地收起来,除了我,谁也不让看。”

苏颜捧着他的脸笑:“干脆把我关到周家的别馆去,和那位养病的之妍小姐一起作伴好了。她那里僻静得不得了,除了自己家里的人,整年也没有客人去的。”

“那怎么行?”殷仲一口否决:“我的妻子怎么能养在别人家?何况…”他凑过来吻住她的嘴唇,将后面的话全部融化在了缠绵的气息里。

苏颜看到他浓密的睫毛低垂下来,微微颤动着,却遮挡不住眼底那一抹宝石般光彩迷离的潋滟,身不由己地环住了他的腰,喃喃应道:“哪儿都不去,只陪着你…”

深秋的天空澄净而高远,阳光穿透了头顶渐渐稀疏的红叶,洒落在站在树下那人的肩上。丝丝缕缕的,在他的面颊上留下一种恍若丝线般的质感,柔软而温暖。

殷仲忍不住眯起了双眼。远处的西林已是层林尽染,不知不觉间,呼吸里已经混杂了一丝属冬日的寒意。也许过不了多久,长安的上空就要飘落今年的第一场雪了吧。

丁基悄悄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嬉皮笑脸地说:“哥,下值了喝酒去吧?”

殷仲治下极严,偏偏对丁基没有办法。不知是不是潜意识里并没有当成是部下的缘故。殷仲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当值的过程中不可以私下里交头接耳,殷仲自然不会主动去违背自己下的命令。只能用眼神示意他主动归队。

丁基哪里是那么自觉的人,不但没有归队,反而笑嘻嘻地又凑近了两步:“老顾去了你府上一次,回来说——咱嫂嫂来了?”

殷仲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这小子总是这么吊儿郎当的,没个正经样子,真要被旁人告上去,不但他自己落不了好,只怕他这个队长也难逃干系。

丁基又笑:“送给咱嫂嫂的见面礼我可都备好了,怎么样,就在今天我们去你府上叨扰一顿酒席吧?不是说择日不如撞日吗?”

殷仲拿他涎皮涎脸的样子总是没有办法,正要板起脸来训斥,前方小径的尽头却出人意表地出现了一群衣饰鲜明的男女。走在人群最前面的是两位气度高华的男女,远远一瞥,殷仲已经从服色上认出了正是景帝与太后窦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