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刘武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窦太后的手臂。虽然脸上陪着笑,双眼之中却布满阴戾。另一侧是一位略微有些眼熟的盛装美妇,想必便是长公主馆陶了。在这几个人的后面,簇拥着一群文武朝臣。周亚夫统领羽林骑,自然也在其中随驾。

这里接近上林苑的西林,已是十分偏僻的所在了。连内苑的宫女们平素都很少会出现在这里,殷仲等人自然也想不到太后一行人酒足饭饱之后会溜达到了这里来。连忙带着手下的羽林骑退出道外,屈身行礼。如此近的距离,虽然不至于听清楚他们的谈话内容,但是两个人交头接耳的样子却已被来人一一收入眼底。一想到可能会有的后果,殷仲不由得暗暗有些心惊。

细碎的脚步声沿着小径慢慢走了过来,就听头顶上梁王的声音阴恻恻地说道:“本王正在想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在当值的时候如此玩忽职守。原来…是殷将军哪。”

殷仲低垂了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辩解。周亚夫连忙退到殷仲身旁,随他一起跪了下来,口称:“是臣治下不严,愿凭陛下处罚。”

梁王刘武冷哼了一声:“听说你们是姻亲,果然…交情不比常人啊。”

景帝瞥了梁王一眼,微微蹙起眉头。他和梁王感情虽然亲厚,但是当着朝臣的面,梁王如此的表现还是有些僭越了。

景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林地上空的气氛忽然间微妙地阴沉了起来。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笑吟吟地插了进来:“这不是丁丞家的小猴子嘛?你倒是说说看,怎么了?”

丁基大概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听了这话连忙膝行两步,恭恭敬敬地说道:“启禀长公主,属下突然间腹痛难忍,请求殷队长高抬贵手准许属下去看看郎中。可是殷队长却说职责所在,坚持不肯放属下离开。因此…”说着便连连叩头,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殷仲不知馆陶长公主究竟与丁家有什么样的渊源,听到长公主语气稔熟,不觉有些意外。

梁王刘武轻轻哼了一声,馆陶长公主便笑道:“殷将军治下自然是极严的。不过也不能太过苛酷。这小猴子若是闹什么毛病,朝堂上丁丞也不能全心全意为皇上办事了。太后,您说是不是?”

窦太后看了看表情各异的两个儿子,淡淡一笑,将目光投向了周亚夫:“周卿家就在这里,如何督导属下,就不用旁人来提点了。”

馆陶的目光在周亚夫等人的脸上来回转了几圈,忽然间象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般笑了起来:“太后您瞧,殷将军的长相和皇弟倒是很有几分相像呢。”

梁王面色一变。

“哦?”窦太后的目光果然落到了殷仲的脸上,微微笑道:“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看看。”

殷仲依言抬起头来,目光一扫,梁王苍白如鬼的面色已尽收眼底。殷仲蓦然间想起了严竹风所说的那个“故事”,心中不由一动。就听窦太后笑微微地说道:“果然有几分相似。到底是驰骋沙场的人,煞气重。”

没有人知道从窦太后嘴里轻轻吐出的“煞气重”究竟是什么意思。自然也就无人敢随意开口应和。就连景帝都只是蹙着眉头,轻轻揉着自己下颌上工整的短须。

沉默的西林,只有长公主馆陶还能笑得出来。

明明已是不再年轻的女人,笑起来却眉眼弯弯的,依然带着少女般的娇俏和肆无忌惮:“也许殷将军的母亲也和太后一样是个美人吧。殷将军,是不是?”

殷仲淡漠的视线从她的脸上一扫而过,然后落在梁王苍白的脸上。梁王那双幽黑的眼眸里暗潮涌动,全是殷仲看不懂的神色。这个站在高处的男人原本就不是殷仲可以看得懂的。但是从那双眼睛里,殷仲还是本能地察觉到了紧张。

殷仲的视线重又低垂了下来。耳边却极清晰得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剧烈地撞击着自己的胸膛,几乎要撞破了自己的肋骨。他知道试探的机会稍纵即逝。对于殷仲来说,相比较严竹风抖落出来的那些不知底细的证人,自然是梁王的反应更加可靠些。无论事态会如何发展,该知道的真相,他总还是要知道的。

殷仲听到自己清晰地开口,声音淡漠而冷静,象冬天里漂浮在河面上的碎冰,仿佛再眨一下眼就会凝结在了一起:“回禀长公主,末将与殿下形容相似…是有原因的。”

“殷仲!”梁王刘武勃然变色。一声暴喝冲口而出,立刻便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太后诧异的目光、景帝不动声色的回眸凝注、馆陶笑容中含义不明的一丝玩味以及跪在脚边那人冰冷而迅速的一瞥。

“哦?”馆陶继续发问,目光却始终落在梁王的脸上:“那你说说看。”

梁王的脸色迅速地变了。此时此刻,当着大汉王朝最有权势两个人,他什么也不能做。然而心底里的惊怒却迅速攀升到了几乎让他癫狂的地步。这个人,他当真不想活了么?!他几乎嚼碎了满口的牙才能硬生生强忍住上去一脚踢死他的冲动。为什么就没有听从容裟的建议早早派人杀了这祸害呢?!

殷仲唇边扬起了一丝微带嘲讽的笑:“那是因为…王爷和末将都喜好骑射。王爷的气韵中也染了武人的粗豪,故而相像。”

这样的叙述活像在说笑话。可是气氛太冷太诡异。除了馆陶,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馆陶对于弥漫在周围的古怪气氛仿佛没有丝毫察觉,自顾自地笑道:“皇弟对自己才貌向来自恃,拿他和别人比,他不乐意了呢。”

梁王眼波闪动,唇边浮起一丝极勉强的笑容:“皇姐又在说笑了。”

窦太后对这样不着边际的对话仿佛有些厌烦了。她看了看依旧跪在道边的几个人,微微有些不耐地说道:“羽林骑的事,交给周卿家处理就好。哀家也有些累了,前几日,胶东王让人送来几盆菊花,你陪哀家去看看吧。”后半句话语调转为柔和,是对梁王刘武说的。

至于景帝不冷不热地说了些什么,殷仲没有听清。他全部的心思都在忙着消化梁王临行之前那刀锋般锐利的一眼。如果还有多余的注意力,也是分给了长公主馆陶回眸时别有用意的微微一笑。

殷仲毛骨悚然。

那是一种完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微笑,就象一张白绢上写满了密密麻麻阴谋算计,以至于一眼扫过时完全无法将它们一条一条地抽离来分析。他能感觉到浮动在馆陶长公主和梁王刘武之间的那种微妙的气场——说是亲厚,却夹杂了太多看不见的机锋;若说是敌意,那敌意又被遮掩得太过巧妙。

殷仲不敢深想。再抬头时,人群已经走得远了。

梁王刘武将服侍他宽衣的内侍一脚踢了出去。那内侍完全没有防备,在地毯上滚了两滚,一头撞到了条案上,不知撞破了哪里,满头满脸都是血,面如土色地爬回来连连磕头。

刘武暴怒地将手边的东西都挥落在地,厉声喝道:“都滚出去!”

容裟冷眼旁观内侍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般垂首退下,沉吟片刻,轻声问道:“殿下,不知…”

刘武向他怒目而视:“你出的好主意!本王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他一口驳了回来。袁盎那老匹夫也跳出来反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本王的脸面都丢尽了!”

容裟不在意地懒懒一笑:“从睢阳修一条甬道直达长安长乐宫皇太后的住处,虽然名义上是为了随时能朝觐太后。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万一王爷您心情不好想上长安来逛逛,顺着这条甬道未免太方便了些。换了是我,也是要驳回的。”

刘武怒道:“这些话,你怎不早说?”

容裟瞥了他一眼,目光之中却没有丝毫热度:“臣如何说?王爷越来是倚重这些亡命之徒。羊胜和公孙诡向王爷献这条妙计的时候,王爷不是特意将臣打发出去了么?”

刘武一僵,重重地哼了一声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修路的计策的确是这两人所出,如今看来,还真不是什么高明的主意。

容裟见他面色略见缓和,便又说道:“上次这两人向殿下进言,要派刺客将那些反对皇上传位与王爷的大臣都秘密地杀掉。殿下似乎若有所动,臣恳请殿下万万不可莽撞。如今是一动不如一静,只怕陛下已经对殿下您生出了疑惧之意。”

刘武沉吟片刻,不露痕迹地转开了话题:“殷仲这小子今日委实令人生厌。若不是有太后和皇兄在场,我非一刀杀了他不可。”当下将西林中发生的一幕原原本本地将给容裟听,说完之后,又阴恻恻地补充了一句:“在草甸上是因为你的计划不周详才给本王留下这么大一个隐患。罚你半年的俸禄,回去好好自省吧。”

“这个…”容裟一愕,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臣以为当务之急,并不是要对付荣安侯。他是个聪明人,即便知道了什么,也断断不会做出自掘坟墓的蠢事来。臣倒是觉得有一个人不得不防。”

“谁?”刘武愕然。

容裟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您的姐姐——馆陶长公主。”

“她?”刘武愕然的神色慢慢转为不屑的轻笑:“你说刘嫖?她一个女人家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出入宫闱,纵横朝堂——殿下万万不可小瞧了此人。”容裟神色郑重。

刘武微微蹙起眉头。刘嫖对他微妙的态度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只是不明白这女人跟自己作对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没有好处的事她是绝对不会费心去做的——她的这一点脾性,他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

象是看出了刘武的疑惑,容裟自己也摇了摇头:“至于陛下许了他什么好处,无从猜测。不过,馆陶的内侍去冷宫私自见过那位哑了的三品女侍刘章氏,如今看来,也许不是巧合那么简单。殿下要防备她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至少也要让她安分一段时间。”

刘武目光闪动,神情如有所思。

眼看着那两扇朱漆大门又要在他们的面前合拢。于双北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门上的兽环,冲着那须发花白的老家人怒道:“老子要见的是殷将军,又不是你这老杂毛,你只管进去通报就是。先是杂七杂八盘问个没完,现在见了我们就要关门。你奶奶的…”

乔甲连忙将他拉了回来,冲那脸色气得青白的老人家呲牙咧嘴地笑了笑,“老人家,我们也来了七八回了,你回回都说殷将军不在家。我们这回可打听好了,殷将军刚下值。我们兄弟二人明日便要启程回霸上去了,再要见将军,还不知会等到什么时候。劳烦你行个方便吧…”说着便伸手去怀里摸钱袋。

那老人家脸色越发难看,正要出言呵斥。就听门内一人笑道:“来长安不过十天,居然连行贿都学会了,老九,你果然是个人才。”

乔甲骂道:“我猜就是你这兔崽子在里头捣鬼。废话少说,带我们去见将军。”

朱漆大门终于拉开一条细缝,守门的老人家铁青着脸不等石钎从门缝里挤出去,便“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石钎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臂,一边苦笑着将门口的两个煞星依次打量了一番。当初在霸上的时候,他们几人品级相当,性情也颇相投。跟随殷仲几番出生入死下来,连自己都觉得彼此之间的交情就连嫡亲的兄弟也比不上。数年之前,石钎罗皓跟随殷仲从霸上回来,乔甲于双北等人却被殷仲留在了霸上。如今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见了面,几年的时光在彼此眼中兜兜转转,心头不禁各有一番唏嘘。

石钎心中感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相对良久,才轻笑道:“老九没变,就是更黑了些。怎么老六还留起胡子来了?”

于双北重重一拳擂在石钎的肩上,眼圈微红,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石钎便挽了两人的手臂笑道:“走吧,我也忍了这么些天了。再不出来一聚,赶明儿你们统统滚回霸上去,还不定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看于双北还在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殷府的大门,石钎手上用力,轻声说道:“老六,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于双北心中黯然。一言不发地低着头随他一路向西,到了酒市,几个人特意选了一处僻静的酒家。直到酒菜陆陆续续送了上来,石钎端起了酒坛要给两人斟酒,于双北才打起了几分精神,神色郑重地伸手掩住了酒杯。看到石钎诧异地挑眉,于双北淡淡说道:“在将军身边久了,养成了习惯。要说完了正经事才能沾酒。”

石钎看看乔甲,乔甲虽然没有象于双北那样掩住酒杯,却也是一副毫不动摇的神态。石钎只得放下酒坛,长长叹了口气:“能有什么正经事?”

乔甲和于双北都没有出声。沉默片刻,石钎便又叹道:“你们两个但凡有耗子那么点的脑子,也就不会一趟一趟往殷府里跑了。将军如今的情形,见了面也只会牵累了你们。若是再有多嘴的御史去御前告上一状,说将军和霸上旧部互有勾结,只怕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我们已经这样了,你们还是要回霸上的,前程还要不要了?!”

于双北眉目阴沉,闷闷地说道:“我们只想见将军一面。”

乔甲年岁略大,性格也比他老成,听石钎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什么都已猜到了。心中虽然愤懑不平,脸上的神色却依然淡淡的,“听说将军娶亲了?”

石钎点了点头,脸色微微和缓,“总算这一件事合了将军的心意了——是个好女人,一心一意地待将军。个中曲折…不说也罢…来,我们喝酒。”

乔甲在几个酒杯中斟满了青酒,冲着石钎举起杯来:“你和四哥这些年跟随将军。辛苦了。这一杯算是兄弟们敬你。”

石钎没有出声,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于双北也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青酒,又垂着头自顾自地斟酒。乔甲也不理会他,端着酒杯又举向了石钎:“这一杯,劳烦你带给四哥。兄弟们敬他。”

石钎心中潮热,脸上却故意做出不在意的神色来:“你这左一杯右一杯的,是想灌醉了我,还是怕我抢你和老六的烤肉?”

乔甲又斟满了酒杯,郑重其事地拉着于双北站了起来,“这一杯是请二哥带给将军的。就说…就说霸上的兄弟们天天盼着他回来!”

石钎眼中一热,连忙将头转向了一边。

于双北稀里呼噜地抹了把脸,粗声大气地喝道:“老九你还有完没完?啰里啰嗦的,废话怎么这么多?喝酒!”

乔甲斟满了自己面前的空杯,举到唇边浅浅一抿,长叹道:“一入了秋,霸上便又是寒风呼号。在霸上的时候,我总想着长安的风和日丽该是多么惬意…”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当他真的有机会徜徉在长安熙熙攘攘的街头;当长安明媚的阳光跳跃在他被霸上的风霜吹皱了的皮肤上;当他在午夜警醒,听到远处的夜色里传来隐隐约约的绮丽鼓乐时…他还是觉得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在呼唤着霸上的节奏。

那是深植于血脉中的牵连,终其一生,恐怕都无法割舍了——而那个折了翅,被困在长安的人,自小在霸上长大,对于霸上的眷恋,想来要比他们深厚得多。想到这一点,对于他们一直心存敬畏的那个人,乔甲忽然间充满了同情。

乔甲和于双北离开长安的那天,正是立冬的第一天。长安的天气分外的晴朗,尽管那晴朗的蓝天下树木都已经变成了稀疏的枯黄色。看惯了荒漠风光的乔甲仍然觉得长安有种旖旎的、温柔的美。

再一次回身张望的时候,却在一个不惹眼的角落里十分意外地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尽管离得远,他们又故意躲在树林里,可是乔甲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最前面那个骑在马背上的人。他的身姿象他记忆中的一样挺直,但是笼罩在身体周围的那种无形的东西却已经悄然改变了。原本看一眼就会从心底里泛起寒意的肃杀,不知何时已经被淡淡的落寞所取代。

脑海中忽然就闪过了殷仲浴血沙场的样子——那时的殷仲,英姿勃发,手中挥舞的长刀因为饱饮了匈奴人的血而泛着凛冽的红色,顾盼之间宛如从天而降的战神…

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此时此刻却躲在阴影里落寞地目送他们离开。乔甲甚至能感觉到他目光里的热望紧密地附着在自己的身上。这同样浓烈的热切与落寞,让乔甲和于双北始终坚定的信念也不禁动摇了起来:他真的还能重返霸上么?

不能想,也不敢再想。两个人在马背上遥遥一拜,向着北方打马狂奔而去。

下了值回来,卯时刚过。正是一天之中寒意最重的时刻。听着头顶上干枯的树枝在风中发出刮啦刮啦地响声,殷仲模糊地想:也许到不了晌午就要下雪了吧。几天之前,长安飘落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下得不大,一边下一边就融化了。却始终也不见放晴。阴沉了这么久,似乎连老天都在憋着劲要下一场大雪。

肃阁的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应手而开。融融的暖意顿时扑面而来。

殷仲蹑手蹑脚地在外间卸了铠甲,踮着脚走进内室时,苏颜却已经从床帐里探出了头,睡意呢哝地唤了一声:“子仲?”

殷仲不觉一笑,连忙凑过去先在火盆上搓了搓手,“又把你吵醒了?等下,我的手凉。”

苏颜打起了一边的床帐,低声说道:“你快过来睡一会儿,我去吩咐秀娘给你做点热粥。”

被里还是暖热的,殷仲拉过棉被,将她环进了自己的怀里:“她们自己会做。你哪儿也不许去,就在这里陪着我。”

他的手在火盆上搓热了,但身上还是凉的。这一点凉意将苏颜仅剩的睡意也驱散了。伸手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苏颜心里微微一叹,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小心翼翼地揉着他的手臂,想让他快些暖和过来。

殷仲闭着眼轻声笑道:“你动手动脚的,到底是让我睡还是不让我睡?”

苏颜脸一红,轻声嗔道:“你这人怎么没个正经的?我这是…”

殷仲笑道:“明明就是动手动脚,还不承认。”

苏颜在他下巴上轻轻咬了一口:“好了,你放我起来吧。我在这里你总是不得好睡。”

殷仲却不肯松手,闭着眼睛说:“不行。你不在这里我更睡不好。”

苏颜没有再坚持,静静地伏在他的胸口。耳边听到他的呼吸渐渐转为绵长,正想着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就听殷仲低低地问道:“你是不是担心太夫人要来长安的事?”

苏颜没有说话,却不由自主地往他怀里缩了缩。

“没事的。”殷仲在她后背上拍了拍,低声安慰她:“她对周家心存忌惮。你现在无论是真是假,都有三哥在背后撑着呢。她不会拿你怎么样的。更何况还有我呢?我怎么也不会让你受了委屈的。”

苏颜不禁一笑,“我一向怕她。你知道的。”

殷仲低下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有我呢。”

苏颜应了一声,正要说话,就听窗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随即响起了罗皓十分惶急的声音:“将军?将军?”

殷仲微微蹙眉,从枕上支起了半个身子:“怎么了?”

罗皓急道:“周府的练哥来了,说有要命的急事让你快些出来看看。”

练哥指的是周亚夫的贴身副将周练,是周亚夫十分倚重的人。周亚夫派了他来见自己,自然是有十分紧要的事。殷仲不敢耽搁,连忙起来穿衣。

苏颜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正要跟着起来,却被殷仲按回了被里:“还早呢。你又没有什么事,再睡一会儿。”

苏颜心里隐隐约约地泛起了几分不妙的预感,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嘱咐他:“你自己小心些。有什么事别光顾着家里。”

殷仲在她唇上匆匆吻了吻,便起身走了出来。

罗皓正象个没头苍蝇似的在肃阁外面乱转,看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来,压低声音说道:“练哥说了,请将军马上跟他离开长安。有要命的事情要请将军帮忙。要快。路上他会跟将军详细解释。”

殷仲一怔,不由自主地回身张望。

罗皓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了微微泛着暖意的窗口,低声说道:“周将军的意思是,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还说不好。让你先不要惊动夫人。”

殷仲不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周练呢?”

罗皓忙说:“在角门。石钎已经收拾了一些用得着的东西,在角门等着呢。”

这样的时刻,周亚夫派了这个人来找他,这本身就已透出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殷仲不敢再耽搁,回身望了一眼晨光中轮廓渐渐清晰的肃阁,压低了声音嘱咐罗皓:“我尽快回来。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帮我护好了她。”

罗皓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将军放心。”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穿过殷府的后园,石钎果然带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男人在等他。那人听到脚步声,将头上的风帽掀起来一点,匆匆行了个礼,唤了声:“殷将军。”

殷仲忙问:“到底是怎么了?这么神神鬼鬼的?”

周练十分干脆的回答说:“将军马上跟随在下出城,再拖延片刻城门一封,只怕麻烦就大了。详情等下再跟将军解释。”看到石钎罗皓,忙又制止:“这个时候,人多反而误事。请两位将军看着周爷的份上,相信在下不会伤了殷将军。”

石钎还在犹豫,殷仲已经从他手里牵过了马匹,低声嘱咐:“看好家里。我尽快回来。”

外面的街道还在沉睡中,石钎和罗皓看着两匹骏马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浓浓的雾霭之中,心中不禁有些担忧。他和罗皓对视一眼,彼此想的都是:周将军能有什么要命的事要在这个时候请了他去呢?

周练殷仲一前一后赶到城门时,周练拿出来的是周亚夫御赐的令牌。殷仲心中的疑惑不安在看到这面令牌之后变得越来越强烈。然而周练的神情却不容他此刻发问。殷仲只能将满腹疑问都埋在心里。出城之后,周练一言不发地带着他一路向北,到了天明时分又折向南岗。直到天近午时,才行色匆匆地赶到了一处僻静的客栈。

殷仲满腹疑惑地随着他翻身下马。一转头,正和门里一个急匆匆走出来的男人打了个照面——竟然是丁基。

丁基象是已经等了很久的样子,满脸都是不耐,骤然间看到殷仲,愣了一下才扑了上来大叫一声:“哥,你怎么也来了?!”

殷仲转头去看周练,周练看看他再看看丁基,微微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下知道殷将军此时定然是满腹疑问,不过,家主特意吩咐过,到了申时自然有人到这里来报信。如果那时送来的是坏消息,在下一定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两位。还请两位少安毋躁。”

殷仲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丁基也不知道,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解释:“…我刚下值周将军就吩咐了人带我出城,一路上玩命地打马往这里赶——我那匹枣红马几乎要累死在半路上了…听说周将军一早就打发了好几拨下值的弟兄奔赴各地公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