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仲摔开了他的手,想要站起来却被他一把拉了回去。殷仲挣扎不开,不由得怒极反笑:“求我?拿什么求?你的命?”

顾血衣怔怔地望着他,眼神绝望。他知道殷仲是有备而来。而自己一方,刘濞病重,自己带着他混战一夜,好不容易才从丹徒的暴乱中杀出来一条活路。一路东躲西藏地逃到这里,早已精疲力竭。吴国的残部是再不用指望了,血衣门的下属忙着截断追杀的人,最早也要到天亮之后才能赶来与自己汇合。

拿什么跟他拼?

“殷仲!”看到殷仲起身,顾血衣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他病重…”

殷仲俯视着他,一双冷冽的眼在幽幽月色里闪着慑人的光,仿佛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你可知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顾血衣望着他,声音干涩:“如果我说,他没有杀阿颜,你会不会放过他?”

殷仲向他凝视片刻,飞起一脚将他踹到一旁。

“殷仲!”顾血衣爬起来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腿,声嘶力竭地大喊了起来:“我把阿颜还你!求你…放过他!”

殷仲仿佛被雷电击中,刚刚拾起的长刀“当”地一声掉了下来。

顾血衣心如刀割。

可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一瞬间袭来的痛让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宿命。听不见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却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一寸一寸地枯萎。

原来,不是自己的东西,偷偷藏在自己手心里也是留不住…

殷仲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浑浑噩噩之中,头脑中甚至生出一种不愿再清醒过来的疲惫。

爱过、恨过、挣扎过…到头来原来还是一场梦。

一双大手轻轻摸着他的脸,长满厚茧的手指是军人特有的粗糙。如此粗糙的生涩的触摸在心底引发的,却只是些微的酸楚。

顾血衣僵硬地转了转眼珠,冷漠地笑了笑:“你从来没有这么靠近过我。”

刘濞的手停顿了一下,落在了他的肩上:“我有的。”

“%87%F2%C4">?”顾血衣冷笑着反问他:“有过?”

“有过,”刘濞咳嗽了两声,喘着粗气说:“你刚刚和你母亲搬回来的时候…”

顾血衣闭着眼把头扭到了另一边:“你不要跟我提她!”

刘濞乏力地坐了回去,没有了可以支撑他后背的东西,他连坐姿都显得格外虚弱:“儿子,你不该救我的。你母亲知道了,会骂你。”

“是吗?”顾血衣淡淡苦笑。

刘濞的呼吸越来越短促,却还在挣扎着要把话说完整:“是的。她恨我。我当着她的面杀了那个男人…”

顾血衣没有出声。十指却已经深深地掐进了掌心里。

刘濞费力地爬过来,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喃喃说道:“你的肩宽。象我。儿子,原来你长这么大了…”

顾血衣没有睁眼,却有两行清泪顺着眼角缓缓滑下面颊。

靠着自己的那个身躯满足地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便不再动了。

料峭春寒的夜晚,连眼泪都仿佛要结了冰。明明滴落在手背上时还是温热的液体,可是溅上心头,激起的却是一层层没有温度的涟漪。

冰寒入骨。

第七十五章[VIP]

赶了一夜的路,到天快亮的时候,两个人都没了力气。

卫桡扶着苏颜摸索着在树下坐了下来。谁知刚坐下就惊了起来,曙色蒙蒙,树下凌乱地堆着几根枯骨,也不知是人就死在了这里,还是被野狗叼来的残肢。

卫桡啐了一口,低声嘟囔:“晦气。”

苏颜踉跄两步扶住了旁边的树干,低下头一阵干呕。

卫桡扶住她,小心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恩人,要不要紧?”

苏颜满嘴发苦,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但是当着这个孩子的面又不能表现出虚弱来,只得咬着牙摇了摇头。

卫桡没有追问,神色却明显地有些担心。一路行来,苏颜体力越来越差,一张巴掌大的脸更是瘦的只剩下了一层皮。卫桡每次看到心里都有些内疚,如果不是把干粮分给了自己,她何至于…

把包袱垫在树下,卫桡扶着苏颜坐了下来。苏颜舒了口气,眉尖却不由自主地染上了轻愁:“流民越来越多了,夜里赶路也不安全。”

卫桡抿着嘴没有说话。这些流民也和他一样,以为吴王退兵之后,就可以自由出入睢阳。没想到睢阳城一直城门紧闭。不少流民饥寒交迫,死在了城下。活着的人投生无门,不得已只能沿着原路返回。

而饿极了的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卫桡险些被做了肉羹的那一幕,不但吓坏了苏颜,更是吓坏了他自己。于是越靠近睢阳城,两个人也就越是小心。

卫桡已经知道想要进睢阳城投亲是行不通的了,父母亲人早已失散,自己无处可去。除了下意识地跟着苏颜,他想不出自己还能去哪里。而苏颜早在出发之前便认准了睢阳,铁了心就算挖也要把殷仲的尸首挖出来。

这世上除了他,已经恋无可恋。活不见人也就罢了,若是死不见尸…只怕这一辈子都是一块烙在心头的疤。

苏颜看了看身边的卫桡,微微叹了口气:“阿桡,我这里还有一点盘缠。你…”

卫桡见她又老话重提,便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兵荒马乱的,你一个人怎么行?”他人不大,语气却总是老气横秋的。苏颜弯了弯唇角,笑容还没有浮上来又退了下去:“你往北边走,说不定还是可以和你家里人碰到的。这里…危险…”

卫桡看着她,心里很有些发愁,她一个女人家哪里不好跑,非要去睢阳这种地方呢?正想着要找个什么样的借口劝她,就听身后的干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的乱响,一转正对上一片绿莹莹的眼睛。卫桡顿时魂飞魄散。

野狗!

这东西一向是成群结队地出来捕猎,遇到它们比遇到狼还要命。

卫桡拉住苏颜的眼睛,声音抖得说不出话来:“上树,快!上树去!”

苏颜呕得头晕眼花,上树谈何容易?何况那些饿急眼的畜生已经层层围了上来,哪里还有时间容他们爬上树?苏颜仓皇四顾,为了躲避流民,她和卫桡都尽量挑着人少的路走。此时此刻天色还没有放亮,只怕方圆几里之内都没有人烟——真正是求助无门。

苏颜抓紧了卫桡,紧紧靠着背后的大树,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了。

野狗们低低地呜咽着将包围圈一点一点地缩小。

野狗群的后面蓦然间传来一声凄厉的嚎叫,随即,一只血淋淋的野狗“砰”地一声跌落在了他们身前不足十尺远的地方,溅起的血雾几乎喷上了他们的鞋子。红了眼的野狗们顿时一拥而上,不顾一切地撕咬起来。

黑色的人影一前一后飞掠而来,将树下惊呆了的苏颜和卫桡夹在腋下。足尖点在野狗的背上,飞也似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苏颜睁开眼的时候,四下里一片漆黑。竟然已经是深夜了。

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时,肩上却忽然多了一只手,十分温柔地将她推回了枕头上。然后拉过被角一直盖到了她的下巴上。

苏颜脑海中紧绷着的那根弦顿时松弛了下来。

相同的动作,这双手做过了无数次。在她神智不清的那段时间里,同样的动作每一天都不知要重复多少遍。早已经熟悉到了不用看她也知道是谁的程度。

“血衣?”苏颜微微叹息:“你一直让人跟着我?”

她能感觉到顾血衣就坐在她的身边,但是房间里没有烛火,窗外又没有一丝的星光,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顾血衣没有出声,却抬起了一只手轻轻地拂开了挡在她眼前的一缕头发。

他是习武之人,即使在黑暗中,视物也远比寻常人来得清楚。他能看清她的脸比离开之前要消瘦,下颌压着棉被,尖尖的,几乎没有肉。

那个男人看到了,也会象他这样心疼的吧?

“血衣?”听不到他的声音,苏颜微微有些不安:“你说话。”

顾血衣“嗯”了一声,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想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坐着,看着。在她还在身边的时候,把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她皮肤的温度和触感…一样一样统统刻进记忆里去。

如果刚刚接到殷仲死讯的时候,就带着她远远地离开,西疆也好、南疆也罢,有多远就走多远,远到…她一辈子也不可能爬回睢阳去翻殷仲的尸体;远到她一辈子也不可能再看到长安城…

那她是不是就真的属于自己了呢?可以每天都光明正大地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入睡再醒来…

看着她望着自己,然后透过自己的脸想象另外一个男人…

顾血衣收回了自己的手,苦笑着靠回了床柱上。

“别怕。”他压了压她的被角,声音听起来有些嘶哑,连自己都有些意外。于是想起自从刘濞下葬以来,他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苏颜听到他的声音果然有些惊讶:“你的声音怎么…”

“没什么。”顾血衣望着她,声音里不知不觉透出了几分艰涩的味道:“你好好休息两天,然后…我送你回去。”

棉被的下面,苏颜的身体猛然一抖。

顾血衣索性一口气说完。他不知道再犹豫下去,自己会不会改变主意,会不会不顾一切地带着她逃走:“我见到殷仲了,我答应他送你回长安去。”

一口气说完了这么多话,房间里重新沉寂下来。

顾血衣忽然觉得心都空了。空虚的感觉无边无际。象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突然间拔掉了塞子,露出了下面那个深不见底的空洞。

不知道该拿什么才能把它填起来。

苏颜说不出话来,身体却一直抖一直抖。让他觉得整张床都要抖起来了。顾血衣不知道她是不是觉得他的话难以相信。或许…要等震惊过后喜悦才会到来…

这样的想法让他觉得疲倦,全身都没了力气。连声音都显得轻飘飘的:“他已经跟着周亚夫的大军回长安了。他的母亲和弟弟也被皇帝接回了长安。皇帝还用得着他,自然会饶了他的命。听说他还是想回霸上去,你们一家…可以团圆了…”

苏颜还是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想要追问的愿望盘旋在心头,强烈得几乎按捺不住。可是面前的这个人,他的消沉失落却是如此地明显,她没有办法装做看不见。

沉默中,有无形的东西一层一层压上了彼此的心头。连呼吸都开始变得疼痛难忍。顾血衣忍不住问自己,如果最开始不是那么卖命地要和殷仲做交易…以至于一次一次错失了带她离开的机会;如果自己离开吴国的时候再坚决一点…如果自己再自私一点…哪怕一点点…

结局会不会不同?

顾血衣问自己:会吗?一个人骨子里对于亲情那种虚幻东西的渴求,总是比习惯更深刻,比本能更顽固。若将自己再放回当时的境况里去,自己…恐怕还是会这么做的…

如此说来,眼前的一切是早在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的结局。

“你还会记得我吗?”他问。淡淡的语气不像是在问别人,倒象是在问自己。

“会,”她答得自然而肯定:“当然会。”

“是吗?”他自嘲地笑:“都记得什么呢?”

“你在马车里点我的穴道;在客栈里吓唬我要放我的血去炼药…”

“多么糟糕的开始。”顾血衣笑了:“如果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刚好被街上的小混混们欺负该多好。我会替你把小混混们都打跑。然后解下袍子披在你身上送你回家,然后…”

顾血衣忽然觉得这才应该是他们认识的方式。简简单单,没有交易,没有算计。从第一眼开始她就对他心存好感…

那该多好呢?

“你会记得我吧?”天快亮的时候,他又问。

“会。当然会。”

“记点好的。比如我喂你吃药什么的…”

“我会。”

“其实我没想真的取你的血炼药,那是吓唬你呢。”

“我知道。”

“我叫顾血衣。”

“我记得。”

“顾血衣最喜欢的人是苏颜。”

“…”

“顾血衣希望她每天都快快乐乐,即使他看不见也没关系。”

“…”

“这些很重要,你会都记得吗?”

“…会。”

“那就好。”

“…”

他听见了她在抽泣,他想: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哭泣呢,如果是最后一次…那就哭吧。心只有痛过,才会留下存在过的痕迹。

就让他…自私一次吧。

自从知道苏颜要把他留在血衣门,卫桡就开始跟她冷战。她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装听不见,可是听见她在自己身后叹息,他心里又好像猫抓似的难受。

僵持了一路。当马车绕过巍峨的长安城,来到西门外的送别亭时,卫桡终于开始后悔了。抓着车门哭丧着脸,任谁来劝也不肯松手。最后惹急了顾血衣,二话不说揪着他的领子就往回走。

卫桡知道他是有身手的人,情知躲不过也就不躲了。只是一路干嚎,不停地喊着苏颜的名字。

顾血衣额头青筋直跳,刚喊了一句:“再嚎我就宰了你…”

就听身后传来苏颜的声音,低低柔柔的声音里隐含着不安:“血衣,请你好好教他一点本事吧。”

顾血衣脚下一顿,却没有回头:“好。”

苏颜从马车里探出头,泪汪汪地看着他的背影:“你要保重。”

顾血衣深深吸了口气:“我会。”等了等不见她再说什么,想回头终究不敢回头。只得拖着卫桡继续往前走。卫桡红着眼睛还在不停地喊:“颜姐姐!颜姐姐!”

“别喊了!”顾血衣语气不耐:“哭天喊地的,你是不是男人?再喊我打断你的腿!”

卫桡哭丧着脸:“你答应过要好好照顾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