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店主忽然说:“感情不顺啊?”

林染染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跟她说话,摇头道:“没有。”

“哦……我看现在的女生,感情不顺就会在头发上做文章呢,”店主笑着说,“我昨天还碰到一个女生,说和男友分手了,要剃光头,我真是快笑死。”

林染染并不觉得很好笑,但也扯了扯嘴角,没多久老王来了,林染染打开后座车门,却发现里面还有个人,一看……吓了一跳——居然是周景皓。

他坐在后座上,穿着剪裁考究而合身的西装,脸上神色淡然,听见开门声后微微侧过头看着自己,明明已经是很陌生的人了,可从车窗外射入的阳光让林染染产生了奇妙的错觉,好似这一刻周景皓的脸忽然和十多年前那个在夕阳下笑的张扬的男生重叠在了一起,旁边是影影绰绰的光圈。

周景皓看见林染染,先是一愣,然后挑了挑眉头,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却并没有说话。前面老王回头对林染染解释:“林小姐,周先生正好要去我们公司呢,他汽车半路坏了,我刚刚去接他,结果正好你打电话来,我本来想另外让人来接你,但周先生说没关系。”

“啊……”林染染如梦初醒般点了点头,缓慢的上了车,尽量靠周景皓的另一边坐着。

“这里离公司近一点,先送周先生去公司可以吗?”老王一边扭头询问着林染染,一边用眼神暗示她“这位是很重要的客户,麻烦你啦”。

林染染于是表示没关系,老王便松了口气开起车来,汽车性能良好,架势平稳没有颠簸感,像是在平地上滑行一般,正如林染染和周景皓之间此刻的气氛,平平稳稳,毫无波澜。

然而周景皓却开口打破这平稳:“怎么忽然想到剪头发?”

林染染原本正专心致志的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人流和车辆以及建筑物,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周景皓是在和自己说话。他声调平和,态度自然,好像只是两个很熟识的人自然而然的开□谈——明明上次见面,还是可以几乎用“惨烈”来形容的状况啊,就算是之前,也只是陌路而已。

但林染染还是有些不自然的伸出右手拨了拨自己耳根下方的头发:“长发太麻烦。”

周景皓了然的点头:“那也是。”

说罢又忽然露出怀念的神色,“以前你也都只留短发,最长也就是到肩膀,然后用个皮筋松松垮垮的扎起来。”

林染染感觉自己像是忽然被“从前”这个刺眼狠狠的刺了一下,从心底生出痛来却也不敢露在脸上,只是含糊的应着“嗯”。

从前,那是多早的从前啊。

林染染一副不愿多说话的样子,周景皓也一样可以继续谈起那些个“从前”:“上次和你大电话,有些事还没说完。你父母的事情我大致知道……”话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林染染正看着窗外,一副无谓的模样,但双手其实已经微微攒紧,有些长的指甲深深陷入掌中。

周景皓继续道:“但我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林染染终于又回头看他一眼:“嗯?”

意思是说,那你要说什么呢?

“我离开的那天,你没有来送,后来写信给你,你也没有回,原本高一暑假我想回来,却因为要融入周家需要大量的时间,所以只好一直耽搁到了高三暑假才去了一趟,结果你已经不在了,之后我被送去国外念书,最近才回来,又去了一趟邮镇,你还是不在……谁知道那天在餐厅里却听见了你的名字。”

自从林染染和周景皓重逢以来,两个人都改变许多,比如两个人话都变少,表情也变少,但此刻周景皓却仿佛忽然回到了小时候,用几乎带着埋怨的口气滔滔不绝着这些事情,最终化为一句总结:“其实我一直有写信给你,你为什么从来不回?”

林染染没有看他,神色淡然的说:“没钱。”

周景皓大概怎么也没料想到得到的会是这样的回答,愣了一会,反而没追问了,只是点头:“这样就好。”

林染染有些好笑,什么叫这样就好?

周景皓接下去的话则给出解答:“我本以为你是懒得回信。”

林染染没有说什么,其实也有吧,自己那时候累死累活的,哪来的时间回信呢?其实如果真的想回信,买信纸信封和邮票的钱怎么说也是可以凑的出来的,可林染染偏偏就是要这么说,她从前最害怕会暴露在周景皓面前的贫穷,现在却恨不得死命抠出来给他看,好叫他明白,两个人之间究竟是多么的不同。

其实也还是有想过要回信的吧。

周景皓那时候在班上人缘很好,所以他要离开的消息让很多人都很难过和失落,大家还特意帮周景皓弄了个小型的送别会,也算其乐融融,还一人写了一句话送给周景皓,轮到林染染的时候,她想也没想就随手写了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是和很多人一样的句式,绝对谈不上用心。

结果周景皓却不甚满意,全班那么多人,他偏偏找她的麻烦,让她重写一个。

林染染愁眉苦脸的想了半天,最终忽然想到前几天自己忽然看到的一句话,于是大笔一挥写了下来——冠盖满京华。

周景皓和林染染当时都不了解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又是冠盖又是满京华的,一看就像是那种得志的感觉,而且B市也算得上是京华了,所以的确很符合当时的情景。

那时候两个人都甚为满意,只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冠盖满京华,说的是京中官员的冠盖接连,却是有感叹的意思的。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句话,重点是在之后的“斯人独憔悴”。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林染染知道了意思之后,总觉得好笑,她这不是咒周景皓吗?

但周景皓显然并没有受“诅咒”的影响,生龙活虎的,等到他离开的那天,恰好是周末,大家约好一起去送他离开,但林染染的母亲忽然晕倒,林染染一通忙乱,总算将母亲安置好,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周景皓的火车早就离开很久了。

那时候林染染从医院回家,正好经过火车站,天阴阴的,没什么人,她算了算时间,想,这时候周景皓所在的火车是在哪里呢?

他离B市越来越近了,也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再后来一点,林染染看见一首诗,觉得真是适合无比,但她已经没办法写给周景皓了。那首诗是位土耳其诗人塔朗基写的: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10

10、第 10 章 ...

【12】

后来周景皓果然有写信回来,班上有几个和他玩得好的男生都从学校的传达室里定期拿信然后回信,一般是半个月到一个月一次,而林染染也有信,但那信不是寄到学校的,而是寄到林染染家的。

林染染家门口有一个从前完全是当摆设的信箱,绿色的油漆在风吹雨淋下几乎不成形状,若不是那次林染染回家时正好看见邮递员往里面放信,她大概会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周景皓的来信。等发现之后打开邮箱,里面已经有好几封了,按时间来算,几乎是一个礼拜一封信。

林染染说不出自己在打开信箱,里面的信倾斜而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只能笨拙的伸出双手,接住那些信,像接住从高空中坠落却即将消失的气泡。

它们凌乱的躺在自己手心里,却并没有消失。

林染染咬了咬唇,把那些信带回自己极小的房间,在昏暗中打开那盏电力微弱的用了好久的小台灯,慢慢看,一封一封的,生怕错过什么。

最初的一封周景皓质问了林染染为什么不来送自己,第二和第三封又问她为什么不回信,第四封之后就没再追问这些事情了,只是说现在功课紧张,她可以先不要回信,等放假再说。他跟自己叨叨絮絮的说着在B市的事情,比如什么楼很高啦,什么样子的汽车很帅气啦,什么爷爷家的人感觉很冷漠啦,什么这里的环境没有邮镇好看啦……

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也能说得生动有趣又有条不紊,林染染跟着那些熟悉好看的字迹走进了B市,看见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全新的周景皓。

等一次性看完之后,林染染也小心翼翼的拿出了一张白纸和平常不大舍得用的钢笔,认真的在信纸上写下几个字——

周景皓:

一笔一划勾勒出一个周景皓,横竖撇那都是这个人,好像写着写着就能看到他的脸一样。

可是写完这三个字,林染染却又不知道该写什么了。

她有什么好写的?整个邮镇周景皓都熟悉,班上的事情她又不大关心,没什么好写的,难道要她告诉周景皓,自己因为做的塑料花特别好看,所以卖花的人答应给自己加钱了?还是告诉她母亲虽然病倒了但没钱所以只好买了一些便宜的药就回家了?还是告诉母亲只能躺在床上,所以自己必须帮她洗衣服,现在手上到处都是水泡?还是……

林染染握着笔,僵硬了好久,最终放弃一般,丢下笔,将信纸团成一团。

小台灯还没关掉,照在那团皱巴巴的信纸上,在墙面上投射出暗淡的阴影,像一颗蜷缩着的心。

到后来,周景皓渐渐和班上其他人断了联系,尤其是中考之后。

林染染中考成绩果然不理想,但也无所谓了,反正多出了时间,正好拿来做事,她在一家小饭馆里当服务生,整个饭馆里只有她一个服务生,还要一起洗盘子,但工钱却少得可怜,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何况在小饭馆里,有时候厨师弄多了的菜是可以带走的,就相当于解决了母亲和自己的吃饭问题。

母亲的病渐渐好起来,终于可以回厂里上班,这让林染染很是松了口气。

而周景皓给林染染的信一直没断过,为此林染染还特意在那个小信箱上,用废弃的木头做了个小屋檐似的东西,可以帮它遮风挡雨,以免连累到里面的信件。

林染染从不回信,但没事就会打开信箱看一看,生怕自己没有第一时间拿到周景皓寄来的信,闲暇的时候也会把那些信从头到尾全部看一遍,然后发呆很久。

除了没办法上学,除了见不到周景皓,林染染觉得生活似乎终于顺遂起来,简直有了那么点雨霁天晴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可事实证明,这只是一段冲缓的时间而已。它之后,便是无法抵挡的,暴风雨一般的日子。

“不过你即将成为钱夫人,的确是让人惊讶的事情。”周景皓忽然开口,打断林染染的思绪,林染染愣了愣,才点了点头。

“虽然那时候他在餐厅里没有怎么护着你,但上一次可以看得出,他很在意你。”周景皓回想起上次的场景,又忍不住放弃了回忆,“总之,你能幸福就挺好的。”

他避开了很多事情,比如林染染的父母,比如林染染的病,比如林染染的改变,比如林染染究竟是怎么和钱宁镇认识的,又是不是真的相爱。

举重若轻还是避重就轻,本质上也没什么不同。

林染染听见“幸福”这两个字,勾了勾嘴角:“是啊。”

这算是林染染和周景皓重逢后第一次对他笑,虽然看起来有点像是一尊被细丝给勒住两边嘴角硬生生提起来的提线木偶。

而且林染染难得先开口:“那你呢,什么时候结婚?”

“女朋友都还没有,谈什么结婚。”周景皓淡淡一笑,“看缘分吧。”

“嗯。”林染染点了点头,“反正你不用急的。”

周景皓的笑容扩大了一点,终于让那张脸和旧时傻乎乎的笑脸真正的重叠起来:“林小姐这是在变相的夸我么,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林染染又一次露出扯线木偶般的笑容,不再说话。

没多久汽车终于停下,打断了周景皓和林染染之间的沉默。因为下车要在右边,而林染染也在右边,所以林染染必须先出门。

结果一出门就看见了钱宁镇。

他大概是在等周景皓,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他看见林染染也是一愣,说:“你怎么来了?”

林染染还没回答,周景皓就下车了,钱宁镇看了他们两人一会,老王也下来了,解释了一通,钱宁镇便笑了笑说:“原来如此。”然后作出几乎完全陌生的样子和周景皓客套的握手:“周先生可总算来了,我们可等了很久。”当然,用的是调笑的语气。

周景皓点了点头:“抱歉,车子忽然抛锚。”

钱宁镇笑着说没事,然后转头用轻声而略带无奈的口气对林染染说:“你头发怎么成这样了?”

“不是你让我剪的吗?”林染染比他更无奈。

钱宁镇叹气:“那也没必要这么短啊。”

林染染微微皱眉:“你也没说到底要多短啊。”

“你……”钱宁镇又好笑又好气,半响也憋不出什么,他身旁却有人笑起来:“这位就是林小姐呀?久仰大名啊,果然把老板制得死死的。”

钱宁镇一笑,对看起来是下属的几个人说:“是啊,这位就是你们未来的老板娘。”

大家都笑起来,纷纷喊嫂子,林染染礼貌的回以笑容,见有人大概想和林染染握手,钱宁镇赶紧对她说,“先回家吧,我晚上回去我们再说你头发问题。”

“嗯。”林染染点了点头,果然温顺的上了车,走之前还难得的对钱宁镇那个方向挥了挥手。

不过钱宁镇身后就是周景皓,也不知道她是对谁挥手的。

钱宁镇猜到应该是自己,毕竟刚刚林染染和自己交谈的口气虽然看似没问题,和自己下属们的应酬也很合理,但其实挺怪的,她刚刚和自己佯装亲密的时候,看起来可比从前上心多了,不过随便一想也知道,肯定是因为这位周先生。

钱宁镇收拢心思,转头对周景皓一笑:“周先生请。”

周景皓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点了点头,跟着他进了钱氏。

林染染回到家后先洗了个澡再洗了个头,把一身上下弄得清清爽爽的才又照了一下镜子,头发好像是有点短,不过比长发感觉好多了,不是说看起来感觉好多了,而是指自己感觉好多了,好像头顶的重负都拿掉了,整个人瞬间轻松起来。

林染染上网购买了一些学习的书还有一点推理小说——本来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但她因为太陌生所以总共花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弄好,然后就端着钱宁镇助理送来的英语辅导书认真学习起来,还把附赠的光碟放进电脑跟着练习发音。

不知不觉就到了五点多,林染染感觉肚子有些饿,干脆拿冰箱里剩下的食材出来做饭,上次钱宁镇请的做饭的人做满一个月后林染染就对钱宁镇表示她可以不用来了,林染染已经可以简易的做一些饭菜。

冰箱里只有一点剩饭和蔬菜,没有肉,但是有鸡蛋还有一些罐头什么的,林染染于是拿剩饭全部抄了一锅大的蛋炒饭,再加上新鲜的蔬菜,搭配罐头酱吃就是美味的晚餐了,因为天气有些干燥,所以还用以前囤积的紫菜和蛋一起弄了一个汤。

结果林染染一个人坐在桌子上埋头吃饭的时候,门就被打开了,随即是钱宁镇的声音:“今天倒是记得开灯了,可喜可贺。”

林染染这才想起来钱宁镇中午说的“晚上我回来再说”——本来她以为钱宁镇只是当着那些人的面所以故意乱说的而已。

钱宁镇往里面走了几步,看见林染染正在吃蛋炒饭,手中端着一个普通的碗,旁边则是一个大碗,里面还有没动过的蛋炒饭,另外还有罐头和还在冒着热气的汤。

“咦,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钱宁镇高兴的挑了挑眉,毫不客气的也拿好碗筷,装了一碗蛋炒饭,配着罐头里的酱和腌菜,一边吃一边夸奖道,“味道很好。”

林染染一直默默的看着钱宁镇的动作,此时终于开口:“我不知道你会回来。”

“嗯?”

“其实多出来的那些,我打算当宵夜的……”林染染露出为难的表情。

11

11、第 11 章 ...

【13】

“……”钱宁镇失笑,看着留着学生头的林染染这样罕见的遗憾的表情,说,“是我不对,下次一定问清楚。”

“没事。”林染染虽然这么说,但脸上几乎明明白白的写着“不高兴”三个字。

钱宁镇拿起勺子,往另一个碗里勺了几勺汤,喝了一口道:“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在没有外人在的情况下一起坐在桌子上吃饭吧?而且居然还是你做的。”

林染染思索片刻,以前两人一般是去外面做戏,偶尔在家里,林染染也是绝不弄饭的,而且钱宁镇回来的次数极少,每次回来如果是空腹的话,就只能跟着林染染一起吃泡面。

于是她轻轻点头:“嗯。”

钱宁镇一笑,又看了看林染染的发型,说:“还没说你头发的事呢,剪的太短了呀。”

林染染这回没辩解什么,只是道:“反正会变长的。”

“嗯,”钱宁镇点头,打量了她一下,“以后就留到肩头那里吧,应该很适合你——好像是叫梨花头吧?最近好像很流行,公司很多小女孩都剪了这样的头发。”

林染染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她对什么流行之类的一点都不了解。

钱宁镇大概心情不错,今天说起话来也是滔滔不绝,没多久他就扯到了林染染有点害怕的问题上——周景皓。

“今天你和你小学同学一起坐车来的?唔,这回应该有好好叙旧吧。”钱宁镇等咀嚼完了嘴里的饭才翩然开口,等说完话才又吃下一口,这是从小训练出来的礼仪。

林染染看了他一眼,说:“还好,没聊什么。”

顿了顿,又说:“而且我们说了什么,老王应该也告诉你了吧。”

语气倒也没什么不快,就是平平淡淡的陈述而已。

钱宁镇一笑:“嗯。”

接下来两个人就安安静静的吃着饭,林染染并没有问钱宁镇为什么会忽然和周景皓合作,等吃完了饭,林染染收拾碗筷去洗,钱宁镇正准备帮忙,手机却响了,接通之后是颜爽的声音:“钱宁镇,坏消息。”

钱宁镇于是坐回座位,透过厨房的玻璃门看着林染染的背影:“怎么了?”

“我嫂子和我哥又吵起来了,而且我哥决定和我嫂子离婚。”颜爽的声音有些焦急。

“嗯?这对你来说不该是好消息么?”钱宁镇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