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了闭眼,又像是花了大力气一样才睁开:“我有点害怕,很多小孩也哭了,但我想要离开这里。可是轮到我的时候,嬷嬷却发现了,她呵斥我一个12岁的已经不符合年龄了,让我快回房间。”

“让她试试吧。”我的母亲当时就是这样说的,我甚至记得她微微皱眉又带了点失望和百无聊赖的表情,显然的,前面所有的孩子,都不大符合她的要求,对于我,她的脸上也带了点兴趣缺缺。

我记得自己走过去,吸了口气,慢慢地拼命把双脚一字岔开,还装出云淡风轻的无辜样子。

我的母亲果然被我的表情骗了,她有点惊讶,于是她走上前,蹲下来,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拼命往下压;另一只手便按住我的膝盖,要求我把脚面绷直,她不说好,我不可以放松。

“我很痛,她压我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已经被撕开了,劈叉已经是强弩之末,而要绷紧全身,让我疼里又带了酸。我难过的想要尖叫,拼命咬牙才能不让眼泪流出来。”

我记得我的母亲按着我静止了很长时间,才抬头问我:“你疼么?”

“尹厉,你知道我是怎么说的么?我说,‘不疼,没什么感觉,就是有一点酸。’回答的声音里还不能让她听出异样。” 我摊开自己的手掌,看着手心的纹路,“你看,我一开始就是个虚伪的坏孩子。我也是个骗子。从和我母亲最开始的一句话,我就骗了她,以致于为了圆谎,不得不继续行骗下去。后来我才知道,她的脚踝动过手术,非常脆弱,已经不能再穿足尖鞋。她为了芭蕾又早过了结婚生子的年龄,为了圆一个芭蕾梦,才想到领养一个有资质的孩子。她以为我是得天独厚的芭蕾天才,其实我只是个伪装成天才的普通人。”

“我要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匹配上我母亲的期待。”我朝着尹厉笑了笑,眼泪却哗哗地流了下来,“我对她是愧疚的,她本可以找到一个真正有天赋的舞者种子,然而我骗了她。我只能骗下去。我为此付出了代价。”

“我比尹萱,比任何一个如今知名的舞者,都用了更多血泪才换来这样的天鹅舞步。”

尹厉抹掉了我脸上的眼泪,大力地把我拥住:“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疼的时候就哭出来好了,我不会责怪你。”

我把头靠在尹厉的肩膀上:“我不敢在我母亲面前流露出任何让她不安的情绪,我需要坚韧,心无旁骛地爱着芭蕾,那才是她眼里的我。我甚至没参加过任何一场芭蕾沙龙,我看着尹萱穿着晚礼服,我也想去。但我不敢,那时候我才只有15岁,我刚被领养了3年,我害怕又被丢掉。”

“在我的母亲办好手续,带我离开福利院的时候,嬷嬷按照惯例会在车后告别挥手,可是我根本没回头,我甚至看都没看那些送别我的小朋友一眼。”我靠在尹厉怀里,听得到他胸腔里心脏的跳动,像久违的乡音,宽容而安宁,“因为我发过誓。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回去了。”

“那些吃不饱,穿不暖,没有人在乎,没有希望的日子,会远远地被我甩掉。我要一路往上爬,跟着领养我的漂亮女人,变成她世界里的人。在福利院的灰色时光,将永远被我掩埋掉。我忘恩负义,狠心要把那些在最苦难岁月里对我笑过,温和过的小伙伴,通通忘记。”

尹厉的表情是动容的,他很久才终于说道:“我不知道你竟然有这样的过去。那并不是你的错。”然后他吻了吻我的耳尖,“现在我只想对你更好。我也感激终于能在这个时间遇到你。”

回忆太多,我的叙述跳跃的甚至时间混杂:“那时候我很疼,真的很疼,可是我不敢说,我谁都不能说。后来我跟着去了巴黎,我第一次穿那样好看又舒服的衣服,第一次吃到那么多肉。”

“然后就是芭蕾,一直跳。我很拼命,因为我知道芭蕾才是我的武器,只有我在跳舞,大家才会需要我。其他地方没有我的位置。”我盯着远方,“在12岁的时候我以为那种疼痛会把我杀死,可很久以后,我发现我已经习惯那样的疼痛并且为之舞蹈了。我不再是福利院里那个小女孩了,我变成了Alicia。”

尹厉摸了摸我的脑袋:“你的母亲即使最初为了你的柔软度和身体条件而收养你,我相信她还是爱你的。只是她太关心以你为载体而生的芭蕾,却忘记了更多关心载体的内心。她以为你和她一样,视芭蕾为生命一样的存在,所以她不断要求你,以为那就是爱你的方式。”

“她一定到死都以你为骄傲。”

我微微笑了笑,是的,即便我的母亲对我是非人一般的严格,我永远记得她说起我时候的表情,骄傲而满足,而我也从来没有恨过她,她给了我一切,我感激她。

我只是觉得羞愧。

我对芭蕾的感情太过微妙和复杂,我仍旧无法面对镜子里的自己,这些回忆让我觉得一脚踩空一般的茫然。我甚至不想想起更多。

我有些惧怕芭蕾,惧怕它把我拖入过去的那个死胡同。惧怕芭蕾里显示出来的陌生自己。

“芭蕾上的成就和人生上的安宁是冲突的么?”我觉得茫然而找不到答案,芭蕾带给过我渴望的东西,但又让我觉得压抑和孤独,“一定要牺牲安定普通的人生才会在艺术领域获得补偿和垂青么?”

尹厉深思了片刻才笃定地答道:“我会带你找到答案的。”

39、第三十六章

“颜笑,今天下午带你去见一个人。”尹厉在一周后联系我,“你会想要见到她的。”

自从记忆慢慢恢复,我逃避似的连足尖鞋都不想看到,更没有练过一次舞,连古典音乐都惧怕听到。我只想让自己一切都放空,缩进自己的壳里不去想未来。

然而尹厉带来的人却让我惊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这位是舒朗小姐。”尹厉笑着为我介绍。

舒朗站起来和我握手,我一直知道她,她早年留洋,出身却并不好,以当时的情况出国学艺术甚至可以说有点大逆不道,但是她却一直坚持下来了,在欧洲演出过后便受邀加入了旧金山舞团,这在当时对一个亚洲人来说简直是殊荣。但不知是否因为她为人太过低调,这么多年来倒是鲜少再听见她的名字。

“我听我的母亲提过你。她以前和你一起跳过舞。”我的语气有些艰涩,其实不仅如此,我的母亲还让我视舒朗为榜样。她总是和我讲舒朗的故事,她是如何向芭蕾奉献青春的,她是如何每天练习10个小时的,她是如何咬牙坚持的。我的母亲妒忌她。

我青少年所有的青葱岁月里,舒朗这个名字都像是一个如影随形的附带品。我不曾见过她,但仿佛已经认识了她许多年。这个意志坚定从不动摇的女人。

尹厉显然告诉了她我的身份,她了然又恬淡地笑了笑:“谢谢。我也很想念你的母亲,我们那时候都那么年轻。”然后她垂下了视线,“只是没想到她这么早就去世了。”

“抱歉。我也很难过。”大约回忆往事很是伤感,但她还是不忘歉意地对我笑了笑,姿态优雅,落落大方。如今也该有50多了,她却仍显得高瘦而气质出落。

而随着她的站起,我也才看到她身边亲昵地靠着她的一个小男孩。此刻正带了点害羞但又好奇地观察我。

她循着我的目光,也看了一眼那个男孩,顺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神情慈爱:“这是我的孙子丁宝,我女儿他们正好出门,我照看孩子,可这孩子太粘我,只好一起带来了。”

这叫丁宝的孩子便抬头朝我笑,五官轮廓却和舒朗非常神似,显然不是领养,而这孩子约莫已经4,5岁了。

这样推测舒朗是在非常年轻就嫁人了。这让我不可置信。

母亲说过,舒朗只爱跳舞,她是个没有欲望的女人,要把一生都献给芭蕾。而以她的资质和当年芭蕾人才的稀缺,不论在国外还是国内,她只要坚持,都将有无限前途。

“我在21岁就结婚了,22岁就生了孩子。”舒朗看出我的疑惑,非常淡然地解释道。

“是个女儿,婚后我还跳芭蕾,但只是为了兴趣,生孩子以后确实身体已经不是最好的状态了,我没有做舞团的领舞,但我一直在跳着,有时候是群舞,有时候编舞,我不在乎,舞蹈本身就让我快乐。”

她云淡风清,完全不像在谈论她曾经那样荣光的事业。

我觉得胸中有无限的情绪,但最后也只是问出一句。

“你后悔么?”

舒朗笑了:“没有,我从来不后悔,因为芭蕾和生活,两者我都没有放弃过。”然后她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我和尹厉,“尹先生能让我和颜小姐单独谈谈么?”

尹厉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很有风度地出去了。

舒朗这才笑着眨了眨眼,露出点若有所思的神态:“我知道他请我来是干什么的。他不想你放弃芭蕾,但又希望你能嫁给他,为他生孩子。”

我被她直白的话语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不要介意。”她喝了口茶,“也不用为我露出这样惋惜的表情。我年轻时确实为了舞蹈付出了所有,我也喜欢这种倾尽一切去努力拼搏的感觉,直到现在回想当年,都觉得不枉此生,在该努力的时间里在努力,站在事业的巅峰,让所有人记住我。”

“很多舞者确实为了事业放弃了孩子。我甚至在怀孕后也想过流产。我在年轻的时候爱上了那个男人,有了计划外的孩子,但直到肚子藏不住了,我才告诉他,之前我仍然在挣扎,要不要这个孩子。”

“我有过和你一模一样的困惑,是要生活还要芭蕾,我甚至在怀孕最危险的时候还会坚持练习跳舞,自虐一样,想着,如果在哪一次跳跃里这个孩子消失了,那也是她的命。可是那种感觉是不同的,随着孩子的长大,血脉相连,我在柴可夫斯基的韵律里仿佛听到另一种生命的节奏。”

“我变得有些笨拙,有时候仅仅是些基础练习,也会觉得吃力,但是当我静下心来,随着舒缓的音乐舞动,我觉得幸福,好像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的舞蹈也发生了变化,里面有过去的我跳不出的厚重和庄严。”舒朗脸上露出回忆的愉悦,“那是只有孕妇能跳出来的感觉。”

“所以我决定把孩子生下来,我带给她生命,她也带给了我对生命新的理解。”

“你的意思是,生孩子其实让你对事业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有些疑惑。

舒朗摸了摸身边孙子的头:“其实我最后在怀孕7个月的时候还在跳孕妇芭蕾。我和所有的准妈妈们一起做了演出。你还小,是不会了解那种,你和宝宝同时在舞台上的感觉的。那不仅是在拥抱你自己漂亮精准的舞步,也是在拥抱一个新的生命。你所爱的艺术和生命真正融合在一起的感觉。”

舒朗在说这段话的时候低着头,但神情却非常温柔。

“快到儿童节目时间了,我要带丁宝回去了。”舒朗抬起头,她此刻看着我的眼神也非常柔和,“我希望今天的谈话会帮到你。经历越多,就越应该跳,只有那样你的舞蹈才会浴火新生。我们是芭蕾舞者,我们从不惧怕任何疼痛。”

直到舒朗走了,我还愣在原地,甚至连尹厉来叫我都有些恍惚。

他没有料到这场谈话进行了这么久,显得有些担忧:“颜笑,你好受点了么?”

“我不清楚舒朗都和你说了什么。她是个有点怪脾气的女人,我找她的初衷是因为她和你的际遇总有些相似,但如果她说了乱七八糟的话,你不要在意。”尹厉大约有些急切,连说话也有些慌乱,“你和她终究不是一个人。你是特别的。”

眼前的男人英俊挺拔,意气风发,却弯下腰对着我柔声细语,甚至有些小笨拙,我想起舒朗临走时候的那句话。她说,年纪大了以后就不喜欢社交,要不是尹厉真的花了大功夫,甚至耐心陪着丁宝讲了三天安徒生童话,她是不会出来见我的。

她说,他很爱你。

我主动凑过去轻轻吻了尹厉的脸颊,然后望着尹厉的眼睛,我一字一顿地告诉他。

“我要去跳舞了,我要回到舞台上,用新的理解。但是我也不打算扔掉你。”

我看到尹厉眼睛里的光芒,像是突然被点燃的太阳。

我也爱他。芭蕾和人生,我都要。

40、第三十七章

一周后,我开始重新跳舞。

和过去一样,仍旧有目光在我舞动的阴影里注视我,可并不再是那承载了巨大希冀到都能让我感受到厚重的目光,如今那种关切的目光薄如蝉翼,当我想要尽情跳跃的时候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只当我挫败回头时,才能发现,尹厉一直在,安静地站在那里。

然而当我真正开始舞蹈,便总要忘却周遭的一切。当音乐响起,当我推开练功房的门,仿佛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开启,我在舞曲里沉默寡言,但我的手我的脚,我肢体的每一部分,都合着音乐跳出莫大的喜悦。绷紧的足尖里,是我人生姿态的一部分,是我被赋予的天分和苦难所在,在某些时刻,我只想跳舞,这让我觉得对自己所拥有过和经历过的一切都不歉疚。

可百分之八十的时间,我对自己仍不满意,真正的舞蹈诠释的是一种流畅,并非死板的节拍,舞者需要用心去感受音乐里的感情,有些动作需要加长,有些则要缩短,这或长或短的衔接里,我总无法做到完美。

连续十天对于同一幕没有进步之后,我便把自己关在舞房里单独练习。尹厉便安静地坐在外面的会客室。他什么都不说,给我空间和距离,可我很清楚,他在两天前给福利院捐了一大笔钱,改善伙食和住宿,这几天又开始筹办慈善晚会,关于对孤儿的领养项目也正在筹办中。

“我想对那些孩子再好一些。”当我询问时他的表情却是云淡风轻的,“我不是慈善家,只是看到那些孩子,就会想到过去的你。我想,如果你当时遇到我这样一个人,是不是绝对不会走到甚至想自我消失的一步?也不会经历这么多挫折和艰难。”尹厉那时凑过来揉乱了我的头发,“我后来又单独去了福利院,那些孩子看我的目光,是慌乱却又努力讨好的。我一坐下想问问他们的生活,就有孩子给我倒茶,甚至有孩子给我找来烟灰缸,告诉我不用在意他们,可以抽烟,然后拿出自己今天的水果份额给我。”

“这是很乖巧的,但我看得很心酸,看人眼色是门技能,可这么年纪小做事这样体贴周到,这样灵活地看人眼色,倒很苍凉。正常家庭里的孩子,这个年纪,哪里需要去看周围人的眼色。我想到过去你大概也是带了这样的心情,被迫学会这门生存技能。我就没法坐视不管。”

我到现在都记得尹厉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并不是邀功做作的,只是温和平淡,他并不需要我的感谢。他只是默默地给予。

我安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只是更投入地练习。吴可也重新开始对我进行指导。

“颜笑,你看,这一幕天鹅之死你现在跳起来只比过去更有味道,原来你的忧郁过于浓重了,天鹅死前的绝望和不甘被过大渲染了,即使很动人,也总是有些单薄,可现在除了哀愁还有生命的坚韧,精疲力竭也要挥舞翅膀,也想飞向天际,把对生命和光明的渴求也表达了出来。”她如今一边研究着Frank过去拍摄的录像,一边对比如今我的动作,评价是犀利而准确的。

“我觉得你已经可以不再片段与片段切割开来练习了,可以试着把白天鹅这幕独舞完整地跳出来。”她对我笑了笑,“我们可以选这段变奏去参加比赛。”

“这是场权威赛事,虽然也可以自己编舞,但我们时间比较仓促,跳古典剧目也总是不会错的。”吴可说这些的时候,尹厉已经来了,她便笑了笑走开。

我看了尹厉一眼,他正端着一个食盒,应该是营养师专门调配而煲的汤。

“不要有压力,比赛每年都会有的,不着急。”他递过汤勺,语气柔和。

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自己想参加的,不是吴可的意思。”我喝了口汤,“今年比赛的评委里有泰勒夫人。她大约五年里也就只会同意一次受邀去做评委。”

而我没有再下一个五年了。芭蕾舞者的生命并没有那样长。芭蕾是强者的舞步,对身体和心态的要求几乎是苛刻的。

尹厉显然听得懂我的潜台词:“那也不要太逼迫自己了。而且吴可说你的白天鹅已经找回过去的感觉了,不用太担心,我知道你想有一个舞台,让他们认可你,尤其是你的老师。你会的。”

“你今晚有事么?”

尹厉有些意外,但还是摇了摇头。

“那留下来看我跳舞吧。”

我说完后就看到尹厉脸上毫不掩饰的笑意,他轻声说,好,我很想看。

然而那个晚上,当他看到我穿着缀满亮片的白色舞裙和白色缎面舞鞋出现时,还是惊讶了。我非常郑重完整地换上了演出的装束,做了头发,连脸都是精致的妆容。

我想把最好的一面呈现给他。我想为他跳舞。用我的身体去表达我的爱情。为他就这样沉浸在天鹅的梦里,迈着每一步宛若虚空般轻盈的天鹅舞步。在音乐里,就像一只真正的天鹅,有优雅颀长的脖颈,肌肤莹白,侧脸和身体的每一处曲线都精致美好,有着凛然不可侵的冰冷高贵气质。

白天鹅的舞步总是充满了柔情和无忧无虑的天真。她毕竟曾是一位尊贵的公主,即便只有王子的爱情能够拯救她。公主和王子的相遇却总是水到渠成一般的发展。

白天鹅纯洁,黑天鹅邪恶。王子最终只会深爱白天鹅。

我缓慢而优雅地旋转,在冥想里,我的双手即是翅膀,甚至眼睛的眨动和头的摆动,都像是飞鸟,我甚至要跳出那种羽翼感。

尹厉一直盯着我,他的目光深邃,但他和所有的芭蕾观众是不同的,他的眼神不是在看一只白天鹅,而仅仅是透过那些白天鹅装束的表象在看我。

鬼使神差般得,我迈开了舞步,跳了一个黑天鹅的步法。这便让音乐和我的节奏混乱开来,我试着在台上把黑天鹅和白天鹅的舞步融合起来补救。这本是一个冲动之下的失误,却不料竟然带了美妙的结局。

我在白天鹅的柔和之后便跳了一个激烈的腾跃,然后竟然和整个舞剧里最经典的32圈挥鞭转动作浑然天成地联结在了一起。那是黑天鹅诱惑王子时候的动作,充满了激烈的感情和力量。

我一直不敢尝试这个动作,对于脚步力量的要求太高了,而挥鞭转的标准是脚尖不能转出一个同腰部一样宽的圈,即不仅要保持连续的32圈旋转,支撑地面的那只脚还不能有过大的漂移偏差或跑位,同时还要讲究表演的整体协调和细腻。

然而竟然成功了。

32圈挥鞭转几乎是衡量一个首席领舞的标准,此时如果面对的是整个剧院的观众,那势必将是轰鸣不绝的掌声,然而我的面前只有尹厉。他没有拍手,只是专注地看我。

我想起过去很多个瞬间的回忆。当我孤独地跳完一支舞,对着空旷的练舞房谢幕,我常常臆想未来的那些掌声。然后我终于能坚定地告诉自己,那就是我要的生活,以抵御某些瞬间我的恍惚。

我是为了什么站在这里?

其实不是为了那些掌声,在我最孤独的岁月里,真正让我继续舞蹈的并不是那些空想里的荣耀,而只是我孤注一掷地咬牙继续,是我自己。

然而现在尹厉在这里。

某个瞬间,我只是单纯地想为他跳舞。

于是我跳下舞台。跳到尹厉面前的地毯上。

因为旋转我浑身还散发着热量,仿佛在燃烧,不论白天鹅还是黑天鹅,或许所渴求的不过都是一段爱情。

我盯着尹厉的眼睛。对他倨傲地伸出手。如果你愿意真诚地爱我,你或许可以获取我的爱情。

这是属于芭蕾舞者的骄傲,属于芭蕾舞者的告白。即使是爱情,也不能使我们低头。在芭蕾的领域,我也是王者。

尹厉起身,想拉过我的手,而我却狡黠地跳离他身边。

我环绕着他起舞,用最放肆和淋漓尽致的表达,跳出我深深向往的那种自由,不是白天鹅也不是黑天鹅的舞步,只是我凌乱的属于自己的语言,这是我自己的身体密码,不用跟随任何人的步法,我终于找回那种柔软和流畅的感觉。这才是舞蹈真正的意义。

我在跳自己的生活,跳出车祸失忆后的茫然,收获爱情却发现骗局时的痛苦,以及一切真相大白后的惶恐,还有这一刻的平和和激烈。我有太多想要和尹厉诉说,我选择用我比语言更熟知的方式来表达。

我是善也是恶,我是温暖也是热烈,是希望也是绝望。

我不停变换步法,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尹厉。他的眼睛已经呈现了狂热的情绪,他已经被蛊惑了。

我能想象这个刹那的自己。我在释放邪恶和诱惑,坦诚我的天真与阴暗。我的每一个舞步都是我的武器。

张扬美丽。

5个人不断工作的收入才能供养一个顶尖的艺术家。

我就是那个需要用双脚去蛊惑人类的艺术家。

我就这样看着尹厉,并不触碰他的身体,可每一个舞步里都传达出劝诱。

“成为我的奴仆吧。”

我的舞蹈这样对他表达,毫不掩藏。

而音乐趋于结束,我也终于矜持地划了一个小圈,收起了脚尖,然后再次向尹厉伸出了手。

这一次他灼灼地望向我的眼睛,姿态优雅地顺势跪在我的脚边,用一种谦卑的姿态亲吻我的指尖。

他为我而臣服。

然后尹厉抬起头,仍旧拉着我的手,注视着我:“对于我过去所做的一切,萱萱所做的一切,我让你坎坷难过的一切,我祈求你的宽恕。”

我低头,尹厉的眼睛明亮。他看得是舞蹈,也是我,对于我传达出的故事,他安静地品味过了,所以他知道我跳的是生活,他为我舞蹈里的挣扎而道歉。

我和尹厉的一切都太戏剧和复杂,我爱他,不会离开他,可是回溯过去,又有很多微妙而细枝末节的东西让路途不那么平坦。他曾把我带离巴黎,毫不在乎地要医生帮我截肢,也甚至并不在意我的生死。甚至在我苏醒后,都能为了更好控制我给了一个未婚妻的身份。

他在祈求我宽恕这一切。宽恕他曾经的冷酷和为保护亲人而对他人的自私。用真诚而英俊的表情。

仿佛也被他蛊惑一般,我抬手抚摸他的额头,勾勒他脸上的线条。这张脸,从陌生到熟悉,从提防到依赖,点点滴滴,都是我和尹厉一起生活的痕迹和回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宽恕。

然后我蹲下身,握住尹厉的手。

“请你也宽恕我。”我同样望着他的眼睛。

原谅我过去想要自己消失而造成的这一切误解,尹萱对我嫉恨过,我却对尹萱也该是抱有歉意的。如果不是我任性地冲向她的车,她本可以有顺风顺水的人生。而更甚者,或许我本身对尹萱也不够公正和平和。在不久之前,我甚至还把自己放在一个受害者的位置,妄图报复“加害者”。

我和尹厉,尹萱,我们都不是完全无辜的。在过去的人生里,我们都犯过错。而命运让我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互相修正过去。

我看着尹厉,他为我拨开被汗水打湿的额发,然后他轻轻地吻了我的额头。

“我宽恕。”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双手交握,十指紧扣。这像是一个宗教仪式。我用舞蹈向他诉说我的情感,诉说我的矛盾和歉意,他领悟。我们互相原谅了对方,接纳了过去有瑕疵的对方。

我伏在尹厉的肩头,听他低低地笑。

“颜笑,以后都不要在我面前那样跳舞了。我怕忍不住把你从舞台上拉下来。”

尹厉的声音带了隐隐的危险感,我却并不害怕:“你已经半路把我从舞台上拽下来过了。”

尹厉也笑了:“所以你的人生都被我强行重新拼接到了我的人生轨道上。这个层面来说,我是不是你的黑天鹅?你是高贵的‘王子殿下’,先结识了你的白天鹅黎竞,我伪装自己,用欺骗的手段诱惑了你,拆散了你和白天鹅。”然后他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脸,语调有些喃喃,“我一直不喜欢《天鹅湖》,为什么王子一定要和白天鹅在一起?黑天鹅因为邪恶连追求爱情的资格都被剥夺了么?王子的内心明明更被黑天鹅而吸引。他更爱黑天鹅的真实,他也不过是有欲望的王子。”

他抱着我的手紧了紧:“所以在我的故事里,王子是必须和黑天鹅在一起的。或许并不是主流的结局,但也会离经叛道得到幸福。换做我是黑天鹅,我是绝对不会这样退场的。”然后他的声音柔和下来,在我耳边轻轻说,“你是我的,我的‘王子殿下’。”

尹厉的目光和语气都是霸道的,然而这一刻我的心里却充满了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