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晚上看新闻,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竟是记者为杂志刊登虚假医药广告的事采访我前主编。

屏幕上,主编憔悴许多,神态有些仓皇,俨然已是位老人。他有些无奈地说:“广告部的事,我并不是很清楚……”

我忽然想起许多许多往事,也想起张金定的那些小伎俩。其实编辑部的事,主编又何尝清楚?他也是一心要好,鼓励竞争,争取效益,按照他认为好的方向要求着所有属下。只是没有想到,那些属下,为了他的要求,为了自己的利益,采取太多不应该的手段,误了他,也误了自己。这个过程中,多少人背离初衷,做下许多有逆本意的事情?

我忽然庆幸自己在竞争中的失败了,因为我的甘于失败,我终于完整地保留了自己。

到这时才知道秦钺教给我的,果真是金玉良言。

原来一直觉得,我周围的人,连同我自己,都太复杂了,既要争名,又要逐利,又要自作聪明地把名利之心包装在清高的外表下,秦钺的世界,却简单纯净,一片美好。现在却觉得,秦钺才是真正深刻有大智慧,而我们,其实浅薄粗鄙,一事无成。

自此,更加看淡名利。

一日比一日更加沉静,温存,一日比一日更像一个女人,一个古典的,真正的女人。

身边的追求者忽然多起来,为了我身上那种神秘古典的纯女人气质。

蓝鸽子说:“唐艳,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对手呢。不过我输得心服口服,你的气质性格的确不可多得,好像古代贵族穿越时空,借尸还魂,神秘又高贵,无可模仿。”

平时还不觉得,但一穿上戏装,那通体的气派、古典的韵味就格外地显现出来。我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莫不合乎一个古代仕女的身份,那裹在凤冠霞帔锦绣衣裳里的,不再是一个活在21世纪的城市女郎,而是一个百分百的唐宫女官。她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颐指气使,又委曲求全,既恃才傲物,又城府深沉,她风华绝代而举止谨慎,位极人臣而进退有度。

她,上官婉儿,一个政治与权力的操纵者与牺牲品,因其超卓的才华取得无上荣耀,却也因此而永远失去做一个平凡女人安然度过一生的资格。她生长在深宫的掖庭,那黑暗、孤寂、象征着屈辱与卑微的罪臣的流放地,冷酷的童年的记忆像烙印一样铭刻在她的心上,甚至比额上黥刑的墨迹更深刻清晰,难以愈合。而那烙印,是内伤,看不见的。

我的心一动。

童年的伤,是内伤。这,不正是我最常说的话吗?

我在金钗玉钏龙堂凤阁前迷失了。

在历史与现代,剧情与真实间迷失。

我是谁?婉儿又是谁?该怎样解释我与她的那些不谋而合的相像?

日渐一日,我渐渐习惯了镁光灯下的生活,一分钟内说哭便哭让笑便笑,才脱下白衬衫牛仔裤,已换上宽边袖百裥裙,开口“皇上”,闭口“奴婢”,已全然分不清孰为戏,孰为真。

庄生晓梦迷蝴蝶,亦或蝴蝶晓梦见庄周?谁又能说得清呢?

日与夜随意颠倒。日间拍夜戏,晚上拍晨戏,一声令下,呼风唤雨都做等闲。

但是黛儿,她越来越抑郁,并且常常哭泣。

她没有让我看到她的泪水,但是我知道她在哭泣。她的眼睛中始终游移着一种担忧。只有在见到子期的那一刻,才会忽然明亮,小小的精致的面孔绯红如霞;可是子期一走,她便整个人黯淡下来,仿佛万念俱灰。

她不大肯正视我。可即使是背影,亦让我觉得她的寂寞。

我有些察觉两个人在感情生活上的不平衡,但这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旁人只可远观,不可进入,观棋不语真君子,关心过度就成十三点了。

尊重隐私是做朋友的首要条件。即使熟络如黛儿,日夜相对并不需要戴面具,也不可恃熟卖熟,穷追猛打。

我等着有一天她自己把事情告诉我。

夜里,朦胧听到隔壁似有哭声,我以手指轻敲墙壁:“黛儿,怎么了?”

对面却又寂无声息了。

我怀疑是自己听错,倒下再睡。却听黛儿起了床,有轻轻的脚步声一直走进洗手间,然后是关门声,可是压抑不住的干呕声时断时续地传出来。

我再也忍不住,披衣起床,敲敲卫生间的门:“黛儿,是我,你没事吧?”

“没事儿。”

但是黛儿不等说完,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干呕。我再也顾不得忌讳,强行推门进去,只见黛儿光脚跪在马桶前,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狼狈得一塌糊涂。大概是累极了,没卸妆便睡下,如今被身体的不适扰醒,脂粉口红溶成一片,触目惊心。

我吃了一惊,赶紧上前拉起她,伏侍着洗了脸,半拖半抱地把她扶到床上躺好,又倒一杯温水给她,这才问,“你吐得这样厉害,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我知道自己怎么回事。”黛儿忽然猛抬头,望着我。

我也望着她,等待着,仿佛一盘赌等待揭盅。

只听黛儿平静地说,“艳儿,我怀孕了。”

“怀孕?”我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的。我已经决定辞职,唐禹一定很生气,你替我向他道歉好吗?”

我摇摇头。唐禹?哪里顾得上他的感受。我摇摇头,只管捡最要紧的问:“子期知道吗?”

“我没有同他说。”

“可这不是他的孩子吗?”

“是的,正因为这个我才不想他知道烦恼。”

“那你怎么打算?要不,我陪你去医院做手术?”

“不,我不要做手术。”

“不做手术?那你打算……”

“回台州。把孩子生下来。”

“生下来?不办婚礼就生吗?”

黛儿低了头,半晌,忽然咬咬牙下定决心地说:“我们不能结婚,因为,子期早就结过婚了。”

“什么?”惊吓过度,我忽然变得口吃起来,“那你还……黛儿,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居然骗你!他,他简直……”

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而黛儿已经平静地打断我:“不,他没有骗我,早在北京时,我已经知道了。”

我用手抱住头,忍不住呻吟起来。

一个接一个的意外,使我几乎要高声尖叫。脑子里不住重叠翻滚着各种新信息,理不出一个头绪,黛儿怀孕了!黛儿要辞职!黛儿要回台州生孩子!而孩子的父亲其实早已结过婚!

渐渐地,各种纷杂的头绪退为背景,而一个概念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高子期已婚!高子期是有妇之夫!黛儿,做了别人的情妇!婚姻之外的那个人!第三者!

第三者。只有中国人才可以发明出这么特别而具体的词汇:第三者,就是两人世界之外的多出来的那个增生品。是不该存在的。不管她有什么样的理由,她的出现就是一个错误!

我虚弱地问黛儿:“那你又何必来西安呢?”

“我爱他。你能明白我第一次看到他时的感觉吗?我当时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人呢?这是一尊神呀,一尊真神。阿波罗像复活了也不过如此。”

黛儿的眼睛亮亮的,仿佛深不见底。如今,真的有一个灵魂在那里入住了吧?

提起子期,她整个人都变成一个发光体,有着炫目的美丽。

“后来我开始同他交往,我们在网上聊天、通信,他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新鲜,熨贴,一直说到我的心里去。你知道我有过很多男朋友,他们来了去了,我对他们某个人喜欢得多一点,某个人喜欢得少一点,可是对子期是不同的,我已经不能衡量我感情的份量,因为那甚至已经超出我的所有,就是我自己,也无法想象自己原来可以如此深刻而彻底地爱着一个人,他已经是我的呼吸,我的血液,我的全部,他爱我多一天,我的快乐就多一天,他爱我少一点,我的快乐就少一点。但是,只有他能带给我快乐,只有见到他时我才会快乐,你明白吗?”

我几乎为黛儿一番热烈的诉说震惊了,相识经年,我从来没有见过老友如此热烈而痛切,她爱的纯粹令我的心为之深深颤憷,我忍不住紧紧抱住她的肩。

“可是,你现在并不快乐,你流泪,伤心,日渐消瘦,你已经很久没有真正快乐地笑过了。结束吧,黛儿,重新做回无忧无虑的你!”

“如果他不能给我快乐,至少他可以给我痛苦。但是如果没有他,那么我会连痛苦也没有。我会失去所有的感情与感觉,与行尸走肉没有两样。”

“爱情不是这样的。它不应该这样。爱应该令人温暖,舒适,如沐春风,令孤独的心安慰,令飘泊的心宁定,令燥动的心充实。”

“我羡慕你描述的那样的爱情境界,可是也许我不配拥有。”黛儿说,“而且,我理解的爱情不是这样的,我心中的爱,要有所遗憾,有所痛苦,有相约不至的失落,不能圆满的怅恨。它不仅仅是甜蜜的,更是痛苦的,不仅仅有浪漫,还要有伤害,甚至残酷。要经过血与泪的洗礼,然后血肉相连。只有这样,爱才是圆满的,深刻的,像夜空般深遂长河般辽阔。”

畅谈着理想爱情的黛儿,又变成了那只充满渴望的鲸鱼,以飞蛾扑火的姿态诉说着她的绝灭的爱情。

“艳儿,除了爱,再没有一个字可以解释我对子期的感情,自认识他以后,我对爱情的理解就只剩下这唯一的一种。那就是爱他,不论他已婚,未婚,甚至无论他爱不爱我。”

“但是你有理由选择更美丽的爱情,为什么要放弃这种权力?”

“爱需要理由吗?不,我不要权力,我只要子期。婚姻只是一种形式,而爱情是一种境界,只是爱情本身。这世上有一个他,有一个我,而我又见到他,这已足够。”

我无言。这是我认得的黛儿吗?是那个烟视媚行睥呢一切视爱情如游戏声明要找一个天下最聪明博学却独独为她而傻的黛儿吗?难怪这段日子黛儿越来越长久地陷入忧郁,而高子期越来越频繁地带团出差。

——原来出门是假,回家才是真。

我苦劝黛儿:“一段不完整而没有结果的爱情,值得这样誓死捍卫吗?你明知这感情是一个骗局,何必……”

“他没有骗我。况且,即使他骗我,我也愿意被骗,只求能被他欺骗得更长久一些,最好一生一世。”黛儿擦干眼泪,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决向我宣布,“艳儿,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唯一的好朋友,我很尊重你也珍惜你。但是请你不要再诋毁子期吧,否则,我会同你一刀两断!”

“黛儿……”

“艳儿,请你尊重我的抉择!”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办法再继续下去。我总不能按着她的头去洗脑。我亦不能代替她去活。

我只有沉默。最悲哀最无奈最沉重的沉默!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至友一步步走向错误,走向毁灭。

黛儿就像一个练气功练得走火入魔的盲目而热情的信徒,对着她自以为完美辉煌的神祗顶礼膜拜,毫不置疑。他已经是她的空气,她呼吸着他而生存,并且偏执地将他的影子,一点一滴地刻进她的生命,渗入她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

她已不可救药。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我们一直在流泪,黛儿的泪,和我的泪。我们用泪水把长夜浸得湿漉漉的,然而最终谁也不能说服谁。黛儿声称自己宁可死也不会放弃对高子期的爱情。而她诚挚的剖白无论多么热烈伟大,亦不能得到我的祝福。

但是我仍然主动提出,愿意陪她一起回台州,实在是,我不放心让黛儿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长途跋涉。

恰好剧组正准备到洛阳拍外景,正在做前期准备,一时没有通告。我带着黛儿一同去向导演请假。

导演看到黛儿,大叫遗憾:“这样的美女,唐艳怎么没有介绍到剧组里来?”欣然允诺。

美丽从来都是美女无往不利的通行证。

立刻便有男同事向我打听:“陈小姐家境如何?”

我一愣:“问这个做什么?”

男同事实话实说,丝毫不以为忤:“想追求她呀。可是追求美女是非常破费的一件事,如果自己备有妆奁呢,那又不同,真正‘财’貌双全,一旦投资成功,无异一本万利。”

我诧异:“不是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吗?”

周围几位男士一齐绝倒:“唐艳,我们以为你已经大学毕业了。”

哦大学。我黯然,想起大学时代为了黛儿前仆后继的众多才子,忽觉十分怀念,至少,他们曾经付出真诚,当他们追求热恋之际,想要的只是爱情本身,而不带任何附加条件。如今出得校门,一步踏入软红十丈,仿佛处处陷阱,竟再没有人为了爱情而爱情,“雪孩子”和“小王子”的故事,都已成隔世传说。

我对黛儿说:“不知何培意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忽然提起他来?”

“我怀念当年他的那种纯真。”

黛儿做一个果不出我之所料的表情:“看,我一早说你对他有特殊好感,当时又不肯承认。”

我气结。这榆木脑袋十年不变,对待异性除了喜欢就是不喜欢,再不懂得什么叫欣赏尊重。或许正是这一点固执害惨了她。

走的前一天,我同黛儿去八仙庵祈福。

进门迎面一座石桥,雕着舒展的云朵,云舒云卷,桥在架在半空中了,因此唤作“遇仙桥”——传说道教全真派创始人王重阳便是于此遇吕洞宾传授“五篇灵文”而得道。桥栏上雕着的小和尚头光光的,桥拱起,月洞处悬着一枚天圆地方的巨制铜钱,方孔中又系一铜钟。参佛的人隔了桥栏杆向钱钟投掷硬币,如果击中铜钱,便是与道有缘,可得天助,若敲得钟响,更不得了,有个名堂叫做“钟响兆福”,据说最灵不过的。

我们两个停了步,翻遍手袋好容易寻出两枚硬币,黛儿问我:“求什么?”

我反而愣住,一心要来求福,可到底怎么才算是“福”呢?名成?利就?我早已学会尽人心而从天命,不愿强求。那该求什么呢?与秦钺终成美眷?我明知那是不可能的。一直劝黛儿理智,不要为了没有结果的感情伤心。可是,黛儿同子期的爱情没有结果,我和秦钺难道会有结果吗?黛儿倾心的,至少还是一个真实具体的人,我的所爱,却是一个不容于现世的鬼。这一份感情,岂非更加惊世骇俗?

沉思良久,我只得苦苦一笑:“求平安吧。你呢?”

黛儿叹息:“我求……子期爱我多一天。”

阻止她!

黛儿提前没有通知家人,到了台州,她的父母见到我们喜出望外,简直不知道怎样娇惯她才好。

陈伯母抱住女儿哭得稀里哗啦,不住地说:“晚上做梦都听到你在隔壁哭,怕你饿着。”

黛儿笑:“我已经不再半夜啼哭20年了!”

我微笑,长辈想女心切,总是不自主地混淆时间空间,恨不得女儿永远是三岁小囡,手抱肩背,一时见不到父母便啼哭求助。

黛儿父母是那种典型的南方性格,热情得略带夸张,但为人十分周到,宠爱女儿之际,从不忘对我问候兼顾,殷勤不已。又说:“你舅公又犯病了,前天还打电话来说想你,你不如去看看他吧。”

黛儿懒懒地没有兴致。我看到陈伯母一脸失望为难,忙劝说:“去吧,说不定可以从舅公那里打听一下陈大小姐的故事呢。”黛儿这才答应探访。

陈伯母赞许地看着我,点头说:“人家的父母怎么就生得出这样懂事乖巧的女儿呢?偏偏我的女儿长到二十多岁,还是一点不听话。”

黛儿只嘻嘻笑,对父母也如对男朋友,扭股儿糖般腻在身上,动辙拥抱亲吻,挨挨擦擦,身体语言永远不厌其烦。陈伯母一边推着嗔责:“这么大了还撒娇,也不怕别人笑话?”可是看着黛儿的眼神却写满宠爱纵容。

我不禁苦笑。听话乖巧有什么用?如果亲生父母陪伴一旁,我宁可做一个顽劣弱智的混小子,天天被父亲揍也心甘。

黛儿的卧室小而拥挤,有一种过份的精致,一应床上用具全部织锦绣花,莲花形的纱制帐篷如诗如梦,桌椅全部配套,细微处刻着精美雕花,从小到大搜集的各式毛公仔不舍得丢弃,专门打了一个柜子存放,梳妆台上香水瓶子总有几十种之多,一望可知,这房间的主人是一个自小生长在宠爱的娇公主。

不像我,房间装修全无个性,换一幅被罩也要由母亲说了算,所以一毕业有了经济能力就要急急搬出,好有权自说自话增加一两样心爱的小摆设。

黛儿并未提前通知归期,可是她的房间里仍然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一望可知做母亲的即使女儿不在家也天天代为打扫。更让我想起唐讲师的家,我刚搬出去一个礼拜,哥哥已经忙不迭地在里面堆满杂货。

晚上,我与黛儿联床夜话:“你打算什么时候同你父母说实话?”

“到不得不说的时候。”黛儿自有主见,“那时木已成舟,他们就不会反对我的孩子出生。”

我不以为然。这样子利用父母的爱心来逼他们就范未免残忍。但是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由着她走一步看一步。

第二天下午,黛儿果然带着几件西安特产同我一起去探望她舅公。

舅公比想象中要狼狈得多,苍老而憔悴,每说一句话就要喘上半天,喉咙里咳咳地堵满了痰。按说他要比黛儿祖父小上几岁,可是看起来反而老十年不止似的,据说是因为“文革”中吃了许多苦头所至。他与黛儿祖父一直不合,至今提起还愤愤不平,每句话都是一个感叹句。

“你爷爷是个坏蛋!”他这样对黛儿宣布,“咳咳,我本不该当小辈的面说他坏话,实在是他太可恶!咳咳,他娶我妹妹根本没安好心!咳咳,他害死我大妹妹!咳咳,他演的好戏逼我爸把小妹嫁给他!咳咳,他骗我们家的钱!”

舅公年已耄耋,脾气可依旧暴烈,说不上几句便已满面通红,剧咳不止。

表婶忙过来拍抚婉劝,望向我们的眼神颇多责怪。

我不禁讪讪,黛儿却还不甘心,紧着问:“他怎么逼太爷把小奶奶嫁给他的?又怎么骗的钱?”

表婶忙阻止:“爸爸,别说话,小心呛着。”

我更加羞愧,顾不得自己只是客人的客人,抢先说:“舅公保重,我们先走了。”

黛儿还要再问,我忍无可忍,拉着她便走。舅公犹自一边咳一边挥手:“你明天早点来,咳咳,我好好给你讲讲你爷爷干的那些坏事!咳咳,他老小子谋我家产,咳咳咳……”

出了门,黛儿还在盘算:“咱们明天再去,非把这故事问出究竟不可。”

我忙摆手:“要去你去,我可不敢再去。”

“你难道不想知道故事的真相吗?”

“想,不过,我怕你表婶用棒子打我出来。”

可是,就算我敢去,也再没有机会听舅公给我们揭开谜底了——他于当夜哮喘病发,只挣扎数小时便与世长辞,带着没说完的故事,永远地别我们而去。

黛儿与我都莫名沉重,隐约觉得舅公的死与我们有关。如果不是问及往事触动了他的记忆与痛楚,舅公也许不至突然去世吧?但是另一面,我们更加好奇,那未说完的故事,到底是怎样的呢?

舅公下葬那天,是个阴雨天,雨不大,可是没完没了,就像天漏了似的。陈家是个大家族,送葬的足有上千人。黛儿香港的爷爷奶奶当然没来,但是电汇了一笔礼金,附信说舅公一直同他们有误会,恐怕不会愿意见到他们,再说年已老迈不便远行,只好礼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