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表婶将信揉成一团扔了,礼金却收得好好的——这才是现代人,情归情,钱归钱,爱憎分明。

舅公却不一样,舅公是老派人物,太强的爱和恨,但是现在这些爱恨都随着他去了。

我想我是永远无法知道他同黛儿祖父究竟有怎样的纠葛,也永远无法知道陈大小姐是怎样死的,小祖母又为什么会嫁祖父了……可是我已无法忘记这故事,自从那个香港的午后我在陈家阁楼的旧报纸上发现那则轶闻,我就已再也忘不了。

连日阴雨阻住了许多人的归程,舅公的亲朋故旧来了许多,那些亲戚闲极无聊便只有挨家串门,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只有老人才有这样的闲情寻亲访友,年轻人还不紧着到处扫荡土特产商店捡便宜货呢?

而我和黛儿是一对懒人,宁可躲在家里看书也不愿踩在泥泞里到处乱逛。雨敲打在窗玻璃上的丁咚声和着黛儿朗读童话的声音,听在我耳中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那里有一种天堂般的静美和纯洁。

“小人鱼问,‘他们会永远活下去么?他们会不会像我们住在海里的人们一样地死去呢?’

“老巫婆说,‘一点不错。他们也会死的,而且生命比我们还要短暂。我们可以活到300岁,不过当我们在这儿的生命结束了的时候,我们就变成了水上的泡沫,甚至连一座坟墓也不留给我们所爱的人和爱我们的人。我们没有一个不灭的灵魂,我们从来得不到一个死后的生命。我们是像那绿色的海草一样,只要一割断了,就再也绿不起来!相反,人类有一个灵魂,它永无止境地活着,即使身体化为尘土,它仍是活着的。它升向晴朗的天空,一直升向那些闪耀的星星!它们可以吹起清凉的风,可以把花香布在空气中,可以到处传播善良和愉快的精神。’”

我心里一动。这番话,倒像是秦钺说的。

这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

黛儿正读得兴起,只好我去开门。那擎着黑油纸伞站在雨地里的人让我大吃一惊,简直怀疑黛儿童话里的老巫婆跑到了现实中来——那老人穿着黑色香云纱的唐装裤褂,据说以前这是很讲究的质料款式,现在看着却只觉从墓堆里翻出来似的,加之她的整张脸已经皱成一只风干的黑枣,张开嘴,可以直接看到裸露的牙龈肉。那简直已经不能算一个人,而只是一个呼吸尚存的人的标本。

我震荡得半晌不知反应,直到扶那老巫婆——哦不老外婆的少年将我一拍我才镇定下来,这才注意到老外婆身边还陪着个头发局成红色的时髦少年。这才是真实世界里的可爱太保!

我惊魂卜定,展开笑容:“请问找哪位?”

少年解释:“这是我太婆,以前在你祖父家做过事,说是看过你们一家三代人出生的。老人家念旧,非要来看看第三代陈家大小姐。”

黛儿这时已经闻声走出来,笑着说:“认错人了,我才是陈家大小姐,这位是我的客人。”

老外婆推着曾孙:“叫姑姑。”

黛儿立刻拒绝:“叫姐姐,叫姐姐可以了。”

老外婆摇头:“辈份不对。”

黛儿坚持:“没事儿,你们算你们的,我们算我们的。”

我失笑,黛儿是生怕被叫得老了。才不过二十几岁,已经这样怕老,以后十几二十年更不知怕成什么样子。

不过黛儿自有答案,早已立下宏伟志愿说:“我才不要活那么久。孔子云:老而不死谓之贼。我一定要做一个年轻的艳鬼,让生命结束在最美丽的一刻。”

那少年极为乖巧,立刻说:“其实叫姐姐也勉强,看你样子,比我还小呢。不如我们彼此唤名字可好?”

我更加好笑,这小马屁精看人眼色的功夫竟还在我之上,以后有机会不妨切磋一下。

黛儿嘻笑:“好个弟弟,来,我教你打电游可好?”

少年立刻雀跃:“你教我?说不定我可以做你师父。”

我知道黛儿是不耐烦招呼老人,只得反客为主,沏茶让座,然后坐下来陪老人家闲话当年。

老人家口齿听力俱已不济,可是记忆力偏偏好得惊人,连当年陈家大堂里的家具摆设也还一一记得清楚。我突然脑中一亮,想起一个极重要的问题,忙问:“外婆可知道黛儿祖父与两位祖母的故事?”

老外婆一愣,眯细了眼睛打量我。

我忽然浑身燥热,呼吸急促,喉间干渴,要知道这一刻我是多么紧张,生怕她会告诉我:“那个么,我不清楚。”但她终于开口说:“是,我知道,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我差点欢呼起来,大叫黛儿:“快来!外婆说知道陈大小姐的事呢!”

“真的?”黛儿一跃而起,“您快说。哦不,您慢慢说,外婆,您要不要喝水?”

我斜睨她一眼,有这时候忙的,刚才干嘛又躲到里屋去呢?

老外婆眯起眼睛,又细细打量起黛儿来,半晌,喃喃说:“像,真像!”

我知道她是说黛儿像陈大小姐,可是不敢打断。黛儿却已等不及,急着问:“我爷爷到底是怎么同我大奶奶分手的?又怎么同我小奶奶结婚的?您到底知道多少?”

“知道,我全知道。”老外婆张开没牙的嘴,一字一句如同声讨:“你爷爷不是好人,他诱奸大小姐使她怀孕,出了事便抛开她跑掉。大小姐偷偷找人打胎,结果死在乡下,一尸两命!”

我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人被抽空一般,原来我心目中那梁祝般凄美的爱情经典竟是这样的血腥而残忍!

朦胧中听到老外婆继续说:“小姐死后,老爷觉得丢人,只对外说是女儿暴病。你爷爷看到报纸,便跑回来奔丧,演了一场哭灵的好戏。”

我听出破绽,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反问:“既然黛儿祖父已经抛弃陈大小姐跑开,为什么后来又会回来哭灵?”

“那是为了谋财!”老外婆有些激动,声调却依然沉静——看破了生死真伪的老人,80年的经历抵得过万卷书的智慧——“他浪荡成性,勾引大小姐原没什么诚意,只把她当寻常农家女孩儿。直到出了事,他才从报纸上知道原来大小姐的出身那样了得,后悔自己错过了金矿,便又跑回来哭灵,故意撞破头好赖在陈家养伤。”

我越听越怕,只觉得浑身发冷。我宁愿这一切不是真的,我宁愿这个巫婆般的老人没有来过,我宁愿自己没问过这个问题,我甚至恨不得立刻把这不速之客的老外婆推出门去,以免听到更可怕的真实。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我听到黛儿的声音在问:“那为什么太爷肯把小奶奶再嫁给他,小奶奶又自愿答应这门亲事呢?”

“他住进陈家的目的根本就是为了二小姐。二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和大小姐完全两个性子,一心要和男人争高低的。她最不服气的就是老爷把大部分家产都记在儿子名下,一心要找个人和她打伙儿抢她哥哥的家产。她其实早就看穿了你爷爷的心思,却满佩服他的心机手段,他们两口儿狼狈为奸,二小姐寻死觅活地要替她姐姐出嫁,你爷爷又拿大小姐失贞的事要挟老爷,说要是不答应就把这件事扬得天下皆知,老爷爱面子,没办法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但不久就给了他们少少一份家产让他们自立门户去了。”

屋外天光渐渐暗下来,无休止的雨声却依然清晰地淅沥于窗上。屋里没有开灯,老外婆念咒般的叙述徊响于屋中,仿佛一只只振翅扑飞的蛾子,扑得人心头阵阵悚然。老人说了这么久的话,却丝毫不知疲惫,讲起别人的往事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使她越说越精神。可怜我却愈来愈萎缩,恨不能堵上耳朵,却又忍不住听她说下去。

“他生气二小姐没手段,不能让他大富大贵,所以就以怀念大小姐为名,故意让二小姐做续弦来羞辱她。老爷死后,二小姐找到关系迁往香港,临走骗哥哥说先帮他带钱财过去,然后再把哥哥弄过去,谁知一走就没了动静。要知道,那时候去香港的船票很难搞的,连少爷不也留下来了?”

黛儿插嘴:“少爷?”

“就是你爸了。”

黛儿苦笑,仿佛听到有人叫自己老爸做少爷颇不习惯。“可是爷爷与小奶奶还是一起过了五十年,前不久还庆祝金婚呢,他们,总归是有一点真感情的吧?”

“真感情?”那老人不屑地一笑,“你爷爷那种人会有什么真情?就是二小姐也是一个无情的人哪。他们合伙儿骗了大爷,也就是你舅公的钱,发了家。可是一点儿不念着旧情,‘文革’那会儿,大爷一家人穷得只差没去要饭,好容易托了关系送信到香港求二小姐接济点儿,二小姐可是理也不理,还推脱是你爷爷不许。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得跟明镜儿似的,那时候虽然主事的都是男人,但是二小姐可是个有心机的,不论做什么事,都坚持要两个人签字,在内地是这样,想来到香港后也是这般吧。他们两口子一直互相提防厌恨,却始终不能分手,就是这个道理了……”

我整个的心神被她的叙述吸过去,吸过去,吸进不知底的过去。而这时身后有奇异的声音响起,铿锵刺耳,强行将我从罪孽的轮回中挣脱出来。我好久才弄明白,是那个时髦少年,正坐在电脑前自个儿打电游呢。我定一定神,抓住一个疑点不甘地问:“可是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主人家的事,你怎么会了解得这样细?”

老人桀桀地笑了,笑声里充满怨毒:“是他自己酒后在枕边亲口告诉我的——我,也是被他祸害过的人哪!”

“蓬!”心中那座瑰丽而虚幻的蜃楼炸裂了,天坍地陷,废墟中无数的尘烟飞起,在光柱里妖娆地舞,绝望地挣扎。

灰飞烟灭的冷。

我深深后悔,后悔知道故事的真相。

回头再看黛儿,她的脸已经完全褪至惨白,没有一丝血色,仿佛灵魂被抽空了一般。

当晚,那位白衣的陈大小姐又来了,这次,我已经知道她怀中的婴儿是谁。我在梦里问她:“你要对我说什么?”

“阻止她!”

“谁?你要我阻止谁?”

“阻止她!阻止她!”她喑哑地重复着,发出只有地狱里才会有的幽怨声音,凝视着我渐渐逼近,面目越来越清晰,竟是,竟是——黛儿!

我大叫一声,骇醒过来。黛儿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问:“你怎么了?”

“我梦见你……哦,不是,我梦见陈大小姐。”我坐起来,“黛儿,你是不是真地长得很像你大奶奶?”

“我怎么会知道?”黛儿也坐起来,睡不着,索性拧亮灯点燃一支烟,刚吸了一口却又捻熄了。

“我刚才梦见陈大小姐,她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孩子?”黛儿微微一愣,忽然看着我说,“艳儿,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我就是陈大小姐,陈大小姐就是我,我正在沿着她走过的路一步步往前走,明知有陷井,可是不能停下。”

“能够的,为什么不能够?”我坐过去握住黛儿的手,“你是你自己的主宰,除了你自己,没有人可以左右你的命运。停止吧,黛儿,不要再走下去了。你和子期不会有结果的,忘记他,你可以重新来过,可以过得很快乐很自由,就像过去一样。”

“不可能的,”黛儿悲哀地摇着头,“不可能的艳儿,我已经不一样了,这段感情改变了我,我再也不会回到从前去。我爱子期,没有他的爱我宁可死去。我停不下来。记得红舞鞋的故事吗?我已经穿上了那双魔鬼的红舞鞋,除非我死去,否则一直都要跳下去,为了,你所谓没有结果的爱。其实,爱的结果与爱的过程是一样的,都只是爱本身罢了。”

“明知是错也不肯停下吗?”

“错?”黛儿忽然一笑,“我以前对过吗?”

我一窒,不禁语塞。一直抱怨着很多人都可以爱完一次再爱一次,百折不挠,锲而不舍,可是独独黛儿却这样可怜,做错一次便要错到底,倾尽全力,不得超生。但是这一刻我想起来,其实黛儿在此之前也并非善男信女,她也是一只阅尽繁花的蝶,却偏偏在一根荆棘上收敛翅膀。

黛儿凝视我,眼中有一种绝望的热情与执著:“艳儿,我倒觉得,这是我做得最对的一次,因为,这次我是真的。况且,即使是错,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错的机会,不是每一场爱情都有好的结果,花好月圆是一种境界,无怨无悔就不是了吗?我爱子期,不管世人怎么评价,也不管明天如何结局,我只知道,我有能力爱他一天,便会将这爱维持一天。趁我年轻,趁我错得起,即使这辈子我什么事也没做对过,空空荡荡过了一辈子,那么也至少彻底地错过这一回,错到底,我心甘情愿。”

我叹息,“黛儿,我几乎要听不懂你的话。”

“你不必听懂。因为我自己也不再懂得我自己。甚至我自己已经不是我自己,而只是爱的奴隶罢了。”

我还想再劝,但黛儿已经闭上眼睛,拒绝再谈。

黑暗中,我凝视黛儿的面容,熟睡的她脸上有一种婴儿般的纯净。我忽然不想再劝她。这世上已经太少人肯相信爱情并为爱付出,无论对错与否,黛儿无疑是难得的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

电光石火与细水长流都是爱情,只是两者不可以并存。

而黛儿,她是扑火的蛾,也是不甘的鲸,宁可在烈火中燃尽成尘,也不愿在溪流中永恒地渴望。

第二天,剧组打来电话要我直接赴洛阳报到。

黛儿将我送至车站,经过花园时,闻到阵阵丁香芬芳。一阵风过,便片片飞落,嫣红零落,如一腔急待表白的心情。想得太尽了,便化成了泪——红色的,相思泪。

黛儿叹息:“还记得那只‘眼儿媚’的碟子吗?‘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其实,相思何止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相思是时时刻刻,无处不有,与生命同在的啊。”

那其实是黛儿有生之年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黛儿娇怯地站在夕阳里,头发打着卷儿,上面镶了一道金色光圈,有种流动的波光粼粼的美。而她一向流光溢彩的眼睛却含着泪,失去了往日的晶莹。

仍旧是绣花的衣裳,大摆裤裙,细细的高跟鞋,外边还罩着白色的纱衣,左手腕上是我那只鹊踏枝缠丝金镯,右手腕上是一串七只丁丁当当的景泰蓝描金细镯子。

那么热闹的打扮,看上去却只让人无原故地觉得凄凉,觉着冷。

而她的手是更为冰冷的,抓着我的手,迟迟不忍放开。

那情形多年之后仍镌刻在我的记忆里,比当时亲眼目睹更加深刻而清晰。站在夕阳里的黛儿从此成为永恒,一种我记忆最深处缠绵而疼痛的永恒,带着初春的丁香花的芬芳,纠缠了我一生一世。

直到火车驶远,我仍然忍不住频频回顾。

丁香远了,夕阳也远了,如一个长镜头,渐渐淡去。

终于火车拐了个弯,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的脸上一片冰凉,有泪水在风中飘落。

回到唐朝

一到洛阳,即投入紧张的拍摄中。

几斤重的戏衣穿在身上,干了湿湿了干,只差没有结出盐花来。24小时不眠不休成为家常便饭,有时站着也能睡着但也有的时候一连几天没有通告,便一个人游遍洛阳。

正是牡丹花开季节,如锦如缎,然而良辰美景看在多情人的眼中,只有倍添相思。

每天收看天气预报,知道最近西安一直晴天,偏偏我不能回去,白白浪费了与秦钺见面的机会。

几次给黛儿打电话,想同她聊一聊近况,可是始终没有找到她,她家里人支吾着,不是说黛儿不在,就是说她不便接听。我算着时间,黛儿的产期一天天近了,许是她家里人不愿意家丑外扬吧?想到她连接电话的自由都没有,在家中的地位可想而知,我不由十分替她担心。

剧组女演员很多,有男朋友的,都趁探班之际跑来洛阳看花。我更加叹息,如果能与秦钺在阳光下、花丛中携手同游,吟诗赏花,哪怕只有一天也是好的。

我常常觉得,秦钺与我,缘订三生,早在世上还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我和他。也许我们只是两缕风,也许我们只是一对鸟,但我们曾经相依相伴,足足走过了千百年。可是在这一个世纪,我们再次相遇却幽明异路,纵使走过一生,亦不能如愿。

思念一日深似一日,若把相思比春潭,潭水哪有相思深。

每当夜晚来临,我便会久久地仰望明月,否则,简直就不知该怎样撑下去。

九问时时有信来,采用迂回战术,不断与我谈起东邻西舍,似乎到处都是对他钟情的女子。我不打听,也不取笑,以不变应万变,尽一个红颜知己的本分。这样子拖了两个月,他熬不住,到底追到洛阳来。

那天剧组正排演宫廷歌舞,我不过是个背景演员,穿好衣服站在武则天背后权充背景,连句台词也没有。

化妆间挤满了人,都化得脂浓粉艳,进进出出,一般忙碌着,却一望而知谁是主角,谁是配角,又谁是龙套。无他,势利二字写在脸上,谁兴谁衰粉墨再浓都遮掩不来。况且,那做配角的,化妆行头永远比不过打头牌的,通常都马虎潦草,不过应个景儿。小小一个化妆间,正是红尘缩影,壁垒森严,阶级分明。

我通常总是最后一个上妆,该出镜时再简单的戏份也不肯欺场,没有镜头时便无声冉退,站在人群后静观他人演技。

如果人生果然能像一出戏般,每个人何时上场、何时下场、如何对白、如何动作,都明白规定各安其份,倒也简单爽快。

只可惜往往有败笔人物,只是一不小心念错对白,走错台步,结果便像一件第一颗扣子便系错了的上衣,错、错、错,一路错到底。

就像这会子,那个前天刚刚才来报到的剧务不知怎地把蓝鸽子得罪了,导演已经催了三四次,蓝鸽子只是漠然地坐着,不肯上戏。导演碍于面子,骂不是求不是,看到九问,当下遇到救星般一把抓住,拼命使眼色:“老夏,我这正忙着试轨道,那边你帮忙处理一下。”

九问本着半朋友半同事的立场,扮红扮白都容易。当下走过去,皱着眉问:“怎么回事?”剧务忙忙趋近来解释是非,缠七夹八,越急越说不清,一张脸涨得通红。蓝鸽子只端坐一旁,仿佛不闻不问。听到不耐烦处,忽然一拂袖子站起来,若有意若无意,将台上瓶瓶罐罐扫了一地。

纵使如此,她的动作态度依然优美,宛如表演。我看得暗暗叹息,要说不公平也真是不公平,一样的事情,蓝鸽子这样做了,是正常,是派头,我见犹怜,别人做出来,便是东施效颦,河东狮吼。

只见九问快刀斩乱麻,也不多劝,只向着剧务一挥手:“别说了,马上去制片那儿结算工资,明天不用来了。”

蓝鸽子一愣,抬起头来:“那倒也不必……”

本只是小口角,三两句解释清楚,各就各位。而小剧务的命运已被两次改写。

我对九问说:“看不出你还会这手欲擒故纵。”

九问笑:“蓝鸽子心不坏,只是时时处处要人记着她是大明星,戏里戏外都想当皇上,那就顺着她点好了。”因正看宫女排练歌舞,九问便问:“你说,上官婉儿会不会唱歌跳舞?”

“不会吧。婉儿身居高位,最讲究进退有度,大概是不苟言笑的。”

“那说不定。要是武则天也跟蓝鸽子一个性格,哪天心血来潮来了兴致,颁下皇旨,非命令你唱歌呢?”

“唱什么?唱‘忆昔笄年,生长深闺院’?”我笑,随口唱了两句。

九问一愣:“这是什么歌,曲调这样怪?”

“《倾杯乐》。”我随口答,“宫里人人都会唱……”

话未说完,我已经愣住。我怎么会知道?我又在何处学来这首歌?可是,我的脑海中分明有个清晰的印象:宫廷舞姬梳双鬟花髻,着红裙,以绿巾围腰,轻歌曼舞,身若柳枝。我甚至可以清楚地说出,旁边的乐班子按怎样的顺序排列站坐,而丝竹班的总管是如何谄媚地笑着。

歌舞早已停下来,人们惊异地围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天外来客。而我思潮泉涌,如水倾泄,不能自已地叙述着我从未见过的景象——“吹横笛的乐女梳双髻,奏排箫的梳螺髻,其余单髻。她们使用的乐器有笙、琶、箫、瑟、还有阮咸、羯鼓、排箫、和筚篥……”

“筚篥?”导演打断我,“什么是筚篥?”

“是类似笛子的一种乐器。”作曲闷闷地答,“可是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人会吹奏。而且,唐艳刚才唱的《倾杯乐》乐谱我见过,是工尺谱,连我也不认识,倒没想到她这样博学。”

“不,我不认识工尺谱。我只是会唱那首歌。”我唱起来,“忆昔笄年,生长深闺院。闲凭着绣床,时拈金针,拟貌舞凤飞鸾……”

“好!好极了!”导演兴奋地叫起来,“舞美,服装,音乐,你们都过来,照唐艳的话重新改排,就用这首《倾杯乐》,按唐艳唱的,重新谱曲。唐艳,你往下说,说得再详细些,他们是怎样排座位的,跳舞的人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是不是很暴露?有没有水袖?”

“没有水袖,是广袖。她们跳的是软舞,有时也跳巾舞,另外,宫里在节日时还会表演健舞,即傩舞,或者拓枝舞。跳傩舞的时候要带傩面具,非人非兽,十分狞厉威严,有种神秘的力量,以此乞求避邪除凶……”

我停下来,为了自己的叙说而惊异莫明。仿佛有一扇记忆的门被撞开了,许多并不为我曾经历的情景涌上心头,带着五月的花香,带着缥缈的乐声,丝丝缕缕,不着痕迹地闯进我的思维。我好像忽然成了古人,拥有许多古代的记忆,准确地说,是唐代宫廷的记忆。我好像自来便生活在那个权力和政治的中心,对所有的倾轧争夺了如指掌,对上官婉儿的命运如同亲历,在记忆的风中,我嗅到了唐朝牡丹的香气,更感受到了古时战士的英武。我忽然明白,是秦钺,是秦钺把我变成了一个古代女人,使我日渐拥有古淑女的气质风韵。

正如黛儿所说,爱就像空气一样渗入爱人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滴血液,将她重新改造。秦钺,也已经重新塑造了我,唤醒了我,在他随着我了解现世的风俗知识的同时,我也随着他而一步步梦回唐朝。

由于我鬼魂附体般的灵感,剧组的拍摄忽然变得简单起来,原来需要反复推敲的一些细节,诸如音乐、场景、服装、礼仪等,我都可以随口说出,如数家珍。

我的举止越来越飘忽脱俗,思绪却越来越信马由缰,有时心血来潮,忽喜忽嗔,自己完全不能控制。仿佛电脑中忽然加入一个新软件,功能虽强,却一时不能运转自如。

一日与九问同游牡丹花园,那里有我喜欢的月洞门儿,雕花的窗棂,亭台水榭,和极高的墙。

每当看到高高的粉墙,我都总会想起“庭院深深”、“红杏出墙”、“风月情浓”、“妻妾成群”这些词儿,想起“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的旖旎情境。

如今的西安已经很少见得到有神秘韵味的高墙,就是有,也不是什么高宅深院,绣户朱阁,而多半是庙宇。“曲径通幽处”,往往是“禅房花木深”,于是所有的遐思绮念都被“南无阿弥陀佛”的声声木鱼给敲散了。倒是洛阳,反而比十三朝古都更保有优雅古典的韵味。

走在花丛中,我随口吟诵:“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九问道:“《翦彩花》。”

“什么?”

“我说你刚才念的诗,是上官婉儿的七律《翦彩花》。据说,她这首诗就是在这洛阳宫里做的呢。”

“是么?我倒不知道。”我愣愣地答。

九问早已习惯了我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这时候忽然说:“唐艳,我有一种感觉,你好像拥有两个身份,两种记忆。或者说,你根本就是人们常说的‘再生人’,是上官婉儿转世。”

“婉儿转世?”我失笑,“这话若被科学家知道,准把我抓去解剖。”

“那倒不会,娱乐圈稀奇古怪的事多得是,大家早已见怪不怪,就是剧组想拿这个来炒作,媒体也会认为是弄噱头,才没人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