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见五指的楼梯间里沉默,静的能听到呼吸声。

是你,你又是谁?

一楼的感应灯早坏了,弯弯愣了半天,猛地甩开他大喊:“你谁啊你!”

一边喊一边捡起落地上的拎包,飞快地往楼上跑。

黑影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咚咚咚追上来。

弯弯冲到门口掏钥匙,他就跟过来从背后抓她胳膊:“做人不能没良心!你…”

砰地一声巨响,震得防盗门都哆嗦了一下。

弯弯回过头,正看到一个脑袋包着纱布的陌生男人往地上萎顿,从他肩膀上看过去,是高举着把吉他的李天想。

“…”

弯弯觉得该说声谢谢,但看着地上流血不止的男人,又实在开不了那个口。

李天想倒是自然,拉着她就往楼上跑:“你先去我那躲会,这帮王八羔子!”

弯弯回头看了眼地上的“王八羔子”,脑子里回想起刚才那个熟悉的声音。

像,就是模仿,也太拟真了点。

李天想把房门关上,还抵了张桌子上去,连蹦带跳地穿过摆满乱七八糟乐器的房间,捡起床上的手机开始拨号:“喂,110不?这里是…对,就是上次那个想拿玻璃瓶行凶因为室内墙壁意外倒塌扎进自己肚子还磕坏脑袋的那个流氓…”

她的普通话带点北方人特有的卷舌,但是流畅,快的叫人耳不暇接。大约是冷的缘故,上下牙齿还互相撞了好几下。

弯弯这才发现她只穿着睡衣,下面就一条起球的亮紫色秋裤,明显是听到声响冲下来帮忙的。

满头纱布和鲜血的流氓被担架抬走了,弯弯瞅着那张带血渍惨白兮兮的脸,忍不住咕哝了句:“他不会就这么完了吧?”

李天想满不在乎的摇头:“祸害遗千年,死不了!上次在你家把脑壳都砸破了,脑电波都没反应了,硬是回过魂来——这种人,早死一刻少造些孽!”

“…”

“你这什么表情,嫌弃我嘴巴太毒了?他连亲侄女都□呢!”

弯弯吃了一惊,瞪着她。

李天想皱紧眉毛:“少给我摆什么纯洁少女模样,没看过人性阴暗面?那男叫谭章一,外号“章鱼”,满肚子坏水。不对,丫就一禽兽,几年前把寄住在他老娘家的小侄女给欺负了…也就那种封建老太太,当女孩子是棵草,拼死护着这种社会残渣。现在成天跟着付海彪鬼混——付海彪没听过?就借我高利贷那家伙,贼滑头…”

弯弯连忙截住:“那他侄女家里人也肯?”

“十四五岁的小孩子,怎么可能肯?老太太跪在大儿子门口抱着农药瓶哭,才把事情拖下来——他天天在外面混,大不了不回家,才不管这些。”

弯弯朝远去救护车看了眼,怪不得刚才那些警察连口供都录的这么随便,敢情早知道这号人了。

那张脸,沾着血,可怜兮兮地被纱布围着,怎么看也想不到竟是这种人。

“早知道我回去补上两拳!”

李天想斜了她一眼,犹豫了下,开口:“说真的,上次的事情多谢你了。”

弯弯一时反应不过来,谢什么?

李天想脸色瞬间狰狞起来:“拽什么拽,还要我说两遍?”

弯弯也是个炮仗,眼看着就要爆了,对方倒是妥协了:“行了,我吃亏点就吃亏点,谢谢你!——这回听明白了?说不客气呀!还有,刚才我帮你了,你也该谢谢吧?”

弯弯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上不得下不去,半天才吐出串连环三字经。

李天想跟着她进门,还只穿着那条紫色秋裤,冷的直哆嗦。弯弯把身上的羽绒衣扒下来给她,自己跑厕所去换睡衣。

她怕冷惯了,冬天睡衣厚的都能当被子盖,换睡衣就跟圣斗士披圣衣似的积极。

李天想老老实实窝在旧沙发上,拿羽绒衣捂着腿,羡慕的看着她身上臃肿的格子棉衣:“这个暖,哪儿买的?”

弯弯走过去给闹个不停的大宝喂了点吃的,含糊的答定做的。

“哎,定做也得找师傅的吧,给介绍下!”

“…”

“哑巴了你?”

“我就看你不爽,不想告诉你,不行?”

“你丫找揍是不是?”

“怕你?!”

“别揪头发!”

“你还扒我裤子了呢!”

“…”

“…”

两人蛤蟆看青蛙似的对瞪了半天,终于松开手,憋不住笑滚到地板上。

弯弯不小心一脚踹到角落里的大纸箱子上,笑不出来了,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怎么那么没人缘呢,连堵破墙都要离我远去。”

“我不赔你钱了?小气巴拉的!”

“那是周维闵的钱。”

“哈哈,谁叫姐姐我魅力大,这叫美丽的资本,懂不?”

“滚!”

李天想扯扯羽绒衣,重新窝回沙发里:“哎,你喜欢那个姓周的吧?”

弯弯正弯腰捡鸟食,半袋子颗粒全撒脚板上了,连忙找扫把收拾,“呸呸呸,你瞎说什么!”

李天想不阴不阳地乜着眼睛看她,弯弯有点赧颜了:“那个…有这么…明显?”,

李天想翻白眼:“那不叫明显,那叫露骨!”

弯弯瞪她,瞪着瞪着就又想揍她了。

“你放心,我还了他钱就跟他没关系了。”,李天想指指自己上面的天花板,像是指着四楼那一堆堆又旧又乱的乐器,“我跟我的鼓结婚了,鼓就是我男人。等攒够了钱,我流浪去,什么撒哈拉喜马拉雅,全他妈扛着摄像机走上一遍!”

弯弯给她这么高远的理想震慑到,拿手里的鸟食半天没敢往钵子里倒。

李天想哈哈大笑:“骗你的,这年头谁还玩什么个性,我要有钱,第一件事就是把工作给辞了,买个大房子,也包他十七八个男二奶男三奶!”

弯弯一下一下往钵子里倒鸟食,很笃定的说:“你太激进了,会危害社会的。”

大宝跳着脚,连叫了两声“你好!”、“你好!”,谄媚之情溢于言表。

第十五章、准则

医院其实是一个很残忍的地方。出生和死亡同时上演着,谁也不为谁的喜怒所干扰。

一楼这边是妇产科,护士们压根镇压不了这突如其来狂欢——没有办法,产房里新迎来的是一胎三名健康幼儿。

年轻的父亲乐得只会傻笑了,手机握在手上压根不知道接听,一个劲的站起来又坐回椅子上。旁边的家属大声地跟他道喜,半是祝福半是沾喜气。

匆匆经过的住院部李医生也忍不住多瞟了几眼,随即又把脑袋转回去,飞快的踏进电梯按了楼层。

电梯倒是不在乎谁生几个孩子,该工作的时候就工作,该停下的时候就停。红色数字到三楼的时候,进来一个穿深色外套的年轻男子。

高高瘦瘦的样子,脑袋上缠了厚厚一圈纱布,只把双黑眼睛露出来,活脱脱似木乃伊归来。腿脚似乎也有点儿毛病,走起来一摇一摆的。

不对!李医生看明白了,这小子走路同手同脚!

年轻男子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头冲他笑了一下。与此同时,也纠正了那个诡异的走路方式。

李医生还是觉得古怪,跟看到非人类似的。

他这站姿可真稳固,两脚叉开,两肩下沉,要是再半蹲下去,简直就是标准的扎马步。

然后,他认出来了——谭章一,本地的小毒瘤之一,居然还没死!

李医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脖子往边上转了转,只拿侧脸对着他。

谭章一显然对自己的毒瘤身份深有体会。李医生一哼,他也慢慢收起了那副谨慎的笑容,安安静静的靠着栏杆站着,表情木然。

过了一会,马步也越收越不明显,似乎是在模仿,又似乎只是想要遮掩下自己在人群中的突兀。

叮咚!叮咚!

电梯里的人越来越多,有医院的工作人员,也有各楼层的患者和家属。谭章一显然还没出名到全国通缉的程度——当然,李医生觉得他完全可以去竞争一下名额的——见他脑袋上裹着纱布,很多人都开始刻意的和病患保持一小段安全距离。

谭章一笑眯眯地道歉,缠着纱布的脸苍白而憔悴,眉眼曲线居然也有点儿柔和与温暖。

切,衣冠禽兽!

李医生可记得他的光荣历史,完全不为表象所迷惑,凌厉的目光直逼青年人罪恶的灵魂。谭章一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也侧过身,拿后脑对着他。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倒是没什么不自然的。

电梯人多地少,本来就挤得不得了。他一动,自然而然擦到旁边小女婴妈妈的胳膊。准妈妈连忙抱着开始哭闹的女儿哄:“哦哦乖,宝宝乖,不哭啊!哦哦哦——”

李医生注意着楼层,眼角同时瞟到谭章一右手动了一下,抬起胳膊在小女婴面请晃动:“小妹妹…”

李医生内心一下子忧国忧民起来——都头破脚残了,居然还不忘猥亵儿童,真是狗改不了□老鼠憋不住打洞!

小女婴不过八九个月大,黑眼睛一眨一眨的,笑起来牙都不见了。

谭章一的大手就在离她一拳远的位置张开又合上,正好一下阻挡着婴儿的视野。准妈妈一边笑一边微微地颠动着孩子,还不时地伸手去探孩子屁股上的纸尿布。

李医生忍不住了,硬挤过去一几步,挨到准妈妈和他身边。

准妈妈愣了下,谭章一也有点呆滞。

李医生理所当然地又往两人中间□去一点,语气严肃:“孩子几个月了?”

准妈妈安抚着扁嘴要哭的小女婴,也紧张起来:“九个月零五天了,医生…怎么了?”

李医生往边上瞥了眼,压低声音对着她耳朵嘀咕嘀咕了几句。

谭章一已经很自觉的站远一点儿了,可惜地方就这么大,再躲也不能让个大小伙儿消失不见了。

准妈妈的变脸几乎在一瞬间——

先是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李医生,然后是仇人一样的瞪向谭章一:

无耻!下流!禽兽不如!

这是谭章一从她表情的恶毒程度里猜到的。

好不容易到了十楼,他立马挤出电梯,连同手同脚的毛病都忘了纠正,吭哧吭哧的开始往做复检的十四楼爬。

本来,也可以厚着脸皮再挤四楼的。想想那位年轻的准妈妈惊恐中带着点愤怒的神情,谭章一摇摇头,放弃了。

复检结束后,谭章一沿着马路往家里走。

他口袋里几乎空空如也,连路边大排档的炒粉都买不起。

左手和左脚不能一起摆,右手和右脚不能一齐动,控制住、控制住!

谭章一右手暗暗握着拳,顶着大风一步步往小巷子里走。走的慢了,路太长煎熬大;走的快,脑袋疼的不行…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想要笑,胸膛里的小鸟叽叽喳喳的叫着,带点儿忧愁带点儿喜悦。

怎么说呢,现在能走路,能随随便便的和路边玩耍的脏兮兮的小孩子们开口说话;甚至,感觉到疼痛的时候,可以拿手掌揉几下。

谭章一张开五指,低头看了几眼,嘴角微微翘起来了。

这是他的手,两只,带来自由的两只手!

经过转角处的时候,他掏出一块钱,在戴着绒线帽子的老阿婆处买了根绿油油的富贵竹。深绿色的叶子,边缘带点儿银色,生机勃勃的在没土没根的手掌中迎风招展。

谭章一单手拿着用旧报纸包起的竹子,刻意忽略老阿婆老榆树一样皱巴巴的脸上丰富的表情。

恐惧、厌恶、惊诧…

表情太多的时候,就看不出真实要表达的想法了。

谭章一挥挥手:“谢了。”

老阿婆咧开嘴,也不知道是吃惊还是在回笑。谭章一见好就好,一路轻哼着小调,快乐似神仙。

回到小巷深处的破民房前,正要掏钥匙开门,边上猛地窜出个叼着烟的青年人。

“谭哥,这几天在哪发财,都不见人影啊?”

谭章一的好心情彻底没了,指指自己的脑门,沙哑着声音开口:“发什么财,开门红?我、我他妈连饭都没得吃了!”

骂人也是门学问,要顺口,还不能突兀。见什么人,骂什么话。

譬如,别当着付海彪的面骂秃、光,因为他是光头,而且是由秃子发展而来的光头。

再譬如,在别人骂你□犯的时候,要适时的回骂一句,你妈的欠操——这样显得很男人,并且,还暗示了自己性能力很强,和以前一样强。

谭章一也是碰过壁的。

当付海彪问他最近病是不是好全了的时候,客气的笑着回答说不就是脑袋砸了几下,休息休息就好了的时候,一个脑袋朝下给抡地上了。

“操,老子问你性病好了没?!”

谭章一只好懵懂的说,好了。

这个身体居然还有性病!!

谭章一回到家就开始翻找病例,果然搜出好几张乱七八糟的小诊所的诊断书。无奈字体太销魂,他就着再看几十年电视剧,也不一定能认得全。

厚着脸皮情人帮忙看了,那人笑得就跟抖糠筛一样。

哈哈哈哈,你小子病的够全面的啊,简直一活体牛皮藓小广告!

谭章一于是知道自己现在算是很健康的了,起码恢复的挺好的。脑袋疼总比某些地方疼好——在网吧不大熟练的搜索出一大堆腐烂生殖器的时候,边上打游戏的小孩都一脸见鬼的模样,个个冷汗淋漓。

健康,这个问题的重要性要往前放一放。

谭章一把富贵竹换到左手上,看着小青年把烟头扔到地上,然后重重地吐了口痰。

“付哥吩咐兄弟们晚上聚聚,过几天给黑虎帮那几个不知好歹的崽子好看!”

谭章一点头:“晚上几点?我一定到。”

小青年抖抖脚:“快乐醉,二楼包厢,老地方!”

谭章一强忍住老地方是哪里的疑问,头也没抬的打开门,啪嗒关上:“知道了。”似乎觉得气势不够,于是隔着铁门叫了声:“滚吧你!”

这类的词是不用吝啬的,打是亲骂是爱,越粗俗感情才越好。

当然,面对“付哥”的时候这条不能成立。

付海彪本质上是个流氓,血管里却流着文质彬彬的红细胞。控制不住的时候,或者要和弟兄们搞阶级感情的时候说话会很黄很暴力。不然,很喜欢文绉绉或者说很装B的说话。

譬如约人吃饭,他要去吃牛排,而且一定要配着红酒拿刀子戳牛排。

陪着去的最好不会戳,起码要比他不会戳一点点。但不能过,不能学偶像剧把肉戳飞起来掉别人头上。

例外偶尔也是有的,当他本人把盘子弄破的时候,你最好更快的摔地板上去,动静越大越好!

把富贵竹□装满水的罐子里,谭章一开始满屋子找衣服。

他的衣服似乎也不少,但大多不在这里。

谭章一不大熟练地摸出手机,挨个播过去:“喂,红姗啊…哈哈哈,来的来的,我这几天不是病了嘛…什么事?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太伤哥哥的心了…我那身西装在你那?哦,我都忘了,那我一会过来拿…”

挂掉电话,谭章一觉得不对。去“快乐醉”穿西装,太正式了,万一付海彪穿那件桔黄色皮夹克,会被自己抢风头的。

这倒不是谭章一自恋,他五官长的还是特可以的,主要就是气质太突出。

用好弟兄的一句话形容,叫做“咱们有福相,一出门,城管都不敢来了!”。

谭章一又打了几个电话,左支右绌地套了半天话,终于在某个叫尼莫的小鸡头那里找到自己潇洒不凡的裤子,又翻了件高领毛衣出来,凑合凑合,算是穿齐了行头。

七点缺四分赶到快乐醉,大胖子葱头五正在表演对瓶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