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层的痛楚,从心脏蔓延到指尖。

天地都在旋转。

杜瓦转过轮椅,抬头看着冷翠,继续说,"南希昨天过来就是要我在财产转让书上签字的,昨晚签过字,今天一早就走了,她要我传话给你,很谢谢你的合作,让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财产。宝贝,你可是我这辈子花费代价最多的女人,一半的财产,你知道有多少吗?很意外是不是?没有关系嘛,我反正也活不了几年了,我死后,另外的一半财产不就是你的吗?有了这笔财产,你还愁打不败南希?"

"你想把我怎样?"冷翠半晌只有这句话。

3

佛罗伦萨的夏天毫无惊喜。

Peter递给祝希尧一张账单,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各种交易数据,Peter介绍说:"这是近半年来,我们从世界各地收藏家手里买画的记录,总计金额已近两亿,其中大部分画作的卖主就是南希夫人。老板,我们的资金已经周转不过来了,电影公司两部正在拍摄的新片都停了工,米兰那边的服装公司也都面临歇业,还有各地的实业和连锁店,也都资金告急,我们还要继续吗?"

祝希尧面无表情,"南希夫人那里还有多少画没有买回来?"

"粗略估计,至少不会低于六十幅。"

"我们还有多少可以运转的资金?"

"老板,您真的还要…"

"告诉我具体的数字!"

"大概,大概只够买二十幅左右的,可是老板…"

"买!"祝希尧就一个字。

"老板…"Peter吓得脸色发白,"这样我们会破产的。"

"这是我的事情,该给你的酬劳我一分都不少。"祝希尧面对着满园的薰衣草,连最基本的人类表情都错乱了,该痛苦的他笑,该摇头的他点头,而且,你越想说服他,他离题越远。此刻,他就正笑着,表情居然还很"沉醉",跟Peter拉起了家常,"我知道你不会明白我的想法,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买下这些画,冷翠就回来了吗?不,我一点把握也没有。我这么做,其实是为了内心的救赎。这些年,我拼命赚钱,以为有了钱就可以夺回自己失去的东西,很愚蠢,当碧昂死去后我才知道自己很愚蠢,当年我并不是因为自己没钱而失去她的,我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追求自己的真爱,从而失去了她…"

说到这,他炯炯的目光自顾自地燃烧着,嘴唇发乌,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在剧烈地抽搐,"到现在,亲人和爱人一个接一个地走,我谁都留不住,我拼命想抓住什么,哪怕是一根稻草,也可以让我不至于溺死在悔恨的沼泽里。我能抓住什么呢?能找回什么呢?当然只有那些画了…我总觉得自己日子不多了,急切地希望能找回从前丢失的东西,留给身边最亲爱的人,将来若我不在了,她看到这些画必然是要记起我,念起我的好,这就够了,就像碧昂死后我日夜念起她一样,我所做的一切无非是想让自己死后也能得到这样一份惦念…" 第112节:第十三章 深夜掘墓人(4)

"老板…"Peter哽咽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管家走了过来,举着托盘放到他跟前的小几上,提醒道,"先生,您该吃药了。"托盘上放了好几个药瓶,管家熟练地逐一倒出药丸,递向主人。

自从冷翠婚礼出走,祝希尧积郁多年的忧郁症终于再次爆发,跟当年碧昂出走时不一样,这次的忧郁症还带出了可怕的狂躁症,每日都必须服用大量的药物控制情绪,否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失控的事来。

医生说,如果停药,他可能会死,很大程度上是被自己杀死。

因为他的狂躁症中有很强烈的厌世情绪。

失控的时候,他总是急于弄死自己。

"我希望自己死的时候能多少体面些。"他不止一次这么说过。可是现在,他看着那些药丸无动于衷。管家给Peter递了个眼神,Peter连忙劝道,"老板,吃药吧。"

他摇摇头,静静地没一点声音。

此刻他坐在客厅落地窗边的沙发上,他的眼睛,直直地瞅着窗外满园的薰衣草,太奇怪了,今天这花好似跟往常不一样,阳光把那些花儿照得通体透亮,密密的紫蓝色花朵,顶在细细的枝干上,随风摇曳,紫色花浪一层层地涌过来,聚拢又散开,散开又聚拢,明明只听见风声,却恍然听到了花儿们在呜咽。这些花,是很多年前从普罗旺斯带来的花种,一年年延续着种下来的,时间长了好像也通了灵性,一层层地扑倒在他的脚下,像是悲痛欲绝在追悼着谁,那星星点点的花蕊,正像是一篇冗长的唁文。这花是怎么了?什么意思?奇香艳绝惊世骇俗,不由得你不浮想联翩。

"老板…"

"我的余生就靠这些药丸来维持吗?"他好似在自言自语。这话触动了他的心,陡然悲从中来,真是生不如死啊,挣扎到现在,这最后一点生命都不能自由挥洒,感觉就像个被软禁的精神病人,连梦话都言不由衷,因为那都是药物控制的。柔情蜜意也好,满心怨恨也罢,都这样憋在心里日复一日地加重精神的折磨,怪不得,连这满园的花,都在替他哀悼呢…

"先生,"满头银发的老管家俯身用意大利语说,"医生说了,这些药物只是暂时性地需要每天都服用,等您的心平静下来,就不必服了。"

他还是摇头,突然用手掌捂住了半边脸,黑灰的嘴唇抽搐着,发出喘不过气的干号,胸口也在沉重地起伏。

泪水清晰地自他的指缝间流出来。

管家和Peter对视一眼,明白他又发作了。

"先生…"

"老板…"

"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何时是个头,明明满眼是阳光,却看不到一丝光亮,我想我真是完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喑哑,颤抖着从心底流出来,"你们别管我,让我自生自灭吧,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什么药都救不了我,你们也知道,我的病怎么会是药物可以治得了的?走吧,让我安静一会,我很疲倦,连做梦都疲倦…"

说完,他抬眼看着那些花,好像那些花突然感应到了他的叹息,更加忧伤地聚拢过来扑向他,他长久地看着,无声无息,不再说话。

隔着玻璃,看不真切,那些花像是一片紫蓝色的火,映衬着一望无际的天边,随风孤单绝望地摇曳着,燃烧着,仿佛它们的主人已经死了,它们却还在这默默地凭吊。顿时,深层的一阵痛楚,不可遏制地沿着脊椎蔓延开来。他不由自主地把头脸和身躯朝那个方向挺了挺,像是整个儿被这莫名的痛楚吸引住了,仿佛唯有这痛楚,才让他有勇气向那些花儿证明,他还活着…

冷翠,真的不来看我吗?你真的寄希望我会去桥上等你?你好傻啊,爱情是等不起的,从前我等了碧昂十年,等来了一场空,我还会相信这样的等待能让我等到爱情吗?我不会去的,我早已失去了等一个人的信心,哪怕只有一年,所以冷翠,你最好快点回来,我不想你后悔…

这么想着,他的眼睛还是盯着那满园的花,脖子僵直着,整张脸朝着那儿一动不动,好香啊,那奇异的香味逐渐蔓延,渗透到了他的心肺,恍惚成了她的味道,记忆中她身上就是这香味。他被自己的幻觉刺激得格外兴奋,更加贪婪地嗅着,企图将空气中飘散的所有香味,点滴不漏地全部吸进肺里,于是连灵魂也出了窍,仿佛那些花儿已经变成了她,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他不顾一切地奔过去…他用两只手抓住沙发扶手,手背青筋凸现,好像他抓紧的是她的身体,他想将她整个的嵌入生命,用尽全部的力气…

他昏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

漫天的彩霞笼罩着天使之翼,暮色沉沉。

Peter来到祝希尧的卧室。睡了一下午,泡了个澡,他的气色看上去好很多。脸色红润,浑身上下升腾着热气,Peter进入的时候,他半披着一件蓝色绒布睡袍,正用毛巾使劲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室内柔和的灯光格外衬出他高贵儒雅的气质,冷峻的脸上透着无声的威严,见Peter进来,他也只瞟了一眼就进到里面的更衣室换衣服。 第113节:第十三章 深夜掘墓人(5)

Peter是少有的能直接进入他卧室的人,但也不敢过于随意,一直恭敬地等到他换好衣服出来,才问,"老板,您休息好了吗?"

祝希尧站到一面穿衣镜前,漫不经心地扣袖口的扣子,"我哪天没休息呢?"

"老板,有个人想见您。"Peter站在他身后说。

"谁啊?"

"南希夫人。"

"…"

仿佛是被施了魔法般,祝希尧被定住了。

Peter观察着老板的脸色,说得很小心,"她刚从法国过来,专程来见您的。"

祝希尧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没说话,继续扣领口的扣子。

Peter等着他回话。

"她给了你多少报酬?"祝希尧忽然说。

"老板…"Peter脸色煞白。

祝希尧长长地吐口气,"难为你了,伺候两边的主子不大好受吧?"说着冷静从容地转过身,看都没看他,端起放在床头的一杯参茶坐到了沙发上,"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终于还是来了,不用担心我会承受不住,我已经习惯了被人算计,因为我也是这么算计别人的,否则怎么会有今天?"

Peter不仅脸色发白,额头更是冒出豆大的汗珠,站在卧室华丽的吊灯下,摇摇晃晃就要跌倒似的,这个结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老板,我…"

"我不是你的老板,你的老板应该是南希夫人才对,"祝希尧镇定自若地喝了口参茶,跷起腿,目光犀利明亮地扫视着Peter,"年轻人,在我面前玩心眼,你还嫩了点,也许开始你对我是忠诚的,但那个女人无孔不入的本事,很多年前我就有领教,从你一次次地给我传递碧昂那些画的信息,我就知道,又有人…背叛了上帝…别低着头,我不是上帝,你无需对我自责,将来你上了天堂面对那个真正要审判你的人,你再去忏悔吧,那个人才是上帝。"

"老板!"Peter扑通一声就跪倒在祝希尧的脚边,号啕大哭。

祝希尧点燃一支肥硕的雪茄,好玩似的吐出一连串的烟圈,扬扬眉,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说吧,那女人什么条件。"

"你绝对不可以这么做!"

当文弘毅得知祝希尧要用自己全部的产业去换取南希夫人手里的画时,极力阻止,两人在佛罗伦萨城区的一家酒吧喝酒,文弘毅对祝希尧的决定很不可思议,"你这不是明摆着钻进她的圈套吗?她就是想要你的财产!"

"我也想要碧昂的画啊。"祝希尧长叹口气,眉心紧缩。

他慢慢吸吐着烟雾,一种久违的舒畅在他的体内渐渐弥漫,渗入到每一条血管神经。只有在这时,他的精神才得以放松,也只有在这时,他才可以以真面目示人。当然,这是在文弘毅的面前。平日的他是忧郁的,脆弱的,敏感的,而这一切都不能在手下人面前露出来。因为他知道身边的每一双眼睛背后,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女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