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生气,转向刘晓薇问道:“默默说起过我吗?”

刘晓薇瞪我一眼,存心道:“当然说起过,她说你是减肥药。”

这个死丫头,这句话多么歧义,果然廖冀东马上大感兴趣地问我:“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的眼里尽是戏谑的笑意,他当然明白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是想在我的同事面前表现出我们俩的亲昵关系。

幸亏这时包厢门被推开,章厅走了进来,廖冀东道歉似地拍拍我的手,转身迎上前去。晓薇在我耳边恶狠狠地问:“这就是你说的丑得看着就吃不下饭的那个?”

“是,”我只好嘴硬道,“你看我等会儿吃不吃得下饭。”

“默默,你可要把持住,这个人不简单,一副成竹在胸志在必得的样子,摆明了想把你从颜医生那里抢走。”刘晓薇在我耳边急道,“找老公找这样的人不行,太强势了,管不住,还是颜医生好,多好的脾气,对你一心一意,这个人,谁都只是他手里的小菜,决不会对谁死心塌地的。”

我近乎吃惊地看向刘晓薇,她太厉害了,一眼看出廖冀东的本性,我得记住,这个人,对谁都不会死心塌地的。我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我和他什么事也没有。”

“那他为什么给你送花?”

“大概有钱没地方花吧,烧得慌,管他呢!”我笑起来,拉着她走向餐桌。

大家按职位高低纷纷就座,章厅朝我招招手,“默默过来坐这儿,坐这么远,冀东会对我这个当叔叔的有意见。”

一句话,所有人都听明白了章厅和廖冀东之间的关系,怕是从此我们这些直属单位的广告业务都将滚滚落入新世纪的囊中,我说怎么这次这么小的广告哪里需要一个副总出面,原来是放长线钓大鱼啊。不过,麻烦的是,大家似乎也明白了我和廖冀东的关系,刘晓薇就很生气地瞪了我一眼,她觉得我刚刚的话是在骗她,连厅长都这么认定了,我还对她说我和廖冀东没关系。我暗暗叹气,看来回去后又得费口舌了。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坐在章厅身边的廖冀东拍拍身边的位子笑道:“默默,我的话你可以不听,章厅长的话可要听哦!”

这个混蛋,他真是唯恐搅不浑这趟水。

我在他身边如坐针毡,大家都是聪明人,看出了自己的厅长对这位年轻老总的重视,也看出了廖冀东对我的心思,纷纷拿我们俩打趣,敬酒的时候总是要让我们一起喝,几杯白酒下去,我背上渐渐开始出冷汗,我愁眉苦脸地看向坐在末席的刘晓薇,她也在着急地看我,可是她帮不上忙,因为厅长在,因为隔得这么远。廖冀东终于看出我的勉强和刘晓薇不时飘过来的眼神,低头问我:“不舒服?”

我尴尬了一下,道:“这酒我喝不了了,今天身体不好。”

他马上就明白了,“要不要给你叫杯红糖姜茶?”

我顿时红了脸,转过脸去,“不要。”这个花花公子,倒真是对女人了解啊,一点就通,我不屑地想。

他把服务员叫过来,低声吩咐了一句,一会儿,一杯热牛奶就摆在了我面前。对面一位直属单位的领导眼尖,马上喊起来,“廖总真是体贴啊,才刚开始喝,就舍不得了!”

廖冀东看我一眼,笑道:“是舍不得,默默今天身体不好,她的酒我来喝,绝不作弊。”

“别胡说!”我生气地低声喝道。我想要是有个地洞,这会儿我一定要钻下去,这是什么话啊,说得我好像就是他的人似的。刘晓薇的眼神顿时箭一样嗖嗖射过来。

“难道你还想喝酒?”他一派无辜的神情,低声调侃道,“别辜负了我的同学情谊。”

我语塞,闷闷地坐在那里,想着找个机会要澄清,否则下次更说不清了。我一边喝牛奶一边想对策。

“章厅长,我和默默敬你一杯,谢谢你对新世纪的支持,还谢谢你对默默的照顾。”廖冀东拉了我站起来。

“坐坐坐。”章厅长笑咪咪地一饮而尽,“前两天碰到你叔叔婶婶,你婶婶还托你陈阿姨给你找对象,没想到就是默默,你们还搞地下党?”

我实在忍无可忍,也顾不得去想他叔叔婶婶究竟是何方大人物,竟然托章厅夫妇这样的私事。抢在廖冀东开口之前赶紧道:“章厅长,您误会了,我和廖总只是同学,他女朋友也是我们同班的,很漂亮呢,下次让他带来给您看看,真正的大美人。”我微微提高了声音,我想在座的人起码大部分听清了我的话。我看到刘晓薇的笑意,她是个正统又正直的女孩。

“我真是一筹莫展啊章叔叔,”廖冀东不动声色对着章厅微微叹气:“女孩子耍起小脾气来真是没道理,我这两天惹了默默不高兴,她便一个劲儿地翻我的陈年旧账,尽给我脸色看。人不可能没有过去,总要着眼将来您说是吧?”他的声音并不高,可是刚好让全桌的人听清楚。

章厅笑着点点头,“默默是有点没道理,不过她肯吃醋,说明还是在意你的,你该高兴才对,是不是?”他大笑着问满桌的人,“女孩子撒撒娇也是一种情趣嘛,我女儿也是三天两头和她男朋友犯别扭,吵了好,好了吵,不亦乐乎。”大家赶紧附和,只有我一个人张口结舌,哦,还有一个,是刘晓薇,她张了张嘴,迎上我无奈的目光,终于沉默。

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我一看,是慕谨。按规矩我当然不能在厅长的饭桌上接电话,可是我太生气了,廖冀东这样混淆视听的做法让我愤怒,以势压人,我舒默默最讨厌被人逼着就范,干脆就豁出去戳破他的谎言让他当场难堪,我迟疑着。他也听到了,转过头来,我挑衅地看着他,他立刻明白了是谁的来电,他也看着我,我看出他强作镇定之下的不安,原来,他心里并没有脸上表现得那么笃定悠然啊,我在心里冷笑。我翻开机盖,“默默!”他低声叫我,很多情绪在里面,我的心不由得跳了一下。

我终于是不敢得罪了厅长和他的贵客,一边鄙视自己一边拿起手机走出包厢。

“默默!”手机里传来幕谨温润的声音,我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下来。“在外面?”

“嗯,章厅请客,我和晓薇都在作陪。”

“别喝酒,你这几天不舒服吧?”我的经期很准,慕谨从来不会忘,那段时间什么活儿都不会让我干。

“嗯,难受。”我闷闷道,“你快回来吧。”

“明天上午会议结束就回来,晚上接你出去吃饭好不好?”

“不好,懒得动,在家里吃,我要吃黄鱼。”

“好好好,我回来后就去买。”他笑道,“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我想念S市的早餐糍饭糕。”我笑起来,我们俩大学都在S市读,对S市的早点了如指掌。糍饭糕曾经是我的大爱,虽然D市也有,但是总觉得少了那种独有的味道。

“你就想方设法折腾我吧,坏丫头!等着我给你买好吃的回来。”似乎旁边有人在叫他,慕谨匆匆收了电话。

我也收了电话,笑意犹存,转身看到廖冀东就站在我身后,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他脸上的表情晦涩不明,正像他说的,他每次站在我身后,我都毫无察觉。可是即便察觉了,又能怎样呢?

“别过分,廖冀东,我不准备回头。”我扔下他径自走进包厢。

二十三、月下之吻(三)

慕谨回来了,我觉得无比安心,我因为又一次逃避去登记,心里愧疚,想方设法想取得他的谅解,所以天天腻着他,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肯放他回城西的房子。虽然满脸无奈,我知道他心里其实是高兴的,不过是表示一下男人的原则罢了。我整天笑眯眯地为他做饭炖汤,他吃得开心的时候会说:“默默,你可能真的得了结婚恐惧症,我有个师兄是精神科的,哪天去看看吧。”他这样变这法子骂我是精神病,我气得要打他,他笑着搂着我向我求饶,“怎么办,我爱上一个小疯子,不肯结婚的小疯子!”我们一起吃饭、散步,他看书的时候我练瑜伽,晚上,我躲在他怀里看恐怖片看得浑身发抖,吓得整夜睡不着觉。

我知道,我是真的得了精神病,被廖冀东逼的。他那些咄咄逼人的话,那些咄咄逼人的举动,害我越来越迷失自己。

那次吃饭后,我再没见到廖冀东,很好,我想,他对我再三再四的拒绝也已经烦了吧?那次吃饭,只是他受挫后的小小报复,我宽慰自己,那么我原谅他。在这个美丽的城市,我们各自过自己的美好生活,爱人,也被爱,爱是一样的,为什么非得是原来爱的那个?广告不是说吗?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广告还说,只要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他是做广告的,他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当然,我们之间,谈不上曾经拥有,可能因为这个,所以他不甘心。

又过了几天,吴主任通知我,广告方案领导那里通过了,要我和广告公司一起去拍外景,也就两三天时间,在本省的一个山区。刘晓薇羡慕道:“我们忙全省的工作会议,你倒好,游山玩水去了,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我也觉得很幸运,这几天天天加班改材料,那些差不多的八股文翻来覆去地琢磨,早已烦不胜烦。

可是我一跨上广告公司来接我的车,就不觉得幸运了。

廖冀东正面无表情地坐在最前排,见了我,挑了挑眉,也不打招呼,我正好也懒得招呼他,便点点头,坐到了后面。倒是他的那个长得很对我胃口的助理,客气地叫我“舒小姐”,非要让我坐前面,说路途太远路况又不好,一路颠着会吃不消,我推辞了半天,直到看到廖冀东很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这才悻悻地坐到第二排。其实,我是不乐意和他坐得这么近。

后面坐了摄影师,导演,再就是管服装道具化妆的了,加上我,7个人,我心想,其实廖冀东跟来没什么用,还有他的那个助理,当然还有我,我们三个纯粹是摆设,广告公司怎么这么不计成本?

车到省艺校门口,又接上一个女孩,很漂亮,是这次广告请的演员,我看过资料,还不到20岁,不过很老练地跟大家打招呼,看来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廖冀东站起来,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她,然后坐到了我旁边,那女孩转过头来连声道谢。我怫然不悦,往里面挪了挪,后面还有那么多空位子,干嘛非得来挤我的,如果想坐前面,刚才他的助理就不应该死活把前面的让给我,我觉得他的助理有点拎不清。再说了,他干吗换位子啊,反正是两个人坐,和漂亮的小姑娘坐一起不是更好,这样一想,忍不住偷偷朝他翻了个白眼,不巧被他看到,却发现他嘴角有了隐隐的笑意。

高速公路一路畅通,大概因为老总在,车厢里寂静无声,可见廖冀东平时在公司一定也是架子十足不容人亲近。我有些犯困,便拿出MP3听歌,我喜欢周杰伦,长得那么难看,声音素质也不好,可是那些情歌,听起来就是沧凉而哀婉,无人匹敌。我就这么“菊花台”、“青花瓷”“千里之外”地听下去,竟听得眼眶酸酸的直想流泪,我是学文学的,那些美丽的歌词让我像看言情小说一样感动。廖冀东坐在我旁边,也不说话,可能有点气恼我一路不去搭理他。他上次在厅长面前给我演了那么一出,我不骂他已经很宽容了,我做人总要有点原则。一会儿,他拉下我右边的耳塞塞进他的左耳,我还是没去理他,把自己左耳的耳塞拉下来塞进右耳,以前和沈立遥,和慕谨都这样一起听过音乐,和师姐和晓薇也这样听。

周杰伦的歌声中,世事沧桑,转眼成空。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见沈立遥在校园里牵着我的手漫步,满地金黄的落英,我们沉默着向前走,享受那份静谧和浪漫,仿佛万水千山春夏秋冬都会这样牵着手一路走下去。走到图书馆后面时,已是晚上,昏黄的路灯下一对情侣在拥吻,旁若无人,那么柔和那么美,仿佛剪影。我抬头看他,他也低下头来看我,然后那么自然地,他拥住我,吻了我,生涩又深情。他说,我是他的初吻,如此坦白,窘得我无法说出同样的话,其实,我想告诉他,那也是我的初吻。那满地的落英开出绚烂的花,美得如在天堂。我想我这辈子都无法忘了沈立遥,他和F大,如锦缎上的祥云,织就我最美丽的青春时代。只是现在,锦缎上的祥云飘在千里之外,时隔多年,他可能早已忘了我。

我还梦见慕谨,穿着白大褂,一脸无奈地在走廊上追上我。“晓薇明天就可以出院了,我今天晚上可不想再陪床,睡了一星期躺椅,腰酸背疼,我要回去,在床上好好睡一觉。”我气定神闲地看着他,微笑道,“放心,颜医生,明天上午我会来帮她办出院手续,不会欠账的。”我知道他为了我今天特地和别人换了夜班,我骗了他一顿砂锅煲,可是转身便赖帐,不肯答应做他的女朋友,他来查房的时候我还借故溜走,中午吃饭时我也再不去那家砂锅店,在附近的小吃店东一家西一家跟他打游击战,今天是晓薇在医院的最后一晚,他再没有了往日笃定的神情。“舒默默,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还是那句话,语速也不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我却听出其中的不安与期盼。“颜医生,如果你能打动我,我就答应你!”我毫不在乎地笑,“电梯来了,再见。”我一脚跨了进去,我其实心里早就喜欢了他,可就是不肯答应他,看着他为我着急的样子,得意而又甜蜜,怪不得晓薇说我变态。如果他跟进来,我想……他果然跟了进来,早过了探视时间,电梯里没人,可是有监控,这个坏蛋,竟然就那样拉我入怀,“有监控!”我满脸通红着急道。“正好,有了证据,你再也不能逃走。”他放开我,又恢复了从容镇定的模样,原来笨的人不是他是我。那天晚上,我的梦里都是他身上淡淡的药水味,还有那个温暖的拥抱。

我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继续睡,梦见高速服务区,廖冀东欺身过来,那个吻,薄如蝉翼,未来,不堪一折,我没有回应,无法回应。十几年的岁月,于人生已是很长的一段,不能回首,那么多牵挂哪里狠心放得下,我已经有了舍弃不了的人。当初我太年轻,轻率放弃沈立遥,现在我26岁了,懂得珍惜别人的真心付出,决不肯再伤害颜慕谨。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那么难受,我的眼泪掉下来。眼睁睁看着一朵美丽的花被一瓣一瓣扯落花瓣的感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花那么痛,如同凌迟我的心。“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周杰伦在唱,千万里的等待,是绝望的等待。 睡梦中似乎有人在替我擦去眼泪,然后搂住了我,他的怀抱那么温暖,我不想睁开眼睛,睁开了眼,那怀抱就不是我的了。

车子到服务区,廖冀东叫醒我的时候,我正乖乖地缩在靠窗的一边,而他,拿手支着头歪向另一侧,我轻吁一口气,下车。从洗手间出来,远远地,看见廖冀东靠在车旁边吸烟,其实没吸,只是夹着,很颓废地站着,站的姿势很优雅也很落寞,我看出了深蕴其中的忧伤。他似乎比前一次瘦了点,似乎满腹心事,彷徨无定,烟头上的火明明灭灭,我突然心疼起他来,也心疼我自己。

车子继续开,接下来下了高速,路开始颠簸,我轻微地晕车,有点头疼,不断地调整着坐的姿势,总是不舒服。实在没办法,我就把头靠在前面的座位靠背上,靠背软软的,颠簸的时候有缓冲。我又开始迷迷糊糊地想睡,却睡不踏实,旅途总是让人伤感,突然想起大学里某位教授的课,他总是两手空空地进来,什么讲义什么书也不带, 上课的时候从不看我们,只是盯着讲台讲,整整一个上午,简直可以把讲台盯出一个洞来,普通话也不是很标准,花白头发,背有点佝偻,当然称不上帅,但是将中国古代文学史讲得惊心动魄,美不胜收,因为课间从不休息,同学们早餐都不敢多喝稀饭,生怕跑多了厕所漏了他的妙语连珠,那是我整个大学时代学得最认真的一门课,现在想来,6年F大的学业,我只记住了他,他也是我的研究生导师,58岁那年和我30岁的师姐结婚,轰动学界,在我毕业后一年肺癌去世。他临别告诉我的一句话是,“做人也好,做学问也好,要真实。”我想起他低头给我们上课的样子,仿佛就在昨天,方音很重的普通话,就在我耳边。他和师姐结婚之前,一个人过了十年,孩子都在国外,那样的坚持,只为找一个心爱的人,可是找到了以后,两人携手不过几百天,生命多么虚无,不知不觉中我泪流满面。这一刻如此失措无依,我在想念我的老师,他睿智的头脑,总是寥寥数语便能让我豁然开朗,可是,再不能够。

廖冀东轻轻地拍拍我的背,不安地低声问,“怎么了?”

我赶紧胡乱地擦去眼泪,平静了一下心情,抬起头来,“想起一些人,一些事,廖冀东,我们已经这么老了吗?竟然有了源源不断的回忆?”

他叹了口气,“睡吧!我们没有老,不是回忆,只是梦想。”

我在梦想什么呢?什么是我真实的自己?

迷迷糊糊中我又睡着了。周杰伦还在唱,“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爱可不可以简简单单没有伤害。”

二十四、月下之吻(四)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小山村,山青水秀,天然的拍摄基地。车子一到,摄影师扛了摄像机就朝河边跑,我知道因为太阳光照的缘故,拍摄的合适的时间其实很有限,大部分时间在等适宜的光照,不过这些都不关我的事,甚至都不需要我跟着。廖冀东的助理带我们俩到一幢小楼前,说是这里村支书家经营的家庭旅馆,也是这里最好的房子了。我不是挑剔的人,不过是一个晚上,顺利的话,明天就可以回去。倒是廖冀东,仔仔细细去检查了房间,回来告诉我没有淋浴房。我好笑地看着他,“大少爷,你真是不知人间疾苦啊,这种地方还想有淋浴房,有自来水抽水马桶就不错了!一个晚上哪里不能将就,实在不行车上也可以!”突然就想起我和他春节回来的那个晚上,那样暧昧地在车上过了一夜,脸慢慢地红了。他看着我,像是明白了我在想什么,浮起笑意,兴致颇高地拉了我去河边看他们拍摄,很内行地解释给我听。我在大学里选修过广告学,也选修过摄影,只是他那么好为人师,我也权当自己不学无术。

吃了很正宗的一餐农家饭,红烧肉吃起来真香,因为山村里没有现代化的养猪场,猪都是自己家里养的,吃的是蕃薯,那肉质自然跟外面的不一样,我早忘了自己要减肥节食那码事,看看艺校的女孩,也是一样。小青菜只有手指头那么长,菜苗一样,嫩得一大把菜只能炒一小撮。豆腐是真正盐卤点的,很有韧劲。土豆蜡黄蜡黄的,不是花肥洒出来的那种苍白,油锅里煸了后撒点盐就很好吃。一桌人吃得津津有味,今天下午拍的效果很好,基本完成任务,大家都很高兴,艺校的美女频频向廖冀东敬酒,他照单全收。

村支书来了,黝黑的脸,带着山里人的纯朴,拎了好大一坛酒,笑道:“尝尝,家里酿的,有劲得很!”二话没说给每人都倒上了。

酒是60几度的土烧,拿了打火机点,真点着了,我面前的一次性杯子里也倒了小半杯,有香味飘出来,感觉比茅台五粮液还香,诱得人很想去尝一尝,便偷偷伸了舌头去舔了一下,没什么感觉,又伸舌头舔一下,还是没什么感觉,闻着那么香,真的尝了觉得也不过如此。

“喝一点,没关系。”廖冀东夹了不少菜在我碗里,轻笑道:“舔得像只猫一样。”一桌的人嘻嘻哈哈朝我们俩打趣,我“不不不”了几次,烦了,便懒得去澄清,觉得老这样解释来解释去的没意思,回了D市反正谁也碰不到谁,随他们闹腾。部下们轮番敬酒,廖冀东土烧喝了不少,微微地脸红,我担心起来,等到再有人敬酒时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廖冀东你少喝点,当心喝醉,这酒这么烈。”

他笑吟吟地看着我,那眼里都能放出光来,“别担心,我酒量好着呢!”

“酒量好也不能这么喝,明天会头疼,还得坐这么长时间车回去。”喝醉的不都是酒量好的吗?

敬酒人笑道:“嫂子心疼了,这酒嫂子代喝了也行!”

叫得过分了,我赶紧摇手道:“别乱叫,我和你们廖总只是同学,你们的嫂子这会儿人在D市呢!”这帮人估计平时难得见廖冀东,否则他和陈熙那么多年底下人怎么会搞不清楚。

廖冀东笑道:“默默代我喝了这杯!”

我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他依旧笑眯眯的看着我,这个时候的他,很有小孩子撒娇的意味,平时傲气十足的廖冀东,竟也有很柔软的时候,我的心软了下来,举起那小半杯白酒,咬咬牙,喝了下去,果然辣得不得了,冲得眼泪都出来了,赶紧去找可乐,廖冀东把可乐杯伸到我嘴边,“快喝一口!”

我喝了一大口,红着眼圈看着他,“辣死了!”

他眉开眼笑道:“叫你逞强!”

我气道:“不是你叫我喝的吗?”

他扶住我的肩,又让我在他手里喝可乐,我意识到不妥,想避开,可是杯沿轻轻触碰到我的唇,我心里叹了口气,乖乖又喝了一口。

他更是高兴,笑骂道:“谁让灌你们嫂子的?都快给我自罚一杯!”

大家哄笑着喝,我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他却只是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得意万分。酒真是能麻痹人,我竟然不再计较。

支书老婆端了一大盘炒腊肉进来,我还笑咪咪敬了她半杯酒,她很豪爽地眉头不皱地喝了下去,让我佩服得不得了,立马也豪气冲天一饮而尽。

乡村里晚饭早,吃了饭,天色尚明,都是年轻人,又是搞艺术的,舍不得辜负了这良辰美景,大家一起笑闹着往白天拍摄的小河边走,水声潺潺,浅浅的河滩,铺满鹅卵石,已经是春天了,吹面不寒杨柳风,我抬头看天边的一角,不禁惊喜道:“你们看!”一轮金黄的圆月挂在天边,不是很大,却真的是金黄色,像学校操场上的那轮月亮。河边有块大石头,我跑过去坐下来,对大家喊:“我酒喝多了,头晕,不往前走了,就坐在这里。”干净的天空,金黄的圆月,鹅卵石的河滩,静谧的山村,我舍不得往前走,前面的风景未必这么好。

“喝猛了?有没有不舒服?”廖冀东在我旁边坐下来。

我摇摇头,“头有点晕,不过感觉挺好的,好像回到大学时代,一大帮子人在那里谈天说地,天不怕地不怕。无忧无虑。”

他没说话,我知道他在看着我,不过我的心里只有月亮。这么美的月亮,我不肯想别的事。

“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

“有些事记得,因为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搞明白,所以记得。”风吹得很舒服,远离尘嚣的小山村,让人的心灵变得很澄净,头晕得票飘欲仙,我突然有了诉说的欲望。“我很小的时候,7、8岁吧,我们那条街上卖早点的一个老人被车撞死了,听到这个消息,莫名地心慌,因为前一天还在他那里买烧饼油条,于是就想,人死了以后会怎样,是不是永远不能回到这个世界来,看不到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平生第一次想这个问题,越想越慌,就哭着去找我妈妈, 问她这个问题,结果我妈妈怎么解释也解除不了我的恐惧,便和我爸爸讨论这个问题,最后我倒是哭累了睡着了,他们两个人都为这个问题烦恼得整晚睡不着。”

他听得笑起来。我也笑道:“真的,我不是骗你,我妈妈告诉我的。”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觉得你怎么那么小就考虑哲学家的大问题了,人从哪里来,将要到哪里去?默默,你幸亏是中文系,要是当初读了哲学系怎么办?”

“那肯定早就被这个问题折磨得自杀了!”我叹道,“我现在也是一样,隔一段时间就会想这个问题,想得整晚睡不着,越想越恐惧,非得起来看点漫画才行。”我的失眠症估计就是这样得的。很多有结果的事情早忘得一干二净,没有结果的反而会一直萦绕心头,人啊,就是这样不能放过自己。

“因为觉得万劫不复,所以害怕?”

“是。因为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命运,生命的尽头就是永远看不到感受不到这个世界,所以害怕。前面是深渊,没有回头路,真是一件恐惧的事情。”我深深地叹息,看不到出路,除了生命,感情又何尝不是这样。“人死了如果有灵魂就好了,灵魂在空中飘,不占空间,看这个世界,思考这个世界,因此得以确定自己还活着。有没有肉体无所谓,只要有灵魂,有感知。我一想到有朝一日永远不可能感知这个世界,就是无边恐惧。以前不理解,现在很能理解那些哲学家、文学家为什么自杀,看到前面是绝路,所以绝望地放弃。”我的头更晕,60多度的白酒,果然不是闹着玩的。

“是啊,所以好好地过这一生,爱你所爱的人,也被你爱的那个人所爱。因为只有一次机会,不可能回头。”

我不吭声,月亮这么美,我在讲灵魂,他在讲爱情,我在讲虚空,他在讲现实。现实让我无奈,灵魂永恒也是无望,我在心里自杀了无数次。

“小时候的问题竟是这么执着,我的童年少年什么都没留下,除了一轮月亮一个问题,连照片都在几次搬家中丢了,我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样子变来的。真是有些遗憾。”我有些感慨。我的母亲是个大大咧咧的人,我的父亲是个缺少浪漫情怀的人,所以别的孩子有记录成长历程的整箱的照片,有的还有录像,刻成光盘,我却没有。“不过也没什么,最终谁也不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什么。”

“我有一张你初中时候的照片。”廖冀东掏出皮夹,从一个夹层里取出一张照片,借着手机的光,我又看到那张躺在小盒子里的照片,清纯的女孩,无忧的笑容,当时一定没有在思考那个哲学问题。

“看看背面。”他说,“有日期。”

我没有翻过来,那上面的那颗心,我十几年前就看到了,我等着他来对我亲口说出,可他晚了这么多年,我们都早已不在原地。

“还给我吧,我小时候的照片一张都没有了。”我不会傻到去问他这张照片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会在他皮夹里。

“不行!”他一把夺了回去,“除非哪天你拿更漂亮的一张照片来换。”

可是不会再有更漂亮的照片,纯如水晶的年代一去不复返。我没有再坚持,上面有他画的心,我要是拿了回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我们俩继续坐在那里静静地看月亮。金黄色已经褪去,有些苍白。河水轻轻地流淌,拂过那些鹅卵石,发出温柔的声音,仿佛叹息。

他伸过手来挽住我的腰,我不安地转过头去,却触到他的唇,顿时愣住。

就是那片刻的犹豫,待我想避开,已是不能。后来我不断地问自己,到底想不想避开,始终没有答案。

他轻柔地吻着我,细细描摹着我的唇,舌尖慢慢地探入,无比缱绻,仿佛晨曦亲吻蜻蜓的翅膀,仿佛心瓣在安抚似水流年,仿佛时光静静淌过我们年轻的指尖,我如在梦中,不知推开,在如水的月光下,我们回忆过去的时光,我们谈论虚无缥缈,我们向往美丽的爱情,我们仿佛回到自己的15岁,少年的单纯,少年的甜美,少年的专注,少年的深情,我迷恋这感觉,谁会不迷恋这感觉。他把我搂进怀中,温柔地加深这个吻,我闭上了眼睛,看到昙花在我的眼前开放,妖娆而美丽。

二十五、月下之吻(五)

清晨,我在自己房间里坐立不安, 广告女孩来叫我下楼吃饭,我借口昨天晚上吃撑了早上没胃口,坚决不肯下去和大家共进早餐。一会儿,廖冀东上来敲我的门,我不敢应答,我不知道怎么见他,月光下的吻,那么缠绵,我一定是喝醉了酒发疯了,要不是后来那几个唱着歌返回的年轻人拉着我们一起玩闹,真不知道我们俩接下来该怎么办。

“默默,快开门,你再不开门我叫房东拿钥匙来了!”他笑着威胁道。

“我没事,出发的时候叫我一声就是了。”我慌慌张张地答,他的心情这么好,我更加开不了这扇门。

“默默,今天早上那咸菜饼很好吃,还有豆腐汤元,你再不下去就没了!”他还是笑。

我咽了一下口水,晚饭吃得那么早,其实早饿了。可是,现在有比挨饿严重一百倍的事。

他站在门外,只是叫我,“默默,默默!”叫得很开心。

我咬咬牙,终于无奈地起身开了门。廖冀东,那样神清气爽笑容满面地出现在我面前,而我,愁肠百结,心烦意乱。

“你打算这辈子都不再见我了?”他笑着拉起我的手,“怎么这么傻?”

“廖冀东,”我顿了一下,赶紧抽回自己的手,万分艰难地开口,“那酒真是太厉害了,我昨天喝多了,都糊涂了,整个晚上都在头疼,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不去看他的脸,可我知道他一定是变了脸色。

“你这什么意思?你是说你要反悔?”声音冷得没有温度。

“我本来也没答应过什么,我喝多了酒,什么都忘了。”我开始耍赖,不过不敢看他,这种事情太尴尬了,我们是同学,以后怎么见面?现在我就不敢见他。

“你什么都忘了怎么还知道没答应过什么,我告诉你,昨天晚上你答应了。”

语气强硬极了,他又开始设圈套!我气愤地抬起头来,“你胡说!”

“我怎么胡说?在河边,月亮下,你答应要嫁给我!”他的脸那么冷,他的眼里全是怒火。

“我没有。”我急得红了眼圈,舒默默,你真是一个坏孩子,你这样地耍他,你太坏了,可是还要更坏,“昨天慕谨给我打电话,我一回去就要去登记了。”昨晚慕谨确实给我打了电话,可我的手机不知为何竟调在了震动档,廖冀东吻我的时候,我没有发现我的手机一直在颤抖。那个60多度的土烧害死了我。回到房间已是深夜,我没有回拨,却一夜无眠。

他抬手擦去我的眼泪,“默默你不能这样,我不逼你,可是你再等等。”

“廖冀东,我只能说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他对不起我,从此以后却是我对不起他。

“再等等。”他几乎是在命令我,我听着如此不安。他甩手走了出去,这天早上,我们俩谁也没吃早饭。

回程途中我没有和他坐一起,不顾大家惊讶的目光,拉了广告女孩一起坐,他阴沉着脸,一路上一言不发。

下午回到办公室,刘晓薇冲过来拉着我跑到走廊上,“听说廖冀东也和你们一起去拍外景了?”

我朝她苦笑。她简直堪比福尔摩斯,或者神探柯南。只是,她如果当时能提前得知消息告诉我,那该多好。

“默默,你可一定要想好,廖冀东不是一般的人,我替你打听过了,你知道为什么连我们厅长都对他这么客气?”

我摇摇头,这也正是我觉得奇怪的,新世纪广告,到底是什么背景?

“他爷爷生了他爸爸和他叔叔,他叔叔没有孩子,懂了吧?他们家第三代就他一个!”

原来是这样,我失笑道,“这又怎么了?这样的家庭也不少吧?有什么好一惊一咋的!”

“这样的家庭是不少!”晓薇白了我一眼,“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亏你们还是同学!他叔叔现在是省委组织部长,省委常委啊,大权在握,是这些厅长们也不得不笑脸相迎的人物!”

我明白了,怪不得,陈熙的工作,他的贸易公司,还有他在新世纪的地位,恐怕是新世纪硬巴结的他吧,该有多少业务靠了他叔叔的面子呢!不过现在我对这些没兴趣。“那又怎么了?我现在还是副主任科员,还不需要省委组织部长来提拔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