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爱情像火焰,来得激烈而迅速,灼热却难以持久;有些人的爱情像泉水,来得平静而缓慢,微细的一脉却可以汩汩长流。

“不对呀,如果他对你早就没感情了,那为什么他的新女友身上却有着你的影子呢?表姐,你不知道,他现在的女朋友眉眼长得很像你。他会找一个神似你的女朋友,应该是忘不了你的缘故。你当初对他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

“什么?闻江潮的新女友身上有我的影子?燕笙你能不能说具体一点。”

许燕笙于是细致地形容了一下朱璧的容貌,并着重强调一点:“她有一双和你几乎一模一样的大眼睛,而且右眼角下方也有着一颗同样的泪痣。”

电话那端的舒静沉默良久,似乎是在用心地回忆着什么事,然后才声音凝涩地重新开口说:“我明白了——燕笙,你知道吗?恐怕不是朱璧神似我,而是我神似她,又或许是我和她都神似一个人。”

许燕笙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表姐,你的意思是…”

她不知该如何措辞说下去,舒静却长叹一声接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没错,我想应该是这样子。你知道闻江潮是什么时候开始冷落我的吗?就是在我把那颗泪痣点掉之后。事先我没告诉他,事后出现在他面前正想告诉他我今天去点了痣时,他就已经吃惊地追问我:‘你眼角的痣呢?怎么没有了?’”

许燕笙听得十分吃惊,一个人脸上的一颗痣,所占据的位置微乎其微。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到一颗痣的存在与否,就算是亲密如男女朋友,也很难第一眼就注意到爱人眼角下的某颗痣消失不见了。可闻江潮却偏偏一眼就察觉到了,显然他见到舒静时第一眼就是看她的眼睛以及眼角的痣。这样的着眼点未免有些太奇怪了。

事隔经年,舒静依然回忆得感慨万分:“当时,我很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么关心那颗痣的存在,现在我才终于明白了,如果他只是在我身上寻找某个人的影子,而相似的大眼睛和相同的泪痣是最大共通点的话,那么点掉了痣的我,对他而言就不再具备替代品的意义了。和他分手后,每次想起他当初对我态度有如冰火两重天的巨大变化,我都一直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今天我想我终于可以肯定这一点了——自始至终,他应该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他爱的应该是他记忆中的某个人——某个曾经求之而不可得的人。这个人或许是朱璧,又或许朱璧和我一样也是一个替代品。谁知道呢?只有闻江潮自己才最清楚。”

与表姐一番长长的通话结束后,许燕笙长时间地坐在窗前托腮发呆。原来她曾经向往的炽烈爱情其实自始至终都不存在,闻江潮热烈追求的人表面上是表姐,实际上却是隐藏在表姐的大眼睛和泪痣背后的另一个女孩子。

她是谁?是朱璧吗?许燕笙认为也绝不可能会是朱璧。因为闻江潮是北京人,他是在北京的大学时期认识舒静后开始追求她,也就是说他藏在心底的那个女孩应该是他上大学前认识的。而朱璧是上海人,生于上海长于上海,和年少时的闻江潮并没有交集点。

想来想去,许燕笙认为最大的可能应该是闻江潮中学时期的女同学。学生时代水晶般透明纯粹的爱恋,最容易在记忆里开成一朵永不凋零的花,持久地散发着芬芳。让他在日后流年去去的岁月中,从此爱上的每一个人都像她。

***

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东方神韵艺术学校的下课铃响了。这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学生们开始陆续离开学校,负责上日班的老师们也都可以下班了。

美术部的大办公室里,几位年轻的老师们正嘻嘻哈哈地说着晚上一起去某星级酒店吃海鲜自助餐的事。朱璧正犯愁下班后无处可去,自己的家不想回,闻江潮的公寓更加不想回,她需要找个地方消磨时间,便开口询问:“你们要去吃自助餐呀,我也参加行不行?”

平时朱璧性格清冷,为人孤僻,几乎从不参加同事间的活动。这一次她却主动表态想要参加聚餐,几位同事都有些奇怪。年纪与她相仿的小俞老师还笑吟吟地问得直接:“咦,朱璧,你今天不当宅女了吗?以前你一下班就回家,叫你上哪儿玩都不去的。今天怎么转性了?”

另一位老师也附和:“是呀,知道你宅女一个不好动,我们这次在网上团购自助餐优惠券时就没叫你。现在你要去当然不成问题,可问题是没有你那份优惠券。你得自己全额付账,要好几百大洋哦。”

朱璧不假思索地点头:“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全额付账。”

“那就没问题了,走吧。Gogogo,Let's go。”

和几位同事一起走出学校大门时,朱璧意外之极地看见了闻江潮。他独自一人站在校门口,穿着一件Burberry的经典格纹衬衫,搭配一条黑色宽松长裤,简洁而不失时尚感。浓密漆黑的天然鬈发被夕阳笼上一圈融融的晕黄,线条刚毅的一张脸,也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轮廓柔和了许多。

他若无其事地迎着她走过来,仿佛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声音是一惯的平静淡然:“朱璧,我来接你下班。真巧,正想给你打电话你就出来了。”

朱璧已经怔住了,她完全没有想到闻江潮会跑来学校找她。她曾经要求过他别在她的学校出现,因为她不愿意被同事们知道自己身边有着这么一个男人的存在。当初她答应做他的“女朋友”,只是无奈之下的选择。她和他不可能长久,也就不想让自己生活圈的人知道他和她的关系。她的要求他当时既然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反对,一直如隐形人般隐藏在她的生活中。然而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地突然跑来了,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几位同事们已经伶俐地看出了几分端倪,嘴最快的小俞老师马上笑嘻嘻地问:“朱璧,是你男朋友吧?有男朋友来接你下班,看来你不用跟我们去吃自助餐了。那我们先走了啊!”

朱璧又气又急,忙不迭地摇头否认:“不是了,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你们等等我,说好了一起去的。”

扭过头,她蹙起眉对闻江潮说:“我约了同事一起去吃自助餐,你能不能先走?”

闻江潮却不肯配合,他今天在家里躺了一整天,也想了一整天,终于下定决心跑来找她。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被她一句话就打发走呢?目光流转地看向小俞他们那帮人,他微笑着礼貌询问:“你们和朱璧约好了一起去吃自助餐吗?那么介不介意多我一个呢?”

那几位同事们当然不会介意了,还都纷纷笑着表示欢迎。朱璧更加气急了,她怎么能带着闻江潮和同事们一起去吃饭呢?她可以想像那一顿饭的过程中不知道要面对多少问题。年轻人在一起气氛活跃,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问,她可没办法应付那些譬如“你们怎么认识的”“你们怎么开始交往的”之类的八卦问题。

无可奈何地,朱璧只能打消掉和同事一起聚餐的念头了,对着他们勉强一笑:“对不起啊,我突然间不想去吃自助餐了。你们先走吧,再见。”

第二十三章

打发走了一帮同事后,朱璧沉着脸很不高兴地质问闻江潮:“我不是说过你不要来学校找我吗?”

“你是说过,可是我并没有答应。”

闻江潮一句话就把朱璧堵得张口结舌,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她气咻咻地呆站着时,他已经转身走向了停在校门口不远处的宾利车旁,然后拉开车门对她说:“上车吧,你还想在校门口站多久?再站下去恐怕我要和你的第二波同事打招呼了。”

权衡了一下利弊得失,朱璧只得无可奈何地走过去上了车。上车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天没有司机驾驶,而是由闻江潮自己亲自开车,不由语带讽刺地说:“咦,司机呢?居然让闻老板你自己当车夫,未免太有失身份了吧?”

“司机已经被炒掉了。就是因为他多嘴,冯胜天才会来骚扰你的。”

这个答案让朱璧不觉一怔,她就奇怪自己和闻江潮的关系一直都是隐秘的地下状态,怎么却会被冯胜天知道了有她这个“女朋友”的存在,还巴巴地找上门来送礼通关,原来是从司机那里走漏的消息。

朱璧闷闷地不再说话了,闻江潮也只是默默地开着车,车厢里寂静得如同深山无人。车行如箭,载着他们在一家著名珠宝品牌的专卖店门口停下后,他才轻声对她说:“朱璧,昨晚的事情我表现得太有失风度了,我对此很抱歉,现在想要送你一件礼物作为补偿。但是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想一想还是带你来珠宝店自己选吧。”

对于女孩子喜欢什么样的礼物,闻江潮并不清楚与了解,他为此白天在家里特意上网搜索了一番。发现大众化的礼物基本上是鲜花、毛绒玩偶和巧克力等;而高档化的礼物则是名牌手袋、高级护肤品和名贵首饰。他觉得大众化的那些礼物太普通了,在高档化礼物中比较了一番后,他决定送她一件首饰来作为道歉的表示。因为他看到网上有人说了,一件精致绝伦价格昂贵的珠宝首饰,往往是最受女人欢迎的礼物之一。

对于闻江潮的话,朱璧先是面露惊愕——惊愕于闻江潮居然会为昨晚的行为向她道歉。继而不屑——不屑于他用金钱作为表达歉意的方式。而惊愕不屑之余,她亦不无苍凉地想:当然,在这个现实的社会中,金钱的补偿永远是最直接最有利的补偿,极少有人能做到高傲地拒绝。他会这么想这么做也是人之常情了。

一丝凉凉的笑意从朱璧的唇角流出来,流得整张脸都是凉意蔓延,她的声音也同样凉:“那谢谢你了,闻老板。”

朱璧先下车进了珠宝店,闻江潮去停好车再过来。一进店门,就有妆容精致的营业小姐迎上前,礼貌地笑着问她想要选购什么首饰、需不需要为她推荐。她依然带着那个凉凉的笑意点头说:“好啊,你有什么好的只管介绍。”

营业小姐一脸职业化的微笑:“请问小姐您想买什么呢?黄金还是铂金?钻石还是玉器?您的心理价位是多少?我好为您推荐。”

“黄金铂金钻石玉器统统都可以,价格也不是问题,只要看中了就买。”

营业小姐闻言一怔,目光滴溜溜地在朱璧身上转了一圈,显然在不动声色地估算她的经济实力。朱璧穿得很简单,一件水洗蓝的牛仔连衣裙加一双工字牛皮凉拖鞋,全身上下的衣衫鞋袜加起来不会超过五百块,十分简单又普通的一身行头。

珠宝店的营业小姐天天招呼客人,自然练出了一定的眼力。将朱璧从头到脚地一通扫视后,就能看出眼前这位口气大得很土豪的顾客小姐虽然长得又白又美,但“富”字恐怕是不沾边的。判断出了眼前的顾客并非一位白富美后,营业小姐脸上的笑容就有些敷衍了:“小姐,那你到底想先看什么呢?”

“先看什么都行。你别怕我买不起,我虽然买不起,但自有买得起的人掏腰包付账。”

一问一答间,停好车进了店的闻江潮已经走到朱璧身边来了。她眼睛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你说过让我自己选的,我要是选了一件很贵的,闻老板你可千万别心疼啊!”

闻江潮不假思索地点头:“没关系,只要你喜欢就好,钱不是问题。”

再扭过头重新看着营业小姐,朱璧声音懒懒地说:“听见没有,只管拣好的贵的来让我挑,不用怕这位老板会付不起账。”

营业小姐的眼神从一身Burberry服饰的闻江潮身上掠过后,马上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在钻石柜台处坐下,一口气推荐了好几件钻石首饰,从戒指项链到手镯耳环无一疏漏。朱璧逐件看去,并不评价首饰的好坏与喜欢与否,只淡淡地问同一个问题:“还有更好的吗?”

更好的,也就是更贵的,营业小姐推荐的这几件钻饰都已经是十几万到几十万的价格了,再往上就是上百万的了。她不由地用询问的目光看了闻江潮一眼,毕竟这一位才是花钱的正主儿。

“既然这些她都不喜欢,那你再另外选几件好的来吧。”

闻江潮吩咐的话语,营业小姐一派恭敬地微笑着点头称是。但她再扭头看向朱璧时,两道目光就复杂多了,有艳羡、更有嫉妒,还有几丝藏在笑容下的轻视与不屑。

营业小姐转身离开后,朱璧看着闻江潮,唇角依然是一抹似笑非笑,声音中带着一抹北风的萧瑟寒意:“闻江潮,你猜猜,这位营业小姐现在在怎么揣测我们之间的关系?”

闻江潮听得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可猜的,她当然看得出来你是我的女朋友。”

“恐怕她可不是这么想,而是另有想法,你猜她是怎么想的?”

“我猜不出来。”

“这么好猜都猜不出来,当然是——”朱璧慢吞吞地拉长声调,然后一字一顿、低而清晰地盯着闻江潮说出了后半截话:“我、是、婊、子;你、是、凯、子。”

这八个字听得闻江潮脸色一变,他定定地看了朱璧一眼,她迎视着他的眼神,目光刀片似的锐利清寒。掉转视线,他沉默片刻后才低声说:“这话可真难听。”

“没办法,现实就是这么难堪,实话也就只能是这么难听。闻江潮,说得好听我是你女朋友,说得不好听我其实就是你花钱养的婊-子。不是吗?”

朱璧这一番话是带着笑说的,薄薄凉凉的笑容下,隐藏着一种奇异的、发自肺腑的痛。原本动听悦耳的声音,也像被一把被折断的枯柴,遍布丝丝缕缕的裂纹。

眉头深蹙了好半天后,闻江潮正想张口说什么,这时去而复返的营业小姐却带着店堂经理走过来了。经理先自我介绍,再礼貌地询问了闻江潮和朱璧的姓,然后笑容可掬地说:“听说闻先生和朱小姐的眼光都很高,本店现有一颗精工细镶的五克拉钻戒,华美非凡,如果两位有意选购,请随我到二楼贵宾室去看看吧。”

二楼贵宾室里,一枚如星子般熠熠生辉的铂金钻戒,被经理慎而重之地用一只锦盒捧到朱璧面前。工艺精细的铂金爪镶上镶着一枚纯净度极高的钻石,在灯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如夜空中的启明星般璀璨闪烁。

这般华美昂贵的钻戒,任何一个女子看到了都会眼睛发光脸颊发红,激动欢喜不已。朱璧却只是随意地拈起来端详,脸上的表情无悲无喜,仿佛她只是在看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

看着朱璧一脸不为所动的神色,经理小心翼翼地询问:“朱小姐,这枚钻戒您还是看不上眼吗?”

朱璧淡淡一笑:“不,看上了,这枚钻戒很漂亮,就买它了。希望闻老板不会嫌贵。”

这枚钻戒的标价高达两百万以上,朱璧成心想让闻江潮这笔钱花得肉疼。他想用金钱为昨晚“有失风度”的行为买单,那她就以毒攻毒地开个大价钱出来。倘若他接受不了这个昂贵的价格,她正好可以欣赏一下他的尴尬难堪。

经理一听,马上笑容满面地看向闻江潮说:“朱小姐已经看中了这颗钻戒,闻先生要不要也细看一看?”

闻江潮想也不想地就说:“不用看了,她喜欢就行了,那就买这一枚吧。”

他不假思索的话语让朱璧不觉一怔,居然愿意花两百多万的钻戒买来哄她开心,他还真是大手笔的土豪一个啊!简直是千金买笑的现代版。她却不知道,他是诚意十足地想向她表示歉意。

信用卡刷卡签字付完账后,经理忽然想起来又殷勤地问:“对了,朱小姐,您还没有试戴过这枚戒指呢。现在试戴一下吧,如果不合适我们可以马上为您调尺寸。”

刻意挑选的昂贵钻戒没能成功地为难到闻江潮,朱璧一派兴致索然地摇头:“不用试了,你们直接包起来吧。”

走出珠宝店的时候,朱璧的手机响了,是她母亲常秋芳打来的电话,叫她一定要回家吃晚饭。她正好想摆脱闻江潮,电话一挂就马上向他“告假”:“闻老板,真是非常感谢你这份昂贵的礼物。收了你的礼物原本应该要好好陪一陪你的,不过现在我能不能先跟你请个假,我妈妈打电话来一定要我今晚回家吃饭。”

闻江潮想了想没有强留她:“可以,你去吧。不过,朱璧,今天晚上你能不能早点回来?我想…有必要和你好好谈一谈。”

朱璧可不觉得有必要和他谈什么,只是此时此刻也不方便推托。她敷衍地一点头,就转身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走人。

出租车上,朱璧把装着钻戒的锦盒扔进了手袋里,如同扔一包纸巾般的漫不经心。出租车司机却眼尖地瞥见了,还多嘴地笑着询问:“小姐,刚刚那个送你上车的人是你男朋友吧?他买戒指向你求婚是吗?你真幸福。”

朱璧满脸苦涩地摇头否认:“不,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不是男朋友,那就一定是追求者。我知道了,一定是他送戒指向你求爱对不对?”

司机的想像力真丰富,朱璧都不想再搭他的话茬。偏偏这个司机喜欢饶舌,尽管她摆明了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他也还是一个人自说自话没完没了。

“小姐,你和他看上去很般配呀,就给人家一次机会嘛。有时候需要给别人机会的,也是给自己机会。像我和我老婆当初经人介绍认识后,她对我没那方面的感觉,可又觉得我这个人还不错,就决定给双方机会相处一下试试看。这一试,我和她后来就正式结婚了,现在生活在一起也挺幸福啊!”

这个热心多嘴好为人师的司机令朱璧哭笑不得,随口敷衍了一句:“是吗?那你和你太太真幸运。”

“是我幸运,当初相亲时我一眼就看上她了,费了好大力气才让她也看上了我。你和那个他是怎么认识的?一定不是我们这种老土的相亲方式吧。现在的年轻人结识新朋友的方式都又新潮又浪漫,什么六人晚餐呀八分钟约会呀电话酒吧呀,还有微博征婚微信交友,你们的认识一定也很新潮浪漫吧?”

朱璧勉强一笑:“不,我和他的认识一点也不新潮浪漫。”

第二十四章

朱璧认识闻江潮的时间很短,年初二月底才认识的,到目前为止才不过半年时间。

早春时节,杨柳枝头犹是点点鹅黄嫩绿,花蕾在春风中微微含苞。一个星期天,朱璧回家吃饭时,从母亲的嘴里得知了她们目前居住的这套老房子,这个月将要正式开始动迁的消息。

常秋芳愁眉苦脸:“怎么办啊?这套30平方的老房子拆掉后按四十万一个户口补偿,咱们一家三个人顶多就是一百二十万的动迁费,这点钱根本买不起上海市区的房子,只能住到松江那些地方去,等于从市区人变成郊区人了。”

朱璧的奶奶气呼呼地说:“我才不去松江呢,我在这儿住了一辈子,他们说拆就拆呀!我就是不搬,就是要继续住在这儿,当最老钉子户。”

老人家可以赌气说气话,朱璧却深知不可能真这么干。她们一家老的老,弱的弱,且都是女人,不具备当钉子户的能力,只能尽量向动迁组争取好一点的条件。她和母亲商量了一下,认为要一套回迁房是最合算的办法,房子小一点都没关系,至少有地段优势。

母亲和奶奶都年纪都大了,和动迁组那边谈判就成了朱璧的份内事。事情进展可不太顺利,她所提出的回迁房要求被拒绝了,表示最多只能给她们一套安置房。安置房分布在江桥、顾村或周浦那些地方,同样不是什么理想地段,没多大意思,她当然也不能接受。谈判因此进入了僵局。

朱璧第N次去找动迁组的人时,谈话依然没有理想的结果。他们倒是提出一个新办法,让她们一家再凑上百八十万拿一套市区内某路段的小户配套房。可是她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啊!

朱璧的父亲朱向荣当初因贪污受贿被纪检双规后,钱就是他的命,只有尽可能把贪的钱都吐出来才能保住性命。她妈妈和奶奶因此倾囊而出,连原本住着的一套大房子都卖掉了,最后争取到了无期徒刑的判决。要不是这样,她们三个女人现在也不会住到30平方米的老房子来。这间老房子还是她爷爷奶奶结婚时的屋子,已经陈旧不堪得根本不适宜再住人了。

再一次的徒劳无功后,朱璧只能沮丧地离开了动迁办。回到家,她把情况详细地对母亲说了一遍,一摊双手表示无奈:“没有办法了,动迁的补偿费不够买市区的新房,我们又拿不出更多的钱去争取配套房。妈,恐怕我们只能住到松江去了。”

这话她妈妈听了还能唉声叹气地表示认命,她奶奶一听可就气炸了:“我才不住到松江去呢,我老太婆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住定了。谁要逼我搬,我就死给他们看。反正一大把年纪了,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安抚了奶奶老半天后,朱璧焦头烂额地去上班。课余时间,她特意找学校一位曾经有过动迁经历的同事请教经验,那位同事这么说:“如果不是市政动迁,你们又有能力当钉子户,就慢慢跟他们耗着吧,看谁耗得过谁。如果不想当钉子户,又想尽量争取好的条件,就去走走关系托托人,看有没有路子疏通一下。”

朱璧听了只能苦涩一笑,因为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她们既当不了钉子户,也没有关系和路子。自从父亲入狱后,她们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好几次在马路上遇见了以前的熟人,都不约而同地纷纷躲着她们走。像欧阳奕的父母曾经是她家的常客,但她父亲落马后却从此绝迹不至、再无来往。人情的冷暖就是这么现实,她还能上哪儿去找关系通路子呢?

正心烦意乱着,朱璧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来电显示。她按下通话键,电话那端响起了一位男士彬彬有礼的声音:“您好,请问是朱璧吗?”

“我是,请问您是哪位?”

朱璧的疑惑,话筒里的男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道来:“我今天上午在动迁办看到你,你提出的拆迁要求我都知道。或许我能够帮助你,你愿意出来和我见个面谈一谈吗?”

朱璧更加疑惑了:“你是谁?你真的能够帮我吗?可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这些问题不如我们见面后再谈吧。”

迟疑片刻后,朱璧终究还是不想错过这一线希望与机会,她满腹疑惑地点头答应了:“好吧,我还有一个小时下班,到时候在哪里见你比较方便呢?”

“一个小时后,我让司机过来接你,你在东方神韵艺术学校上班是吧?”

朱璧不能不问:“你怎么知道的?”

“动迁办的人告诉我的。”

朱璧和动迁办那边打过不止一次交道,而且作为拆迁户,他们也很了解这一家三口的基本情况。中国人不怎么讲究个人隐私,如果有人存心打听她的话,很容易就能打听到有关消息。只是她想不通,这个陌生人为什么要特意打听自己的情况?还主动提出要帮忙呢?

下班后,朱璧在校门口等到一辆黑色宾利,司机恭恭敬敬地为她拉开车门请她上车,然后把她载到了浦东一家高档写字楼下。

乘电梯升到四十七层再迈出来时,朱璧看到迎面而来的某地产公司LOGO,这家公司就是即将大力开发她家老房子那块地的地产公司。一位助理模样的年轻人等在电梯口,礼貌地含笑问候并为她带路。

“朱小姐您好,我们闻总经理正在等您,请随我来。”

朱璧被引进了一间面积很大装修很奢华的办公室。一进门,跃进眼帘的是整面落地玻璃长窗,将黄浦江东西两岸的如画风光尽收眼底。正值日落之后的黄昏渐暮,天空是一片柔软的蔷薇紫,零星亮起的灯火有如明珠散落,东一颗西一粒地点缀着风情各异的建筑物。

落地长窗前,有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正背对门口伫立着。双手插在裤袋里,一个十分悠闲的姿态,似乎是在欣赏着这一窗迷人的风景。

“闻总,朱小姐来了。”

那位闻总经理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朱璧,目光深深,声音淡淡:“你好,朱璧,我是闻江潮。”

朱璧有些发怔,因为眼前这位老总看起来很年轻,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岁,居然就坐上了这家地产公司总经理的位置。显然应该是个富二代,白手起家的年轻人鲜少有能发展得这么迅猛的。

助理把朱璧引进办公室就退出去了,她被闻江潮请到大班台前坐下,然后他亲自为她泡了一杯碧螺春茶,可以说是客气之极。

朱璧不明白这位闻总为什么这么客气,礼下于人,一般是必有所求。可是她有什么值得他来求的呢?难道是他担心她们三个女人要铁了心当钉子户,影响到他的楼盘开发计划?如果真是这样,她倒是可以趁机和他谈谈条件。

所以,接过那杯茶后,朱璧就开口和闻江潮谈起来她们那套老房子的拆迁要求。无非还是希望能争取到一套回迁房,不至于让母亲和奶奶住到郊区去,由城里人变成城外人。

静静听完了她的要求后,闻江潮微微摇着头说:“说实话,你们这个要求公司是没法答应的。公司有公司的拆迁补助标准,所有拆迁户都一视同仁。如果你们这一户破了例,这个口子一开,接下来的问题就不好解决了。”

动迁办那边就是这样答复朱璧的,现在闻江潮也如是答复。沮丧地一声轻叹后,她问得直接:“闻总,既然你说统一标准不能改,那你又约我来谈什么呢?显然你并不能够帮助我什么。”

闻江潮沉默了片刻,一双秀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朱璧。他的眼神有些奇异与复杂,她心里突然隐约感到不安,一种没来由的说不出的不安。

“朱璧,是这样的,虽然公司方面没有办法答应你的要求,但是我私人可以做到。我可以私人为你们提供一套市区内的商品房,或是一套你们想要的回迁房都行,就看你愿不愿意接受了。”

闻江潮缓缓说出的这番话,朱璧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愿意私人为她们提供房子?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好事?当然不可能,这绝对不会是无偿的,他一定有他的条件。

深吸一口气,她再一次直截了当地发问:“请问我接受这套房子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呢?你不可能白白给我一套房子,一定有你的条件是吗?”

“我只有一个条件——我希望你能答应做我的女朋友。”

这个答案令朱璧为之一震。闻江潮这话说得很客气,但她明白做他女朋友只是一个好听的说辞罢了,说得难听点他其实就是想用一套房子包养她。有钱人看中了一个女人后,想要得到她的方式往往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最初听完闻江潮的这句话后,朱璧白着一张脸很想发火,很想骂人,还很想把手里那杯茶对着他泼过去。他当她是什么人?商品还是货物?开个价格就想购买她,她可不是那种把姿色当姿本满世界捞金敛财的外围女。他凭什么对她提出一个这么羞辱性的条件?

然而,她的愤怒很快就被一阵自卑与悲哀取代了:算了吧,朱璧,你也不是什么好女孩了。都破铜烂铁一块了,还有人愿意以一套房子的价格来购买你,已经算是很看得起你了。你还神气什么傲气什么呀!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的那个局长千金吗?

朱璧又是自怜又是自伤地垂着头咬着唇发呆,闻江潮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平静如水,没有一根线条能够泄露他的内心秘密。

感觉到闻江潮的视线一直在笼罩着自己,朱璧下意识地抬眸从眼睫下瞥了他一眼——这位开出价钱准备购买她的“金主”很年轻,眉眼端正,气质沉稳,穿一身合体的Burberry三件套西服,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绅士范儿,浑身上下没有半分轻薄气息。

单看外表,他不像是那种轻浮孟浪见了漂亮女人就想收为禁脔的花花公子;也不像是那种恶俗不堪只会拿钱砸人的所谓土豪。可是,他却偏偏对她提出了这么一个条件——一个明摆着是见色起意、趁人之危的条件。

她真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看上她呢?上午才在动迁办见过她,下午就打来电话,傍晚更是正式摊牌跟她谈条件了。这么上心地想要“购买”她,似乎是她十分合他的眼缘如他的意。

为什么?因为她长得漂亮吗?虽然她的容貌还算出众,但上海滩年轻美貌的女孩子多如天上繁星、涧中繁花。她相信,以这位闻总的身份地位,只要他愿意,心甘情愿来投怀送抱的美女没准可以排满整个外滩,他有什么必要非她不可呢?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却是她?

这个问题朱璧虽然很不解,但她却没有在这方面继续思索下去了。因为,还有更现实的问题等着她:闻江潮开出的这个条件,她到底要不要接受?

第二十四章

朱璧认识闻江潮的时间很短,年初二月底才认识的,到目前为止才不过半年时间。

早春时节,杨柳枝头犹是点点鹅黄嫩绿,花蕾在春风中微微含苞。一个星期天,朱璧回家吃饭时,从母亲的嘴里得知了她们目前居住的这套老房子,这个月将要正式开始动迁的消息。

常秋芳愁眉苦脸:“怎么办啊?这套30平方的老房子拆掉后按四十万一个户口补偿,咱们一家三个人顶多就是一百二十万的动迁费,这点钱根本买不起上海市区的房子,只能住到松江那些地方去,等于从市区人变成郊区人了。”

朱璧的奶奶气呼呼地说:“我才不去松江呢,我在这儿住了一辈子,他们说拆就拆呀!我就是不搬,就是要继续住在这儿,当最老钉子户。”

老人家可以赌气说气话,朱璧却深知不可能真这么干。她们一家老的老,弱的弱,且都是女人,不具备当钉子户的能力,只能尽量向动迁组争取好一点的条件。她和母亲商量了一下,认为要一套回迁房是最合算的办法,房子小一点都没关系,至少有地段优势。

母亲和奶奶都年纪都大了,和动迁组那边谈判就成了朱璧的份内事。事情进展可不太顺利,她所提出的回迁房要求被拒绝了,表示最多只能给她们一套安置房。安置房分布在江桥、顾村或周浦那些地方,同样不是什么理想地段,没多大意思,她当然也不能接受。谈判因此进入了僵局。

朱璧第N次去找动迁组的人时,谈话依然没有理想的结果。他们倒是提出一个新办法,让她们一家再凑上百八十万拿一套市区内某路段的小户配套房。可是她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啊!

朱璧的父亲朱向荣当初因贪污受贿被纪检双规后,钱就是他的命,只有尽可能把贪的钱都吐出来才能保住性命。她妈妈和奶奶因此倾囊而出,连原本住着的一套大房子都卖掉了,最后争取到了无期徒刑的判决。要不是这样,她们三个女人现在也不会住到30平方米的老房子来。这间老房子还是她爷爷奶奶结婚时的屋子,已经陈旧不堪得根本不适宜再住人了。

再一次的徒劳无功后,朱璧只能沮丧地离开了动迁办。回到家,她把情况详细地对母亲说了一遍,一摊双手表示无奈:“没有办法了,动迁的补偿费不够买市区的新房,我们又拿不出更多的钱去争取配套房。妈,恐怕我们只能住到松江去了。”

这话她妈妈听了还能唉声叹气地表示认命,她奶奶一听可就气炸了:“我才不住到松江去呢,我老太婆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住定了。谁要逼我搬,我就死给他们看。反正一大把年纪了,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安抚了奶奶老半天后,朱璧焦头烂额地去上班。课余时间,她特意找学校一位曾经有过动迁经历的同事请教经验,那位同事这么说:“如果不是市政动迁,你们又有能力当钉子户,就慢慢跟他们耗着吧,看谁耗得过谁。如果不想当钉子户,又想尽量争取好的条件,就去走走关系托托人,看有没有路子疏通一下。”

朱璧听了只能苦涩一笑,因为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她们既当不了钉子户,也没有关系和路子。自从父亲入狱后,她们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好几次在马路上遇见了以前的熟人,都不约而同地纷纷躲着她们走。像欧阳奕的父母曾经是她家的常客,但她父亲落马后却从此绝迹不至、再无来往。人情的冷暖就是这么现实,她还能上哪儿去找关系通路子呢?

正心烦意乱着,朱璧的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来电显示。她按下通话键,电话那端响起了一位男士彬彬有礼的声音:“您好,请问是朱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