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许燕笙就打来电话找向千峰,问起他知不知道有关闻江潮以前在北京的经历。这个问题让他听了很是奇怪地反问:“许大小姐,你好端端问江潮以前的事干吗?”

“不干吗?我就想多了解了解他,不行吗?”

其实许燕笙是想通过打听闻江潮以前的经历,从而确定他是否果真有那么一个放在心底始终难忘的初恋情人。但是她这个心思当然不能对向千峰明说了。

向千峰对此表示无能为力:“对不起,燕笙,这方面我恐怕帮不了你。我认识闻江潮是他来上海之后的事,他以前在北京的经历我并不清楚了。”

“那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呢?”

“因为他父亲曾经是我父亲的老上级。他来上海后,我父亲特意请他来家里吃饭,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向千峰一席话说得轻描淡写,许燕笙却听得十分讶异:“哦,他父亲是你父亲的老上级,这么说来他也是个官二代喽。真看不出来,他平时一点都不提自己的出身背景,我表姐还一直以为他只是家里有钱的公子哥而已。”

“一点都不奇怪,越是级别高的官二代越是谨言慎行,尤其是有北京背景的。不过江潮的确是格外低调,一半是他个性使然,另一半…”

向千峰信口道来的一番话突然刹住不说了,许燕笙当然不干了,一迭声地追问:“另一半是什么?快说呀!你一个大男人说话别这么吞吞吐吐的行不行?”

踌躇片刻后,向千峰才低声说了一句:“另一半是因为他和父亲的关系不太亲密,所以不喜欢扯开老爸的虎皮作大旗。”

许燕笙不解地追问:“他为什么和他父亲的关系不太亲密?”

“听说他小时候没有和父亲在一起生活,所以关系就不那么亲密了。”

“为什么他小时候没有和父亲一起生活呢?”

许燕笙的刨根问底令向千峰有些难以招架,干脆什么都不说了:“人家的家事我不方便说太多了,而且我知道的也不是太多。燕笙,这个问题我们到此为止吧。”

说完这番话后,无论许燕笙再怎么追问,向千峰都不肯再多说什么了。别人的家事在谈话中偶尔提及一句两句可以算是一时失言,说得太多就成了闲话是非。他的教养不允许他这样背后议论人家。许燕笙软硬兼施也无法再从他嘴里掏出自己想听的话来,只能郁闷地先把哑谜埋在心底。

闻江潮的从前一时无处打听,许燕笙便另辟蹊径地问了另一个问题:“向千峰,那你知道闻江潮是怎么认识朱璧的吗?这应该是他来到上海以后的事,你不可能不清楚吧?”

向千峰对此还是苦笑:“老实说,这一点我还是不清楚。江潮这个人一向不喜欢跟人说自己的事,尤其是私事。事实上他认识朱璧都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还是某一天因为一桩车子追尾的小意外我先认识了朱璧,才发现了她和闻江潮的关系,因为她当时开着他的车。而江潮都从来没对我正式介绍过她,他们俩究竟是怎么认识的,这个问题其实我也一直很好奇很想知道。尤其是昨晚看到他对她那么紧张的样子。”

许燕笙敏感地询问:“昨晚发生什么事了吗?”

简略地讲述了一遍昨晚闻江潮因遍寻朱璧不获而紧张万分的事情后,向千峰很是感慨地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江潮那么紧张一个人,除了他妈妈生病开刀外。显然他很爱朱璧,昨晚那种情形只要长眼睛的人都能一眼看出来。”

这此话许燕笙自然是不爱听的,她冷冷地哼了一声:“你的话也太夸张了吧?朱璧只是关了手机不露面而已,我就不相信闻江潮会紧张成那个样子。”

“你昨晚不在场,没有亲眼所见,当然有怀疑的权利。但是燕笙,我想以朋友的立场再奉劝你一句,别再在江潮身上浪费时间了。他心里已经有了朱璧,不可能再装得进你了。”

不爱听的话,许燕笙选择自动屏蔽,她岔开话题问:“对了,今天不是说安排司机去闻江潮那里面试吗?怎么没消息了。”

“这要问你呀,你昨天那么鲁莽地闯去了他家,只差没当着他的面表白心意了。他知道你对他有了那份心,怎么可能还会用你推荐的人呢?他最注重个人隐私了,可不想有个司机天天把他的行踪汇报给你。”

“不用就算了。”

悻悻然地挂断了电话,许燕笙咬着唇想了想,打开电脑上网查到了东方神韵艺术学校的网页,从教师团队中调出朱璧的个人资料看了又看。短短几行简历,字字云淡风清,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她想要的东西。

思忖片刻后,许燕笙抓起手机打了一个电话:“喂,楚楚,你哥还在公安分局上班吧…能不能请他帮我查一个人…一个名字叫朱璧的年轻女人,我想知道她的个人经历,尤其是这几年的,越详细越好…”

朱璧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她一整晚都睡得不太好,老是做梦。梦中情景全是陈年旧事的片段,有美的,也有不美的;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最后是一簇簇菊花绽放于皎洁月色下,幽冷的寒香,凛冽的寒风,还有冰凉的无边丝雨…

悚然而惊地从梦中醒来,朱璧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窗外,八月金色朝阳的第一道明亮光线正在叩窗,她却拥被而坐瑟瑟发抖,源自心底的寒冷如蛛网般一寸寸织满全身。无法自禁的冷,驱使着她下床走进了浴室,打开热水莲蓬头将自己彻头彻尾地冲了一遍。热热的水流温柔地流遍她的全身,为她驱走寒冷。

朱璧从浴室出来时,房门正好被人敲响。她顺手打开门,发现是闻江潮站在门口。在他身后斜对面有间客房的门半敞着,可以看到一位身穿餐厅制服的服务员正在房间的餐桌上陈设早餐及餐具。

闻江潮看着她温和地说:“朱璧,我叫了早餐,你收拾好了就过来一起吃吧。”

昨晚闻江潮赶来后,朱璧十分不悦,因为想要自己安安静静呆上一晚的愿望被打破了,她烦躁得完全不能自抑:“我求求你,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晚上的空间?只要一个晚上就行了。我今晚实在不想跟你谈什么,只想一个人单独呆着。算我跟你请一晚的假,可不可以闻老板?”

或许她的烦躁不安令他明白暂时不适合逼她回家或谈话吧,他沉吟片刻后答应了:“可以,那你今晚就在这里住一夜吧。我不打扰你了,你先休息,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

话一说完他就打开房门走了,她还以为他回去了呢,却原来并没有,而是开了对面的那间房也在酒店住下了。这算是关心她吗?还是担心她会再次悄悄溜掉,继续和他玩避而不见的把戏?

朱璧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但无论如何,昨晚闻江潮没有逼得她太紧,而是给了她一晚独处的空间,现在还叫好了早餐等她一起吃。她也不能表现得太不近人情的不理不睬。而且退一万步来说,看在还没有到手的房产证的份上,她也得对他的主动示好表现得领情一点、配合一点了。

换好衣服吹干头发后,朱璧就去了对面的房间吃早餐,还客客气气地对闻江潮说了一声谢谢。他看了她一眼,又一眼:“你的脸色不太好,昨晚是不是没有睡好?”

她埋头喝着牛奶,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朱璧,我看你的精神不太好,要不你今天别去上班了。请上一天假,回家好好休息吧。”

“不,我要去上班。”

朱璧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不愿意回闻江潮的那套高级公寓,那只是她用闲置的青春换来的金丝笼,根本不是她的家,对她而言不具备丝毫“家”的温暖涵义。而她自己原本的家,这些年来也一直名存实亡。学校这个工作的地方,却反而成了她最愿意呆的地方。

“我觉得你需要休息,还是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吧。”

闻江潮一再劝朱璧休息一天,声音也不似往日的缺乏感□□彩,而是染上了几丝明显的关心。她听得下意识地一抬头,正正对上他一双充满关切的眼眸。

微微一怔后,朱璧脑子里突然浮起昨晚向千峰对她解释时的一句话——“江潮也是紧张你的缘故”。这句话她当时嗤之以鼻,现在却真正有所察觉——他紧张她竟像是真的,至少这一刻的关心是那么真切。他居然会紧张她关心她?这意味着什么?

定定心神后,朱璧一边用小银勺轻轻搅着细白瓷杯中的牛奶,一边淡淡地开口说:“闻江潮,是不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变得很紧张我、很关心我。你该不是爱上我了吧?——你要是爱上了我,你就是自己找晦气。”

说这番话时,她浓密纤长的眼睫始终保持低垂状态,只看着自己面前的那杯牛奶,没有看闻江潮。她不知道此时此刻他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也听不到他的任何回应。仿佛她刚才那些话一出口就如水蒸气般融入了空气中,根本不曾传播到他的耳朵里。但是,她知道他听得很清楚,他不可能听不见。

朱璧借用《卡门》的一句歌词来提醒闻江潮别对她假戏真作,她一定会让他触霉头的。应该是受了她的影响吧,良久的沉默后,他也用了接下来的一句歌词回应她,缓缓地说:“朱璧,那你要是爱上了我,我会不会死在你手里?”

八月清晨,朝日鲜明,一束束阳光透过明净玻璃窗照进房间,在空气中折射出七彩光芒。美好的早晨,他们谈话的内容也是美好的爱情。可是那些与爱有关的字眼,却是灰色的,沉郁的,有着宛如冰山般的冷硬坚锐。

第二十八章

吃过早餐后,朱璧和闻江潮一起乘电梯下去酒店前台退房。

闻江潮办理退房手续时,朱璧从手袋里取出关了一夜的手机重新开机。一开机就是一连串的未接来电提示短信,她一一查看,所有的未接来电其实就是两个号码在轮流拨打:一个是闻江潮的手机号码;一个是家里的座机号码。昨晚她从家里跑出去后,家人显然也一直不放心,电话打了足足有十几个。

朱璧于是打了一个电话回家报平安,是她母亲常秋芳接的电话。常秋芳在话筒里小心翼翼地让女儿别再生气了,并且努力想要劝说她接受父亲的回归。

“囡囡啊,你爸好不容易才出来了,以后要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你不可能永远不回家吃饭吧?”

她满怀抵触地敷衍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妈,我还要赶着上班呢,先挂了啊。”

“等一下囡囡,昨晚有人打电话来家里找你。是个男人,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她一怔,她从没给过别人家里的电话号码,更何况是男人,不禁要问:“昨晚什么时候?他说了是谁吗?”

“大概十一点的时候,我正好在洗澡,是你爸爸接的电话。他就是问你在不在家,听说你不在就挂掉了。”

听着听着朱璧忽然明白了,接完电话后,她就马上扭头询问闻江潮:“昨晚是不是你打电话去我家找我了?”

他点头承认:“是的,你答应了会早点回来和我谈谈,可是却一直没有回来。打你的手机又关了机,我就打去你家找你了。”

她苦笑了一下,不必再费事问他怎么知道她家的电话号码了,他如果想知道,还会查不出来嘛。

这时候,前台小姐已经办理好了退房手续,她一边将信用卡递还给闻江潮,一边礼貌地微笑:“向先生,请收好您的卡。”

朱璧听得一怔,下意识地看了闻江潮一眼,不明白前台小姐为什么会叫他向先生。他看懂了她眸中的疑惑,解释说:“昨晚我出来后找不到钱包了,也不知掉在哪里了。所以向千峰用他的身份证帮我开了一间房,卡也是借用他的。”

原来如此。走出酒店后,闻江潮开车把朱璧送到了东方神韵艺术学校门口。她松开安全带准备下车时,他探过身子一边替她打开车门,一边说:“朱璧,下午我来接你下班,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我们真的很需要好一好谈谈,你说是吗?”

朱璧并不觉得自己和闻江潮有什么可谈的,但是他却一再坚持要谈,她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点头:“好,不过你别来学校找我了。我下了班就会回公寓,你要谈什么回去再说吧。”

浦东新区,环球金融中心,柏悦酒店八十七层餐厅。

在某处靠窗的座位上,向千峰正接着许燕笙的电话,她问他知不知道闻江潮现在在哪里。下意识地看了正从洗手间方向走过来的闻江潮一眼,他压低声音回答:“我和他正在一块喝下午茶,有什么事吗?”

许燕笙在电话里反问:“你们在哪里喝下午茶呀?”

“环球金融中心的柏悦酒店。”

“我就在金茂大厦,现在马上过来会合你们。”

向千峰还来不及说什么,许燕笙已经挂了电话。他只能看着刚刚落座的闻江潮抱歉地笑:“燕笙的电话,听说我们在这里喝下午茶她也说要来。我当然不能拒绝,拒绝一位女士未免太没风度了。江潮,你不介意多一个人一起吧?”

闻江潮眉头一蹙:“我介意有用吗?她都已经过来了。算了,我们改天再约吧,你留在这里等她,我先走了。”

“江潮,别这样,许燕笙又不是老虎,她过来也不会吃人。下午茶的点心都已经送上来了,你多少吃一点再走嘛。对了,你还叫了一份乳酪蛋糕打包呢,不要了吗?”

想起自己要打包的那份乳酪蛋糕,闻江潮才不提要先走的话了。向千峰暗中松口气,幸好还有一份蛋糕可以暂时留住他。不过,他可以预见等到打包好的蛋糕一送上来,闻江潮就会马上走人。许燕笙应该还能赶得上在他走之前出现,也不知她突然间急着要找他有什么事。

许燕笙来得很快,向千峰的一杯伯爵红茶才喝了没几口,她的人就已经出现在餐厅门口了。他十分绅士微笑着地走过去迎接她,把她引领到桌边,再为她拉开椅子,礼数周全。闻江潮却只是客气地站起来朝她点个头以示打招呼,礼貌而疏远。

侍者恭敬地送上餐牌,许燕笙看也不看就要了一杯花果茶饮。她一边轻轻搅动着杯中芳香的液体,一边试着技巧地导入话题:“世界真小呀,闻江潮你知道吗?原来朱璧是我一位大学同学的高中校友呢。”

虽然许燕笙的这番话十分明确地是对闻江潮说,可他却只是静静听着不作任何反应,一派听若罔闻的样子。

一旁的向千峰当然不能看着许燕笙如此尴尬地遭冷落,便笑着说:“哦,朱璧和你大学同学是高中校友吗?那世界还真是小哦!人际关系中兜兜转转一圈,不是熟人,就是熟人的熟人,总能扯上藤藤蔓蔓的关系。”

说话间,有侍者把闻江潮打包的乳酪蛋糕送上来了。他拿了蛋糕就起身告辞:“不好意思,我要先走了。你们慢慢聊吧。”

许燕笙满腹想说的话才刚开了个头,闻江潮就要走,她急连忙站起来挡住他。情急之下,她也顾不得兜圈子了,直截了当地对他说:“闻江潮,我今天听说了朱璧以前的一些事。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想不想听?”

定定地看了许燕笙一眼,闻江潮的眼神锋利如刃,声音凛冽如冰:“不想——关于朱璧以前的事,你什么都不用说,因为我什么都不想听。”

话一说完,闻江潮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餐厅门口后,许燕笙还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他刚才的话是一枚长长的钉子,将她整个人钉住了。

向千峰有些担心地伸出一只巴掌在她眼前挥了挥,问:“喂,许大小姐,你没事吧?”

板着一张脸重重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许燕笙咬着下唇一言不发。向千峰看着她叹口气说:“你何苦来的,非要找钉子碰。听你的口气,你想说的朱璧以前的事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吧?可是江潮连听都不想听。看见他对朱璧这样的维护,你还不相信他爱上她的事实吗?”

许燕笙一脸难以自抑的激动表情,还愤愤然地拍了一下桌子:“我真不明白,闻江潮怎么会爱上她呢?她不但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而且她也不是什么好女孩子。你知道吗?她十六岁就未婚先孕,还在课堂上流产,成为当年轰动全校的话题女生。”

向千峰听得大吃一惊:“什么?真的假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那位大学同学告诉你的?”

许燕笙语焉不详地嗯了一声,她当然不会告诉他,其实是她暗中托人去调查了朱璧的过去。因为刺探别人的隐私终究不是一件可以正大光明摆上台面说的事。

许燕笙原本是想查出朱璧和闻江潮是怎么认识的,却无意中查出了朱璧高中时代的一段极不光彩的过去。这段不光彩的过去她得知后,第一反应就是要尽快告诉闻江潮。她总觉得闻江潮是被朱璧骗了,她会和他在一起纯粹就是因为他的钱。而闻江潮之所以忍让她,可能是因为她很像他曾经爱过的那个初恋情人的缘故吧?她可不想让她继续仗着那张脸欺骗他的感情。

许燕笙特意找来柏悦酒店,就是想要第一时间对闻江潮揭穿朱璧的丑事,想藉此让他认清楚,那个女人根本不配被他如此这般的另眼相待,哪怕是当成错爱承欢都不配。可是,他却斩钉截铁地拒绝听,封锁了她所以未曾出口的话。

朱璧那些不堪的过去,无论闻江潮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能够这样的全然不在乎不在意,许燕笙再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沮丧失望地心想:闻江潮,难道他真的爱上朱璧了吗?

傍晚时分,下班回到公寓的朱璧,一进门就看见钟点工人王阿姨正在厨房忙碌着。

像往常那样,朱璧朝王阿姨点个头打声招呼就直接走向楼梯口,打算先回房间休息一下。王阿姨却放下正在洗的青菜走出厨房,手里举着一个钱包对她说:“朱小姐,我今天进屋后在玄关的地毯上捡到了闻先生的钱包,可能是他出门换鞋时不小心掉下来的。我先交给你收着吧。”

朱璧原本不想去接那个钱包的,她正想开口让王阿姨等闻江潮回来后直接交给他时,王阿姨却又说:“朱小姐,你怎么不去照一张漂亮的艺术照让闻先生放在钱包里呢。他现在放的这张还是你学生时代的照片吧?而且也太小了一点,就是一张一寸的证件照。”

朱璧听得怔住了,她一时间完全无法理解王阿姨的话。虽然每一个字她都懂,可是组合在一起后的话语却让她脑子里糊涂一片。

把那些话在心里重新消化一遍后,朱璧若有所悟地接过钱包打开一看,夹放相片的那一格是一张小小的一寸旧照。照片上的少女,大大的黑眼睛,直直的黑长发,笑容纯净如虹,正是年少时白瓷般无尘无垢的自己。

这张照片让朱璧整个人完全呆了。她拿着钱包呆了好久好久,才转过身重新上楼。脚步迟缓,每一步都踩着深深的疑惑。

朱璧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闻江潮的钱包里会有她学生时代的照片。这张照片,她依稀记得还是念高中时照的,用来办理学生证、图书证等相关证件。可是他怎么会有这张照片呢?她可从没有把这张照片给过别人。即使给过,也绝不可能会给他的。那个时候,也不知道他在北京哪一所学校上着学,跟她的学生时代不存在任何交集呀!

朱璧满心疑惑地坐在露台上思索着时,闻江潮回来了。他一上楼,她就马上站起来,直截了当地拿着照片问他:“为什么你会有我高中时的照片?”

“是我捡的,我捡到你的借书证,就从上面撕下了这张照片。”

他答得平静,她却听得讶异:“可你是北京人,我在上海念中学时,你人在北京才对呀,你怎么可能会捡得到我的借书证呢?”

“十年前,我不在北京也在上海,和你念同一所高中,有一天在学校的图书馆捡到了你的借书证。”

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朱璧愕然得无以复加:“什么?十年前你和我念同一所高中,可你不是北京人吗?怎么会在上海读高中呢?”

“事实上,我是在上海出生上海长大的,十八岁那年才去了北京。朱璧,你一直以为我今年才认识你,其实十年前我就认识你了。只不过,那时候你并不认识我。你上高一时我念高二,不同年级没有交集,所以你甚至都不知道学校还有我这么一个人。”

怔了好久好久,朱璧才喃喃开口:“原来你早就认识我了,这就是为什么那天在动迁处看见我后,你会主动联系我的原因。”

“是的,朱璧,我认识你已经有十年之久了。之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以前的事我并不太想提起,那些对我而言并不是愉快的记忆。我原本想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和你重新认识,更想试试看我们的关系会不会有新的发展。可是,我们这段时间的相处非但没有让彼此的关系变得融洽,相反还越来越糟。我开始觉得,我们或许应该好好谈一谈。过去虽然已经成为过去,但过去时却还在影响着现在时,如果不透彻地谈上一场,我们就没办法好好相处,你认为呢?”

一双疑惑深深的眼眸看定闻江潮,朱璧缓缓地点头:“是的,看来我们的确需要好好谈一谈。闻江潮,你打算谈什么,现在可以开始了。”

第二十九章

一场关于旧时光的谈话,要从哪里开始呢?

和朱璧一起并肩在露台坐下后,看着满天的暮霭苍茫,闻江潮心里千丝万缕的思绪,自动追根溯源,逆着时间的河流回到了记忆的上游。

童年最初的时光,在闻江潮的记忆中,家是一个很温馨的地方。有爸爸,有妈妈,有外婆,他们都很疼爱他。外婆负责每天在家里照顾他,父母每天双双出门上班工作,下班后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抱他亲他。

“江潮,来和妈妈亲一个。嗯,真乖。”

“江潮,过来让爸爸抱抱。咱们玩骑马游戏好不好?爸爸当马让你骑。”

那个时候,闻江潮还不姓闻,就是姓江名潮的单名。上小学一年级后,他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还十分聪明地也学会了写爸爸、妈妈和外婆的名字,放学回到家,很有成就感地一笔一划写给他们看。

爸爸的名字是江志诚,妈妈的名字是程兰清,外婆的名字是李桂秋。当时他外婆看了好高兴,摸着他的小脑袋瓜直夸奖:“外婆活了一辈子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现在聪明的外孙才这么小就学会了。”

小江潮学会写外婆的名字不久后,外婆就去世了。年龄尚小的他并不清晰地明白什么叫去世,只知道外婆忽然一下子就从生活中消失了。懵懂无知地,他接受了不会再有外婆帮他穿衣、为他做饭、接送他上下学的事实。同班的小朋友问起他为什么他外婆不来接他放学时,他会像个小大人那样告诉对方:“因为我外婆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家里的温馨平静,在外婆去世后的第二年被打破了。小江潮开始感觉到爸爸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自己。有好几次,他兴高采烈地想像从前那样和下班回到家的爸爸亲昵玩耍,却总是被他不耐烦地推到一旁,甚至加以斥骂:“烦死了,上一天班回来累得要死,还要老子陪你玩游戏给你当马骑,自己一边玩去。”

小孩子看似无知,但其实非常聪明敏感。这样的事情一再发生后,小江潮渐渐就不再亲近爸爸。有时候一个人在客厅里玩得正高兴,只要看见爸爸板着一张臭脸回来了,他就赶紧溜回自己的小房间。在心里纳闷地想:为什么爸爸都不笑了?不笑的爸爸看起来好凶啊!

小江潮发现爸爸变凶了,脾气也越来越坏了。不但总是对他没有好声气,对他妈妈的态度也不像以前那么了好。他开始经常听到爸爸骂妈妈,从菜烧得不好吃,到地板擦得不干净,任何一点小事都能成为他大发雷霆的原因。而每次他妈妈都是垂着头一声不吭地听着,从来不会跟上他爸爸顶上哪怕一句半句嘴。尽管她表示得如此温和柔顺,也还是一次又一次招来丈夫的苛责与斥骂。

小江潮不明白以前好脾气的爸爸是怎么了,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不喜欢现在的这个爸爸,为此十分天真地在背地里对他妈妈说:“妈妈,我不喜欢爸爸了。他变得好凶啊!老是骂人。不如我们换一个爸爸吧?”

他妈妈当时苦苦一笑,抚摸着儿子的头说:“傻孩子,你说什么傻话呢。爸爸可不是你想换就能换的。”

小江潮不懂什么傻话不傻话,他越不喜欢爸爸,就越是觉得应该换一个。有一天,他爸爸下班回到家又因为一点小事拍着桌子骂人时,他撅着嘴对他说:“爸爸,你老是骂人,我不要你了,我要去找一个解放军叔叔做我的新爸爸。”

他这句话顿时就把他爸爸气翻了,一把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抓过他,举起一只铁板一样硬的手用力在他屁股上猛拍起来,直打得他哇哇大哭。他妈妈拼了命来抢,好不容易把他从他爸爸的巴掌下解救出来时,他的小屁股已经被打得又红又肿。

他妈妈看得心疼万分:“江志诚你这是干什么?孩子只是说了一句傻话,你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打他呢?”

“傻话,我看是真话才对。野种就是野种,不是自己亲生的再怎么养也养不亲。我当初真是晕了头才会答应娶你,和你一起养别人的儿子。”

他爸爸当时这句气咻咻的话,才七八岁的小江潮是听不懂的。什么是野种?他理解不了这个词汇,尽管屁股痛得很厉害,他也还是含着眼泪好奇地问妈妈:“妈妈,什么是野种?”

他妈妈马上一把掩了他的嘴说:“江潮,那是爸爸乱说的话,什么意思都没有。你乖,别问了啊。”

那一次挨过打之后,小江潮发现爸爸的脾气更坏了。以前他在家里是动不动就骂人,现在升级成为动不动就打人了。只要一不高兴,他那两只大巴掌就要朝人乱扇,他和妈妈的苦日子就这样来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无论如何也打不过一个四肢发达的男人,每每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相比之下,他挨的打比较少,妈妈挨的打更多,因为妈妈总是护着他。

挨打的次数一多,有一天晚上,程兰清趁着儿子睡着后,在客厅里对江志诚忍无可忍地宣布:“江志诚,你这样闹下去有意思吗?如果你觉得和我一起抚养江潮是你吃了亏,那么我们就离婚好了。”

江志诚重重地哼了一声:“离婚,你想得美。程兰清,你别想利用完了我就一脚把我踹开。离婚可以,我要声明江潮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是你去北京学习时不知跟谁搞出来的野种。让你们单位好好追究一下你的个人作风问题。”

提起这一点,程兰清的声音就有些软弱无力了,但她还是据理力争:“江志诚,我和你结婚时怀了孕是一早就告诉过你的。你当时答应可以接受这个孩子,我才和你结的婚。你现在不要摆出一副被我骗了的样子好不好?”

“我当时是一时糊涂,图你年轻漂亮才点了头。现在回头想一想真是亏得慌,女人再年轻漂亮,关了灯全都一样。为了这个就去帮别人养儿子,我越想越不值。你要是答应再给我生一个亲生儿子,我就不再闹了。”

程兰清想也不想地就断然否决:“江志诚,这绝不可能。国家在搞计划生育你又不是不知道,政策不允许我们再生第二胎,要是再生一个孩子的话,我的工作就保不住了。”

江志诚的口气很大:“保不住就不要了,只要你帮我生了儿子,我以后会养你的。”

程兰清才不敢相信他的话,态度坚决地摇头说:“你会养我,可是你会养江潮吗?就你现在的表现我很怀疑这一点。为了江潮,我也绝不可能丢了这份工作。”

程兰清死活不同意再生第二胎,江志诚气得一连砸了好几样东西,边砸边骂:“说来说去,你还是只顾着考虑你那个野种儿子。好,那你就别怪我继续闹下去。老子过不好,这个家里谁也别想过好。”

这次的争吵后,就更加家无宁日了。程兰清越来越频繁地挨江志诚的打,小江潮因此越来越讨厌爸爸。每次爸爸打妈妈的时候,他只要在场都会扑过去救妈妈。年幼的他当然救不了妈妈,往往是母子俩一起挨打。

水深火热的日子终于在江潮九岁那年结束了。因为无论如何软硬兼施,也无法迫使程兰清答应放弃工作再为自己生一个孩子,江志诚总算松口答应了离婚。他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打算另外找个女人生一个自己的儿子。

不过,江志诚答应离婚是有条件的,要求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归他。他振振有辞:“老子帮你养了这么多年的便宜儿子,可不能白忙活一场。”

程兰清也不跟他争什么,这个男人这几年已经把她们母子俩折腾惨了,现在只要他肯放手走人,她什么都可以不要。权当舍财送瘟神了!她只是恳求他一件事:“江志诚,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只求你看在咱们到底夫妻一场的份上答应我一件事——江潮的身世请你继续保密,我不想让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听到什么难听的闲话。你就当可怜一下我行不行?”

看在财物的份上,江志诚当时点头答应了。离婚后,他叫了好几个人来帮他搬东西,几乎把整个家都搬空了。大到冰箱彩电,小到锅碗瓢盆,凡是有用的东西他全部都要。还好房子是程兰清单位分的职工宿舍房,他分不走,母子俩还有一处栖身之地。

离婚不到两个月,江志诚就和他们厂里一个新寡的女人结了婚。婚后第二年,他如愿以偿抱上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高兴得大办满月酒。当时有熟人打趣他:“老江,怎么生第一个儿子时都不见你这么兴奋啊?”

虽然当初答应了程兰清会继续替江潮的身世保密,但是开心地灌了好几杯酒后,江志诚就把自己的承诺丢到脑后头去了,他借着酒劲吐了实话:“嗨,那个便宜儿子就别提了,那是别人的种,跟我没有关系。要不然我怎么会坚决要跟程兰清离婚呢,那可是个漂亮女人啊!”

流言开始传播,如风过树梢,迅速传遍每一片叶。小江潮开始察觉到邻居们看自己的眼光带着异样;去上学的路上总有人在他身后指指点点。有一天在学校,他和班上一个男生因为琐事发生摩擦,由推搡到打架,那个男生打不过他,尖着声音骂起来:“野种,野种,江潮是个小野种。”

这是小江潮第二次听到“野种”这个词。什么是野种?他还是不理解,却可以从那种怀着轻蔑鄙视不屑的语气中听出那不是什么好词。他涨红着脸扑过去,重重一拳砸向那个嘴欠的男生,打得他满嘴淌血,还掉了一颗牙。

老师把小江潮叫去了办公室,批评、罚站、写检查、请家长。赶来学校的程兰清听说了来龙去脉后,一张脸顿时变得苍白无比。感觉到整个办公室的人视线全都带着窥探意味地锁定自己,她纤细的脖子像风中的芦苇般深深地低垂下去。

受伤男生的妈妈也随后赶来了,程兰清低着头弯着腰不停地向她道歉。那个胖胖的女人是同一条弄堂住着的邻居,一张大饼脸上眼睛几乎细得看不见,又大又阔的嘴却占了脸部至少一半的位置,一张嘴说出来的话刻薄得能生剜下人一块肉:“这没爸爸的孩子怎么这么野蛮啊,敢情是有人养没人教的缘故。”

这句话,让程兰清的脸更加白得没有丝毫血色,唯独眼圈瞬间红透了。

在学校罚站的整个下午,江潮满心都在想着“野种”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才十岁的孩子当然想不明白了,但他也没有再去问妈妈。因为隐约明白妈妈不会告诉他的,一个疑惑的种子只能暂时埋在心底。

时光静静流逝,小江潮念完了小学,升上了初中。越长大越懂事,当年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那个词,在十四五岁的时候,他终于可以理解它的意思了。那份饱含耻辱的理解,让他在青春飞扬的年龄里,变成了一个异常沉默内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