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变动,叶蓁着实慌乱了好些天,及至太后下懿旨,言明皇上初登大宝需行善积德,现将大龄宫女、内侍,放回原籍予以家人团聚,方恢复镇定。而司明、司琴、司画,和那些平白消失的眼线,均在这批宫人之中。

“吓死奴婢了,原来是太后娘娘欲行善事才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咏荷一面给主子捶腿一面感叹。

“行什么善事?老虔婆这是存心与本宫作对呢。”叶蓁狠声道,“她定是查到些什么才清理六宫,不过无碍,有钱能使鬼推磨,本宫别的没有,银子却多的是,再收买几个眼线也就罢了。”

话刚说完,有内侍跪地通禀,说太史令夫人递了牌子前来觐见,如今正在宫门外等候听传。

“不见。”想起皇上的吩咐,叶蓁毫不犹豫地摆手,须臾又改了主意,“罢,将她带进来。”

刘氏缩肩塌背地走入大殿,行了个不伦不类的宫廷礼节,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叫叶蓁胸闷不已。未等刘氏开口,她冷道,“日后无事切莫入宫,没得给本宫丢脸。”

刘氏瑟缩一下,诉苦道,“若无事,我也不敢时时来叨扰娘娘。说起来,还是镇北侯府那头出了问题。娘娘不是吩咐我把叶繁塞进去吗?赵陆离答应是答应了,万没料到关氏竟起了幺蛾子,把她的贴身丫鬟除了奴籍,也硬塞给他,还选在同一天过门。目下,燕京都传遍了,赞她贤良淑德,雍容大度,不愧为帝师之后,斥咱们叶家商贾出身,不懂礼数。咱们没给她添半点堵,反倒惹了一身腥,待叶繁与那贱婢过门之日,怕是会被满城勋贵臊死。哎哟,我这脸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了。”

为了应景儿,刘氏抬起左手挡脸,表情十分恼恨。

叶蓁沉吟片刻,冷笑起来,“本宫还当发生了什么,原是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关氏过门没多久,想必对赵陆离感情不深,这才舍得把自个儿的丫头给他。女人多是以夫为天,日子长了难免深陷情网,却是作茧自缚的时候到了。叶繁不是省油的灯,叫她好好拉拢那丫头,二人合击一个,又有熙儿在府中帮衬,早晚叫关氏自食其果。”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咱们叶府二房嫡女竟与一个贱婢同日过门,且还都是贵妾,这脸可丢大了。”刘氏咬牙切齿地道,“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把关氏弄进侯府,随便找个浪荡子将人掳走,毁了清白再送回去,叫她悬梁自缢才好。届时关家也名声扫地,看他们怎么在燕京立足!”

叶蓁语带讥讽,“你也就是嘴皮子利索,有本事便去做,看看能不能避开皇上的追查。”

刘氏没本事,只能悻悻闭嘴。

叶蓁叹道,“罢了,毕竟是叶家女儿,哪能让外人欺到头上。你且放心回去,明日本宫便派人去给叶繁做脸。本宫倒要看看,关氏手腕再硬,还能硬的过本宫不成?”

“她一个小小的侯夫人,焉能与娘娘相提并论?叶家的脸面也是娘娘的脸面,娘娘务必把脸做大些,好叫旁人知道叶家的荣宠富贵。”刘氏转怒为喜,语带谄媚。

叶蓁淡然应诺,话锋陡然一转,“最近太后清理宫闱,扫灭本宫许多眼线。你也知道,栽培一个得用的人不容易,其中花费甚巨,还需家里多帮衬些。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叶家如今全靠本宫支应,本宫好了你们才能好,本宫若是倒台,后果自不用说。”

“呸呸呸,娘娘别说这些丧气话,有救命之恩在,倒谁也倒不了你。”说完这话,刘氏莫名有些心虚,忙把怀里的银票翻出来交给大宫女咏荷。

“日后有事,本宫自会遣人送信,你别总往宫里钻,免得陛下反感。”叶蓁慎重嘱咐一句,末了命人送客。

与此同时,圣元帝正在未央宫中接见镇西侯秦凌云,二人也不说话,一个递折子,一个翻阅,行止间默契十足。

看完折子,圣元帝冷笑道,“复辟大周,薛明瑞倒是胆大妄为。待魏国初兴,朕早晚要夺回被他占去的蜀州等地。”

秦凌云并不开腔,把扩张军队、囤积粮草、打造武器、购置战马等折子递过去,里面条条款款罗列整齐,可见已筹谋良久。

那薛明瑞原是前朝大将,战败后率领十几万兵马遁入丛山峻岭、道路险阻的蜀州,联合当地匪寇成立了新军,一再扩张后竟把周边等地占去,自立为王,欲与魏国二分天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圣元帝霸道惯了,早已有心反攻,却因魏国初建,民心不稳,不得不暂时搁置。

二人料理完军国大事,这才说起十日舌战。圣元帝对谁输谁赢丝毫不感兴趣,张口就问,“镇北侯夫人可去旁听?”

“自从赵陆离纳妾的消息传开,她便再没去过。”秦凌云取出一颗佛珠扔进茶杯。若不是对皇上的态度感兴趣,他万万不会把话浪费在这种小事上。

“纳妾便纳妾,她是朕亲封的一品诰命,难道还怕地位不够稳固?”圣元帝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又追加一句,“为赵陆离那样的人劳心劳力,伤心伤情,着实不值。”

“既知道赵陆离是个什么货色,皇上当初为何要赐婚?这不是亲手将她往火坑里推吗?”

圣元帝被镇西侯问住了,好半天未曾开腔。他若是早知道真正的关素衣是那样,又岂会,又岂会……掐灭埋藏在心底深处隐隐约约的念头,他沉吟道,“是朕失察,害苦了她,看在帝师和太常的份上,朕自会弥补。”

“怎么个弥补法?”秦凌云含笑追问。

“保她一生无忧便是。”说完这话,圣元帝心中陡然松快很多,冲镇西侯摆手,示意他退下。

秦凌云告辞离开,走到大殿门口,忽然说道,“明日便是舌战的最后一日,她或许会去。”

圣元帝似乎充耳不闻,又似乎若有所思。

翌日,人满为患的文萃楼内,秦凌云与嫂子依然坐在隐蔽的角落旁观。二人对面,原本政务繁忙的圣元帝竟也大马金刀地就座,一双狭长鹰目盯着楼下,不知是在看春风得意的徐广志,还是在看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大门。

眼见舌战一触即发,门外终于驶来一辆乌蓬马车,一位头戴幂篱,身穿素衣的女子伴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入内。她们有意避开关家父子,朝视野狭窄的过道走,却总是被人群围住,未曾寸进。

“把镇北侯夫人接上来。”圣元帝略略抬手,便有两名侍卫领命而去。

“素衣来了?”李氏探头往下看,脸上满是欢喜的神色,“我还以为她会伤心许久,哪料才几日就恢复常态。这才好,这才好,否则日后岂不被伤得千疮百孔?”

圣元帝心内隐隐刺了一下,不由暗怪自己当初太过草率,见人平安上了楼梯,这才站到镇西侯身边假装侍卫。

“多日不见,诸位别来无恙。”关素衣双手抱拳,语含笑意。分明是游侠儿的粗俗礼节,被她做来却平添一股儒雅洒脱之气。

秦凌云略一点头,并不搭腔,李氏连连说好,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落座。

“府里的事摆平了?你就那么认了?”李氏是个急性子,张口就问。

“不认还能怎样?”关素衣飒然一笑,“天下间哪有不纳妾的男子,我只当好主母,尽到本分,旁的便顺其自然吧。”

“哎,做女人不容易啊!”李氏有感而发,“要我说,与其嫁入勋贵世家,不如嫁给贩夫走卒,好歹后院清净。”

“哪里会有清净的后院?《韩非子内储》里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一对儿卫国夫妻在神佛面前祈祷,妻子求佛祖让自己发财,得五百匹布,丈夫听了很奇怪,问她为何只求如此菲薄的东西。妻子说:‘若是超过这个数,你生活富裕了便会换一个小妾回来,我就该吃苦头了。’所以你看,只要是男人,只要有了余财,哪有不想纳妾的道理,除非你一辈子跟着他受苦受穷,然,受苦受穷就该是女人最好的归宿不成?要我说,嫁给谁其实并无差别,只要自己想的开便好。当然,这世上也有重情重义如我外租、祖父、父亲者,却也万中无一,与其心心念念去撞那个大运,不若顺应天命罢。”

李氏深以为然,越发绝了改嫁的心思,惹得秦凌云差点跳脚。

圣元帝听着也不舒坦,莫名对赵陆离添了几分厌憎。说话间,外面有许多小黄门走过,抬着巨大的结着彩绸的箱笼,一路敲敲打打十分热闹,把文萃楼里的茶客都引走好些。

片刻后,有人探听到确切消息,跑回来与旁人津津有味地议论,“你道怎样?却是宫里最得宠的叶婕妤给自家堂妹做脸来了,赐下许多贡品,其中有一座八尺高的红珊瑚,通体透亮,色彩明艳,堪称价值连城。这样的宝物商人用不起,勋贵买不到,唯皇室才配拥有。”

“婕妤娘娘这是明晃晃地昭告天下,她叶家子弟背后靠着皇上,旁人不能欺辱半分,便是镇北侯夫人,堂堂帝师后人,也得俯首屈就。”有人唏嘘不已。

“叶家太不地道。成婚三年无子方能纳妾,这是俗流,偏他家等不及半月就往女婿房里塞人,若我是镇北侯夫人,非得气晕过去!”

“是啊,这女婿还不是正经女婿,更不该了,真是仗势欺人。”附和者甚众,但碍于叶婕妤得宠,不敢说得太过,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关家父子气得脸色铁青,站起身向各位同好告辞,随即匆忙离开。而当事人——原该被气晕过去的关素衣,此刻正趴在栏杆上,低低笑开了。

听见她不知是悲是怒,是神伤还是麻木的笑声,圣元帝耳根似被烈火灼过,滚烫得厉害。

第33章 契合

李氏是个爆炭脾气,听了流言,当即就啐道,“呸!好一个狗仗人势!”

秦凌云咳了咳,又冲嫂子使了个眼色,提醒她皇上就在此处,便是打狗也得看主人。当然,若皇上不在,她想怎么骂都成。说到底,他对叶婕妤的感观也很糟糕,走路三摇两晃,仿佛随时会晕倒,说话顾左右而言他,丝毫不见爽利,与关素衣比起来,那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然皇上喜欢,旁人便也没有置喙的余地。

关素衣轻轻拍了拍李氏手背,语气温和舒缓,“姐姐莫气,不过被狗咬一口而已,咱们无需咬回去。”因为后头自然有棍棒对付她。

秦凌云一口热茶“噗”地一声喷了出去,万没料到关素衣说话比李氏还毒,不由去看皇上。

圣元帝同样错愕,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叶婕妤再怎样放纵家人,名义上毕竟是他的嫔妃,目下却被比作狗,哪怕镇北侯夫人背景显赫,也得担一个污蔑皇室的罪名。然而他却气不起来,想了又想,便也低声笑了。

李氏本也想笑,碍于真神在这儿,只得忍耐,如今见真神亦忍俊不禁,这才拊掌笑赞,“是矣,是矣,万没有与畜生较劲的理儿。”

人家暗示叶婕妤是狗,到你这儿直接变成了畜生,你可真够能耐啊!秦凌云被嫂子的粗枝大叶、心直口快气乐了,生怕皇上着恼,连连去扫视他表情,却见他盯着镇北侯夫人随风飘荡的幂篱,不知在想些什么。

所幸楼下锣鼓齐鸣,舌战在即,这才打断众人议论。徐广志与对手齐齐走上铺着红毯的高台,提起毛笔,各书一词——法治、仁治。

“鏖战九日,终于说到儒与法之根本。想必这一题的答案,上至国主下至庶民,心中都有计较,却也迷茫。”关素衣举起双手,轻轻拍掌。

“你猜谁会赢?”秦凌云掏出一粒佛珠,又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椅子,摆出“宽和”的作态,“忽纳尔,在外行走不必拘泥,且坐着吧。”

“谢主子。”圣元帝像模像样地抱拳,而后紧挨着镇北侯夫人落座,问道,“这道题什么意思?”

“治,便是治国。法家主张严刑峻法,儒家主张仁爱通达,一紧一松,一严一宽,而松紧宽严孰优孰劣,谁又能带领邦国走向昌盛,这便是法家与儒家争锋的焦点。乱世当用重典,盛世当行仁政,而魏国乱世刚过,盛世未鸣,在峻法与宽仁之间更需脉准标尺。然,法度的宽严轻重,只是当政者需考虑的问题,普通人无权定夺,更难以企及。但黎民百姓受够了战乱之苦,自然更倾向于安定祥和的生活,于是对仁政的渴望和英明圣主的拥护便空前高涨。撇开口舌之利,单从现实角度与民心所向来看,应当是徐广志大获全胜。”

“说得好!”忽纳尔用别扭的雅言赞叹。

“你听懂了吗?”关素衣很喜欢与忽纳尔说话,只因他对中原文化一知半解,放在她面前,便与那懵懂稚儿一般。稚儿总是很惹人心软的。

“听懂七八分,最近都有用功读书。”圣元帝挠头,表情憨厚。

秦凌云和李氏以手遮脸,不敢看陛下的蠢样,生怕回去后被杀人灭口。

关素衣却毫无所觉,轻笑道,“只要有求学之心,什么时候开始用功都不算晚。你平日里若有不懂之处,可修书问我。”

“谢夫人!”圣元帝脸颊涨红,目光闪亮,仿佛非常高兴。然而事实上,他也的确很高兴。关素衣随便几句话都比关老爷子念叨一整天要强,而且越是思量越觉有趣。

台下,徐广志果然一来就占据上风,旁听者亦连连点头表示认同。关素衣盯着那人趾高气昂的脸,讥讽道,“儒家治国便似小儿炊戏,看着像模像样,却终究难成气候。”

秦凌云愕然看她,仿佛被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行为吓住了。要知道,这位贵主儿可是帝师的孙女。帝师是谁?儒家学派的巨擘泰斗,他老人家手把手教出来的高徒却说儒家治国犹如小儿炊戏,倘若叫旁人听见,乐子可就大了。

二楼人很多,但正是因为人声鼎沸,喧嚣嘈杂,关素衣才敢畅所欲言。大家都在议论,叫好,拊掌,谁有空去听旁人说些什么?况且秦凌云这堂堂镇西侯坐在此处,又有许多侍卫手握刀柄全勤戒备,谁有那个胆子凑近?

憋屈了一辈子,关素衣索性敞开胸怀,想干什么干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否则岂不浪费重活一世的机会,岂不愧对神佛垂怜?她飒然一笑,继续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是儒家学者奉为圭臬的处世准则。由此可见,他们并不反感做官,甚至于在积极谋求职位。然,孔圣周游列国数十年,一生致力于传道授业解惑,意图将自己的思想运用到治国中去。但他一生只当过一次官,即鲁定公九年至十三年,短短五年便免冠而去,这是为何?”

“为何?”

外族大汉眼巴巴地看过来,惹得关素衣轻笑,“因为他的学说不合时宜,可修身齐家,却难治国平天下。弟子请学稼,子曰焉用稼,于是久而久之,儒生多以读书为荣,劳作为耻;遇见临阵脱逃的士兵,听说对方要回家尽孝,侍奉父母,他非但不追究刑责,反倒大加赞赏,倘若宣扬出去,只会令逃跑的士兵越来越多,终致边关无人抵御外悔。不劳作,焉有饭吃?不御敌,焉有命活?这样的官员哪个皇帝敢用,也不怕三五年过去将邦国治成一片赤地,而满街都是之乎者也的儒生,临到对敌、劳作,呼啦啦一下全跑光,美其名曰回家尽孝,这叫上头怎么说?”

圣元帝深以为然地点头。

关素衣继续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儒家学者的劣根性,早已暗藏在这句哲言中。天下通达,圣主贤明,于是儒生就都跑出来当官;世道黑暗、昏君祸国,于是儒生就都躲起来保全自己。这便是他们的处世之道,美其名曰‘明哲保身、进退自如’。然,倘若人人都像他们那样只顾保全自己,不顾天下苍生,战乱如何平息,邦国如何一统,政治如何昌明,生活如何安定?正因为有那千千万万挺身而出的义士,洒热血抛头颅的兵将,辛苦耕作的农夫,采桑种麻的村妇,甚至于屠戮满城的枭雄,才有了诸侯覆灭,战乱止息,魏国建立,才有了我们现在和平安定的生活。”

“好,说的好!”秦凌云端起酒杯,畅快大笑,“就凭你这番话,咱们当浮一大白!儒家小儿嘴上说得好听,实则懦弱无能,没有担当,偏又酷爱争权夺利,一个二个全他娘的是伪君子。”

圣元帝听入了迷,正慢慢咀嚼这些话,却又闻关素衣冷道,“侯爷莫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儒家学派虽说盛产伪君子,但也有真正忧国忧民的仁人义士,譬如我祖父和父亲。”沾了一点茶水润喉,她话锋陡然一转,“论平等清明,儒家不如法家,论兼爱天下,儒家不如墨家,论保卫邦国,儒家不如兵家……但儒家却有一点,是诸子百家难以企及的,亦是皇上最为推崇的,单凭这点,便足以令他做出‘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的决定。”

“哦,哪一点?”圣元帝呼吸微窒,人也凑近了些,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看不清容貌的女子。

“若说法家是帝王之术,那么儒家便是御民之术,或者说愚民之术更为贴切。儒家把人分为三六九等,以宗族礼法、仁义道德加以约束,以中庸、宽和、博爱加以驯化,主张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温良恭谦。久而久之,子不敢犯父,妻不敢犯夫,庶不敢犯嫡,幼不敢犯长,下不敢犯上,臣不敢犯君,于是四海平定,家国安宁。反观法家,主张以利诱之,以害驱之,以权压之,君王不敢相信臣下、妻妾、儿女、兄弟,故时时加以戒备;诸人亦不敢相信君王,总也免不了猜忌。天长日久,君王以暴政相压,臣下以反叛还之,偌大邦国顷刻间分崩离析。法家的军国主义与君王集权,的确利于壮大实力,但也很容易反噬。君王集权本为法家思想的核心,恰恰也是它不可恒久的弊病,若披上儒家‘君轻民贵’的仁爱外衣,便能尽揽民心,稳固社稷。所以无论是法治还是仁治,都太过片面,二者融合,辅以外儒而内法,方为治国之上上策。”

圣元帝心脏狂跳起来,锐利的目光恨不能把黑纱灼穿一个大洞,将女子此时此刻的表情尽收眼底。她竟三言两语就戳破了他所思所想、所谋所图、所作所为。外儒内法,一字不差。这正是他苦苦思索了无数个日夜方总结出的治国之道,却被她说得那样透彻,生动,鲜明。

他反复思忖,反复回味,反复品评,于是越发沉迷。好,好一个关素衣,好一个帝师之后,果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该说是朽木开出繁花才对!

“夫人若是不嫌忽纳尔粗野,可否与我共饮三杯?”为她聪明绝顶的头脑,锐利如刀的口舌,洞若观火的眼眸,和那奇妙的,与自己合二为一的思想,便足以令圣元帝欣赏、赞叹、心悦,继而共醉一场。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一旦遇见,怎舍错过?

第34章 共醉

关素衣盯着神情略显激荡的九黎族大汉,笑问,“说是与我共醉一场,难道我的那些话你都能听懂不成?”

圣元帝故作赧然,“虽只听懂五六分,却觉夫人所言极为有理。法家定纷止争,赏罚分明,兴功惧暴,不法古,不循今,时移而治不易者乱;与儒家宗族礼法,三纲五常之腐朽论调,自是高明得多,亦公平得多。”

关素衣曲指敲击桌面,讥讽道,“九黎族入主中原,成为汉人主宰,从此以后他们生来就比汉人高贵,而你本有异族血脉,又有官职在身,却在这里与我探讨公平之道,不觉可笑?”

犹记得上辈子,九黎族初入中原,行事极为张狂,有那思想狭隘的勋贵刻意进言,让圣元帝施行四等人制,既将魏国民众按照血统划分为九黎人、色目人、汉人、南人,越往下越被盘剥压迫。虽圣元帝并未批复此奏折,却也未曾驳斥,于是四等人制便应运而生。从那以后,中原人的日子便极为难过,其境遇竟不比战乱之前好上多少。

及至圣元三年,有深受徭役之苦的民众群情激愤、揭竿而起,一夜之间夺走中南两州十城,方令朝堂上下巨震。圣元帝以雷霆手段压服了起义军,这才颁布明旨,言魏国无九黎、色目、汉人、南人之分,无高低贵贱之别,但凡国人皆是他的子民,皆可沐浴君主仁爱之恩。此后又花费两年方收拾了残局。

关素衣死时,魏国已无种血之分,但被压迫侮辱的记忆却是永世难以消磨的。而另一方面,她接受的是儒家教育,在心性上便显宽容,虽被徐广志恶心得不轻,却也没失掉明辨善恶之能。她反感四等人制,却不会像那些心胸狭隘之辈,把某一阶层的所有人划归到不堪的行列。

谁好谁坏,谁心存善意或心思叵测,大多数时候她一眼就能看透。譬如眼前这位九黎族汉子,对她就没有丝毫恶意,相反还十分殷勤热切,目中时时闪烁着求知的光芒,道一句“可爱”也不为过。将上辈子的怨气撒到他头上,实是不该。

想到此处,关素衣摆手笑叹,“罢,交友本无分这些……”

“不仅交友不看贵贱,全天下的人也理当无高低之分。无论九黎族还是华夏族,都生活在这片土地,都流淌着炎黄血脉,我们自上古时便同族同宗,目下亦同家共国,更该齐心协力开创盛世。夫人觉得然否?”

这是圣元帝最真实的想法。正因为他品尝过被压迫轻贱的苦楚,所以才更痛恨种血之分。儒家思想虽有许多局限之处,但对君王、臣下、庶民三者的界定却极为精妙。由反叛发家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收拢民心的重要,所以便是再如何反感儒学的酸臭腐朽,却最终将之捧上神坛,只因饱受苦难的民众渴望仁政,拥护明主。

关素衣万没料到能从一个九黎族人口中听见这番话,一时间竟愣住了。片刻后,她缓缓举起右手,摘掉头上的幂篱,飒然而笑,“好,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请!”话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末了将杯口朝下,以示豪情。

想当年她也曾跟随祖父辗转九州,踏遍山河,听涧底猿啼,赏大漠斜阳,受风吹日晒,承霜雪雨露,更曾嬉笑怒骂,率性而为。然这一切,皆在嫁入赵家,又逢徐氏理学兴盛后,终陷于困顿。

不知何时起,她变得消沉、阴郁、但求速死,及至目下,及至对上这九黎族汉子生机勃勃的笑颜和求知欲旺盛的眼眸,才幡然醒悟。既重活一回,为何不活得更恣意一些?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私相授受夹缠不清,我若乐意,旁人管的着吗?更何况徐广志这辈子能不能出头还是未知数。

关素衣越想越觉痛快,不等明兰伺候便已亲手满上一杯,再度饮尽,而后用手背拭去嘴角酒渍,眯眼笑赞,“侯爷好生阔气,竟连古井贡酒也拿了出来。”

“比起豪阔,在下哪及夫人万一?”秦凌云一面掏出佛珠,一面暗暗观察皇上,却见他端着酒杯迟迟不饮,似乎有些痴了。

这也难怪。关素衣酷爱素衣,一身曳地长裙既无珠玉点缀也无繁复刺绣,只用暗色丝绢裹了边,反倒越显雍容雅致,堆云墨发用一根飞凤银钗挽在脑后,腮侧垂落两缕,自然而又清新。更妙的是她的五官,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华美,既有女人的柔媚,更兼具少年英气,双目湛然若星,顾盼生辉,分明来自于书香世家,行止间却又带着几分洒脱不羁、豪情肆意,赞一句佳人绝世也不为过!

莫说在场男子看呆了去,连李氏都有片刻恍惚。

“哎呀我的乖乖!妹妹生成这样赵陆离还要纳妾,莫非眼瞎不成?”李氏拍桌骂道,“当真是好白菜让猪给拱了。”

关素衣噗嗤一笑,越发显得妍姿艳质,引得李氏神魂颠倒,扒拉在她身边连连劝酒。

圣元帝这才猛然回神,立即将酒杯送至唇边,豪饮几口以解干渴。与天下男人一样,他也喜好美色,对长相明丽者自然格外优容,然而明丽到这等程度,却是平生仅见。当她仰头豪饮,唇染珠光;当她抬手轻拭,如林下风韵;当她漫语轻笑,似春暖花开,刹那间,周围的嘈杂喧嚣尽皆褪去,阴暗逼仄转为光焰万丈,叫人只能看着她,听着她,想着她。

然而她已嫁为人妇,从此只有赵陆离能堂而皇之地看她,听她,想她。圣元帝勉强移开视线,末了连饮三杯,只觉这贡酒变了味儿,入口不见醇厚,唯余酸苦。

关素衣并未察觉到九黎族汉子隐藏在浓密胡须下的阴郁,自顾痛饮几杯,越显意气风发。

此时台下舌战正酣,徐广志连连抛出论点,直言仁治胜于法治,而孝、悌、忠、信四者,孝为首善,应当立为国本。以孝治国,此乃徐氏理学的核心。

但关素衣却不敢苟同,朱唇轻启,缓缓吐出两个字——放,屁。

李氏先是愣了愣,继而拊掌大笑,“万没料到妹妹也会骂人,我听着怎么一点儿不觉得粗野呢?人美,吐出的字儿也是美的。”

秦凌云知她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免头疼。

圣元帝亦忘了口中酸苦,沉声低笑起来。关素衣竟会骂人?不过倒也并不奇怪。她可以雍容闲雅,也可以洒脱不羁,更可以傲睨自若,只因她有那个本事。她长在关家,性情却似野马无缰,敢说敢做,真不知关老爷子是如何将她拉扯大的?

思忖间,关素衣继续道,“倘若以孝治国,那么忠孝两难全时,该舍何者?按照徐广志的说法,当舍忠取孝。然覆巢之下无完卵,没了国,哪来的家?不死守大国却顾小家,又怎么守得住?孝悌忠信,当是忠字在前,孝字在后;若二者相悖,当舍孝而尽忠;若家国不保,当顾大国而舍小家。救济苍生,平定天下,方为大仁大义,方有千千万万的幸福之家!徐广志的眼界和格局,着实太小。”

“好,说得好极了!”圣元帝拊掌赞叹,心绪翻涌。关素衣的字字句句都能说到他心坎里去,更兼之她傲然睥睨的神态万分动人,令他心里火烧一般滚烫。

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可见民众对徐广志的观点很是认同,惹得关素衣冷笑起来,“儒学流毒无数,也配大谈治国。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与‘君轻民贵’的说法完全相悖,等于自扇嘴巴;而亲亲相隐又可延伸为官官相隐,以至于血亲犯法全族袒护,官员渎职无人申告,久而久之,一乡一县皆民风颓烂,一朝一堂皆贪赃枉法,竟成常态,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便已治无可治。”

秦凌云容色肃然,连连点头。圣元帝亦放下酒杯侧耳聆听。

“人有私心,此乃本性。行善多为他人,作恶多为自己,为他人难,利自己易,故而做清官难,当贪官易。仁治等于人治,没有严刑峻法约束,官员自是怎么利己怎么来,谁管治下黎民?谁管江山社稷?谁管堂上君王?反正亲亲相隐、官官相护,君王便似那没了眼耳口鼻的傀儡,任人欺瞒。故此,仁治可以,却绝不能人治,而法治,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会被替代,更不会消亡,因为它在某一方面保全了天下庶民的利益。”

终于把憋了两辈子的话倾泻而出,关素衣豪饮一杯,大感痛快。谁规定关家人一定要崇尚儒学?男子可以有自己的思想,难道女人就只能当个无知无觉的物件吗?她不服。

放下酒杯,她嗓音中已含了些许醉态,“过去的律法以君王为本,忽略了庶民,终致民怨沸腾、乱象频生,邦国颠覆。倘若以民为本来制定律法,那么百姓的日子应该会过得更好些吧?我们大魏国应该会屹立得更久些吧?”话落,一双如诉如泣,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朝九黎族大汉看去。

圣元帝被她看得脸热心跳,不由哑声道,“那是自然。夫人忧国忧民,心怀天下。夫人的诉求,陛下定能听见。”

“那不是我的诉求,是他们的诉求。”关素衣指着楼下黑压压的人群,浅浅笑了。

第35章 焚书

圣元帝再如何权势滔天,其本质还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如何能不爱美色?且这美色更兼具洒脱不羁、傲雪欺霜之风情,也就越发令人沉迷。此时,他已悄然坐近了些,一双炽热眼眸定定凝望,每当女子饮尽一杯便及时斟酒,很是享受为她服务的乐趣,当她斜眼笑睨时,却又摆出懵里懵懂的模样,生怕内心的孟浪被对方察觉,从而招致厌恶。

台下,徐广志还在高谈阔论,但他每抛出一个论点,就被楼上的关素衣批驳得体无完肤,莫说秦凌云和圣元帝已经听呆了,连大字不识的李氏也觉精彩无比。

“照你这么说,儒生对家国而言等同于虫豸,毫无用处?”秦凌云笑得不怀好意,“真该把关老爷子请来,让他听听你这些论调。儒学泰斗亲手教养出的高徒,结果竟将他贬得一无是处。”

关素衣已经微醺,一手捏着小酒盏轻轻摇晃,另一只手托住下颚,逸态横生。她水汽氤氲的眸子乜了乜九黎族大汉,对方立即举起酒壶为她添满,耳根悄然通红。

她这才轻笑起来,徐徐道,“谁说我祖父和父亲一无是处?他们传道、授业、解惑,为幼儿开蒙,教他们明礼、明德、明义、明志,来日长成,这些知礼、行德、仗义、有志的青年将成为魏国的中流砥柱。此乃教化之功,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万载之后,他们的名字必定还镌刻在史书上供后世瞻仰,因为他们破除蒙昧,为时人开智。侯爷说是与不是?”

秦凌云无语了,半晌后才忿忿不平地掏出佛珠,讥讽道,“好的坏的,黑的白的,全被你一人说尽了,我们这些俗人还是闭嘴吧。”

李氏抚掌朗笑,“头一次遇见小云说不过的人物,当浮一大白!”

“姐姐请。”关素衣伸手相邀,转过脸,见那九黎族汉子痴痴望着自己手里的酒盏,不由笑道,“是否觉得小盏饮用没甚意思?这里无需你伺候,过去与他们大碗喝酒去吧。”指尖点了点隔壁几桌侍卫。

秦凌云捂脸,简直不敢相信关素衣竟如此自然而然地使唤陛下。什么叫“无需伺候”?倘若知道陛下身份,也不知她会作何表情,还能这般泰然自若,傲睨万物?怕是会被吓哭吧?

圣元帝却半点不恼,反倒有些享受她的关照。他确实好大碗畅饮,却并非酒虫勾心,而是被她泛着粉晶的透明指尖给迷住了,这才刹那失神。他摇了摇头,憨厚道,“伺候夫人是卑职的荣幸,况且夫人说话很有意思,卑职喜欢听。中原人有一个说法,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以前不解其意,现在却深有感触。听夫人说几句话,比卑职读万卷书都管用。”

关素衣被他逗笑了,摆手道,“你不用捧我,我自己几斤几两还是知道的,学识渊博比不得外祖母,术业专精比不得祖父,不过白说几句酸不溜丢的闲话,全当逗个乐子。中原还有一个说法,叫‘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有空多出去走一走就会发现我也不过如此。”边说边从大汉手里接过酒盏,亲自替他满上,往前推了推,语气温柔,“既喜欢听我说话,咱们就边喝边聊,不用管你们侯爷。”

镇西侯立即颔首,“夫人请你喝酒,你便敞开喝,今儿咱们这里没有贵贱之分,亦无主仆之别。”至于谁主谁仆,他们自个儿心里明白,只瞒着关素衣一人而已。

圣元帝故作憨傻地挠头,又谢过夫人赏赐,末了将酒一饮而尽。他爱极了夫人微醺后泛着红晕的脸颊,更爱她总是氤氲着水雾流光的璀璨眼眸。她说话又轻又柔仿似羽毛划过心尖,偶尔却掷地有声、震耳发聩,与她说话,当真是一件莫大乐趣。至于楼下的徐广志在说些什么,已完全被他忘到脑后。

几人围桌畅饮,少顷,一楼传来雷鸣般的掌声,只见徐广志已把最后一名法家学者驳倒,提笔草书四字——仁者无敌。

“好,好字!”

“徐大家果然见识了得!”

“废黜百家,独尊儒术,此言精妙!我魏国若推崇儒学,施行仁政,必当无敌于天下!”旁听者群起叫好,彻底拜服。

徐广志冲台下诸人拱手,末了走到资助自己举办十日舌战的九黎贵族身边,毕恭毕敬地行礼。一群儒生立刻将他团团围住,你一句我一句的追捧起来,场面十分热闹。

“仁者无敌,这四个字儿倒十分霸气。”李氏虽看不懂,却听了一耳朵,笑问,“妹妹,这是啥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