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败走

周天掂了掂银镯子,察觉分量不对,于是立即用匕首小心划开外层,发现里面果然中空,一张羊皮纸被卷成细细一条塞在内部,抽出后摊开,竟也是一张藏宝图。两张图相互比对,重合部分高达十之八九,只目的地略一调换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哪一张是真,哪一张是假,周天短时间内难以分辨,但从宋氏绝望至极的表情和常理上推断,后面这张显然可信度更高。他只看出宋氏最为焦虑心虚,故大有问题,却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这位关夫人究竟是怎么知道她把图纸藏在银镯子里的。难道她会读心术不成?

这样想着,周天作揖道,“多谢夫人援手,然夫人是如何知晓的,还望不吝赐教。”

关素衣好为人师,但似周天这等残忍无情,鸷狠狼戾之徒,她却极其反感,因而冷冷回了一句“无可奉告”。

周天被她气得鼻子都歪了,却碍于皇命不敢造次,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森然笑道,“夫人不愿告知也罢,然这赵府却得借本将军一用,以抵消赵家收容钦命要犯之罪。夫人若是不同意,本将军这便入宫请了旨意再来。”

说这话时他心里也在打鼓,只因换个人,皇上定不会在意主家的情绪,对方若是不愿就安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名,拉出去满门抄斩。但这关夫人可不是常人,她乃帝师和太常的掌上明珠,又有这等顶顶绝俗的品貌才情,皇上身为一个男人,哪有不着迷的道理,否则也不会单独将他叫住,那般殷殷切切地叮嘱勒令一番,显是放在心尖子上的。

这边厢,关素衣也知道兹事体大,略一思忖便有了决断,“将军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既与薛贼扯上了关系,我赵家也不敢阻挠,你们想暗中排布兵力可以,本夫人只一点要求,不得伤害我府上任何一人,包括下仆。”

被官兵很是折辱了一番的几名仆妇身上裹着披风、布料等物,藏在明兰身后哭泣,闻听此言都用又后怕又感激的目光看着夫人。她们之中不乏帮着大小姐、大少爷与夫人作对的,还有几个暗中给夫人使过绊子,这会儿皆恨不得时光倒转,把那时候的自己狠狠抽一顿。夫人是个好人,顶顶好的好人。

周天冷道,“本将军办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妇人指手画脚。这些人阻碍搜查,本将军没当场斩杀他们已算是给夫人留了脸面,还望夫人不要得寸进尺。你虽还保留着一品诰命,然这镇北侯府已经不是镇北侯府了,本将军若是一个不高兴,顷刻间就能灭了你们全府上下!”

他眼珠红透,杀气凛凛,手按在刀柄上,可见很有些蠢动。

被他踹烂的红木大门歪歪斜斜地合拢,一列侍卫拿着剑戟拦在门外的台阶下,不让闲杂人等靠近。有胆大者踮脚观望,虽什么都看不见,却兴致勃勃地议论道,“唷,又抄了一家!我早说既抄了叶家,赵家肯定也逃不过,你看这不就应验了吗?”

“镇北侯当年多大的威风,如今说垮就垮。他也是个糊涂的,明知叶家上下都不干净,还敢收容他家女人,活该被牵连。”

“你说这两家的内眷该怎么活?府门一封,她们也就无家可归了,有那牵连到案情里的,说不得会拉去集市发卖为奴,更惨的还会贬为官妓送去军营。你瞅瞅,带队那人是素有罗刹之称的周天周将军,这一劫定是逃不过了。”

“是矣,周将军一出手,定是血流成河!赵家这回惨咯!只可惜了关夫人,好好一个忠烈女子,竟被拖累至此!倘若我是她,此刻便该匆匆回去娘家,求爷爷告奶奶地要求和离,免得跟着赵家受罪。”

“你这软蛋,也敢拿自己与铁骨铮铮的关夫人相比,没得辱没了人家!”不知谁唾了一句,惹来许多嘲笑。

周天猜测人群中必有薛贼派来的探子,于是命属下换了便服,悄悄混入其中观察。

大门外风言风语已经传遍,围墙内,赵府上下将这些话听了满耳,心里莫不感到在劫难逃,有几个年龄小的丫鬟已经控制不住地抽噎起来,又怕被官差注意,不得不用拳头堵嘴。不过片刻,宅邸上空就被愁云惨雾笼罩,绝望的气氛令人窒息。

周天得意洋洋地瞥了关夫人一眼,随即坐回软榻,冷道,“如今本将军就接了这府邸,烦请夫人回房安生待着,莫要随意乱走。倘若夫人不听劝告,就别怪本将军刀剑无眼。”

众侍卫应景地抽出佩刀,“噌噌噌”的金鸣声剐人耳膜。

若换个胆小的女人,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吓晕,哪怕胆子再大,也必会被浓浓杀气所摄,变得畏首畏尾。然关素衣偏偏就有这么一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别人欲将她击垮,即使折了双腿,她跪着也要前行,绝不妥协退让。

上一世,若非为了族中女子的前途,为了少连累家人一点,她断不会自绝生路。如果自己的死亡能让关家干净一些,好过一分,她又有何惧?连死都不怕,她还会怕这些刀枪剑戟?

思及此,她冷冷笑开,冲金子略一扬手,“把前日里刚做好的匾额请出来,今儿是个好日子,咱们这便开府。”

金子把手里的婴儿还给那脸色惨白的奶母,又狠狠刺了周天一眼,这才下去拿东西。

关素衣慢慢挽起广袖,淡道,“忘了告诉将军,我赵家前日刚决定分府,这东边你尽可以占去用做排兵布阵,然我这西边你若是踏前一步,且还无故伤人,就不要怪本夫人告你一个以下犯上、滥用职权之罪。”

“分府?分什么府?”周天大感不妙,正欲追问就见金子搬来一块黑底蓝边的空白匾额,摆放在长桌上,后又毕恭毕敬献上一支狼毫与一碗金漆。

关素衣一手执笔,一手挽袖,沾了浓浓一抹金漆快速写就“征北将军府”五个大字儿,略微晾干,勒令道,“来两名家丁,把这块匾额悬至西门。周大将军,府上的人我这便带走,东府交给您处置,您请随意。”话落已广袖翻飞,裙摆绽绽,已去到老远。

东府里的人很知机,明白夫人这是在保他们,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不过片刻就聚集了浩浩荡荡一群,往后边儿看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场面蔚为壮观。等周天回神时,东府的各个院落早已走空,唯余叶府家眷、下仆还扣押在地,满目绝望。

“娘的!竟把赵瑾瑜那厮给忘了!”周天恨得咬牙切齿,却拿关夫人无法。倘若这赵府还挂着镇北侯的名头,赵陆离被夺爵之后,论理来说他便是把此处砸个稀巴烂,旁人也抓不住一丝错漏。等赵瑾瑜得了信派人来救,前后几月的时间足够他把赵家上下踩死。

然关夫人竟心念快到这等地步,连“征北将军府”的牌匾都造好了,把它往门上一挂,谁敢动赵家分毫?赵瑾瑜乃宿边大将,功勋卓著,虽被兄长连累,不得不低调行事,却也并非好相与之人。他在军中颇有几分底蕴,想打压一个中郎将简直轻而易举。

周天捏碎茶杯,狼狈道,“把这些小崽子和奶母留下,其余人等关入天牢!”

一名副将小声提点,“将军,若是东府无人,您怎么做戏给那些逆贼看?此事还需关夫人全力配合才好。”

周天用血红的眼珠子睇他,继而慢慢笑开了。好,好一个运筹帷幄的关夫人!她分明知道自己的打算,也知道这场戏若是无她配合便演不下去,她却走得那般干脆,还把所有仆役带走,只留一个空壳给他。她口里什么都不说,下手却半点儿也不含糊,这是逼着他去赔罪呢!

能叫皇上放在心尖子上惦念,却又求而不得的人,果然不同凡响。罢了,既连皇上都奈何不了她,自己又算个甚?这样想着,周天总算是心平气和,扬声勒令道,“方才打了人的,剥了衣裳的,都有哪些?随本将军去给夫人磕头赔罪,夫人若是不饶你们,回去自领五十军棍!”

他驭下极严,众人不敢忤逆,纷纷站出来告罪,继而灰溜溜地前往西府磕头认错。

府外大街上围了很多人看热闹,虽被侍卫用剑戟顶出老远,却都不舍离去,指着碎掉的牌匾叹道,“这已经是燕京被踩碎的第二块匾额。偌大一个官宦人家,顷刻间就地崩山摧,世事当真无常。”

“听说叶家和赵家盛产美人,若是二府女眷也落了罪,被拉去集市上发卖,我定要买两个回去当妾!你想想,她们原是伺候达官贵人的,滋味儿必然妙趣无穷!”不知谁淫笑连连地道,随即就是一片拍掌附和之声。

就在这档口,西府门开了,几名家丁小心翼翼地抬出一块匾额,架了梯子,慢慢悬挂在门梁上。众人定睛一看,不禁胆寒,只见上面用金漆写了五个大字儿——征北将军府,那铁画银钩的笔触,浩瀚磅礴的气势,叫人叹为观止。

“征北将军?赵府二爷?娘哎,差点把这位杀神给忘了。走走走,赶紧走!赵家就是再落魄也不是咱们能惹的!”不过须臾,府门处已空空荡荡,连那围困镇守的侍卫也露出敬畏的表情,不知不觉垂下剑戟,熄了气焰。

第66章 悔改

关素衣领着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回到西府。

那院墙只砌了一小截,许多砖块堆放在地,乱糟糟的,匠人用白石灰洒出一条线,以区分东西二府。东府的仆役原先还觉得夫人绝情,现在才知道她如何运筹帷幄,料事如神,倘若没分府,今日赵家上下所有人的命都保不住。

周将军与侯爷有仇,他若是硬说赵、叶两家合谋侵夺前朝财宝,他们找谁说理去?皇上度量再大,胸襟再广,还能放过一群逆贼不成?经历了一番生死劫难,众人皆汗湿后背,两股战战,对夫人既拜服又感激,跨过白线后均敛容肃目,不敢造次。

赵望舒颠颠儿地跟在继母身后,见她走快,自己便走快,见她走慢,自己也走慢,一只手偷偷拽了拽赵纯熙衣袖,小声问道,“姐姐,刚才咱们家是不是差点家破人亡?”

赵纯熙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垂眸去看弟弟,见他虽然满脸恐惧,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有神,并不像是被吓丢魂的样子,不禁大松口气,“不会的,有母亲在,咱家不会出事的。”

此前,她曾痛恨关家手段毒辣,害了外祖父,得知爹爹竟被叶家拖累到那等地步,又亲眼见证了大舅母拿整个赵府陪葬的事,思想一下就颠覆了。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又言患难见真情,这些话果然没错。

平日里外祖父和外祖母对他们多亲热?有好吃好喝的总忘不了他们那一份,逢年过节还捎带厚厚的礼物,仿佛对他们极为看重,竟连嫡亲的孙子、孙女儿都越过了。然而大难甫一临头,便毫不犹豫地把他们舍出去,比对待草芥还不如。

这是亲人亦或仇人?

反观继母,自从嫁过来,虽没得她一句好听话,亦无贵重礼物可收,似乎无情无义的很,但真到了千钧一发之际,她却能扛起整个赵府,救下百十条人命,保他们不受欺辱,免遭践踏。

直至此时,她才想明白一个道理——别人对你好,不一定是真好;别人对你坏,不一定是真坏。要真正看清一个人,还得用心去体会。

她悄悄抹去眼角的泪光,哽咽道,“望舒,之前我总对你说母亲这不好那不好,其实都是些瞎话。你别看她为人严厉,但心底不坏。外祖父的事怪不到她,是他自个儿作孽,爹爹的事也怪不到她,是被叶家连累了。你日后好好孝敬母亲,乖乖听她的话,别再淘气了知道吗?”

赵望舒这次竟十分乖顺,低头想了想,说道,“姐姐,其实我不笨,只是不肯动脑子罢了。刚才我也看明白了,如果母亲没把真的藏宝图找出来,那个周将军就会拿我们赵家开刀是吗?届时就算我们说那奶母偷偷带着小外甥跑了,他也不会信,皇上更不会信,咱们家便与外祖家一样,落了个谋逆的罪名,要满门抄斩的。反倒是跑掉的小外甥独自得了安稳,长大了还能把叶家重新立起来。”

赵纯熙默默听着,骨头里一阵又一阵发寒,涩声道,“对,你能看明白就好。咱家在叶家危难之时拉了一把,他们家却欲借咱家做踏脚石,送那浩哥儿逃出升天。所以说咱家不欠叶家什么,一点儿也不欠。以后你别再琢磨这事,等爹爹回来,咱们一家四口好好过日子。”

“嗯。”赵望舒心底的阴霾一点一点散去,用热切而又崇拜的目光看着继母,低声道,“母亲好生厉害,我以后一定乖乖听她的话。她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再也不淘气了!”

“好,望舒长大了。”赵纯熙非常欣慰,想想之前自己受娘亲蛊惑,干了很多不着调的事,又暗生悔意。

说话间,众人抵达正房,老夫人和阮氏忙从屋里跑出来,脸色十分焦急。

“没事吧?快让我看看。”老夫人把儿媳妇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又拉过孙子里外摸索,生怕他们被那些不长眼的官差冲撞了。这次带队的人是周天,那厮与赵家有不共戴天之仇,焉能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

“祖母,我没事。”赵望舒钻进老夫人怀里,红着脸偷偷看了继母一眼,小声道,“是娘救了我们。”

娘?关素衣觉得自己头顶被雷劈了一下,有些眩晕。赵望舒竟然喊她娘?上辈子她那般待他都没得到此等殊荣,这辈子究竟干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竟能捂热这块顽石?

老夫人却没觉得意外。关氏既能干又心诚,从未错待过赵家上下,莫说一双毫无血缘的儿女,便是府里的一草一木,她能护一分是一分,绝不让外人践踏。这般厚重的人品,如此高尚的德行,即便初时有什么摩擦与误解,日子长了也能渐渐打动人心,得到孩子们的真心敬服。

你瞧瞧,先是儿子醒悟了,随即又是孙子,老夫人再去看赵纯熙,发现她也一脸愧悔,不免感到万分高兴。好,这样便好,正所谓家和万事兴,爵位没了人还在,只要大家同心同德,守望相助,往后自然会有数不尽的好日子。

阮氏亦上前慰问,直说自己帮不上忙,非常抱歉云云。

“弟妹在这里便是对咱们最大的帮助,毕竟你可是西府主母。”关素衣摆手让大伙儿进屋说话,这一群老的老,小的小,孕的孕,倘若她撒手不管,没准儿真会被周天折磨死。前世宿怨暂且不提,如今关家既是魏国有名的仁德之家,她还是赵家妇,就得做出表率来,免得别人借她作筏去污蔑祖父和父亲。他们如今混迹朝堂,自是丝毫不能出错。

当然她也没忘了一群饱受惊吓的仆役,命管事将他们带去安置,又着人请大夫前来诊脉疗伤,正四处调配着,就见周天领着一群侍卫悻悻而来,解了佩刀,脱了官帽,毕恭毕敬地赔罪。

众人原以为他们是来找茬的,脸色皆惨白一瞬,躲入屋里细细一听才知是着了夫人的道儿,不得不低头妥协。夫人这手段真是绝了!

老夫人长舒口气,叹息道,“叶家千错万错,有一件事却做对了,那就是逼着你们爹爹将你们母亲娶过门。看见没有,她虽无官职,亦无权力,然她只用这里,”老夫人点点自己太阳穴,爽气一笑,“就能让别人听她摆布。有你们母亲在前面顶着,哪怕天塌了也无事。你们若是有良心,日后便好好孝敬她,不得忤逆分毫!”

赵望舒连忙应是,小眼神非常热切。赵纯熙应得虽慢,反思却更为深刻。她很羡慕站在明媚天光下,能堂堂正正、傲然不屈的继母。她无需使什么阴谋诡计,只管恣意走在阳关大道上,所有人都得为她让路。

她也想像她那样,坦荡而又从容。但没人教她该怎么做,又有娘亲那个榜样在前,于是越走越偏,越错越离谱。

如果现在改了,还来得及吗?她心里难过,偷偷背转身擦了擦通红的眼角。

关素衣再如何傲气也不能阻碍周天办差,于是见好就收,将他请入书房商讨“引蛇出洞”事宜。诸人不敢打扰,互相宽慰一会儿便散了,把破败的府邸重新拾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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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元帝等了整整一天才等来回宫复命的属下,也不问他案子办得如何,藏宝图找到没有,张口就问,“可曾搅扰夫人?”

周天将赵府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不敢有丝毫遗漏,更不敢添油加醋。皇上在各勋贵府上都埋了钉子,让他回话不过是例行公事,他若标榜自己或稍有隐瞒,叶全勇的今日就是他的明天。

“你胆子挺大,竟敢跟夫人横。”圣元帝冷冷瞥他一眼,笃定道,“不用朕出手,她有的是办法治你。”

“是,属下知错,下回再也不敢造次。”周天心电急转,暗道皇上果然对关夫人不同一般,几句话全是硬邦邦的,唯独那句“夫人”格外柔软,竟似含了糖,甜腻得很,比喊自己的正经夫人还亲热。说他对关夫人没有绮念,谁信呢?

赵陆离啊赵陆离,我眼下宰不了你,但借刀杀人却是挺容易!不过一瞬间,他就有了主意,却不马上付诸行动,而是着重点了点那银镯子,问道,“陛下,属下自诩目力不凡,足智多谋,谁无辜谁有罪,一眼就能分辨,但今日却实实在在输给了夫人。也不知她究竟怎么发现的,属下去问她也不说,真叫人挠心挠肺一般难受。”

原来夫人也不是谁都愿意教导。圣元帝心里极其舒坦,仔细回忆暗卫发来的密函,将每个细节都过了数遍,方提点道,“人的嘴巴会说谎,身体却格外诚实。倘若要洞察他的内心,语言只是浅表,可信度一成,其次是表情,可信度仅三成,最后才是肢体动作,从他的一举一动去捕捉他意欲隐藏的秘密,那便一抓一个准。相人之术,你只学会了皮毛,夫人却堪为大师。朕只能提点你到这儿,若回头还想不明白,这中郎将你也不用当了。”

然他说得那般轻巧,不也没辨明叶蓁真容吗?只能怪他此前太高看自己,低估了女人;又或是叶蓁演技精绝,早把细微表情和肢体动作的掌控刻入了骨髓。

心知皇上最看重属下的悟性和忠诚,周天连忙表示受教,末了委婉道,“关夫人着实不凡,配赵陆离那等夯货真是暴殄天物。若赵陆离死了倒好,她就能名正言顺地改嫁,偏他只夺了爵位,不上不下的吊着,也不晓得日后会怎样拖累夫人。”

第67章 自省

圣元帝听了周天的挑拨也不开腔,只用冰冷而又幽深的眸子睇视,直看得他脸色发白,嘴唇微颤才一字一顿道,“朕不需要把手段使到主子头上的下属,你若嫌自己命太长,可以跟叶家人换一换。”

周天立即跪下磕头,连说不敢,胆战心惊地等了许久才听见如同天籁的三个字,“下去吧。”他不卑不亢地谢恩,镇定自若地出了未央宫,行至无人的拐角才吐出一口浊气,豆大汗珠争先恐后地从额角、脊背等处冒出,顷刻间湿透衣衫。

与此同时,关素衣正在安置几个婴儿和奶母。稚子虽然无辜,但他们毕竟是叶家人,且罪涉谋逆,案件理清后或抄家、或灭族,后果极其严重,她就算想管也管不过来。哪怕她不为赵家人考虑,也得顾着点儿关家和外祖家,更何况叶家与她毫无关系,且还积怨甚深。

“你们日后便住在此处,待事情了结,自然会有人替你们安排去路。”她指着一栋小阁楼说道,又命仆役将干净的被褥、枕头等物抱进去。楼内楼外早已排满重兵,表面看去却十分幽静。

几位奶母得了周天警告,自是唯唯应诺,尤其抱着浩哥儿那位,据说事成之后能捡回一条命,还有厚重的赏金可拿,心神这才勉强稳住。她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口,似乎不敢进去,直到浩哥儿饿得哇哇直哭才一面解衣襟一面入内,落了锁。

关素衣只负责收容他们,等奶母按照叶全勇事先交代的那般偷偷溜出府,她再假装焦急地找寻,后去报个官,也就清闲了。

这头理顺,又有满府人心需要整顿,她去往正堂,命管家把伤得不重的仆役都叫过来听训。

“赵家如今是什么境况你们也知道,侯爷已经不成了,如今全靠二老爷撑着。然二老爷常年宿边,无旨不可归返,又得冲杀疆场,抵御外敌,其凶险之处常人不能想象。我这人说话直,便给你们透个底儿,赵家遭了此次劫难已大不如前,眼下的富贵也如空中楼阁,悬而又悬。你们之中有家生子,有签死契的、活契的,还有打短工的,为免连累大家,我也不勉强你们,想走的走,想留的留。”

她徐徐喝一口热茶,继续道,“俗话说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人多才好办事,人多才显强大。然我却认为还得分什么时候,什么情况。如今赵府正逢家难,人虽然多,心却是散的,各有各的谋算,各有各的念想,反而容易坏事,倒不如上下齐心,众志成城,一块儿迈过这道坎。如今叶府家眷亦牵扯到案情里,这一去怕是回不来,所以东府的开支还是照往常算。你们自个儿琢磨琢磨,是走是留全凭本意,有那签死契的我也不要你们赎身银子,只管拿了契书去衙门消籍,算是替赵家积德。”

略顿了顿,她嗓音渐冷,“不过你们得明白,如今是非常时期,我赵家又牵扯到谋逆大案,拿到契书你们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还得去监牢里待一阵,等案件水落石出,证明你们不是薛贼的探子或并未泄露消息,才能全须全尾地出去。从此以后你们是生是死便与赵家无关,且好自为之吧。”

众仆役连说不敢,表情敬畏。被夫人救下之后他们原也不打算走,征北将军的名头虽比不得镇北侯,但夫人还在,赵家就差不到哪儿去。当然也有几个心思诡谲的意欲脱身,听到前面几句目中已迸发喜色,及至最后又萎顿在地,不敢生事。这位新夫人年纪虽小,却着实不好糊弄。

关素衣闭目坐等,一刻钟后,见下面无人站出来请辞,这才缓缓笑开,“好,危难时刻正该同舟共济,渡此生关死劫。明兰、金子、银子,把赏银发下去给大伙儿压压惊。”

三个丫头齐声应诺,把早就备好的银两分发下去,一人三两,不多不少,不偏不倚。众仆役本就对夫人心服口服,敬畏非常,得了银子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吉祥话不要钱地往外蹦,洋洋喜气瞬间驱走了官兵上门的晦气,连照不见天光的西侧内间都亮堂不少。

赵纯熙躲在门外偷偷往里看。以前无论关氏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觉得不顺眼,现在摒弃前嫌,仔细揣摩她的一举一动才发现里面大有学问,只刚才驭下那招就够她学个三五年。

简简单单几句话,却情真意切,襟怀坦荡,令人不自觉就与她交了心,感同身受;继而施恩,又得了无数感激,于是想留的越发要留,不想留的也是那等无情无义之辈,对赵家并无损失;然赵家不是善堂,得了善名儿她也不会让背主的奴才好过,抬出官差来压一压,此乃恩威并施,叫那些不安分的人彻底消停。

及至此时若还要走,不是心里有鬼就是脑子有病,把人往周天手里一交也就完事儿了。打从这里开始,谁敢背主作乱?谁敢妖言惑众?管保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比往日还规整。

这哪里是家破人亡之象,分明是破而后立,立而初兴之兆。

赵纯熙想得越深,对关氏的感情就越复杂。她原本以为女人厉不厉害还得看她嫁给什么样的男人,娘亲不就从商贾之女爬到婕妤的高位,连带把母家也捧得那般尊荣?她要做也得做母亲那样的才算是不枉此生。

然而把关氏往前面一摆,便似那高山之巅,令人仰止。她无需依靠夫君宠爱也能过得自由自在,所有人都服气,所有人都仰赖她鼻息。什么叫厉害?这才叫真正的厉害!倘若效仿娘亲,叶家的下场或许就是她的来日。

靠别人都是虚的,靠自己才踏踏实实!

消去心底最后一丝疑虑与不甘,赵纯熙眼眸变得格外明亮。她悄悄退开几步,朝打扫一新的蓬莱苑走去,回到房中,摸了摸先前被官差翻乱,如今已归置妥当,毫厘不失的妆奁,叹息道,“荷香,爹爹说的对,倘若我乖乖听母亲的话,得她一二指教,这辈子定然受益无穷。做人就该做她那样的人,自己立起来才是真的立起来,靠夫君,靠儿女,或靠家世,都没用。”

荷香早已被夫人的慨然侠气收拢,不敢再与她作对,见小姐也想通了,自是皆大欢喜,忙说了好些赞同的话。主仆二人商量着该怎么向夫人赔罪,日后无论如何也得黏着她,学她的本事,聊到半夜方躺下歇息,本以为会失眠,却没料一夜无梦,十分安稳。

翌日,老夫人清早起床,张罗了吃食、被褥、伤药等物前去天牢探望儿子,毕竟是从自己肚子里蹦出来的一块肉,再怎么失望也不能撒手不管。

关素衣为彰显关家仁德之名,不得不捏着鼻子帮忙。

除开怀孕的阮氏和年幼的木沐,赵家几位主子全都上了马车,摇摇晃晃朝天牢驶去。关父早已上下打点,疏通关系,此时正等在天牢外。

天牢内,赵陆离盘腿打坐,神情泰然,如果忽略他满身带血的鞭痕和浓稠刺鼻的腥气,还当此处不是牢房,而是旷野,清爽安逸得很。

长公主身着一袭玄色劲装,腰挎一柄大环刀,双手抱臂,脊背挺直,蔑笑道,“赵陆离,你也有今天?本殿回来的真够及时,能亲眼看着你遭报应。你怕是不知道吧,带队抄捡赵家的人是周天,你那一屋子老小如今也不知被整死几个。”

赵陆离心中微凛,面上却丝毫不露,沉默片刻后说道,“长公主殿下怕是也不知道,有我家夫人在赵府镇着,无论哪个,主子或下仆,都不会有事。”

长公主哪能不知?不过说出来唬一唬赵陆离罢了,便是看看他饱受惊吓、涕泗横流的狼狈相也很痛快。然而他似乎已找回曾经的从容睿智,竟丝毫也不入巷。当然这其中亦不乏他对关氏强大的信任。

关氏的确了得,长公主原还担心她受了欺辱,在赵家门前守了片刻,意欲保下这名刚烈女子,哪料周天昂首阔步地进去,却灰溜溜地出来,待她跑去宫中打听才知他竟被关氏狠狠摆了两道,最后磕了头认了错才得以功成身退。

这样的女子先是嫁给软蛋赵陆离,后又被色胚忽纳尔看中,真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亦或好白菜让猪给拱了,暴殄天物!长公主冷哼一声,抬腿就走。忽纳尔不杀此人,她自然也不会动手,堂堂卫国大将军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废物以及一群无辜内眷。

赵陆离见她如此,高悬的心终于缓缓落地。看来夫人已安然保住赵府和家中老小,能娶到夫人果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

长公主刚转出中门,就见太常卿领着一群老弱妇孺走来,正彬彬有礼地冲自己拱手。

她回了一礼,见关素衣穿着一袭曳地长裙,如松如竹且如花似玉地站在一旁,身上既显男子英气又不失女子柔媚,不禁爱得很,忽然伸手捏了捏她娇嫩的脸颊,笑道,“夫人,如今赵陆离那货已是不成了,他若护不住你,你便来长公主府,本殿护你!”

在场所有人都懵了,唯独关素衣拱手道谢,面上既不见愤怒也不见羞涩,态度坦坦荡荡,洒洒潇潇。

长公主更为高兴,一面朗笑一面阔步走远,看那挺拔的背影,竟十分器宇轩昂。

第68章 破镜

关父还是头一回看见作风如此狂放不羁的女子,素来淡定的表情都有些绷不住,纠结许久才朝女儿看去,欲言又止。老夫人亦尴尬不已,一会儿垂头咳嗽,一会儿抬头望天,一会儿又转过脸盯着长公主形似男子的背影猛瞧,直到她消失在转角才吐出一口浊气。

过道里没开天窗,只在墙壁上点了几盏灯烛,一股浓郁的桐油味儿夹杂着血腥气经久不散,令人头晕。关素衣不耐烦在天牢里多待,率先朝前走去,徐徐道,“长公主殿下乃惜花之人,却无磨镜之好,你们大可放心。”

老夫人脸颊涨红,半晌无语,关父紧张地看了看赵纯熙和赵望舒,斥道,“你这孩子浑说什么,还不快进去探望你夫君!”

“娘,什么是磨镜之好?”赵望舒傻不隆东地询问,却被自家姐姐捂住嘴,狠狠瞪了一眼。

关素衣浑身发麻,无论听多少次,还是受不了赵望舒亲热无比又带着转音的这一声“娘”,像上辈子那般叫母亲或关氏不好吗?她勉强扯唇,淡淡道,“就是打磨铜镜的意思。好了,快进去看你爹吧。”在孩子们面前说这种不合时宜的话,的确是她失当,下回定要注意。

“是啊,爹爹还等着咱们呢,快些进去。”赵纯熙连拉带拽地将弟弟拖走。

穿过狭窄而又昏暗的过道,尽头便是开阔的地宫,四面墙壁凿出许多隔间,用铁栅栏围住,每一个隔间都关押着囚犯,或一二人不等,或数十人之多。还未看见爹爹,赵纯熙和赵望舒就先看见了昨日被带走的刘氏、宋氏等人。

她们挤在一所监牢内,皆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本还鲜亮的布料如今已染了斑斑血迹,看来曾被用过刑。宋氏形容最为凄惨,外层的衣裳已被剥除,只穿着一件浴血单衣,奄奄一息地躺在角落,脸颊偏向过道的方向,目中神光已散尽,唯余死气。

哪怕懵懂如赵望舒,只看她一眼也立刻意识到,这人快要魂归地府了。

“熙儿,望舒,你们来啦?快救救外祖母!”看见两个外孙,刘氏连忙扑到牢门边大喊大叫,其余人等亦爬起来磕头,其中隐约还夹杂着叶繁的声音,“熙儿,望舒,我与你们爹爹可是定了亲的,虽未过门,也算半个赵家人,你们不能丢下我不管啊!老夫人,婆婆,您快救救我吧,日后我定然好生伺候尘光,好生照顾两个孩子,我给你们当牛做马还不成吗……”

哭泣声、哀求声、咒骂声,响成一片,仿若鬼哭狼嚎,魔音穿耳,把姐弟俩吓个半死,不由缩进角落里瑟瑟发抖。关素衣目不斜视地走过,淡道,“自作孽不可活,一拉一踩已经两清,从此叶、赵两家再无瓜葛,只管进去看你们爹爹。”

两人像吃了定心丸,连忙坠在继母身后,模仿她的样子直视前方,从容走过,终于在最深处的监牢里看见了父亲。

赵陆离早已听见此起彼伏的求救声,心知定是家人来探望自己,已站在门边引颈眺望。他万没料到叶老爷除了帝师弹劾的三十二条罪状外,另犯大小罪孽无数,且还牵扯前朝皇子与薛贼,又暗中谋夺皇室宝藏,当真是欲壑难填,胆大包天。

前往廷尉府自首之后他才听说这些事,当即就惊出一身冷汗,又闻带队搜寻藏宝图的将领乃周天,越发感到绝望。原只是为“亡妻”母族尽一份心力,却不想竟把横殃飞祸带给家人,倘若他们出了丝毫纰漏,他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既当不了好夫君,亦做不了孝顺儿子,更不是合格的父亲,他还活着干什么?不如一头碰死在牢里!

索性慌乱中他想到了过门没多久的新夫人,想到她那铮铮傲骨与凛然正气,不免精神大振。是了,夫人早就分了府的,还说要另辟一侧正门,另挂一块牌匾,如此,赵家的命数就不是系在他一人身上,还挂了二弟的名号。镇北侯垮了,二弟还是堂堂征北将军,周天怎么着也得给他几分薄面。

原来分府不仅是为了撇清叶家人,还为了避免有可能招致的灾祸。她那时不就警告过他吗,说叶家女眷也有可能涉入案情,让他赶紧把人送走。但他却一意孤行,最终连累了家中老小。

他怎能如此糊涂?若是没有夫人,恐怕把所有亲族都害死了!

庆幸间,关素衣已领着一群人走到近前,他连忙抹了抹通红的眼角,哑声道,“夫人,你来了。”看见老夫人和关父,连忙弯腰作揖,“儿子见过母亲,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关父上下扫他一眼,没好气地道,“皇上只让你协助查案,并非收监,然你早年闯了大祸,招来许多宿世仇怨,有人故意扣着你施刑,我上下打点也未能完全开脱,也是无法。你自己造的孽,心里应当有数,且安生待在此处,等案件了结,他们便会放你出去。”

赵陆离羞愧拱手,“劳岳父大人替小婿周全,小婿拜谢,日后定当悔罪自新,弃恶从善。小婿罪孽深重,这镇北侯的爵位原就不该得,荣华富贵也不该享,而今身陷囹圄,受了重刑,反倒自赎一二。人活于世,来也干干净净,去也干干净净,然我行差踏错,血腥满手,落得今日下场心中倒也无怨,却有悔,有愧,悔不善待夫人,愧不照全族亲,待出了监牢,当舍过往,惜今朝,盼来日,把赵家重新撑起来。还望岳父大人替小婿做个见证。”

关父欣慰道,“你若真能改过,也不枉依依里外操持,担惊受怕一场。日后我便看着你如何表现,倘若再犯浑,我关家头一个不饶你。好了,你们一家人难得团聚,便抓紧时间说会儿话吧,我稍后有事要办,不得不先行一步。老夫人请。”他彬彬有礼地冲老夫人作揖。

老夫人忙还了一礼,口中不断道谢,直把人送到走廊尽头才一面擦拭眼泪一面走回来。遇见叶蓁,儿子倒霉了半辈子,娶了素衣,却真是否极泰来,苍天开眼啊!

赵陆离极想去拉夫人双手,瞥见自己脏污的指尖又退怯了,羞愧不已地道,“昨日周天抄捡赵府,夫人没受惊吧?夫人字字句句皆是金玉良言,只恨我闭耳塞听,一意孤行,差点害了你们。我有罪!”

关素衣还未开口,赵纯熙和赵望舒已双双挤到牢门边,伸手去抱他,哭道,“爹爹,错不在您,都是叶家人不好。您不知道,他们真狠,想让咱家替浩哥儿填坑……”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昨日种种交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