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元帝绝不会让宦官担当要职,把身边也弄得危机四伏,于是摇头继续苦思。

关父已略有章程,却不便自己提出。他出任太常之前是夫子,最善于举例发凡,循循善诱,让弟子学会独立思考、判断,然后解决,而不是什么都面面俱到地为他们做好。如此,诸人非但无法成材,还会日渐堕落。

而圣元帝这位弟子则更为特殊。你为他想得多,做得多,他未必会感激你,反倒有可能心存间隙,暗中防备。最好的办法是引导他往正确的方向走,让他自己意识到该如何掌舵。待目标达成,他龙心大悦、自信不疑,别人也就安全无虞。

两人均在思索对策,只不过一个还处于蒙昧,一个已胸有成竹。恰在此时,一名长相毫不起眼的内侍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双手奉上一封密函,说是边关寄来的。

圣元帝接过密函,歉然道,“太常稍坐,朕去去就来。”

关父不敢耽误军情,只让皇上自去处理不提。

入了偏殿,圣元帝拆开信封细细看完,不免长舒口气。夫人竟与赵陆离分府别居了?好,不愧为傲骨铮铮的关氏女,当做决断时毫不含糊,一下就切中要害。即便赵陆离已有悔意,怕也晚了吧?

分府这一招真是妙啊,凭赵陆离做下的那些事,判一个夺爵也不冤枉。倘若夫人不分府,赵家的那块镶金匾额定然保不住,其下场只会与叶家一样,落得个栋折榱崩。然而东、西两府一分,各自重设正门,“镇北侯”的招牌刚摘下,立马就能挂上“征北将军府”的牌匾,谁敢造次?谁敢落井下石?一家老小也都保住了。

这还不算。西府没有主事,赵老夫人和阮氏又敬服她,她便能大权独揽,恣意行事;而东府削了爵位,减了用度,人心涣散之下只能依附西府,便也听凭她摆布。哪怕赵陆离是她的夫君,本该占据主导,却也奈何不了她分毫。

以后在赵家,她自是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谁挡了路,她也不去对付,只一脚踢开便罢,当真是好犀利的手段,好开阔的格局。

圣元帝将密函反反复复看了多遍,忽然灵光一闪,抚掌大笑。原来管理一个国家竟也可以照搬此道,既然朕玩权术玩不过你们,好,朕干脆不玩了,分权,分部尉,分职能,等人心乱了,党派散了,连丞相也做不了主了,还不得回过头来凭朕决断?夫人真乃贤内助是也!

关父听见皇上舒爽至极的笑声,还当边关传来捷报,正暗自回忆哪处近日频发战事,就见皇上龙行虎步,迎风而来,尚未坐定便道,“依朕看,节制相权可分而化之。”

“哦?怎么分化?”关父眼眸微亮,表情惊讶,显然没料到皇上无需自己提点就能想到这一步。

“非左、中、右之分,而是职权之分。正所谓术业有专攻,丞相不是说让专职部尉处理朝事吗?那便让专职的来,兵、刑、户、工、礼、吏,谁精于此道就掌管此项。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丞相再全知全能,总有不擅长之处,而他手底下那些人虽唯他马首是瞻,但若把丞相的权利摄取一部分,朕以为无人会反对。而丞相恐会抗击,以致朝堂震荡,故朕欲把军权这块单独分出去,重设一个部尉,由朕亲自掌管,以便镇压全境。以前是一个大饼一人吃,其余人等挨饿;现在是一个大饼人人有份,除了原先拿饼那人,谁会往外推?只怕不会推拒,还会争得头破血流。附议的声音渐渐多了,朕倒要看看王丞相能不能顶得住,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皇上本就手握重兵,倘若要单独设立一个专司军务的部尉,定是轻而易举。王丞相没了军权就等于剪除了爪牙的老虎,不足为惧,又有诸人蜂拥而上瓜分相权,琅琊王氏的千年风光恐怕很快就会结束。”关父不禁对皇上刮目相看。

“正是。早前已有左中右三分,那么朕就沿袭旧例,也来一个三分,每一分各有专司,具体如何排布还需帝师、太常和诸位爱卿详谈再定;又把军、政二权分割,各开一府,从此管政不可涉军,掌兵不可摄政,互为掣肘。”圣元帝脑海中已有了新的官僚体制的雏形,而在这个体制之下,皇帝的权利会攀升到顶点。届时他想怎么改革就怎么改革,无人能阻碍他的道路。

当然他一个人的智慧极其有限,还是要多多听取诸位大臣的意见。

关父已对圣元帝的悟性叹为观止。一个蛮夷草寇出身的土皇帝,竟在无人点拨的情况下悟出这般精妙的驭人之道,委实不简单!开天辟地头一位圣君?他还真有这个潜质!

“皇上雄才大略,颖悟绝伦,又宅心仁厚,爱民如子,实乃魏国之幸,苍生之幸。皇上的韬略不但可行,或将成为后世驭下置官之典范。微臣反复思忖,将此法命名为二府三司制,您看如何?至于具体的职权划分,待微臣回去之后写一份奏折,呈给皇上和众位大臣一块儿商讨。”

“二府三司,二府?”圣元帝拊掌赞道,“大善!”末了脸皮悄悄染上一层红晕。太常若是知道分府的主意是他跟夫人学的,也不知会作何反应。罢了罢了,待日后想个办法让夫人和离,再与帝师、太常坦白为好。

夫人的功劳他可不敢独占。

第62章 自首

当关老爷子洗漱干净,换了袍服出来,就见儿子和皇上正相谈甚欢。他坐下略听一会儿,眼眸越来越亮,意欲提点几句,却听殿外传来一道尖利的嗓音,“启禀皇上,镇北侯如今正跪在宣德门前负荆请罪,请皇上示下?”

负荆请罪?算他还没蠢到无可救药的程度。关父挑眉,表情似笑非笑。关老爷子捋了捋胡须,并未发表意见。

圣元帝谈兴正浓,哪里有心思搭理赵陆离,然而人家正经的岳父和岳祖父都在此处,他也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只好摆手道,“宣他入宫。”

赵陆离很快被带入未央宫,身上只穿着一套纯白单衣,背后绑缚着一捆荆棘,利刺扎破皮肤,渗出一点点鲜血,看着十分狼狈。他显然没料到关父和关老爷子也在此处,苍白的面皮不由涨红,随即深深埋头,羞于面对二位。

“罪臣参见皇上,参见帝师大人,参见太常卿大人。”他半跪行礼,嗓音嘶哑。

关老爷子和关父略微点头,脸上既无愤慨,也无谴责,更谈不上失望。这桩婚事他们本就结的不情不愿,如今落到这个地步便也在意料之中,只要他们的依依不吃亏就成。

“起来吧。”圣元帝一面观察帝师和太常的表情,一面敲击桌面问道,“听说你意欲请罪自首?”

“正是。罪臣自知罪孽深重,恶积祸盈,特来宫中具自陈道,以全忠义,以赎己过。”他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帝师和太常,哑声道,“罪臣斗胆,请皇上借一步说话。”

圣元帝略一沉吟,摆手道,“随朕进去吧。烦请帝师与太常稍坐片刻,朕去去就来。”

赵陆离也涨红着脸说道,“尘光失礼了。”

君臣二人先后入了内殿,一个在椅子上坐定,一个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艰涩道,“皇上,叶全勇所犯诸事,您有什么想问的尽可问来,罪臣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圣元帝并没有什么想问的,能撬开的嘴他都撬开了,能查到的隐秘也都尽在掌握,只一点,当年那救驾之恩怎么来的,叶全勇宁死也不肯招,直接咬破毒囊自尽了。而这反倒更表明当年之事有猫腻,倘若能找到切实的证据,他必要叶蓁付出代价。

他是被叶家蒙蔽的人之一,但赵陆离知道的恐怕更少,从他嘴里又能问到什么?至于他帮着叶全勇阻截葛家庄那些灾民的事,早已人证物证俱全,倘若他今天上午不来负荆请罪,禁卫军下午便会去侯府抓人。

“朕与你无话可说。”圣元帝闭上眼,缓缓摇头。

赵陆离苦笑,“万没料到咱们竟会走到这一步。想当年你我在茫茫草原上叩拜苍天,结为异性兄弟,一起征战沙场,互相交托性命,你曾于万军之中将我救下,我也曾连夜奔袭赶去救你,夜晚对坐在篝火前,同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我以为哪怕天地都变了,这份兄弟之情总不会变,却没料我在前方为你拼杀出万世基业,你在后方假死诈敌,奇袭燕京,却连我的妻子都一块儿袭走。”

他越回忆往事,圣元帝的心情便越糟糕,猛然拍碎椅子扶手,斥道,“够了,朕知道你在使苦肉计。你赵陆离终究还是惜命,舍不得死!”

计谋被识破,赵陆离唯有苦笑,“是,罪臣的确在使苦肉计。这世上谁不怕死?更何况我上有老下有小,如今还有了想要弥补并陪伴一生的人,也就更不能扔下他们不管。难道我说的不对?当年我与二王、各方诸侯、薛明瑞在前方缠斗,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牵制住几路大军,否则你焉能顺顺利利打入燕京,俘虏小皇帝,狭天子以令诸侯?而叶家亦待你不薄,不惜捐出全部家产助你征伐,你的兵器、战马、粮草,哪一样不是他们供给?便是看在这些物资的份上,你也不能把事情做的这么绝!”

圣元帝差点控制不住心中暴虐的杀欲。赵陆离什么都不知道,安敢跑到他面前指控?难道他霍圣哲眼光就那么差,连叶蓁那种矫揉造作的女人都能看上?难道他霍圣哲品行就那么卑劣,连兄弟的妻子都能强占?

若非叶蓁曾救过他一命,当他路过赵家庄稍事休整,翌日拔营后却发现赵老侯爷竟在自己行囊里塞了一个大活人,他定会二话不说就把叶蓁丢进荒山野岭自生自灭。他实在理解不了汉人女子的想法,什么叫失了贞洁活不下去?他根本连她一根手指都没碰过,便就这样成了抢夺贞操的色中饿鬼,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

而他非但不能对叶蓁置之不理,还得好吃好喝地供着,以报答当初救命之恩,以留住最后一丝兄弟情义。结果呢?这他娘的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试问他的冤屈与不平该向谁诉?他的愤怒与不甘该如何宣泄?更何况叶蓁竟还联合赵陆离截走了本该属于他的皇后!究竟是谁夺走了谁的妻子?又是谁亏欠了谁?

圣元帝默默回忆往昔,并不觉得自己有一丝一毫愧对之处,胸中反而涌出无尽的酸楚与苦痛。他就这样与夫人失之交臂,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他触及不到的地方受尽折辱,而这夫妻俩倒好,一个欺骗利用他多年,一个糟践了他心中的明珠,如今说悔改便想悔改,说弥补便想弥补,说不丢开就不丢开,他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

有啊,怎么没有?这资格不正是你给的吗?明知叶蓁插了一手还颁发赐婚圣旨,将原该属于自己的,最珍贵最美好的宝物拱手相让。这桩事情不但叶蓁办得漂亮,霍圣哲你也活该沦落至此!

圣元帝急怒攻心,竟扶着额头低低笑起来,片刻,笑声里竟掺杂了几丝破碎与颓丧,仿佛在哭泣一般。但他很快就敛了笑,面无表情地看向赵陆离,沉声开口,“既然你要提当年,那么朕便与你好好算清楚。你的确牵制了各路大军,为朕奇袭燕京博得了足够时间,然你忘没忘记韩城是如何失守的?那几十万将士和百姓是如何死亡的?朕的皇姐又是如何万箭穿心,差点身死?你以为你那些显赫战功就能把过往的一切抵消吗?朕的确有失当之处,然而朕从未愧对过百姓,愧对过同袍,愧对过苍天大地!”

赵陆离在他一字字一句句地敲打下终于弯折了脊背,羞愧不堪地埋头。韩城失守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他原本不是那种为了儿女私情就一蹶不振的懦夫,然韩城被屠尽后他便知道,自己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为了忘却那滔天罪孽,他只能糊涂度日,只能将全部心神转移到“亡妻”身上,仿佛他一脑门钻进去,就可以把自己当做受害者,然后安安心心睡个好觉。但事实上,他从未有一天睡着过,从未有一天忘却那血流成河的惨状。

于是他不停放纵自己,便又造下许多罪孽。人真的不能犯错,因为一步错往往意味着步步错,而后终至灭顶。

他萎顿下去,泪珠无声无息涌出眼眶。

圣元帝冷冷瞥他一眼,继续道,“再说叶家。若是没有朕的保护,他能带着大批物资在战火中来去?能大发国难财而不被各方势力诛灭?他的所有财富乃至于身家性命,都是朕赐予的,朕将它收回来有何不可?你别告诉朕叶家是无辜的。”

叶家并不无辜,所以赵陆离无言以对。拿感情说事显然已不能打动皇上丝毫,他已经尽力,便听天由命吧。

这样想着,赵陆离闭上双眼,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看着他漆黑的发顶,消瘦的脊背,圣元帝耳边似乎又响起那首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到底同袍一场,共过患难,罢了,罢了……

“朕本可以治你死罪,然看在当年的情分上便宽宥一次,你这便除了冠冕与朝服,自去廷尉府陈述罪状,协同办案,待此间事了,当捋夺爵位贬为庶民。你可服气?”

“罪臣心服口服!谢皇上开恩。”赵陆离再三叩首。

圣元帝心里郁气未消,本想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再道破自己对叶蓁的怀疑,但略一思量又隐去不提。赵陆离若是彻底对叶蓁失望,那他总有一天会看见夫人的好处,从而泥足深陷。不,他现在就已经意识到夫人的不凡,且生了悔意。

虽然赵家已分为东、西二府,却只一墙之隔,他与夫人的距离无论如何都比自己近,而他俩更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天长日久,说不定夫人看在他诚意十足、表现上佳的份上还会原谅他,重新回到东府过日子。

届时,自己就连肖想也不能了。圣元帝懊恼起来,极想收回前言,将赵陆离押去天牢关一辈子。

赵陆离后颈微微发凉,许久不闻“平身”二字,不由抬头去看,却发现皇上正用杀气腾腾的目光盯视自己,仿佛自己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那些询问叶婕妤如何的话顿时咽下去,再也不敢开口。

第63章 抄

君臣二人从内殿出来,赵陆离已换了一身干净袍服,快步走到关老爷子和关父跟前跪下。

“小婿已认罪伏法,而今便去廷尉府协助调查叶全勇一案,且还削了爵位,贬为庶民,实是自作自受。然牵连素衣跟着小婿受此大难,心里跼蹐不安,愧悔无地,特向岳祖父,岳父大人请罪。小婿糊涂,每有失当、失察、失言之处,令素衣伤心难过,日后定然多多弥补,好好待她,若再重蹈覆辙,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关老爷子和关父对视一眼,摆手道,“起来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还望你说到做到。人在就好,没了爵位亦无所谓,只愿你迷途知返,忘却过去,好生怜取眼前人。”

“小婿明白,谢岳祖父、岳父大人教诲!”赵陆离一连三叩首,这才红着眼眶去了。

圣元帝坐在一旁冷眼看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他从不以为赵陆离没了爵位,关家人就会看不起他,进而要求和离;也从不以为哪怕他有心悔改,关家人也不愿给他一丝机会。

关家人刚硬,忠烈,看似决绝,实际上总会给人留一线生机,这便是他们的仁义。关家人爱才却不爱财,金银珠玉、高官厚禄,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取之有道,失之泰然。赵陆离能娶到他家的女儿,即便落魄到这等地步,日后只要他说到做到,诚心对待,照样能消去芥蒂,和美度日。

所以说夫人是个宝贝,谁娶到她谁知道。似赵陆离这样的糊涂虫不也被她撼醒了吗?不,他哪里是糊涂虫,不过装糊涂罢了。待他意识到夫人有多么难能可贵,哪怕对叶蓁一往情深,也会慢慢醒转,慢慢遗忘,而后全身心地投入当下。

圣元帝毫不怀疑夫人有那个魅力,只要她愿意,她能征服世上任何一位男子。

想的越多,圣元帝心里的恐惧和不安就越沉,不由抬眼看了看帝师和太常。二人已站起身行礼告辞,并未流露出丝毫请旨和离的意愿,待他们走远,圣元帝才红着眼珠骂了一句“混账”。

那又低又哑的嗓音里充斥着恨意与不甘,还有浓浓的自我厌弃。

白福吓了一跳,想不明白皇上这是在生谁的气,帝师和太常大人没惹到他吧?

事实上,圣元帝既恨叶蓁和赵陆离,也恨自己,这一句混账,骂自己的分量反倒更重一些。他极想主动提出让夫人和离,然赐婚的是自己,要求和离的也是自己,在帝师和太常心中,怕是会将他想成那等毫不体恤臣子,将臣子之女的终身幸福当成儿戏的昏聩君主。

于是自己不能提;夫人如今过得自在,无所谓提不提;帝师和太常有容人之量,亦不愿提;而尝到夫人好处的赵陆离就更不会提了。他那个乱糟糟的家若是没了夫人镇着,怕是一夕之间就会分崩离析。

仿佛野兽主动跳下陷阱,走入囚笼,把自己困死一方,绝了生路。圣元帝脑子里一团乱,脾气亦有全面爆发的倾向。然而他除了忍耐,似乎没有别的办法,忍到心头泣血也得忍。

“混账东西!”无奈之下,他只能狠狠咒骂,按捺于心。

白福不知皇上骂的是谁,然观他阴沉无比的面色,定是遇见难以解决之事,便也不敢招他的眼,默默走到角落站定。少顷,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听见皇上隐约呢喃一句,“想让你清醒的时候你糊涂,想让你糊涂,你偏偏明白了!朕与你夫妻二人难道有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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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赵陆离背着荆条去了宫里,赵家人和叶府家眷便都伸长脖子盼他平安归来,然而等了整整一上午也不见动静,便都失望归返,正准备略用些午膳,忽听前门传来吵嚷的声音,然后就是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少顷,一名仆妇扯着嗓子喊道,“杀人啦!官兵杀人啦!”

官兵?饱受牢狱之灾的叶家人对这两个字眼极其敏感,连忙锁死房门躲起来,反倒是赵家人没有防备,被一群侍卫打伤不少,哭声、喊声、骂声、惊叫声不绝于耳,其间还夹杂着打砸东西的巨响。

赵纯熙护着弟弟躲进书房,惶惶不安地吩咐,“荷香,你去看看前门发生何事。”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她立刻就想起叶府抄家那天似乎也是如此。难道爹爹回不来了?难道侯府也步了后尘?

她反复告诫自己要镇定,莫多想,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汩汩往外冒。赵望舒亦吓得魂飞魄散,搂紧她一只胳膊,颤声道,“姐姐我怕!”

“莫怕,爹爹很快就回来,咱家不会有事的。”这些话,赵纯熙自己都不相信,更何况别人。

荷香胆战心惊地跑去前院,远远就看见几名侍卫拿着长戟将写着“镇北侯府”四字的匾额戳下,摔成两半,又有一人穿着血红色的官袍与银色铠甲,似乎品级不低,正狞笑着将裂开的匾额踩成碎块,目中满是仇恨。

她倒抽一口凉气,连忙跑回去禀报,慌乱中听见那人厉声叫嚣道,“把叶家人全部抓起来审,一个一个审,切莫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果然又被夫人说中,连叶家女眷亦有涉及叶全勇一案,把这些罗刹引来了!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书房,将所见所闻如实陈述,末了提点道,“小姐,这么大的事儿,您还不赶紧去找夫人?如今唯她能镇得住这等糟乱局面。”

“对对对,去找母亲,她定有办法。”赵纯熙正六神无主,猛然听见“夫人”二字,便似黑暗中降下一柱光明,令她整个人都亮堂了。她牵着弟弟朝西边狂奔,左躲右藏,便又看见叶家人被一个一个逮住,捆绑起来押跪在空地中,官差脸上带着淫邪的笑容去摸索她们全身,把衣领、腰带、甚至肚兜等物都扯开,房中亦被翻得乱七八糟。

当然也有侯府仆妇被错认误抓,亦同样受了折辱,却怎么辩解也无人肯信,只能哀哀哭泣,不断磕头。

倘若自己也被抓去,遭受这等摧残,岂非生不如死?赵纯熙心脏狂跳,口舌发干,借嶙峋假山的掩护和地形熟悉之便利,终于险而又险地抵达正房。官差似乎得了吩咐,并不敢靠近此处,远远看见廊下的金子和明兰就绕开,连呼喝声也压低不少。

赵纯熙趁他们转身之际从假山后头冲出来,披头散发,形容狼狈。

“哟,哪儿来的小疯子?”金子抬手将她拦住,戏谑道。

“金子姐姐,求你进去禀报一声,就说府里遭了大难,求母亲救命!”赵纯熙泪珠连连,表情惶恐,委实受了不小惊吓,见金子无动于衷,又道,“那些官兵见人就抓,见人就打,又把女眷拉出去搜身,衣裳都脱了……”

她话未说完,房门便应声而开,关素衣缓缓走出来,一面用帕子擦拭指尖的墨迹,一面沉声道,“走吧,过去看看。老夫人和弟妹那里有无被打扰?”

“回夫人,并未被打扰。奴婢已与官差们交代清楚了,叶家人只住东头,咱们西院一个没有。”金子欠身回禀。

只交代一声就不查了?关素衣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继续朝闹哄哄的地方走,又命几个丫鬟婆子去拦住老夫人和阮氏,免得她们受惊吓。

明兰有些害怕,低声劝道,“小姐,前边乱的很,您还是别去了吧,免得被哪个不长眼的冲撞。叶家人那般折辱您,您还管他们干嘛?”

关素衣淡声道,“一码归一码。我与叶家宿怨暂且搁置不提,那些官兵这般对待弱女子便是不义。我此去非为施恩,非为图报,单为那些女子的尊严和免于无辜者受到牵连。”

明兰想了想,羞愧地低下头去。金子亦深深垂首,眸底不时闪现崇拜、敬仰、叹服等情绪。直至现在,她才终于明白主子为何对夫人神魂颠倒,欲罢不能。她的思想、眼界、胸襟,比之男子还要开阔。她看上去那般柔弱,内里却刚强无比,更有一颗不染尘俗的心。她的所作所为,当得起“问心无愧”四字。

赵纯熙和赵望舒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并不高大也不强壮的背影,不知何故竟觉安心无比。原来这就是“母亲”的含义,犯错的时候有人矫正;迷茫的时候有人指引;无助的时候有人依靠。她虽然大不了他们多少,却能独自扛起这个家,对侯府已是仁至义尽。

少顷,一行人入了前院,便见一位浑身戾气的武将正斜倚在一张软榻里,双脚摆放在一名跪伏于地的叶家儿郎背上,态度十分猖狂。又有一名小黄门拿着檄文唱念,大意是叶全勇当年助前朝余孽偷偷救走一名皇子送去给薛贼,以交换前朝皇室宝藏。而今那藏宝图便在叶家人手里,只要他们交出来便可免了死罪,不交就诛九族。又因镇北侯助纣为孽,残害百姓,已捋夺爵位贬为庶民,正关押在天牢中待审。

赵纯熙认真听完,不免眼前一黑,心里疯狂呐喊——外祖父,您果然是被自己的贪婪害死的,竟连前朝皇子也敢沾手!您做您的孽,为何还要拉我爹爹下水?叶家落得今日下场,当真一点儿也不冤枉!

第64章 查案

关素衣从未见过这等要钱不要命的玩意儿,明知那是前朝皇子,送去给薛家军足够他们以正统之名占去中原半壁江山,竟就这么答应了。难道叶家赚的钱还少吗?他们的贪婪简直永无止境!

索性那皇子养尊处优惯了,在前往蜀州的路上染了重病一命呜呼,薛明瑞狭天子以令诸侯的计划才没成功,否则也不知如今替皇上卖命那些世家巨族会偏向谁,毕竟他们最看重血统和正统。

关素衣知道今天若不把藏宝图找出来,此事绝无法善了,更何况这位带队的将领她认识,乃新近上任的中郎将周天,其兄长在韩城一战中惨死,可说与赵陆离仇深似海,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手刃镇北侯,只可惜上辈子未能实现,这辈子还需努力。

他是圣元帝手底下最得力的鹰犬之一,指哪儿打哪儿,绝不含糊,却又与秦凌云那等有底线的人不同,手段极其毒辣,为人乖戾无比。落在他手上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没有第二条路。

今日皇上把他派来处置叶府家眷,可见已忍到极致,就快爆发。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这话绝不是说着玩儿的。

关素衣心中凛然,面上却丝毫不惧,走上前冲周天拱手淡道,“周将军,您办您的差,按理来说本夫人不便插手。然被判斩刑的死囚临终前都能吃一顿饱饭,得一分怜悯,您如此对待这些弱女子,是否有违道义?您要抓人可以,要搜人也可以,还请派几个女衙役来,免于她们受辱。”

周天压根没把镇北侯府看在眼里,又因与赵陆离结了死仇,自是想怎么整治就怎么整治,想怎么糟践就怎么糟践,唯独这位关夫人,他却一根头发丝儿也不能碰,只因御前领命时皇上曾刻意嘱咐过,切莫搅扰夫人分毫,倘若她受了丁点惊吓便要拿他是问。

周天原以为在这种情况下,关夫人定然不敢踏出房门,却没料她不但来了,还意图多管闲事,心里不免涌上戾气。他眯了眯眼,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还礼道,“夫人,您自己都说不便插手刑律,那就躲远些为好。牝鸡司晨有违常理,您觉得然否?”

“牝鸡司晨?”关素衣略一抬手,金子便搬来一把椅子让她落座。

“既然中郎将要与我说理,我便与你好好掰扯。此处乃赵府,我乃赵家主母,你打上我的家门,欺辱我的儿女与下仆,难道还不准我站出来为他们张目?那我还当什么赵家宗妇,一品诰命?”她似想起什么,去看那小黄门,“我差点忘了问,皇上可在檄文里说要捋夺我头上的诰命,同样贬为庶人?”

小黄门惶恐摇头,连忙从袖口里抽出另一张檄文,朗声唱念,大意是虽然镇北侯罪孽深重,然夫人于国尽忠,于家尽事,奉扬仁风,肃雍德茂,堪为宗妇之典范,命妇之表率,特保留品级以示圣恩。

“谢皇上隆恩。”关素衣冲皇城方向拜了三拜,诘问道,“周将军,试问本夫人现在可有资格庇护我的家人与下仆?”

周天没好气地冷哼,“把赵府的人都放了!”随即狞笑,“夫人也不要以为万事大吉。倘若今天叶家人不肯把藏宝图交出来,不但他们要诛九族,为防犯妇把图藏在你处,我等便是挖地三尺也要将它掘出。这些亭台楼阁、雕梁画柱、珍贵古董,还有你全家老小的性命,怕是都保不住了。”

果然打算公报私仇吗?关素衣挑眉,心知周天必不会轻易放过赵府,一面让明兰给诸位女眷裹上披风,束好腰带,一面徐徐开口,“叶老夫人,想必您已经听见了吧?还不快把图纸交出去换你叶氏全族的性命?”

赵纯熙和赵望舒也表情焦虑地看着她,目中隐有催促之意。他们不知何时已躲到关素衣身后,一人搭了一只手在她椅背上,仿佛这样才能感到一丝安全。当关素衣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赵家主母,庇护儿女与下仆乃她的职责时,他们险些落泪。“母亲”二字原来可以这般厚重,这般光辉,让所有恐惧沉淀,把所有阴霾驱散。有母亲在真好。

刘氏急赤白脸地道,“什么藏宝图,我真的不知道啊!我若是有早就交出去了,哪会等到现在?”

“那就对不住了,”周天站起身下令,“把所有人,所有物品,所有房间都搜一遍,若是还搜不到,那便每隔一刻钟杀一个人,杀到他们肯说实话为止。让本官想想先从谁下手。”

他慢慢在惊恐不已的人群中踱步,忽然指着被奶娘抱在怀里的一名婴儿说道,“就他吧。这是叶府哪位的子嗣?”

四媳唐氏吓哭了,拼命在侍卫手底下挣扎,“求您别杀我的女儿,她才三个月大啊!大人求求您了!婆母,您快交了藏宝图吧,难道咱们一家人的性命比钱财还重要?婆母!”

刘氏汗出如浆,脸白如纸,双手揪着衣襟喊道,“我真的没有藏宝图,我连听都没听老爷提起过!真的,将军大人您相信我吧,哪里有人爱财如命到这个地步,我又不是傻子!”

周天无动于衷,只用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眸扫视众人。关素衣也未站出来阻止,越是在这种危急时刻越能看出一个人深埋在心底的秘密,如果观察足够仔细,总能抓住端倪。

周天显然就深谙此道,走了一圈后将尚在襁褓中的长媳宋氏的儿子提起来,悬在荷花池上方,徐徐开口,“还不肯交?”

本就格外慌乱的宋氏终于熬不住了,连连呐喊,“我交,我交,求将军饶了我儿!他可是长房的独苗啊!”

刘氏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大儿媳妇,竟不知如此重要的东西,夫君怎会越过自己交到她手里?但此时并非探究或嫉恨的时候,宋氏已撕开裙摆,将一卷羊皮纸从夹缝中取出,双手呈给周天,继而满怀祈求地看着他手里的孩子。

周天随手将孩子丢弃,摊开羊皮纸查看。宋氏手忙脚乱地接住,脸颊贴在儿子脸颊上,后怕不已地哭起来,又探手去摸襁褓内侧,看他有没有受惊吓,是否出了汗,会不会吹风染病,末了把他的手臂从襁褓里取出,置于唇边亲吻,又极其小心地放回去,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令人动容。

但叶家那些遭受了侮辱的女眷却将她恨入骨髓,分明一早就能交出来,缘何到了这个地步才肯招供?难道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唯她儿子的命才是命?叶家的确男丁不丰,她的儿子的确是长房独苗,却焉能与全族人的生死存亡相比?宋氏简直自私透顶!

宋氏握紧儿子戴着银镯子的小手,悄悄挪远些,以避开众人仇恨的目光。她舔了舔唇,嗫嚅道,“将军,图纸已经上缴,您可以放过我们了吧?”

关素衣挑眉微笑,目光却是冷的。

周天亦冷笑起来,诘问道,“你当本官是傻子不成?未验明藏宝图是真是假前,叶家人一个也不许走,都给本官抓起来,押入天牢!”

叶家人又是一阵哭天抢地,把个赵府闹得沸反盈天。宋氏愣了愣,继而抱紧怀里的孩子,似乎觉得不妥又把他塞给奶娘,哀求道,“大人,我自愿随您走,但求您放过我的孩子。他才五个月大,身体孱弱,倘若入了牢房,染了阴晦潮气,怕是会撑不住!他只那么一丁点,说也不会说,走也不会走,只能听凭摆布,碍不着您什么,更牵涉不到案情。求将军开开恩,放他在赵家寄养!我给将军大人磕头了!”

话落她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见周天还是那副冷面肃容,转而去跪关素衣,哭道,“夫人,您最是大仁大义,还请看在稚子无辜的份上保他一命!来世我定然当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其余几位母亲也都抱着孩子跪下,哭泣声此起彼伏。

关素衣露出动容的神色,伸手接过孩子,徐徐道,“好,这些孩子我接了,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

宋氏抬眼去看儿子,目光眷恋地划过他的脸庞,最终停留在他露出的手腕上,似乎怕他冷到,忙给塞回去,哽咽道,“求夫人好好抚养他长大,来日让他离开燕京,再不要回转。夫人怕是不懂得照顾幼童,还请您收留他的奶母,给她一口饭吃。她是我家忠仆,定会好好照顾孩子,免去夫人许多烦扰。”

关素衣若有所思地瞥那奶母一眼,点头应允,“你安心走吧,我自会安顿好他们。”转而去看周天,“将军,这些孩子便暂时留在赵府,于您应当无碍吧?”

“夫人不嫌麻烦便接着吧。”周天冷哼一声,押了犯人就走,却听后边传来破空之声,忙反射性地抓住,摊掌一看竟是一只小儿戴的银镯子,不由大感困惑。

宋氏看清那物,脸色顿时发白。

“把你要找的东西也一并带走吧。叶家果然擅长这些鬼蜮伎俩,把孩子和奶母托付给我,趁将军手里的藏宝图尚辨不出真假时便可从戒备松散的赵府逃离,自谋生路。来日孩子稍大便取出宝藏,重振门楣。为了保住这根独苗竟让赵氏全族给叶家陪葬,果然是大魏国第一好亲家,情深义厚,感天动地!想来叶全勇早就安排好了后路?孩子若要出京,定会有人接应,而他既拿了前朝宝藏,应是薛贼无疑?周将军,循着这条线索深查,您立功的大好机会便到了。”关素衣把孩子交给金子,一面拍抚裙摆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一面慢条斯理地揭破。

所有人都看着她,一时间竟跟不上她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