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福不敢随意插话,只能干巴巴地赔笑,而后跟随陛下前往长乐宫。那是太后的居所,自从登基后,皇上便再也未曾踏足,虽碍于儒学对孝道的看重,母子俩还维持着平和的假象,但深宫中人谁不知晓,太后对皇上恨入骨髓,皇上对太后亦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怎么来了?”太后身边环绕着许多幼童,皆为大皇子、三皇子、六皇子的遗孤。至于三位皇子是如何死的,还得问问圣元帝腰间的佩刀。他们皆为太后骨血,原本最有希望得登大宝,结果却让这罗刹恶鬼一刀斩了,心中怨恨之深可想而知。

她将老六的幼子抱进怀里轻轻拍抚,斥道,“来之前先让人通禀一声,莫吓着孩子。你是个什么东西,难道自己不清楚吗?”

“通禀?这魏国的天下是朕打下的,宫殿是朕占领的,龙椅是朕坐着的,你们都是朕的附庸,只能靠朕施舍活命,朕来来去去,何须向你通禀?若非朕选择了儒学治国,不得不遵守汉人所谓的‘孝道’,而你又是朕名义上的母亲,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问别人是什么东西之前,先垂头看看自己吧!”圣元帝不紧不慢地踏入内殿。

太后惊怒之下隐隐觉得不妙。当关氏剖腹取子的消息传入宫中,她便开始寝食难安,唯恐圣元帝发现些什么。那幅画是她掌控对方,乃至于杀死对方的唯一利器,若是被戳穿了,看破了,她的处境将变得十分艰险,而诸位皇孙更没有活命的可能。

孝不孝顺都是别人说的,身为皇帝,又牢牢把控着整座禁宫,他想做些漂亮的表面功夫并不难;相应的,要暗中除掉她也是轻而易举。她死了,几位皇孙算什么?还不随意被人糟践?尤其忽纳尔还是那等记仇的性子。

太后想了很多,脸色也就越显苍白,几名皇孙被她宠溺太过,性情乖僻,竟指着圣元帝骂起来,“恶鬼滚开,不要脏了皇祖母的地界。来人啊,快把他赶走,他是恶鬼,身上全是晦气,谁沾了都要霉的!”

当然也有胆小怯弱的,这会儿已扑到太后怀里哭起来,口中也是恶鬼、罗刹地喊个不停。可见平日里,太后没少跟他们讲述这位皇叔的“传奇身世”。

圣元帝以往若是碰见这等场面,总是自发避开,今天却静静坐在上首,表情不辨喜怒。他此前之所以容忍这些人,一是担心自己没有子嗣,想找一个不那么讨厌的孩子过继膝下;二也是为了留着他们折磨自己,好赎清身上的罪孽。

但现在,他们是死是活,说什么做什么,与他有何干系?全他娘的见鬼去吧!

思及此,他也懒得与太后废话,指着白福手里的东西,徐徐开口,“多谢太后把这幅圣母护子图送给朕,叫朕明白朕的母亲是何等英勇刚烈,爱子如命。待时机成熟,朕要向天下人昭告她的存在,并且为她做九九八十一天法事。这么些年,她伴随朕左右,处处庇佑朕,叫朕逢凶化吉,如今朕已坐拥天下,她也该心满意足地投胎去了。太后,有些人生几个儿子便死几个儿子,护也护不住;有些人只生一个,还被千般利用,万般残害,却平平安安地长大。你道这是为何?因为行德之人自有天佑,作恶之人自有天收。”

他接过画作,万分珍惜地抚摸,叹道,“朕要追封母亲为太后,命朝臣拟定荣耀无比的谥号,不叫她的尊贵与显赫被别人夺去。太后,你可千万要保重身体,朕政务繁忙,怕是没有空闲操持你的葬礼。”话落不等太后反应便甩袖而去。

几名小皇孙跟在他后面辱骂,还拿起小弓箭试图袭击,却被宫娥急忙扑倒,死死拦住。皇上方才那些话已经够明白了,他要认回自己的母亲,为她正名,而太后的尊荣必被夺取。待她死后,莫说加封谥号,隆重下葬,能不能入皇陵都得两说。

太后除了这座形同囚笼的长乐宫,怕是什么都没有了,哪还能护住几位小皇孙?从此以后,宫中上下都得学会夹着尾巴做人!

回到御书房,圣元帝痛痛快快地吐出一口气,摆手道,“把叶蓁送回去。赵陆离等了这么些年,也该得偿所愿了。”

第98章 两妻

既已严辞拒绝圣元帝,关素衣也就暂时将之放下,专心操办阮氏葬礼。她从始至终都没打算告知家人,免得祖父和父亲担心,真闹到君臣反目,血溅朝堂的地步,她还重生回来作甚?又祸害家里一次?果真到了拒无可拒的那一天,从了便从了,祖父和父亲若觉颜面无光还能辞官回乡,继续开书院,总好过全家赴死。

这一世,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守护家人,而非家人再次被她连累,结局惨淡。强极则辱,慧极必伤的道理,她比任何人都明白,是以,必要的时候还得学会忍辱负重,能屈能伸。

抛开杂念后自是一夜无梦,翌日天光未亮,她就张罗着给孩子们做早膳。赵纯熙和赵望舒的确懂事很多,去哪儿都带着木沐,得空就来看小怀恩,眉宇间慢慢有了坚毅之色。

木沐年纪虽小,却什么都看得明白,这些天一直不爱说话,但每每张嘴,必是一句带着哭腔的“我要二婶”。他知道二婶永远不会回来了,心里哀伤,却无法用贴切的语言表达。

关素衣心疼极了,将他揽进怀里拍抚一会儿,又将他放在膝上亲自喂饭,总算让他多吃了两口。少顷,金子抱着嚎啕大哭的小怀恩入内,焦急道,“夫人,二少爷闹瞌睡,非得您来摇,咱们已经换了一圈人,摇了两刻钟,他还在哭,小脸都哭红了!您看这可怜样儿!”

因赵怀恩未出生母亲就死了,关素衣难免多怜惜一些,得空就抱在怀里又拍又摇,竟让他染上一个坏毛病,瞌睡来了非得伯母抱着摇晃,否则绝不合眼。他还生了一副狗鼻子,不是伯母桂香味的怀抱,谁来也不买账。

金子亲手将他剖出,自是当成心肝宝贝一样疼,舍弃军户,退出暗部,一是为了夫人,二也是为了孩子。虽然知道夫人近日很忙碌,却也不忍心小怀恩总不入睡,只好硬着头皮跑来求助。

关素衣也不嫌累,将调羹交给木沐,柔声道,“你自个儿吃饭,娘得腾出一只手抱弟弟。弟弟刚吃饱,正看着你呢,你可不能输给他,要多吃两碗给他看。二婶不在,将来弟弟就要靠你照顾了。”

本还有些意志消沉的木沐立刻端起碗,奶声奶气道,“娘,你抱弟弟,我吃饭。二婶照顾我,我照顾弟弟。”

“好乖。”关素衣压下眼中泪光,伸手把小怀恩抱过来。

赵陆离扶着母亲进门时,就见妻子一手搂着木沐,一手抱着侄儿,左边坐着女儿,右边偎着儿子,当真是众星拱月。但她八月也才刚满十九,既要照顾这么多孩子,又要里外操持,孝敬婆母,前堂来了女宾,还得靠她一人应付,哪怕是铁打的,这会儿也该受不住了,她却脊背挺直,眼神炯烁,面上只有坚毅,不显颓靡,令旁人备受鼓舞,精神振奋。

赵陆离心头阴云顿时消散,扶母亲坐定后便去接侄儿,低声道,“我来抱吧,你先用膳,用完了咱们再换。”

关素衣轻轻摇头,“刚睡着,换手的时候将他吵醒就麻烦了。等他睡沉了我就把他放回摇篮里,你和老夫人先吃吧,不用管我。”

“娘我喂你吃。”赵纯熙夹了一个素菜蒸饺递到继母嘴边,神态未显讨好或算计,全是满满的孺慕。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关素衣真心教导,她自然也真心孝顺,大半年相处下来,虽没有血缘,感情已十分和睦。

“我也喂娘。娘喜欢吃千层糕。”等关素衣吃完蒸饺,赵望舒也掰了一小块糕点递过去。

“娘最喜欢吃馒头。”木沐不甘人后,拿了一个巨大的馒头往义母嘴里塞。

关素衣不想拂了孩子们的好意,飞快嚼完嘴里的东西,把馒头叼住。

老夫人看见如此温馨动人的场面,脸上的哀痛之色淡去不少,一面夸赞孩子们长大了,懂事了,一面伸出手把儿媳妇嘴里的馒头拿过来,省得她噎着。赵陆离倒了一杯热茶,慢慢喂进夫人嘴里,眼角眉梢全是温柔笑意。

孩子们吃饱了便回去换丧服,关素衣把睡熟的小怀恩交给金子,这才拿起碗筷用膳。

赵陆离让人重新热了几道早点,坐在一旁相陪,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忐忑不安地试探道,“看见小怀恩,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若是夫人也给我生一个孩子,会是何等可爱模样?不拘男孩、女孩,只要捡到夫人一半,将来必定不凡。”

关素衣眼也不眨地道,“家里有这么多孩子已经够了,再来几个我可消受不起。”

“哪里能够?都说多子多福,夫人还如此年轻,再给我生十七八个也不嫌多。”

关素衣压下满心不适,敷衍道,“在弟妹的葬礼上不要说这些话,以免对亡灵不敬。”

“是我糊涂了,还请夫人恕罪。待出了孝期,咱们再来商量壮大家族之事。”赵陆离心中略感遗憾,却也并不着急。他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获取夫人原谅。一辈子,四五十年光阴,哪怕是颗石头也能捂热,更何况夫人的心并非石头,而是包裹着坚冰的火焰。

这坚冰本是他一层又一层冻上,也该他一层接一层打碎。做错了事,总要接受相应的惩罚。

然而他设想得很好,世事却总与他作对,临到开悼时,当着满堂宾客与诸位亲友的面,一名仆妇火烧屁股一般飞奔进来,失态大喊,“老爷,夫,夫人回来了!您快去看看吧,是夫人回来了!”

叶蓁走后,赵家下人全都换了一遍,却也留下几个得用的忠仆,这名妇人就是其中之一。她打死也没想到攀了高枝的夫人还能回来,见来者掀开幂篱,露出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她刚喊完,叶蓁已尾随而至。觉音寺是公众场所,无人拦门,令她畅通无阻地走到灵堂,当着所有人的面露出真容。

“叶采女?”有人认出她。

“不,不是叶采女,是其双胞妹妹叶蓁。你没见她眼角有一颗泪痣吗?叶采女可没有。”不知谁解释一句。

“叶采女的妹妹不早就淹死了吗?”

“没说淹死,就是掉进黄河冲走了。可能当时福大命大,被哪个好心人救上岸,这些年一直流落在外,直至今日才找来。”此人不停解释,仿佛在故意引导言论。

周围的人果然信以为真,一会儿看看相对无言的夫妻俩,一会儿看看表情惊讶的关夫人,继而大摇其头,心内计较——前妻没死又娶了继室,如今两个俱在,取谁舍谁是个难题;两个都取,谁高谁低又是一个难题。

论理,先过门的当为正妻;论利,家世显赫的也该独占尊位;论情,这个必是前妻稳赢啊!燕京城里谁不知道赵陆离为了叶蓁愿倾其所有,会落到今日这等地步,也是太过重情从而被叶家连累的缘故。更何况他和叶蓁共同抚育了两个孩子,这才是最有分量的筹码。

关夫人那样惊才绝艳的女子,面对这种情况也是毫无办法。她既独占不了名分,也独占不了夫君,一句“先来后到”就能将她压死。人家再怎么说也是明媒正娶的原配嫡妻,连嫁妆和孩子都在府里存着呢!

这下有的闹了,二女争夫,且看谁输谁赢吧!众人心思活络,面上却极为严肃。

叶蓁莫名其妙被送出宫,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只好来找前夫。这大半年里,她虽然被贬为采女,圣元帝却不让宫人苛待,反而继续像以往那般好吃好喝地供着,以至于她面容娇嫩,身段婀娜,相貌与当年离开时别无二致。

当她满以为这是皇上早已对她情愫暗生的迹象,总有一天会选择原谅时,却被几名黑衣男子拖出甘泉宫,随意扔在大街上。她好不容易走到赵府,却发现里面寂静无人,问了左邻右舍才知阮氏暴亡,全家人都去了觉音寺。

“阿离,我回来了!我终于找到你了!”见赵陆离只是用复杂的目光凝视自己,并未疾奔上来相认,她不得不含泪呼唤。宫中回不去,叶家又家破人亡,除了前夫,她已找不到任何依靠。当年飞得有多高,现在摔得就有多重,回头再看,唯一能接住她的只是最初相爱这人罢了。

“你,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赵陆离神情恍惚,如在梦中。

“有话进屋说!”老夫人强忍怒气打断。

“弟妹的祭礼快开始了,你们一家人进去说话,我顾着外面。”关素衣暗暗冲母亲摆手,表示自己无碍。最初,她的确有些惊讶,不过转念就想明白,这必是忽纳尔的手笔。他嫌她在赵家过得太舒坦,于是便把叶蓁放回来,反正叶蓁的诡计已经败露,留在宫中唯有一死,不如物尽其用。

不得不说这一招很聪明。她从来不喜欢玩什么内宅手段,更不擅长明争暗斗,倘若叶蓁要作妖,她懒得应付,只能和离。或许在赵陆离面前揭穿叶蓁的真面目也是一个办法,但那又何必?人家爱了叶蓁两世,不妨让他圆了这个梦。不管是苦是甜,自己种下的因果就得自己吃。

赵府怕是不能待了,但木沐该怎么办?小怀恩又该怎么办,这些本不该她考虑的问题,现在却成了最大的隐忧。

第99章 追封

赵陆离带叶蓁去内院深谈,老夫人不放心也跟着去了,赵望舒对亲生母亲十分想往,自是亦步亦趋地跟随,唯独赵纯熙很不甘愿,铁青着脸坠在队尾。

许是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再回赵家,所以叶蓁在女儿面前几乎没怎么遮掩,要办什么事总是直接吩咐下去,还常常在她耳边灌输一些往上攀爬的技巧和耍弄人心的手段。也因此,除了老夫人,赵纯熙恐怕是最了解她真实面目的人。

她对别人没有真心,即便是骨肉至亲,在她眼里也只被区分为两类——得用的或不得用的。

此前,赵家显然是不得用的,所以全家上下被她弃如敝履;现在她没了依仗,只好再把这双敝履捡回去。如此忍辱负重、屈尊降贵,着实难为她了,就不怕这双鞋子穿着膈脚?

赵纯熙心里烦闷,却又说不出撵人的话。叶蓁再怎么不堪也是她的母亲,断没有眼睁睁看着母亲流落街头的道理。罢了,日后多防着点,莫让她去祸害继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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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蓁在内院编着故事,关素衣在灵堂主持祭礼。

她身穿麻布丧服,头戴一朵白花,每念完一段经文就虔诚叩首,当初既说好磕满七七四十九个,便绝不会含糊。木沐不喜接触陌生人,自是不愿去看叶蓁,小手一直拽着义母衣角,走哪儿跟哪儿。

他小小年纪,经文却已念得有模有样,叩首时尽量模仿义母,缓慢而又庄重地伏身,脑门抵住地面后停顿一息,再起身,脊背挺得笔直,一举一动已初显雅士风范。

散坐祭坛周围的亲朋好友明里暗里都在关注这母子俩,心中莫不叹服。当初赵家是什么情况,他们均看在眼里,赵陆离糊涂度日;老夫人精神萎靡;赵纯熙看似精明实则肤浅躁动;赵望舒简直就是个混世魔王;而这小木沐原本连话都不会说,现在却能为宾客端茶递水,懂事知礼。

虽说赵家大房没了爵位,但明眼人都知道,有关夫人这样的贤妻良母撑着,他家迟早还要起来。没见才几个月,赵望舒就已传出些文名了吗?继母背后站着那么多文坛巨擘,其本身亦是惊才绝艳之辈,莫说朽木,便是一块石头也能让她浇灌出一朵花儿来。

只可惜这样好的光景,偏偏叫叶蓁给搅合了,她那张脸与叶采女长得一模一样,便是想找个借口否认也难。

若是换个普通人,这会儿必定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但关夫人端得着实稳当,瞅瞅她那恬淡如水的眉眼,古井无波的瞳仁,一丝不错的诵经声和雍容不迫的举止,好一番大家气象!

在她的感染下,本还有些心思浮动的宾客们渐渐归于平静,开始诚心诚意地为阮氏祷告。

道场四周摆放着几个巨大的火盆,不断有下仆将香烛纸钱等物投进去焚烧,烟雾一团一团上涌,奔着天际而去。不多时,寺庙外也冒出许多青烟,越聚越浓,像是某处失火了一般。

关素衣闻听宾客骚动,回头一看也发现不妥,忙指使明兰去打探。少顷,明兰抹着眼泪回来,哽咽道,“小姐,您的祭文已传遍燕京,有好心人感佩二夫人舍命护子,特来给她上香。因祭坛里多是贵人,他们不敢打扰,所以在寺庙外烧纸祭奠,拜了便走。如今外面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玄光大师命僧人摆了几尊铜鼎,专供他们烧香用。”

“不是走水便好。”关素衣沉吟道,“他们愿为弟妹祷告祈福,这份心意着实可贵,你让管家开了库房,把家里的余粮搬上山,日后再有前来祭拜的善心人便一人发一捧粮食,虽不多,却足够吃上一天,算是替弟妹下辈子积德了。”

明兰连连应诺,拿着对牌下山去了。

宾客们见她料理完诸事,心中越发叹服。这样气度卓然且还德厚流光的女子,嫁入谁家就是谁家的福气。那叶蓁流落在外多年,一回来就想占正妻之位,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真要与关夫人一项一项来比,除了生下一双儿女,她却是一样也拿不出手。

思忖间,上午的祭礼不知不觉到了尾声,玄光大师念了一句佛,让大家各自下去用斋饭。

仲氏连忙把女儿拉到厢房说话,关老爷子和关父一面派人去打听叶蓁这些年的行踪,一面忧心忡忡地跟进去。

和离是肯定的,但关素衣却不会轻易退让。叶蓁想要赵家?想当正妻?想把曾经丢掉的亲情再捡回去?可以,自己伸手来拿,只希望最后别落得个一无所有、名誉尽毁的下场。她的确不擅长后宅争斗、尔虞我诈,但挖坑埋人却很顺手。倘若叶蓁老实本分倒也罢了,非要自己往坑里跳,那她就狠狠推她一把。

心里早有章程,关素衣却没打算向家人求助,只对仲氏说走一步看一步,顺其自然吧。

叶蓁刚回家,什么事都没发生,说再多也属枉然,果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仲氏无法,唯有长叹。关老爷子沉思良久,拍板道,“若是过不下去,那便和离吧。命运使然,皇上必不会怪罪。”

关父亦点头,“如非万不得已,我并不赞成和离。然而现在果真到了这一步,不和离怕是不行了。我关云旗的掌上明珠绝不为妾,更不能当什么平妻,受谁的辖制。”

关素衣再三保证不会委屈自己,若真的过不下去就收拾东西回家,这才把仲氏等人劝走。他们前脚刚出院门,金子后脚就回来,低声道,“夫人,奴婢方才去东厢打探,你猜怎么着?那叶蓁好不要脸,竟说自己忘不了旧情,求了陛下几月,又以死相逼,陛下才把她放回来。如今赵陆离正抱着她痛哭呢,老夫人和赵纯熙、赵望舒等在外间,都是一头雾水。赵陆离还说会帮叶蓁安排一段妥当的经历,必不叫家里人和外面人看轻她。您瞅瞅,这是什么?这就是传说中的情深似海啊!”

“别贫了,今儿这出戏不正是你家主子安排的吗?”关素衣冷笑,“说他蠢,他立刻就精明上了,把叶蓁放出宫,却决绝口不提当年那些龌龊,摆明了是要让赵陆离与她再续前缘。我现在反倒成了多余的,不想走也得走。”更何况她早就想走,只是舍不得木沐和小怀恩罢了。

千愁万绪爬满心墙,令她眉头紧锁,郁郁寡欢。

金子暗暗骂了陛下一句,柔声劝道,“夫人,奴婢说一句大实话,您别以为奴婢是帮前主子拐骗您。这赵家您早就不该待了。您那么喜欢孩子,又恶心赵陆离,为何不趁着年轻赶紧和离改嫁,自己生一个?别人的骨血终究是别人的,或随便挑拨几句,或发生什么龃龉,或利益起了冲突,顷刻之间就能与您离心。您看那赵望舒不就巴巴地黏他自个儿亲娘去了吗?”

话落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您现在还年轻,有许多光阴可以蹉跎,然而女人的青春何其短暂?等您回过神来想改道时,怕就没有路了。年纪大了再生孩子,其中凶险您应该了解。”

关素衣不动声色地道,“我心里自有分寸,你不用替你主子操心。”

“奴婢哪儿是替陛下操心啊,分明是替您操心。再者,奴婢现在跟暗部没关系了,陛下没给奴婢指派任何差事,反倒添了更多人手专门保护您,免得叶蓁对您不利。您是不知道,她从苗人那处买了许多毒药,虽在叶家出事后尽皆毁去,早前却送了许多给赵纯熙。所以您还是赶紧离开赵家吧,此处危险。”

“你的毒术不比苗人差,我很放心。”关素衣老神在在地喝茶,直等金子说得口干舌燥才去外间用膳。

下午开悼时,叶蓁竟已披麻戴孝地站在赵陆离身边,一手牵着赵望舒,一手挽着赵纯熙,做足了正妻姿态。老夫人心中怒极,却碍于家丑不好发作,只能与儿媳妇和木沐站在一起。左边是一家四口,右边是老少三人,堪称泾渭分明。

宾客们不好掺合别人的家务事,只能暗自摇头,假装不知,正准备坐回蒲团诵经,却听外面传来喧嚣声。少顷,白福双手捧着一卷圣旨走进来,身后跟着许多侍卫,抬着几口沉重的大箱子。

等众人陆续跪定,他才展开圣旨唱念,原是皇上感佩阮夫人为子舍生、恩山义海、大爱无私,特追封她为二品诰命,赐谥号贞烈夫人,享祭一品;又言关夫人义勇之举感天动地,赐珍宝如下……以示嘉奖。

关素衣淡定自若地接了圣旨,宾客们却嘀咕开了:追封二品,享祭一品,还特地赐了谥号,这是多大的荣耀?阮氏生前因容貌丑陋不敢见人,更不敢请封诰命,死后却沐浴这等隆恩浩荡,亦给儿子寻了最强庇护,纵死百遍也无悔了!只不知皇上为何对一介妇人如此关注,二品诰命竟得了双字谥号,纵观历朝历代,绝不多见!难道是为了抬举赵家二房,安抚边关的赵将军?

众人猜测纷纭,关素衣却早已洞悉圣元帝的意图。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只是在给自己母亲造势而已。先把弟妹抬为贞烈夫人,大肆宣扬她为子舍生的义举,让百姓感佩敬服,再稍稍透露一些自己的身世,顷刻间就会被民众奉为千古佳话,当世传奇。

追封了阮氏,自然也要追封太后,宫中怕是要风云突变了。

第100章 逗弄

宫中如何,太后如何,皆与关素衣无关,她将圣旨捧到灵前祭奠,转而引导白福和众侍卫往菩提苑去,让他们绑了孝布再来上香。

这群侍卫多是九黎族人,五官十分深邃,体格亦高大健壮,一个个站在屋内,便似杵着一尊尊铁塔,把原本宽敞的空间都弄得狭小无比,而白福夹在其中就像掉入鹤群的鸡仔,越发显得干瘪瘦弱。

金子将孝布分发下去,普通人能在腰上缠一圈的长度,他们却只能往手臂上绑,发到最后一人时,却听自家主子沉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啊?不是夫人让奴婢来的吗?”金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发现白福和其余人已退出房间在院外站定,手掌按压在刀柄上,凶煞之气陡然弥漫,再抬头去看唯一留下的侍卫,却见他眼睛闪亮,嘴角微弯,发出陛下特有的浑厚嗓音,“夫人果然好眼力,朕走了一路,唯夫人看出端倪,且一口道破朕之身份。”

关素衣撇开脸,冷道,“道破你身份?你是谁?本夫人认识吗?”

高大侍卫扒掉脸上的人皮面具,笑道,“一会儿逼问朕是谁,一会儿又不愿承认,夫人好生任性。夫人对别人那般温柔和善,唯独对朕横眉怒目,不假辞色,不过是仗着朕喜欢你罢了。”

关素衣转过脸来定定看他,直言道,“对,我就是仗着你喜欢我。你若觉得受到冒犯,能不喜欢我吗?”

“不能。”圣元帝走过去,想拥抱心上人又怕亵渎了她,只好围着她转了两圈,眼角眉梢全是浓浓笑意,“朕就喜欢夫人直言直语的样子,不管你对朕怎样,骂也好,打也罢,朕都受着。古语有云——爱之愈深,恨之愈切。夫人越是厌恶朕,痛恨朕,越表明你对朕早已动了真情,否则你面对赵陆离时怎能那般平静?他干的那些混账事你从未与他计较,也从未动过真怒,因为你压根没把他放在心里。你对朕就不同了……”

“够了,能不往您自个儿脸上贴金吗?”关素衣目中喷火,简直不知该拿此人怎么办。她从未见过比他更无耻的人,先前怎会认为他憨厚敦实呢?真是瞎了眼!

“您看,您又动怒了,若是没把朕放在心上,您何必与朕计较?”圣元帝把人按压在蒲团上,见她气的粉拳都砸了过来,本打算飞快放开的双手又牢牢黏在她肩膀上,满足地挨了几记。

“中原似乎还有一句俚语,叫打是什么骂是什么,”他爱极了夫人又羞又怒的模样,那燃烧着火焰的双眸能让他整颗心变得滚烫,还能把他全身血液激荡至沸腾。他像是瘾君子一般,不住口地逗弄,“让朕好生想想,对了,叫‘打是亲骂是爱’,夫人您再多打两下,多骂几句,叫朕知道您对朕的爱究竟有多深。”

关素衣瞬间消停了,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扶额哀叹。的确,唯有面对此人,她所有暴躁的小情绪就会冒出心底,所有任性的小念想都会付诸行动,冥冥中她确实是有恃无恐,这能说是爱吗?不能,却也表明她对他是特别的。

她没敢细想,看见被扔在一旁的人皮面具,不由伸手去拿,“这是什么东西?似乎比易容术更厉害。”

“夫人别动,这玩意儿脏。待朕洗了脸再来与你说话。”圣元帝连忙握住她纤细指尖,目中隐现担忧之色,又命金子赶紧打一盆温水过来给夫人洗手。

片刻后,二人均梳洗干净,盘膝对坐。关素衣想挪远一些,蒲团却每每被圣元帝抓住,轻而易举拽了回去,眼见距离越拽越近,几乎被他揽入怀中,只好消停下来。

她发现除去憨厚伪装,又解开心魔枷锁的忽纳尔着实不好对付,你与他说理,他就与你谈情;你晓之以情,他便干脆耍起无赖,一招更比一招厚颜。稍微要点脸皮的人都得在他跟前败下阵来。

“这是什么?”她已经被人皮面具挑起好奇心,非要问个清楚。

“这是从那苗人身上搜出来的面具,材质是一张人皮。你道朕如何抓住他?原是他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想蒙混进赵府继续投毒,于是跟踪府中一名与他身形相似的下仆,欲杀之剥皮,恰好让朕派出的暗卫抓个正着。也是夫人持家有方,宽严有度,外人想混入府中着实艰难。那天他差点就被发现,不得不在屋檐上吊了半日,临近子夜阮氏暴亡,府中生了乱子,他才找到间隙往膳房投毒,否则早一两个时辰得手,赵府上下必定伤亡无数。”

听闻这是一张人皮,关素衣兴趣全无,皱眉问道,“差点就让你带歪了,叶蓁是你放回来的吧?”

圣元帝不想提及叶蓁,却又不得不提,柔声安抚道,“夫人莫要怪朕。朕只是想让你看清楚,无论赵陆离现在对你多好,他心中藏着的人永远只有叶蓁。不像朕谁也不爱,唯独爱你。叶蓁的确是朕放归赵府,她心思狠毒,手段诡谲,你尽量远着她,却也无需怕她,朕在你身边安排了不少人手,有专攻毒术者、专攻暗器者、专攻侦查者,均为暗部好手,只防备她一介女流自是绰绰有余。倘若叶蓁碰掉你一根头发,朕便剁了她一双手,叫她从此以后生不如死。”

话落微微一顿,耐心劝解,“然而你何必与她争锋?还是那句老话,瓷器不与瓦砾相碰,你是宝器天成,她是道旁秽物,二者乃云泥之别,本就不该凑到一处。你若觉得恶心,干脆让帝师请旨和离吧,朕连批复都写好了。”末了从袖袋里取出一卷帛书,眼巴巴地递过去。

关素衣盯着他充满迫切渴求的纯黑瞳仁,忽然问道,“你这眸色是如何掩盖的?”

“夫人,您能好好与朕谈正事吗?”圣元帝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夫人掏空了。

“不弄明白改变眸色的手法,我今晚绝对无法入眠,难道这还不算正事?”关素衣挑眉反问。

圣元帝果然心疼起来,详细解释了掩盖瞳色的手法,又认真默写药方,正待双手奉上,却见夫人已经起身出了厢房,唯余一片素白裙裾消失在转角。金子立刻迎上去,忍笑道,“陛下,您把药方交给奴婢便好。前面快开悼了,您和白福总管上了香便赶紧回宫吧。”

圣元帝咬牙道,“好丫头,果然忠心。”却又不得不交出药方,戴好面具,大步追去。

祭坛四周坐满亲友,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露出异状,只得诚心诚意上了一炷香,偷偷摸摸看了夫人一会儿,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宫。

一行人刚走,叶蓁就径直朝跪坐灵前的关素衣走去,低声询问,“妹妹,你应当是知道我的吧?这些日子以来多谢你对阿离,对婆母,对我一双儿女的照顾。如今我回来了,却又恰逢弟妹故去,你里外操持,各处周全,定然十分疲累,若是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只管吩咐,莫要见外。咱们都是一家人,合该互相扶持,同舟共济。”

老夫人一听这话就想跳起来用拐杖打她。什么叫互相扶持,同舟共济?儿子最艰难的时候她在哪里?赵家最危急的时刻她又在何处?那些磨难与灾厄,不都是她带给赵家的吗?她竟敢当着众人的面说这种话,也不怕天打五雷轰!

前妻与继室交锋,这等好戏旁人怎能错过?此时全都不眨眼地望过来,令老夫人只能硬生生压下怒气。

叶蓁料定关素衣不能与自己翻脸,更不能将自己拒之门外。她是关家人,应当懂得何谓“克己复礼,仁慈宽厚”。所以说君子难为,就算被人打落了牙齿,也得捡起来和血吞。

关素衣果然没与她争辩,顺势应道,“叶夫人回来便好,他们父子三个一直念着你。我这里的确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她指着摆放在灵前的锦盒,徐徐诉说,“弟妹淑慎性成,勤勉柔顺,实是世间难得的好女子,却因相貌所累,未曾享受过半分荣光。如今皇上感念她护子情深,特追封她为二品诰命,这二品朝服咱们便亲手帮她换上吧,叫她走得风风光光。”

叶蓁温婉的表情瞬间扭曲,却又飞快收敛,状似担忧地劝阻,“妹妹与弟妹感情深厚我能理解,然而生死有别,你既要待客,又要照顾孩子,倘若亲手去换朝服,染了死气又过给别人,岂非不美?”

四周围坐的亲友纷纷点头表示赞同。给死人换衣服这种事均由下仆去做,事后需各种除晦,哪能由主母亲自动手?这也太不讲究了。

关素衣定定看她,直言不讳,“你刚回来,许是不知道。弟妹身上的血迹是我亲手擦干净,肚子也是我亲手缝上,衣服鞋袜均由我一件件穿戴整齐。我若是染上晦气,这会儿早就应验了,哪还有追封诰命这等幸事?弟妹原本连眼睛都闭不拢,我抚了三次,三次睁开,最后将怀恩救出,抱于床前,她才慢慢瞑目,露了笑容。弟妹在天有灵,绝不会害我们,只会庇佑我们。正所谓‘情至真,心至诚,则百无禁忌;百无禁忌则诸邪退避’。我们是一家人,你完全无需害怕,正好进去看弟妹最后一眼,述述别情。”

听完这番话,诸位亲友皆被她深情厚谊所感,又觉她果然大仁大义、勇烈无双,实在应了长公主那句赞言,当属女中尧舜。反观脸色惨白,分明不愿还找各种借口逃避的叶蓁,高下立见。

老夫人站起身,嗤笑道,“你与她谈什么情真心诚?她一去多少年,又与赵家有多少感情?莫要强人所难了,咱们婆媳两个亲手换了便罢。”话落抬腿就走,叫叶蓁骑虎难下,冷汗淋漓。

第101章 爱谁

叶蓁表面温婉柔顺,弱不禁风,实则最为争强好胜,早年仗着自己容貌绝俗,颇蛊惑了几个士族子弟,后来入了宫,当了婕妤,心气也就越发高了。哪怕沦落到眼下这等境地,她也绝不肯轻易认输,该属于她的,不择手段也要抢过来;她厌弃的,就算毁了也不能让别人夺去。

她本就对关素衣十分忌惮,如今不得不重回赵家,自是瞄准了她的正妻之位。关家极为讲究信义仁善,又得饶人处且饶人,从不把事情做绝,与关家的女儿斗,不过几个来回便能分出胜负。届时她不但要夺回妻位,还要让对方名声尽毁,品级被废,如此才能彻底将她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