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魏国的鸿儒巨擘齐齐撰文注解儒家典籍,这简直是百年难遇的盛事,连敝帚自珍的恩师云翁都一连发了五篇文章,极其详尽地阐述了他的学术观点,若此时离开,便等于中途逃课,在文道上恐怕会落后旁人一大截,让他如何能够甘心?

好在徐雅言看出他的为难,未再央求他亲自送人。等待马车驶来的间隙,她目光在逆旅舍人的文稿上流连,忽然惊叫起来,“这,这是关素衣的字迹!逆旅舍人是关素衣!”

“怎会?”季承悦反射性地摇头,再去细看,终至无言,然后一层一层羞红面颊,竟是无地自容。就在半月之前,他还说关小姐见识短浅,勇气可嘉,却原来真正见识短浅的人是他们才对。她的学识已远超同辈,堪与诸位鸿儒并肩。他怎么有脸对她指手画脚?真是不知者无畏。

关素衣的字早已扬名燕京,此前被她卓然文采与渊博学识吸引,众学子并未留意表象,然而一人道破,便有更多人看出来。行文如刀,言辞犀利的逆旅舍人竟是女子,且还把年长她数十岁的徐翁批驳得体无完肤,那她本人学识该有多高?从几岁起开始读书?关家的教育真是可怕啊!

虽然有人非议逆旅舍人女子的身份,但诸位巨擘的文战还在继续,学子们提笔狂抄,实在没有心思顾及其他。途中逆旅舍人又接连发表了两篇文章,精妙无比的言论惹来多位巨擘探讨批驳,你来我往之间,其深厚的儒学功底已彰显淋漓。

想拿她的性别大做文章的人渐渐歇了心思,专心抄写。

因文战越演越烈,如火如荼,以至于惊动了官府,上头专门派遣侍卫把守文榜,但有哪位巨擘的门生前来张贴新作,必定登记造册。一面墙不够贴,竟又加了好几排木墙,不准任何人随意揭掉。

及至当天傍晚,文战才告一段落,然而此事还没完,等消息酝酿一晚,传得更远,必定还有更多名宿加入,或许外地鸿儒也会派遣疾足送来文稿。这不仅是儒学之战,亦是文名之争,无论是纯粹研习儒术的学者还是醉心宦海的假道学,都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关素衣发表了三篇文章就沉寂下来,她知道后续文战已经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她不过是一块砖,只为了引出美玉,更多鸿儒巨擘将撑起这场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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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内星斗漫天,飞花飘零,关父抱着一罐灯油,叹息道,“一个错眼,你竟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所幸你还知道急流勇退,适可而止,叫诸位大家盖过了你的风头。”

“树大招风,我这棵小苗不敢顶受飓风。”关素衣怀里同样抱着一罐灯油,低声道,“文战恐会持续数日,父亲,您有没有想过把众位大家的文章收编成册,制成真正的《子集注释》?或召集魏国名宿,共同撰写一本涉及万事万物,各科各业的巨著?为天下人开智,为后人指路,这才是文战的真正意义所在。”

关父用全新的目光打量女儿,沉声道,“这是你原本就预想好的?”

“是。天下儒为天下师,万物有灵当万世长存!”关素衣的血液在燃烧,一点一滴终至沸腾。

关父定定看她半晌,慨然长叹,“是为父小看了你。倘若你所言之事达成,关家将一举成为文坛领袖,全天下的读书人都会感念这份恩德。这才是真正的教化之功,也是皇上推行儒学的最快捷径。依依,我之前想左了,或许你可以入宫试一试。”

听闻最后一句,关素衣傻了,怔愣好一会儿才抱着灯油踏进书房。今晚,祖父和父亲均打算经夜写文,灯盏怕是一夜都不会熄灭,同样的情况必定发生在燕京的各个角落。而翌日朝堂少不了一场波澜。

第137章 文宝

圣元帝早在半月之前就已收到太史令献上的《子集注释》,又有许多寒门出身的文臣欲推举徐广志担当今科主考官一职,更有天下学子为他摇旗呐喊,大张声势。

分明此前已驳了两回,将徐广志的声誉贬到泥里,但他依然有本事蹦跶出来,且一次蹦得比一次厉害。由此可见这人野心多大,韧性多强,而能力又有多高。或许因为上次依附权贵而败给人心的缘故,这回他吸取教训,先一步掌控人心,将笼络的对象换成了天下学子。

天下学子有多少?千千万万,后续无穷,而其中能得到名师指点的又有几个?万中无一!徐广志正是瞅准了这一点才敢越过众多鸿儒巨擘,撰写《子集注释》,因为他知道只要这本书传开,全天下的寒门学子都将成为他的忠实拥趸。紧接着他又发表文章阐述自己对“师道”的看法,将自己标榜成敢为人先,弘扬儒学的急先锋,把斥责他的人贬低为蜀犬吴牛,彻底堵住了当世文人的嘴。

这一拳两拳接连不断地砸下来,果真为他砸开一条通天之路。因为夫人的缘故,圣元帝恨屋及乌,立马就想驳回奏折,却又碍于他声望高涨,若弹压了他或令天下学子寒心,只能拖延。

每当太史令问起,圣元帝就说还未完全参透《子集注释》,得好生琢磨琢磨。推广科举必读书目毕竟是大事,太史令不好催促,只得按捺。然他早已胸有成竹,只等皇上批复下来就与徐广志联手再写几本儒学注书,为自己博取文名,笼络学子,扩张势力。

某些人在等,圣元帝也在等。凭他对夫人的了解,她甚少仇恨一个人,然而一旦恨上,必定是不死不休。前两回都与徐广志死磕到底,没理由这回半点动静也无,于是派遣暗卫去打听,果然得到夫人也在著书的消息。

武人斗起来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文人斗起来是口诛笔伐,穿云裂石。夫人这是准备与徐广志展开文战?这样一想,圣元帝竟格外期待,自己也翻开《子集注释》认真阅览,试图找出错漏之处。

如此,时间自然流逝得飞快,不知不觉半月已过,圣元帝找出七八处存疑,用小册子记录下来,等待日后与夫人讨教,却忽有一日收到暗卫献上的一沓文稿,说是夫人的大作。

“这么快就写完了?”圣元帝很吃惊,翻开看了两页,不免低笑起来。夫人啊夫人,您除了无赖、矫情、口是心非,您还睚眦必报,下笔如刀,真是一点活路都不给徐广志留!

“学而时习之”,徐广志解错了“时”与“习”两字,竟叫夫人翻遍孔圣所有著作来证明二字真意,这是打算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地抠对方错处,不欲放过丝毫疏忽。

圣元帝几乎能想象得到她挑灯夜读,奋笔疾书的模样;也能想象得到她葱白指尖逐字逐句往下摸索的作态。她真是一点也不含糊,既决定要做,便竭力做到最好。

拿出自己的小册子与夫人的文稿进行比对,圣元帝羞愧难当,原以为自己已经很努力,进益也非常大,与夫人比起来却还是差远了。料想外面那些奉徐广志为师的学子,水平还要更低。

当圣元帝暗自决定加大科举难度,挑选真正的良才时,又有暗卫来报,说夫人的文章已挑起一场文战,如今众位鸿儒齐聚文榜对面的茶楼,倾听儒生唱念文章,若有哪篇引起他们的关注,立即便会撰文加以驳斥或点评。

文坛宿儒的文思非常人可比,因胸中暗藏书山墨海,但有灵感便能挥毫成文,压根无需多想,也因此,不过短短半日功夫,夫人的文章就已引出十数篇高作,一篇更比一篇深奥,一篇更比一篇精妙。众位文豪仿佛在比拼一般,先是使出三四成功力彼此试探,见对手道行颇深,这才拿出真功夫,及至后来参与的高手渐多,为了不屈居下风,竟纷纷拿出压箱底的宝贝。

这可便宜了前来围观的学子,既觉这篇文章精妙,又觉那篇文章绝伦,哪怕长了几百双眼睛也看不过来,心里急得火烧火燎。

圣元帝也没料到夫人竟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就目前来看却是一桩好事,立即派遣禁卫军把文榜保护起来,不准一篇文章覆盖在另一篇文章之上;不准旁人随意揭取;八面石墙不够贴又加八面木墙;入夜之后还得把所有文章誊抄备份,末了登记造册。

自古以来,中原人便有敝帚自珍的习性,掌握什么秘技惯爱藏着掖着,连亲传弟子也要留一手,故而很多技艺或学术均慢慢衰微没落。像目下这等你追我赶,知无不言的盛况,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若论煽动人心,还属夫人最谙此道,反而是徐广志被她扯过来当了靶子,白白吃了一个巨大的暗亏。没见这些鸿儒每人都要在文章里踩徐广志一脚吗?也是夫人带起的风潮。

圣元帝一面关注事态进展,一面对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见她悄悄隐匿了,没再参与后续文战,这才放下心来。如今她雅号已经暴露,再搅合进去恐有小辈猖狂的嫌疑。但她的年龄和性别恰恰给了她最周全的保护,只一句“莫与女流计较”便能堵住众位文坛巨擘的嘴,也令她的学识更受瞩目。

女子才高三分,传扬出去便能得七分赞誉,而夫人才高八斗,此时谁也不能昧着良心贬低她。不过日后她再用逆旅舍人的名号发文,权威性与影响力恐会大打折扣。世人轻贱女子,这是流俗,不可改变。

等夫人成了魏国皇后,便不会再受任何人慢待,朕要让她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这样想着,圣元帝总算是心平气和,把记载着诋毁夫人之言的纸条撕成碎片,丢入火盆里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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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朝堂上一片肃静,先前力主徐广志入仕的几位文臣噤若寒蝉,冷汗如瀑,暗暗祈祷半月过去,皇上已经忘了他们的奏折。但天不遂人愿,只见皇上拿出一本书册,正是《子集注释》无疑,又拿出厚厚一沓文稿,沉声道,“昨日燕京爆发文战,令朕着实开了眼界,原来文名与学术之争,其浩大声威半点不比城池与疆域之战逊色。朕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拜读诸位鸿儒巨作,十二时辰所得,竟远胜数年苦读,胸中文墨激荡,回味无穷!”

他随手将《子集注释》扔到一旁,语气森冷,“朕差点又被这位徐翁坑害一次。上回论法坏我朝纲,此次著书乱我文试。倘若朕批复了你们奏折,将此书列为科举必读书目之一,等同于让徐氏之言凌驾圣言;令徐氏理学独断魏国文坛。十年、二十年过去,还有哪个读书人能理解真正的孔孟之思?全成了他徐广志一个人的喉舌、拥趸!”

狠狠拂落书册,他一字一句道,“今科学子皆为天子门生,不为他人党徒!谁若是在朝内朝外大肆拉帮结派,以权谋私,便不要怪朕出手雷霆!徐广志野心勃勃,所图不小,朕着实不敢启用,日后谁再推举他入仕,先抚稳了自己的乌纱帽再说!”

看不惯徐广志广招门生,垄断学术的文臣占绝大多数,今日也做好了阻止他出仕的准备,却没料皇上一来就彻底封死他前路与后路,真是大快人心。

“陛下英明!”一人拜倒,众人臣服,此事就这样一语毙之。

殿内静默片刻,便见帝师大人躬行上前,徐徐开口,“皇上,微臣有本启奏。徐广志虽沽名钓誉,却也开了先河,为天下学子谋求良师,初心尚善,还请皇上息怒。微臣有感于魏国学子求知若渴之心,恳请皇上召集天下鸿儒共铸儒学宝典,传与现世、后世,另召诸子百家之大成者,再铸一百科宝典,不使中原文化衰微败落,不使我等师门凋敝。”话落深深跪伏,虔诚叩首。

圣元帝政治嗅觉何其敏锐,立即就意识到帝师所言暗藏的巨大利益。铸儒学宝典能以最快的速度奠定儒学的国学地位,为顺利实施御民之术打下夯实的基础;铸诸子百家宝典,这一巨大诱惑必能吸引无数能人异士齐聚燕京,为朝廷所用。

战争之后,魏国虽拥有广袤土地,百姓却大多逃亡关外或海外,唯恐蛮夷当政戕害汉人;而徐广志喊出“独尊儒术”的口号又惊走了诸子百家的学者。魏国如今最缺什么?除了国政收入便是人才。

九黎族人擅武却不通文,且对圣元帝并不忠心,他不能用也不敢用,而投效麾下的寒门臣子又太少,以至于他不能完全剔除世家对朝政的影响,只因他们垄断了学术,亦垄断了人才。

法家、兵家、医家、史家、农家、墨家……诸子百家的学者皆为国之栋梁,若能齐聚燕京,涌入朝堂,胡人何患?薛贼何患?魏国在五年之内必然豪强!

第138章 国母

圣元帝正愁不知该如何笼络这些人才,帝师就给他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只要颁布檄文昭告天下,著书传世的诱惑哪个文人抵挡得住?只要他们肯来,他就能把人留下!

“帝师好胸怀!奏本拿来,朕要细观!”他立刻让白福把半掌厚的奏折呈到御前。

武将尚且没有反应,诸位文臣已激动地面红耳赤。为后人留下一部传世巨著,有幸参与其中的人必然流芳千古!这正是他们毕生所求,焉能错过?帝师果然胸怀博大,力拓文坛,不像徐广志,一味欺世盗名,博取利禄。

一定要让皇上尽快把奏折批复下来!一定要争取一个著书之职!这样想着,众位文臣已是蠢蠢欲动。倘若朝会散去,消息传开,居住在燕京的鸿儒必会齐聚帝师府,为儒家宝典出力。这种事根本无需鼓动,只要皇上振臂一呼,天下文人必然群起响应!

思忖间,圣元帝已飞快把奏折看了一遍,想也不想就提起御笔写下艳红的“准奏”二字,并任命帝师为兰台令史,负责组建编撰馆,召集天下文豪共襄盛事。

关老爷子叩首领命,神情激动。众位文臣也跟着跪地磕头,山呼万岁。

又一桩朝政处理完毕,圣元帝颇有些意气风发的感觉,正想让白福高唱罢朝,却见九黎族的众位亲王齐齐上前,恳求皇上立后。碍于他离奇身世,又因先帝对此子存了杀念,皇室宗亲对圣元帝的忠心远远及不上汉人。谁也没料到最终登上皇位的会是他,又受到太后鼓动,难免有不臣之心,故而当年建国初期,九黎族十大贵姓中唯有盘姓送了女儿入宫,其余嫔妃皆身世低贱,舍为弃子。

如今圣元帝身世之谜已经破除,在汉臣地帮衬下权势越发稳固,威望日益高涨,而太后一系则彻底偃旗息鼓,几近隐匿,皇室宗亲与十大贵姓这才慌了手脚,想把女儿塞入后宫博宠。

皇上自小被族人抛弃,被狼群养大,助他打天下的军队大多是汉人军队,他对族人的感情还剩几许?这一问题的答案谁也不敢深想。但看他大肆提携汉臣,着力打压不忠于他的九黎族勋贵,就可窥见一二。

趁军权还未完全被他收拢的时候加强他与族人的血脉联系,这是众位亲王苦思多日得来的办法。无论怎样,魏国皇后必须是九黎族女子,下任储君必须为九黎族嫔妃所出,不能让皇上乱了皇族血统。

手里捏着几位亲王拟定的立后名单,圣元帝不怒反笑,倾身问道,“朕是谁?”

“启禀陛下,您是魏国国主。”九黎族勋贵们颇有些莫名其妙“朕权利几何?”

“您至高无上!”

“朕能否配得上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您富有天下,天下重宝自然归您所有。”

“那你们擅作主张给朕挑这几个凡俗女子是何意思?看不起朕?”圣元帝扔掉名单,徐徐开口,“朕若要立后,必娶魏国容貌最美丽,才华最出众,家世最清贵,德行最高洁的女子,旁的庸脂俗粉,不配入朕法眼!”

此言一出,满朝皆寂。众位亲王有心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他是魏国至高无上的存在,当然配得起魏国最优秀的女子,这样说有什么错?那四个条件亦是一国之母必备的品质,缺一不可。

这,这跟他们原先想好的完全不一样啊!该如何反驳?难道说皇上您必须从这些女子中挑一个?难道说您配不上那样完美的女子,随便将就将就得了?现在的圣元帝可不是当年被先皇当成驮马一般驱使的工具。他独断朝纲,大权在握,若想逼他就范,压根没有可能。哪怕十大贵姓和皇室宗亲掌控的军队全加起来,也只是他麾下汉人军队的十之二三罢了,可以一拼,却注定败亡。

容貌最美,才华最高,家世最贵,德行最洁?汉臣们也在心里琢磨开了,将京中未婚女子挑出来细细一数,竟唯有关老爷子的孙女关素衣占全了四点。她容貌美不美,有眼睛的都能看见;才华高不高,能与当世文豪笔战数回,还用细说?帝师府若当不起“家世清贵”四字,谁又当得起?至于德行,这就见仁见智了。

有人批关氏女性格刚硬,失了贞静娴淑,但那是对普通人而言。若让皇上来论,单她剖腹取子,令先太后得以正名这一点,就赚足了好感,旁人说几百几千句关小姐的坏处,在皇上心里她也是个好的。

皇上这句话完全是比照关小姐来说的嘛!思及此,不少人朝帝师和太常瞥去,想看看他们作何反应。

然而叫大家失望了,帝师与太常莫说表情,就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仿佛这事完全与他们无关。也对啊,关小姐虽然才貌双全,却是嫁过人,和过离的,哪能当皇后!差点就把关键的一点给忘了!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舒了口气,官位稍低的大臣没了想头,勋贵权臣却把家中女儿挨个提溜一遍,看谁有才、有貌、有德,日后好找个机会与皇上见一面。

圣元帝见二位泰山无动于衷,心里并不感到意外,却也免不了失落。和离的女子怎么了?和离就不能再嫁?真是一群老糊涂!索性话已经放出去,再有人给他后宫里塞女人,也得掂量掂量自个儿够不够格。

想罢,他徐徐道,“诸位爱卿忧心后宫无主,朕亦忧心,然一国之母乃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岂能随便什么人当得?朕宁可后位空悬,也不愿名不副实之辈窃居椒房殿,坏我大魏国祚,众位爱卿以为如何?”

竟已上升到坏国祚的高度,谁敢出言反驳?更何况皇上说的没错,皇后贤德不贤德,的确事关重大,君不见夏、商、周……前朝,均因后宫乱政而亡,反观皇上的立后标准,着实合情合理。

待堂下消停了,圣元帝扬声道,“诸位爱卿可还有事?无事便退朝吧。”

众人连忙跪下恭送圣驾,只见他大步走到金銮殿门口,忽然又回过头,朗笑道,“帝师,朕上回问您认不认得逆旅舍人,您说不认得,如今才知她竟是您的亲孙女儿。您这欺君之罪,朕记着,改日送一幅舍人的墨宝相抵吧。”

关老爷子连忙跪下请罪,再起身时陛下已经走远。父子二人出了金銮殿,这才露出凝重的表情。谁说和离就不能入宫?旁人忘了,他们可没忘,九黎族素有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习俗,不仅表现在权利更迭与家业传承上,还表现在婚配中。弟娶嫂、嫂嫁叔,甚至妻后母,种种荒诞之举经过数百年的传承,已演变为伦常,正如中原人的三纲五常一般,都是民众共识。

连父亲的女人都能娶,娶一个二嫁之女算得了什么?陛下今日这番话是故意说给关家人听的啊!

关老爷子不明就里,只是略微有点担心,关父却觉大势已去,无力挣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顺其自然了。所幸女儿虽然不懂阴谋,却擅用阳谋,若能居于凤位,或可避免最坏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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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进行时,文战还在继续,文榜附近的茶楼已是人满为患。巨擘们独占一座,学子们不敢入内叨扰,只能在附近徘徊。有的茶楼掌柜很是知机,既卖茶水又卖笔墨纸砚,生意非常火爆。

其中一座装饰豪奢的茶楼内正聚集着许多勋贵子弟,默默埋头抄文。关文海也在其中,脸色却不如旁人激动,一阵白一阵青,扭曲得厉害。关素衣是逆旅舍人的消息给了他当头棒喝,紧接着徐翁的著作受到众位鸿儒批驳,并用切实的论据证明他的许多观点不过是自己臆测而已,若拿来教导学子,恐有误人子弟之嫌。

毫无疑问,关文海就是被误导的学子之一。想起自己半月前拿去与众人传阅的策论,他就恨不得时光倒回,把文稿一把火烧掉才好。他竟还大放厥词,直斥堂妹不懂装懂,学识粗陋,又言关父对他有隙才驳了他文章。

事实证明不懂装懂的人是他,心存怨怼的也是他,他嘲讽堂妹的那些话,而堂妹对此的回复,现在全变成了众人取笑他的把柄。

“还记得关文海上次发表的文章吗?现在再看,简直可笑至极。关小姐告诫他立题错了,他还污蔑人家学识短浅。我竟不知能把徐广志批得体无完肤,又与诸位鸿儒共同论道的人,学识还赶不上他。”

“哎,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看人不看才华,只看年龄,年龄大的学问就高,年龄小的学问就低,所以年龄偏小的学子他一概不服,必是要嘲讽几句的。”

“原来如此,那他还考什么科举呢?等七老八十了直接去拿状元不就得了?”

“是矣,关小姐也是这么说的。哈哈哈哈……”茶楼内满堂哄笑,惹得关文海头顶冒烟,无地自容。季承悦坐在角落旁听,耳根亦烧红一片。他同样看低了关小姐,真是有眼无珠,所幸那些傻话只在徐雅言跟前提过,应当不会传进她耳里吧?

第139章 口诛

关文海心里憋得难受,却又发作不得,只好假装没听见旁人的嘲讽。恰在此时,一名小厮急急忙忙奔上茶楼,来回寻了几遍才跑到他身边,附耳低语,“少爷,帝师大人从宫里回来就立马召集族人,说是要重建族学,为族中孩童延请名师,教授儒术。他还说关家嗣子必须完全继承他的衣钵,不需要教而不改,执迷不悟的庸才……”

这话摆明是在批评自己,但关文海却无从反驳,只因他早在半月前就把那篇立题大错特错的文章宣扬出去,还送到徐翁府上,请他点评,因此受到更多赞誉,也传出斐然才名。在文战爆发之前,他与齐豫、季承悦等人一样,都是燕京城里炙手可热的才子。

然而他曾得到多少赞誉,现在就要遭受多少嘲讽,哪有什么惊才绝艳、满腹文章?只剩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而已。

“老爷子是什么意思?不认我做嗣子了吗?曾祖父焉能同意?”关文海咬牙启齿地道。

“现在已经不是族长同不同意的问题了。您之前才名极盛,乃关氏小辈中的佼佼者,族长点了您继承帝师大人衣钵,旁人就算心里有怨也说不得什么。但您现在……”小厮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音道,“您现在文名大损。先前得了太常大人指点,让您回家仔细读书,改了文章再去请教他,哪料您出了帝师府就把文章拿给同科学子们看,又公开嘲笑七小姐学识粗陋,大放厥词,又言太常对您心存不满,着力打压;之后更糊涂,竟找到徐广志府上,让他指点您,还借他的声望为您博取才名。徐广志若一直得势便罢了,二位大人不能拿您怎样。但现在徐广志的《子集注释》被众位鸿儒连连批驳,更糟糕的是格物致知恰是他错得最离谱的地方,以至于您积累多日的才名一朝尽丧,已成了天下学子的笑柄。不知哪个多嘴多舌的东西将您近日所为密告帝师大人,还把徐广志替您修改的文章也送了过去,惹得帝师大人震怒不已,当众斥您下愚不移,少条失教,又言这样的人不配继承他的衣钵,更不配当关家嗣子。”

关文海越听脸色越白,抖着手将毛笔放下,追问道,“难道他要另选嗣子?”

“是。老爷子说了,帝师府的嗣子可以无才,却不能无德,您对太常大人不尊敬,对七小姐不友悌,进了家门三分带笑,出了家门便极尽诋毁,且既无识人之明又无辨学之才。帝师府若摊上您这样,这样……”小厮话音渐消,不敢再往下说。

关文海知道老爷子素来心直口快,定然不会说什么好话,却还是忍不住追问,“摊上怎样?他是怎么评价我的?”

“他说帝师府若摊上您这样不孝不悌,无才无德,阴奉阳违的嗣子,将来必然败落。他要建立族学,让族中所有适龄童子接受儒学教育,从中择取良才亲自指点,连才华带品德一起考察,数年之后再定嗣子。因为您《格物致知》那篇文章备受徐广志推崇,所以非常出名,也因此您诋毁太常大人和七小姐的事,全燕京的文人都知道。帝师这话一出,除了咱们一家,全族人都极其赞同。族长权利再大也不能违逆全族人的意思,更不敢让燕京城里的人指着他脊梁骨骂他以权谋私,恶意侵夺他人家产,败坏他人门楣,故而只能点头答应。您想关家嗣子的地位何其尊崇?将来不但要继承万贯家财、高官厚禄,还要担当文坛领袖一职,没点真才实学,谁也接不了这个衣钵。您先前若是把文章拿回家改了,便不会有后面那些烂事。可惜……”

小厮愁眉苦脸地道,“少爷您赶紧回家去吧,族长气得狠了,说是要动家法,老爷和夫人也都等着您回去给他们一个交代。”

关文海头晕目眩,几欲跌倒,踉跄走了几步,追问道,“我不能过继给帝师府了?全族人都同意了?”

“您若还是之前才学最高的关氏子弟,族人哪敢与您作对。但现在您名声毁成这样,帝师要换掉您也在情理之中,因为错全在您,不在他。您别想了,回家给族长道个歉,日后好好读书,努力扭转二位大人对您的印象,没准儿还有机会。两月之后便是科举,您考个状元回来,让诋毁您的人刮目相看吧。”小厮扶住自家少爷,小心翼翼地带往楼梯。

“对,我还可以参加科举。”如丧考妣的关文海立即振作起来,咬牙道,“我若是得中状元,必定要一雪今日之耻。关齐光不选我,那是他有眼无珠!”

二人脚步虚浮地离开茶楼,刚走出去没多远就见关老爷子带着儿子与孙女入了文萃楼,与诸位鸿儒拱手见礼,谈笑风生。他们站在二楼的露台上,不知说到什么,竟惹得诸位文坛巨擘齐齐变色,连声追问真假,得了肯定的答复竟抚须大笑,欣喜若狂。

“掌柜拿酒来!魏国有此明君,文坛值此盛事,吾等定要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哎,慢着!为了彰显诸君功底,还是战罢再饮。谁能得胜,谁就是主撰!”关老爷子指了指街对面的文榜,目中满是勃勃战意。昨晚他已打好腹稿,只等今日泼墨挥毫,笔伐群雄。

与他打着同样主意的鸿儒不在少数,又有主撰当彩头,越发不肯错过机会,连忙提笔疾书,文思泉涌。

关文海眼见堂妹与诸位鸿儒谈笑自若,备受称赞,双目简直要喷出火来。他原本应该是关家嗣子,所有赞誉与尊崇,还有高官厚禄、荣华富贵,都应该是属于他的!若非堂妹撰文抨击徐广志,他的文章不会成为全城笑柄,他的文名不会毁于一旦,他还是关家最优秀的后辈,足以顶立帝师府门楣!

我的好堂妹,你给我等着!阴毒无比地瞪了楼上一眼,关文海沿着墙根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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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徐广志也在家中等待消息。他猜测皇上今日应该会批复推举他入仕的奏折,倘若没有关素衣从中作梗,或许已经成事,但现在却悬了。

他内里火烧火燎,思绪紊乱,面上却极为平静,将关素衣的文章看了又看,却始终没能找出破绽。关家的教育果然了得,凭她一介女流,于儒学一道竟精通至此,列出的错漏全都经过极其严谨的考证,只拿圣人言注解章句,绝少掺杂个人观点,让他想撰文批驳都无处落笔。

当初写书时他的确存了私心,将自己的学术思想暗暗融入儒家典籍,故而在立意方面有所欠缺。但当世鸿儒哪个不是如此?否则也不会出现各种儒学流派。众多前辈还未开腔,她一个小辈凑什么热闹?一次如此,二次也如此,他不得不怀疑关素衣所为均是帝师与太常教唆而致。

莫非上次构陷关云旗的事败露了?他知道是我主使,却又拉不下脸与我争锋,便让一个小辈探路?就算关素衣把事情闹得再大,只一句“莫与女流计较”就能彻底堵上他的嘴,叫他吃一个哑巴亏。思及此,徐广志竟心生怯意,因为他明白,现在的自己根本没有抗衡关家父子的能力,除非他放弃做纯臣,重新依附景郡王或世族。但这次之后他文道全毁,对旁人而言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就算找上门跪求,恐也没有出路。

他放下文稿,面露惶然。

徐雅言陪伴在他左右,忐忑不安地问道,“爹,您能写文驳斥关素衣吧?她才多大?论起学问哪能比得上您,定然都是胡诌的。”

徐广志虽然急功近利,却不会自欺欺人,摇头长叹,“她的文章十分严谨,全都是借圣人之言批判我的观点。我若是撰文驳她,就是在驳圣人,非但讨不了好,反倒更坐实了‘篡圣位,改圣言’的罪名,将来在文坛永无出头之日。你不要像关文海那样没见识,认为别人年纪小,学识就浅,爹给你透一个底,她的学识不在我之下,甚至还要略胜一筹。”

徐雅言用力握紧裙角,颤声道,“那爹您这次不会有事吧?”

“上次输给她还能从头再来,这次却难说。”徐广志双目赤红,嗓音粗粝,“这次她丝毫也未留手,斩我文道不算,竟还绝我生路。与天子争夺门生是什么罪名,古未有之,但想也明白定然无法善了。惟愿皇上仁慈,不欲与我计较,只断我仕途也就罢了。”

“倘若皇上定要与您计较呢?”徐雅言不知不觉掉下许多泪珠,可见吓得狠了。

“若皇上定要与我计较,那就是满门抄斩。我当初真是糊涂,怎么就没想到今科学子也是天子门生,怎就留给旁人如此要命的一个把柄!是爹害了你们,爹没用!”徐广志颓然靠倒,心如死灰。怪他野心太大竟志在天下,反倒忘了皇权独断的危险。

徐雅言哭着安慰,“爹您别这么说,不是您没用,是关素衣心怀叵测,故意曲解您的意思。”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何谓口诛笔伐,言辞如刀。原来软趴趴的毛笔握在某些人手里,顷刻间就能化作杀人的利器!

第140章 女戒

父女俩对坐无言,绝望等待,临到正午,外出打探消息的嫡长子徐涛终于回来了,喜忧参半地道,“爹,您不会有事,皇上并未与您计较,只说日后不准您踏上仕途而已。”

徐广志先是一喜,复又一僵,目中流露出怨恨不甘的神色。绝了他仕途与杀了他有何区别?他满腹才学难道就这样虚耗了?

“爹您别多想,保住性命才是最紧要的。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听说帝师向皇上进言,要铸一部儒学宝典,再铸一部白家宝典,广邀天下文人为此效力。他如今就在文萃楼内与诸位鸿儒商谈,您写了一本《子集注释》,虽有错漏,却也有值得肯定之处,只要请几位名宿替您做保,或可谋一个撰者的职位,时间长了好歹能挽回一些声誉。皇上只说不让您入仕,没说不让您著书啊。”

“让我想想,现在不急,先等风波平息了再说吧。”徐广志总算深刻地理解了一句俗语——出头的椽子先烂。倘若不是他太过急功近利,而是联合诸位大儒一起发文,也就不会有今日这些变故。

徐涛瞥了一眼妹妹,语带迟疑,“我还打听到一个消息,今日诸位亲王敦促皇上立后,皇上放言说要娶全魏国容貌最美丽,家世最清贵,才华最出众,德行最高洁的女子为妻。我不知旁人如何想,但咱家的言儿除了家世不行,其他三条均在水准之上,理当有一争之力。言儿之前不是与景郡王家的嫡次女临湘郡主交情甚笃吗?日后多与郡主走动走动,或许能见皇上一面。”

徐雅言心脏狂跳一瞬,却又很快冷静下来,苦笑道,“这话怎么听都是比照着关氏女来说的。”

在门外听了许久的林氏忽然闯进来,冷哼道,“言儿别妄自菲薄,那关氏女乃和离之身,残花败柳,焉能与你相提并论?”

徐广志心思微动,摆手低语,“这事难说。九黎族的习俗与汉人迥然相异,妻后母、弟娶嫂、嫂嫁叔,都很寻常,娶一个和离之妇对他们而言不算什么。”

“可那是皇后!一国之母!岂能让嫁过人的女子来当?况且皇上权倾天下,唯我独尊,想娶妻了,多少冰清玉洁的女子得不到,非要去捡别人穿烂的破鞋?关氏女想当皇后,做梦去吧!”林氏对关素衣恨之入骨,自然没有一句好话,似想到什么,喜出望外,“关氏女能写书扬名,咱家言儿也能。言儿,快去把你的手稿拿出来让你爹看看,叫他帮你改了张贴出去,搏一个惊才绝艳的名声。”

“可是娘您上回生了好大的气,威胁说要烧了手稿,我便没再动笔了,如今只写了三四页而已,离成书之日还远。”看过关素衣的文章,又得知她是逆旅舍人,徐雅言的自信心已所剩无几,不欲把文稿拿出来惹人笑话。

“去拿吧,爹帮你看看。”徐广志忽然开口,连兄长亦满怀希冀地看过来。

徐雅言无法,只好拿出几页纸,一一摊开在桌上。徐广志看了几段,抚掌赞道,“好文!虽然文笔尚显稚嫩,立意却极为深刻,成书后或可传世!你继续写,写完爹为你润色,定然替你打出德才兼备的好名声,让全魏国的女子都知道有你这号人物!”

“谢谢爹!”徐雅言大喜过望。

“是爹错了,竟让你疏远临湘郡主,差点坏了你前程。日后她若再送帖子过来,你就应了吧。”

“可是她那庶兄乃色中饿鬼,我怕……”

“别去景郡王府,只管把人约出来玩耍就是,最好能打听打听宫中动向。”徐广志暗示道。

“女儿明白了。女儿定然不会让爹爹失望。”徐雅言双目放光,心情激荡。爹爹仕途已断,但她还有无限的可能。她自问长相绝俗,才华出众,品德高洁,除了家世矮人一头,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丝毛病。反观关氏女,条件再好又能如何?终究只是个残花败柳而已。皇上那般尊贵,岂能看得上她?只要把这本《女戒》写出来,全魏国的女子都会将之奉为圭臬,全魏国的男子都会赞她贤良淑德,哪怕吸引不了皇上,也能找一个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