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皇上。”关素衣屈膝一福,这才抱起弟弟,小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木沐十分聪明懂事,知道有些话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便趴在她耳边,用小手捂着嘴低语,“姐夫说要带我去皇庄看祖父,顺便打猎。我禀明了爹爹和娘亲才出来的。姐夫还送我一把弓箭,叫射日神弓,可厉害了,你看!”他用小短手扒拉一下后背,引得关素衣往后一瞥,果见一张嵌满宝石的弓箭挂在他小胳膊上,亮闪闪的十分漂亮。

“射日神弓?那不是后羿使用的神器吗?真厉害啊!”关素衣不是给孩子泼冷水的性格,自然而然顺着话头接了下去,惹得木沐笑眯了眼,小胸脯挺得高高的。

圣元帝一面偷听姐弟俩的谈话,一面摆手让众人起身,径直走到主位落座,命令道,“文章拿来,朕要细览。”

季承悦立即双手奉上文稿,然后面红耳赤地退到一旁。经此一事,他再不敢以才高八斗自居。谁能想到这本记载着女子德言容功的小册子竟隐藏着那样巨大的隐患?若非关小姐撰文阐述,在场众人竟一个都没想到,且还推波助澜,令其广泛传播……

越想越觉惭愧,许多人已羞得抬不起头来,还有人举起宽袖挡住面容,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其中最难受的非徐雅言莫属,她反复回忆着关素衣的文章,试图找出破绽,脑子却糊成一锅粥,唯余惶恐难堪而已。

圣元帝阅览文稿时也没忘了招呼夫人和小舅子,拍打自己身侧的软垫,柔声道,“夫人请坐,稍后朕或许有问题需要请教。”

关素衣不卑不亢地道谢,然后牵着弟弟安稳落座。众人也都各回各位,焦虑等待。季大夫人将季婷拉到自己身后,试图把人藏起来。她现在已悔得肠子都青了,想起今日本不是钱家来接人的日子,是她递了口信,特意安排在今天,然后又命婢女放季婷进来哭求,好借题发挥大大羞辱关素衣一番,却没料她略一提笔,竟将“从一而终”这条女子戒律批驳得一无是处,还让皇上听去。倘若皇上赞同她的观点,季家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半刻钟后,圣元帝已看完文章,将其交给随行大臣阅览。其中一人乃户曹尚书,得了文章竟如获至宝,看了一遍看二遍,看了二遍看三遍,直等身边同僚催促才依依不舍地交出去。

待文章传阅一圈,圣元帝沉声问道,“诸位观想如何?”

“高瞻远瞩,痛切国弊!”户曹尚书徐徐开口,“前些日子,收录户籍的工作已基本结束,不过百年时间,中原人口由原本的九百万户唯余如今的二百万户,因战乱兵祸而惨死十之七八。马前悬人头,车后载妇女,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余一,念之断人肠,这就是魏国如今的现状。战场上枯骨成山,乡野间坟冢遍地,而百万英魂殉国的同时更留下百万寡妇与孤子,这些人没有户主挂靠便分摊不到田地,分不到田地就会饿死,哪怕战争已经结束,也唯余一条绝路。微臣每每巡查各地,见到此等惨况莫不痛心哀极。”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奏折,毕恭毕敬呈上,“也是巧了,微臣近日正打算奏禀皇上,请您将育民之策加入国法,敦促民间男女尽快婚配,孕育子嗣。倘若按照这本册子里的说法,女子当从一而终不得改嫁,那么这百万寡妇与孤子该如何谋求生路?除去他们,现存未婚女子少之又少,并不足以婚配现存男子,也就是说民间将有许多百姓终身无靠,断绝子嗣。这批人老去之后,新生儿却更为稀少,魏国人口或将再减百万户,那么国税从何而来?军队从何而来?没了国税与军队,焉能抵御如狼似虎的胡人与薛孽?如此下去,不出二十年中原或将被二者铁骑踏碎,彻底成为不毛之地。”

见折子被皇上拿过去细观,他感佩道,“关小姐不愧为帝师之后,既不乏远见卓识,亦不乏忧国忧民之心。这篇文章可否借给本官当做书序,编入育民之法中?”

关素衣连忙摆手自谦,并表示深感荣幸。

座下众人已经没脸再听下去了,一个个如坐针毡,恨不能飞天遁地,赶紧逃走。

圣元帝看完奏折,又翻了翻《女戒》,冷笑道,“朕近日来也屡屡听闻徐二小姐与《女戒》之美誉,还当这是一本班香宋艳的华章,却原来是误国害民之愚论。单‘从一而终’这一条,朕就能禁了它,然转念一想,这原是你们愚人愚见,倘若大肆封禁,反而显得它多么重要,令人更想一探究竟,又是何必。朕冷眼看着你们口耳相传,奉为圭臬,原以为不过是令女子更为贞静娴淑而已,本无错处,却发展成阻人姻缘,断人子息。”

他将《女戒》扔进煮茶的火炉,烧成灰烬,冷道,“断人子息就是断魏国国本,朕如何能忍?朕为了尽快让百姓繁衍生息、安居乐业,已熬得殚精竭虑,然而你们这些人却躲在歌舞升平之中异想天开。你们大多出身富贵,哪怕遇见兵祸,也由护卫送到安全之所躲避,未曾见识过民间疾苦,又如何得知战后惨况?你们吃得饱、穿得暖,闲暇之中做几首无病呻吟的小诗就觉世间愁苦莫过于此,又哪里知道何谓真正的惨绝人寰?过不下去就和离,活不下去就改嫁,这本是生存之道,繁衍之道,罪在何处?”

他加重语气说道,“一本小册而已,竟逼得朕不得不修缮法典,强令魏国男女婚配,也是世所罕见。正所谓上行下效,上层风行什么,民众自会效仿,你们说改嫁不好,久而久之,百姓也将改嫁视作畏途,战后留下的百万孤寡该如何过活?魏国人口如何增长,国力如何增强?你们只看得见自己头顶方寸之地,却看不见天下大势,还每每以,饱学之士自居,简直可笑!”

皇上每说一句,众人的脑袋就垂落一分,及至最后,竟一个二个含胸驼背,无地自容。

圣元帝指了指季夫人身后的女子,问道,“你要改嫁?”

季婷瞥了大伯母一眼,坚定地站出来,“启禀皇上,民女不但想改嫁,还欲携女一块儿改嫁。”

“启禀皇上,她是与人私相授受,私定终身,臣妇才会惩戒于她,并非阻她改嫁啊!”季夫人慌了,连忙跪下辩解。

季婷从袖袋里取出几张文书,哽咽道,“皇上请看,这是民女的庚帖、婚书,原打算在大伯母面前一一焚毁已表决心,这才带了来。民女与张郎已经过双方父母同意,并非私相授受,请皇上明鉴!”

圣元帝命白福将文书拿来查阅,喟叹道,“你这未婚夫婿是个厚道人,竟愿意帮你养育前夫的儿女,委实不易。这婚事,朕替你做主;女儿,朕替你要回来,朕还送你二十四抬嫁妆,让你风光大嫁。朕要告诉魏国百姓,寡妇改嫁并不可耻,而是生存之道,理应支持。改嫁,生育,繁衍,壮我魏国子民,她们非但无罪,还居功甚伟。”

季婷欣喜若狂,连连磕头,感觉自己直接从地狱飞上云端,幸福得极不真实。季大夫人却面色发白,摇摇欲坠。今日之事传到外界,她绝对会成为愚人愚妇之代表,哪里还有脸面可言?

哦不,她差点把徐雅言给忘了,这人才是罪魁祸首!若不是她吃饱了撑的,写什么《女戒》,她哪里会与皇上过不去,与律法过不去?待育民之法颁布,季府官声必然大大受损,再难在朝堂立足!儿子的前程也连带毁了!

季大夫人越想越觉惊恐,不过须臾已冷汗如瀑,湿透单衣。

圣元帝瞥她一眼,又看了看面如金纸的徐雅言,继续道,“女子卑弱?朕并不觉得,然而令朕惊讶的是,在座多为女子,竟对这一看法颇为认同,不是自轻自贱又是什么?借夫人一句话——男子为天,女子为地,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天有多远,地有多广。天空降下雨露甘霖,土地孕育湖泊森林,二者相依相存,共鼎乾坤。子息繁衍、成长,更多依靠土地,险峻高峰孕育不屈松柏;山清水秀孕育柔韧修竹。沃土育良才,贫地无好苗,这是人所共知之理。朕记得中原有一句俗话叫‘为母则强’,可见女子并不能一味卑弱,也须刚强,如此才能教养出更优秀的下一代。朕并不轻贱女子,否则也不会重用皇姐,启用女将,然你们自己看不起自己,朕也无话可说。”

他看向夫人,喟叹道,“朕若是立后,绝不立空有美貌、才华,却无远见卓识,疏阔格局的女子。国母一职,从来不是卑弱女子能够担当。”

第156章 羞愧

圣元帝一席话说下来,等于指着在场女子的鼻头,讽刺道:就凭你们这点粗浅见识,撑起小门小户可以,就不要妄想鼎立后位,担当国母了。然而她们心里纵有千般不甘,万般怨愤,却也无颜反驳。

若直至此时她们还不明白“女子婚配,寡妇改嫁”对魏国延续存在多么重大的意义,就只能用四个字形容——愚不可及。原以为关素衣才是今日宴会的丑角,却原来最丑陋,最愚蠢的,恰恰是她们自己。

好丢人啊!真想化作一缕青烟直接消失在原地算了。这是绝大部分女子的想法,而更尴尬,更难堪的,还有徐雅言和临湘郡主。

经此一事,徐雅言明白,自己入宫的念想终成泡影,非但如此,才女的名头也摧毁殆尽。出了这个门,过不了多久,她便会被冠上魏国第一愚妇的骂名,别说退而求其次嫁入高门,就算想找一个寒门蓬户,怕也不容易。

爹娘、兄长如今还在家中苦等她的好消息,叫她哪里有脸回去?就在这一刻,徐雅言竟产生了一死了之的想法,却被临湘郡主暗暗拽了一把,这才没当场捂脸遁逃。

圣元帝瞥了二人一眼,诘问道,“禹溪,你可曾把这本《女戒》送与长公主,大长公主阅览?她们是何观想?”

临湘郡主面色白了白,强笑道,“未曾送给二位长辈。我九黎族女子自立自强,不输男儿。”

圣元帝朗笑起来,“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力倒是越发炉火纯青了。你若敢把这本书送过去,她二人非打你出来不可。罢了,德言容功,贞静娴淑本无过错,朕也不会因此禁止你们传阅。世间万物各有道理,何为对,何为错,全凭你们自己分辨,而智慧的增长就来源于分辨对错的过程。今日之事已过,莫再提了,自去玩乐吧。”

众人大松口气,这才齐齐跪谢皇恩。

关素衣静静看着忽纳尔与众人谈话,眼里闪烁着璀璨的亮光。她知道他重情重义,也知道他爱憎分明,却不知他对女子会有这等看法。世间男儿大多轻贱女子,哪怕发妻也只是他们生育子嗣的工具罢了,甚少懂得“尊重”二字该如何书写。

但忽纳尔却不同,他懂得尊重,也愿意给女子自立自强的机会,哪怕是小动物,也能被他以同类的眼光看待。他的心胸远比她想象的更为宽大,嫁给他或许并不是那样糟糕?这样想着,关素衣不由浅浅一笑,叫圣元帝看痴当场。

景郡王全盘计划落空,不由深恨徐雅言和女儿愚蠢短视,却不反省自己为何也没看出《女戒》中的破绽。送徐雅言入宫的计划已经落空,他只好打叠精神,招待起众位宾客,为了缓解尴尬,尚未到饭点就命婢女传菜开席,吃吃喝喝混过去,也好尽快散了。

因是临湘郡主做东,菜肴全是九黎族特色,多为整只整只的烤肉,少有素菜,调料也辛辣无比。众人面前各摆放了一个小案几,其上放置酱料、碗碟、酒水等物,自有婢女用刀削下肉片,装盘分送。

开宴时圣元帝将木沐拉到自己身边,木沐又把姐姐拉到身边,三人自然而然坐在一处,分食一只烤全羊。

“这么大只要怎么吃啊?”木沐展开双手比划了一下,脸上满是惊奇。

“自是切开吃。”圣元帝挥退婢女,掏出匕首,亲自将羊里脊削下来,放置在两个小碟内,推到姐弟俩面前,笑容十分温柔,“这里有甜酱、辣酱、酸辣酱,喜欢什么口味蘸什么,吃完了朕继续给你们削。”

“谢皇上,您自己吃吧,这里有婢女伺候。”关素衣表面恭敬道谢,私下里却悄悄掐了忽纳尔一把。有案几遮挡,她并不担心被旁人看见。这人刚才说什么卑弱女子当不得国母,就差当场宣示要娶自己,瞅瞅,临湘郡主已经了悟,正一眼一眼地看过来呢。

圣元帝笑而不语,只反握住夫人柔若无骨的小手,轻轻揉捏几下。他专为夫人而来,正所谓秀色可餐,有夫人陪坐在旁就已餍足,哪里还用进食?

木沐觉得切割羊肉很有趣,抽出腰间匕首,奶声奶气道,“我也要自己吃。”末了一刀扎入羊腿,使出吃奶的劲儿想把它卸下来,惹得几位大臣莞尔不已。

关素衣怕他伤到自己,立即夺过匕首教训几句,圣元帝连忙帮着说好话,又把匕首拿过去,塞进木沐怀中,低声道,“我们九黎族男子三岁就会拿刀,十岁上战场的比比皆是,他不过切几块肉,你何必小题大做。有朕看着他,不会伤到的。”

木沐拿着匕首不敢乱动,一会儿看看姐姐,一会儿看看姐夫,满脸渴望之色。

关素衣想起他是将门之后,血脉中难免隐藏了男儿血性,怎能抹灭?思忖片刻后妥协道,“罢了,你自己吃也可以,不要贪多去卸什么羊腿,只片下嫩肉便好。卸了它,你吃得下吗?别人想吃又该如何?”

“我知道了。”木沐受教,转脸去看姐夫。

圣元帝揉着他脑袋说道,“吃罢,切不动的姐……朕帮你切,用刀的时候刀刃总要反向自己,以免伤手。”

三人坐在上首,十分自得其乐,下面的人却都看出端倪,恍然大悟。不说皇上凝视关小姐的目光何等温柔缱绻,照顾木沐时如何细心体贴,单说三人熟稔亲密的程度,竟似一家三口一般。要说皇上对关小姐没有非分之想,谁又能信?

临湘郡主这才想起卞敏儿暗算关素衣的事,不免在心里暗恨。什么对付关素衣就是对付帝师府?分明是铲除情敌,却瞒着不说,令她挑中徐雅言,费尽心机筹谋,却不过是笑话一场!

难怪关素衣能死里逃生,原是背后站着皇上。如今他意欲立法,强令男女婚配,鼓励寡妇改嫁,那么娶关素衣为后也算是顺理成章。只不过对方终究没有九黎族血脉,定会受到诸位亲王阻挠。在场所有未婚女子全都没有机会,尤其是那些研读过《女戒》,被皇上烙下“愚妇卑弱”标签的汉女。

这样想着,临湘郡主又冷笑起来,连她也不得不承认,放眼四顾,唯关素衣有那个气场,也有那等魄力,能担得起皇后一职。

一席饭吃得无滋无味,宴毕,景郡王带领众人恭送圣驾,眼睁睁地看着他带上关氏姐弟,朝帝师暂居的皇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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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福得了陛下吩咐,亲自送季婷归家。季大人已收到景郡王暗中送去的消息,早早等在门口,脸上的表情既屈辱无奈,又惶恐不安。他哪里能够想到阻挠一桩婚事竟会被渲染成动摇国本的灾祸?待育民之法修订完毕,昭告全国,季府的名声无疑会一落千丈。

未免被皇上视作愚人,将来不得提携重用,他如今必要风风光光地把侄女儿嫁出去。思忖间,马车已缓缓停靠在路边,季婷搀扶着季大夫人下来,看见站在门口翘首以盼的女儿,顿时泪如雨下。

“瑶儿,快到娘怀里来!”她展开双臂,抱住飞扑过来的女儿,将近日来遭受的一切苦难与折辱,全部宣泄在悲切的哭声中。季二夫人领着一双儿女围过去,用力抱住她们,一家五口终于熬过绝望,等来黎明。

白福并不打扰诸人,只站在一旁用帕子悄悄抹泪。造孽哟!一家人好好的,作甚要拆散她们母女,毁掉他们姻缘,逼人出家呢?这季大人的心莫非是石头长的?今天若无关小姐口诛笔伐,仗义执言,不知多少女子会被逼死!

徐雅言躲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幕,良久之后才悄然走开。她不敢归家,像游魂一般漫无目的地晃荡,看见一名妇人抱着一个小孩路过,忽然扯住她问道,“这位嫂子,你嫁人了吗?”

“孩子都有了,你说呢?”妇人见她穿着富贵,妆容精致,并不敢得罪,只好耐着性子回答她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如果你家夫君死了,你愿意为他守节还是改嫁?”

“呸!你家夫君才死了呢!”这话气得妇人火冒三丈,挣开她飞快走远,嘴里嘀嘀咕咕,像是在咒骂。

徐雅言默默站了一会儿,正准备转身,却听路边摆摊贩卖坚果的大娘说道,“一看你这姑娘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不知民间疾苦。妇人若死了夫君,在这世道哪能不改嫁?倘若无儿无女,田地会被收归族里,一个人单过只能饿死,有女无儿也是一样的下场。就算有儿子继承家业,没有劳力耕种,照样吃不饱穿不暖,还会受到乡邻欺辱。那些单独把儿子拉扯长大的妇人,哪一个不受尽苦楚与委屈?哪一个不积劳成疾,早早去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连饭都吃饱,衣都没得穿,除了改嫁还能怎样?”边说边卷起坚果,摇头离开,可见对这个问题十分不屑。

守节?活都活不下去了,还守什么节?

徐雅言扶着墙壁慢慢蹲坐下来,忽然将头埋在臂弯里,无声哽咽。女德不好吗?只不过说错一句话而已,为何要承受这种结果?

第157章 亲密

宴会散了没多久,天空忽然飘来几朵乌云,不过须臾便打雷闪电,下起暴雨。所幸关素衣已经抱着木沐上了马车,这才没被淋成落汤鸡。

“雨太大,不能打猎了!”木沐趴在车窗边唉声叹气。

“无事,下回天气晴好,姐夫再带你出来。”圣元帝一面按揉小家伙脑袋,一面沉声吩咐,“下雨路滑,让马跑慢点儿。”

在外赶车的侍卫果然放缓了速度,一路穿过雨幕,慢慢朝皇庄行驶。微风撩开车帘,送入几点沁凉的雨丝,落在皮肤上并不觉得难受,反而颇有几分趣味。

圣元帝见夫人出神望着车外,发丝随风飞扬,一会儿遮了脸颊,一会儿沾了嘴唇,一会儿又飘到自己脸上,带来酥麻痒意和几缕清香,不知怎地,竟格外口干舌燥。他抱起木沐,一点一点挪近了些,哑声笑道,“雨大留客。拜这场疾风骤雨所赐,我与夫人又可以在路上多待几个时辰。六日不见,却仿佛已经过去许多年一般,夫人,咱们的婚事何时能提?你一日不答应,我一日心难安。”

关素衣猛然回神,这才发现忽纳尔不知何时竟已贴着自己肩膀坐过来,浓烈的纯阳气息近在咫尺,很是熏人。她不自在地偏了偏头,问道,“你真要颁布育民之法?《女戒》不过是权贵阶级的自娱自乐而已,倘若让老百姓看了去,只会嗤之以鼻。”

上辈子,除了极个别读书读坏脑子的儒生,真正接受《女戒》的平民其实没几个。受害的女子大多来自于上层社会。然而只要《女戒》存在一日,等和平到来,盛世持续,随着儒学的不断传播,它的影响范围只会越来越广。或许数百年之后,全中原的女子都会像书中写得那般,一辈子卑弱可欺,至死不得解脱。

即便口舌锋利如关素衣,也只敢拿“从一而终”这一点说事,其余的思想早已根深蒂固地种植在世人的骨血中。女子自古以来就是最卑微的存在,这是无法改变也难以推翻的现实。所以,哪怕将徐雅言批驳得体无完肤,她也没觉得痛快多少,反而更为沉郁。倘若可以选择,来世她绝不托生为女子。

圣元帝察觉到她心情低落,轻轻握了握她指尖又克制地放开,安抚道,“你不用在意世人的看法,只管活出自己的样子来。倘若夫人真像徐雅言之流,一面轻贱自己,一面使出浑身解数往上爬,便不是令我神魂颠倒的夫人。我所爱慕的、感佩的、欣赏的,正是夫人的刚强与韧劲儿。”

见夫人苍白的脸颊缓缓爬上红晕,他温柔一笑,“育民之法实则早已在起草修订中,并非只为针对《女戒》而已。你可能无法想象,不过百年时间,这片土地便埋葬了十之七八的人口,又遗留下多少孤寡,倘若不以国法的形式强令男女婚配,鼓励寡妇改嫁,人丁还会持续减少。今日,我亲自为季婷准备嫁妆,送她出门,来日便会有更多孤寡找到活路。”

关素衣了悟,思忖片刻后又摇头,“还有一个问题你想到没有?如果寡妇都改嫁了,那么前夫的孩子无人养育该如何过活?”

“那就鼓励她们携子改嫁,女子、孤儿,皆有田地可分。携子改嫁者,落户之后还可再分田地;帮助养育孤幼者,可以免除徭役赋税。官府建立育婴堂、善堂,救助相关人等。只要有心就能想到许多办法,虽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却可以保全绝大多数人的性命。施政者发布的政令,并非每一条都是十全十美,在执行的过程中总会遇见或这样、或那样的难题,我只能一边摸索,一边学习,一边纠正,只盼无愧于天下苍生。”

关素衣定定看他一眼,真心赞叹道,“忽纳尔,你是一位好皇帝。”

圣元帝耳尖微红,语带欣悦,“那是因为我有一位贤内助。”

“别胡说。”关素衣狠狠瞪他,却没料过了几息,自己竟忍不住笑起来。圣元帝也跟着朗笑,猝不及防地凑过去,在她脸侧轻啄,然后退开少许,表情回味而又压抑,“夫人快些嫁给我吧,我已经等不及了。”

关素衣连忙把木沐从他怀里抢过来,挡在二人中间。木沐看看姐姐,又看看姐夫,蹬着小短腿站起来,一人亲了一口。尴尬的氛围瞬间消散,三人相互对视,抿嘴偷笑。

暴雨很快停止,雨水汇成的泥石流冲垮了一条官道。马车被堵在半路,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圣元帝原打算带领几位大臣去找老爷子修订育民之法,见状只好让他们先行回转,自己则留下来开挖淤泥和岩石。

“要不咱们也回去吧?此处山体垮塌,随时还会掉落碎石,极不安全。”关素衣劝阻道。

“皇庄里虽然不缺吃食,但岳祖父每遇雨天便关节肿胀疼痛,现在想必极为难熬。看这天色,恐怕还会下五六天雨,若是没有御医守护在侧,又无法运送药材过去,他得受多大的罪?”圣元帝一面命侍卫挖路,一面让人回去传御医。

关素衣脸颊微微一红,愧疚道,“我竟没想起祖父的病,还得靠你提醒,真是不孝。”

圣元帝不以为意地摆手,“你是我的夫人,我尽孝也算是你尽孝,何必分得如此清楚?”

关素衣心中暖滚,注视对方的目光变得更为温柔。夫妻一体,这话说起来动听,但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个?更何况忽纳尔是高高在上的皇帝,素来只有别人讨好他,哪里有他费尽心机去讨好别人的道理?

原本她想着:只要这人为自己付出一分真心就足够了,却没料得到的竟是十分。放眼魏国,有多少女子为夫君、为婆家,倾尽毕生心血却得不到半点尊重?而她似乎什么都没做,这人就把一颗真心双手奉上。哪怕在往后的岁月里,这颗心或许会风干,腐坏,它曾真挚过便是最大的幸运。

“你说得对,你我本不该分什么彼此。”她偏过头,冲忽纳尔粲然一笑。

“夫人别对我笑得如此勾魂,我会忍不住去亲吻你的嘴唇。”圣元帝愣了几息后哑声说道。

“闭嘴!”关素衣无奈极了,一面去捂弟弟耳朵,一面警告道,“别在小孩子面前胡乱说话,他们什么都懂。”

圣元帝连忙拱手告饶,沉默片刻后问道,“岳祖父的手腕究竟是怎么弄伤的?这次我让太医好生看看,能治便治,不能治就让他仔细将养。总是脱臼了再装回去也不是办法。”

“却是他自己不当心,总觉得字迹少了几分风骨,直说书圣的字入木三分,他必要练到入石三分才可,于是在腕子上多绑了几块铅块,因承受不住拉力而弄伤骨头,这才留下老毛病。他觉得此事丢人,从不往外说,你就当不知道便好。”

“……原来如此。”圣元帝拍案朗笑,“我终于知道夫人这倔强的性子像谁了,原是得了帝师真传。你们祖孙俩真是……”找不出确切的词语形容,他只能摇头莞尔,越想越觉有趣。

关素衣脸颊臊得通红,竖起柳眉呵斥,“别笑了,再笑我可不理你啦!”

“好好好,我不笑就是。”圣元帝连忙以拳抵唇,墨蓝眼眸洋溢着星点光彩。

在外挖路的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这位关夫人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此爽朗的主子,他们几乎前所未见。当着夫人的面他是这番模样,谁又能想到背对夫人,他是何等冷酷阴沉,喜怒不定。

胡思乱想间,道路终于挖开,却因沟渠太多,宽度变窄,容不下马车通行。所幸此处离皇庄只有半里路,雨丝也早已止住,尚能步行过去。

“陛下,属下背您过去吧?这满地泥泞根本容不下人插脚,恐连靴子都会吃进去。”侍卫头领躬身说道。

“朕自己走,你照顾好木沐。”圣元帝抱起小家伙,放在侍卫背上,叮嘱道,“你们几个护着他,千万别摔了国舅爷。”

御口亲封的国舅爷,岂是旁门外道的皇亲国戚可比?众侍卫连忙小心翼翼地围过去,免得这人脚底打滑,伤了国舅爷贵体。关素衣臊着臊着竟也习惯了这人的厚脸皮,只是站在车辕上,似笑非笑地睨他。

圣元帝慎重开口,“夫人,上次我用龙袍为你铺路,你没踏过去,倘若这次我再为你铺一回,你踏吗?”

“不,永远不会。”关素衣坚定拒绝,只因皇权是不容亵渎的。

圣元帝低笑起来,“那天之后,我想了很多,终于明白自己错在何处。我不该为你铺好路,然后守在你身后,看着你走过。若是你在行进当中摔倒,就算我武功再高强,也无法保证能及时赶至,免你受伤,所以才会发生你和木沐被劫持一事。倘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只会抱着你走过,不让你离开我半步。”话落忽然将人抱起来,径直走进泥泞。

第158章 夫妻

关素衣忽然被抱起来,难免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搂住忽纳尔脖颈,瞪眼看他。圣元帝垂头凝望,回以微笑,玩闹一般把人掂了掂,在她的惊呼声中继续前进。

守在帝王身侧的侍卫连忙垂头,不敢搅扰二人打情骂俏的氛围,却莫不惊叹于关夫人的受宠程度。这可真应了那句俗语——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爱得无所适从。

光天化日之下被一个男人抱在怀中,关素衣如何能忍?但剧烈挣扎的话又恐伤及对方颜面,只好把脸埋进他胸膛,全当自己是个透明人。听见这人由胸口传来的愉悦笑声,她不服输的性子竟又冒了头,眼珠一转,柔声开口,“忽纳尔,你这次还是做错了。”

“哦?我错在何处?”圣元帝对上她狡黠的黑眸,明知其中有诈,却还是忍不住追问。

“你唯恐自己不能赶到身边救护我,于是便代我挡掉所有危险。焉知将我抱起来,你若是摔了,便等于我也摔了。你一个人承担了两个人的重量,只会行走得更为艰难。我们中原有一种说法叫‘夫妻一体’。夫妻二人若是结合,便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你不忍心我沾上泥泞,焉知我又如何忍心见你艰难跋涉?我更愿意与你携手同行,而非压在你肩上,成为你的负担。前路坎坷,一个人走或许会摔倒,两个人四只脚,你摔了有我扶,我摔了有你抱,稳稳当当便过去了。”

关素衣起初只是随便找个借口让他把自己放下,说到最后竟触动心扉,思绪翻涌。万没料到上辈子至死也没悟出来的夫妻之道,这辈子却玩笑一般娓娓道破。原来这就是夫妻一体的真谛,互相扶持,风雨同舟,福祸与共。

当她愣神的片刻,圣元帝的心脏正被烈火烤炙,感动与喜悦反复交汇,差点化成泪水掉落。都说温柔乡,英雄冢,若是这番话出自夫人真心,叫他立时为她死了又何妨?

“夫人说得没错,果然又是我不对。”他嗓音异常沙哑,“那么我放夫人下来,咱们携手同行如何?”

关素衣迅速回神,慢慢从他臂弯里滑下来,踩到泥泞中时哪还管谁输谁赢,牵起男人宽厚温暖的大掌,摇晃道,“走吧,我会扶好你,你也要扶好我。要摔一起摔,哪有你沾一身泥泞,我却干干净净的道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话别人信,我却不信。”

圣元帝用力握了握她指尖,朗声笑道,“这话我也不信。咱们走吧?”

关素衣从来没走过如此难行的道路,半尺深的黄泥,一脚踩下去便会被吃住,老半天拔不出来,更糟糕的是她长长的裙摆早已沾满泥水,变得又厚又重,越发成了拖累,身上到处都很粘腻,恨不得立刻跳进热水里从头到脚洗一百遍。

金子和明兰跳下马车,快速跟了上来,帮她拎起裙摆。

圣元帝丝毫不敢放松,一只手牢牢握着她胳膊,一只手紧紧搂着她腰肢,低声询问,“还要继续走吗?走不动我可以随时抱你。”

“走,怎么不走?”关素衣用力把脚拔出来,苦中作乐地吟唱,“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圣元帝听得面红耳赤,哑声问道,“这唱的是什么?怪好听的。”

“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民间小调。捏塑、打破、调和、再塑,真正的夫妻之道正该如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不离不弃。”关素衣将嗓音压得极低,涩声道,“只愿你我二人不要走到再塑之后却又破碎的地步。你我本不是寻常夫妻,更该互相扶持才是。”

圣元帝眸光暗了暗,反驳道,“在我心里,咱俩就是寻常夫妻,你终究还是不愿信我。”他既感动又苦闷,竟不知该拿怎样的态度去面对夫人。她这张嘴真是叫人又爱又恨,上一刻还说着让他欣喜若狂的情话,下一刻却又猛泼一瓢冷水,令他心肺凉透。

“不信你,我何苦与你走这一遭?”关素衣拽了拽忽纳尔胳膊,让他看看自己被泥卡去鞋袜的光脚,“你说哪个大家闺秀愿意陪你受这种罪?”

方才还苦闷不已的圣元帝,转瞬便心怀大悦,立即脱掉自己外套,披在她身上,然后探入泥里,替她挖出鞋袜仔细套回去。他忍了又忍才没去亲吻夫人泥泞的脚背,动情道,“夫人待我一片真心,我自然不敢辜负夫人。还是那句老话,倘若我这辈子有负于夫人,定然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关素衣可不会矫情地去捂他的嘴,而是晃掉鞋底的泥块,告诫道,“你别忘了这句誓言便好。”

圣元帝搀着她慢慢前行,低笑道,“夫人方才说话好像有些偏颇。咱们此去是为了探望岳祖父,不是你陪我走这一遭,而是我陪你才对。”

“嗯,那是我的祖父,也是你的岳祖父。你去给他送医送药,我去陪他聊天喝茶,咱们一块儿尽孝,这就是夫妻一体的最好诠释。那些外道的话谁也不许再说,否则婚期便继续往后推。”关素衣笑得十分狡黠。

圣元帝哑了,不敢再反驳半句,沉默片刻才紧张追问,“若是不往后推的话,婚期定在何时?”

“不急,先处置了卞敏儿再说。你最近在调查卞兆雄?可有什么切实的罪证?”

“只影影绰绰抓到一些线索,并无实证,若想处置卞家,还得徐徐图之才成。”圣元帝深恨自己为何要当仁君,否则现在随便找个借口就能灭了卞家满门。

“那就把影影绰绰的线索交给我,我帮你捅破卞家屋脊。”

“如何捅破?”圣元帝笑着看她。

“届时你便知道了。等处置了她,你再来帝师府提亲。”说完这句话,二人终于走出泥泞,踏上青砖铺就的小道,互相看了看彼此裹慢黄浆的双腿,齐声笑起来,笑罢你牵着我,我牵着你,不紧不慢,晃晃悠悠地朝隐没在葱绿水烟中的皇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