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陆离捂住眼睛,不敢再想。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给她什么才能打动那颗已经冰封的心。上辈子,霍圣哲能为了她冷落整个后宫,能扛起全部压力,顶住所有非议,把她和一双儿女宠到天上。他还洁身自好,全心全意,终其一生,竟从未做过半点让夫人伤心难过的事。

反观自己,不但纳了一房又一房姬妾,还放纵儿女对她进行肆无忌惮的伤害。

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超越霍圣哲,然后取代对方的地位?思及此,他心尖猛然一颤,这才意识到夫人还未与霍圣哲相遇,他根本不用与对方攀比,只要好好赎罪就行。这让他迅速振作起来,连额头的疼痛都消减大半。

老夫人虽然对儿子的改变感到惊异,却也乐见其成,立刻吩咐道,“还愣着作甚?赶紧去把夫人找回来!”

“找归找,却不要惊动夫人,只尾随在后,默默保护便罢。我相信夫人绝不会逃逸,她许是不放心这两个刁奴,为了明哲保身,这才驾车暂避。她自己会回来,我在府里等她就好。”如果派人大肆寻找,对夫人的名声极其有害,赵陆离哪怕心急如焚,也不得不装出对夫人百般信任的模样,这才能堵住悠悠众口。凭借他对夫人的了解,她绝对会主动回京,这里有她最在意的家人,也有她丢弃不掉的责任。

不被逼至绝境,她不会破釜沉舟。

现在的魏国不像上辈子那般政治清明,世道安稳,反而生了许多乱象。追根究底,全是寒门与世家,九黎勋贵与汉人官僚互相争斗所致。而皇上为了不被架空,手段也日趋残暴,竟将暗部由暗转明,另设一官署名为锦衣卫,对胆敢忤逆他的人赶尽杀绝。

这是一个混乱的时代,重生而来的赵陆离一时间竟难以接受。所幸他现在还是镇北侯,好歹有些权势,尚且能护住家人。

眼看府里的侍卫乔装改扮出去找人,叶繁便坐立难安起来。她多么希望关素衣死在外面,又希望她被这些人押送回来,如此,她就能编造一些流言,彻底毁了对方声誉。但侯爷不想闹大,只坐等她自己回转,那么只要关素衣主动踏进家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哪怕把侯爷打成重伤,她也将毫发无损。

为什么会这样?叶繁想不通,心里满是不安与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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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关素衣将李素娥送回镇西侯府,又向她要了两个管事当证人,这才驾车前往镇北侯府,顺路回家探望祖父。

“依依,你不是被送到沧州去了吗?”正在收拾包裹的仲氏吓得脸都白了,急问,“你怎么回来了?难道侯爷出事了?”

关素衣将路上的见闻说了一遍,看见包裹,明悟道,“娘,您难道打算去沧州找我?那祖父由谁照顾?”

“祖父有你爹照顾,我不放心你,说什么也要去看看。你这孩子,明知自己手重,为何还要砸侯爷?你是要吓死娘啊!”仲氏从包裹里取出二百两银子,催促道,“你快回家去向老夫人请罪,把话说清楚。有镇西侯府的管事替你作证,不怕她怪罪下来。这是娘为你准备的盘缠,沧州苦寒,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写信回来,爹娘会尽力帮你。”

“娘,您从哪儿得来的银子?祖父的药钱呢?”关素衣死死握住仲氏手腕。

“这是你爹卖字画挣的钱。你祖父那里还有,别瞎操心。”

“爹竟然跑去卖字画?”关素衣眼眶立时红了,难以想象清高傲气,才高八斗的父亲,竟然沦落到坐在街头赚吆喝的境地。

“别哭,”仲氏抱着女儿,强忍心酸,“脸皮哪有命重要?咱们尽快把侯府的银子还清,让你堂堂正正做人。只愿侯爷能平安无事,叫你少受些罪。老夫人把你送走,咱们不怪她,她也是好心,想保你的命啊!你日后若能回来,定要好生孝顺她知道吗?”

“知道了。”关素衣胡乱抹掉眼泪,又洗了把脸,这才去探望老爷子。因担心他受不住刺激,仲氏瞒下消息,只说女儿得了空,刻意来探病。老爷子果然很高兴,拉着孙女儿说话,却也不过片刻就支撑不住,沉沉昏睡过去。

关素衣替他掖好被角,又偷偷将二百两银子塞回仲氏枕头底下,然后告辞回府,刚跨入仪门,就见赵陆离站在院子里,用深沉难测的目光定定凝视自己。他眼里夹杂着爱意与思念,还有更多懊悔与愧疚。

叶繁挺着大肚子走出来,尖声道,“哟,夫人终于回来了?我们还当你畏罪潜逃了!”

“侯爷醒了?”关素衣大松口气,解释道,“因那车夫与老婆子一上车就抢走我的包裹,欲搜刮我财物,又将我和明兰扔在陌生的地方不管。我担心二人心怀不轨,这才驾马车回京,路上遇见镇西侯府的李夫人,见她的车轱辘坏了,便顺路送了一程。这二位乃镇西侯府的管事,可以为我作证。”

两名管事婆子立即送上镇西侯的亲笔信和丰厚礼物,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堵的叶繁哑口无言,憋气不已。众人再去看镇北侯,却见他上前两步,将关素衣紧紧抱在怀中,眼里虽然没有泪水,表情却十分沉痛。

关素衣反射性地挣扎起来,抗拒之态狠狠刺穿了他的心。

第181章 番外

嫁入赵府四年,关素衣从未与赵陆离如此亲密过,然而紧紧相贴的只是身体,再也无法靠近的却是心灵。她被这人牵到正房说话,表情始终木然。

“素衣,是我错了。”赵陆离已经习惯了一张口就向夫人道歉。他明白,如果夫人家世低微,而自己又始终无法醒悟,的确会用这种残忍的方式对待她。所以哪怕她自请和离,选择了霍圣哲,他也从未责怪过她,更未曾怨恨。

“你过门之后孝顺母亲,照顾孩子,掌管中馈,样样都做得很好。能娶到你,不知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说到此处,他愧疚愈甚,“那天晚上我喝多了才会做出禽兽不如的事,你砸我一下,反倒把我砸醒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死去的人只需放在记忆里怀念,身边的人才更应该好好珍惜。素衣,你能原谅我吗?”他握住夫人指尖,眼里满是希冀与祈求。

若是换个人,在经历了四年的折辱后再被这般抬举,定会感激涕零,一口答应。但关素衣的心早就冷了,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唯有被任意支配的愤怒。难道她是一个物件吗?可以让人想扔就扔,想捡就捡?

然而想起重病不起的祖父,为生计四处奔波、饱受折辱的爹娘,哪怕她再如何不甘,都得接受赵陆离的示好。

“非侯爷有错,”她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妾身有失本分。侯爷能醒过来,妾身很高兴。”

赵陆离高悬的心终于落地,慢慢将夫人搂入怀中,珍惜无比地抚摸她苍白的脸颊。无论夫人能否放下芥蒂,他都有漫长的一生去获取她的原谅。他多想现在就把她变成自己名副其实的妻子,却又唯恐之前的阴影还留在她心中未曾散去,只得暂且按捺。

二人言归于好,最高兴的莫过于老夫人。她把夫妻俩叫到正院,殷切叮嘱一番,然后让下仆置办一桌宴席给大伙儿压惊。赵纯熙和赵望舒扶着叶繁姗姗来迟,正准备落座,却听父亲冷声诘问,“一家人吃饭,哪有妾室上桌的道理?”

关素衣表情漠然地看他一眼,虽想不明白他为何性情大变,却也不会轻易被感动。叶繁与她平起平坐的时候还少吗?若真的尊重她这个正妻,就不会一面让她独守空房,一面宠爱姬妾。然而现在想想,独守空房未必就是坏事,至少她现在还是干净的。

叶繁退后一步,表情委屈。赵望舒急了,连忙说道,“姨母才是我们的家人啊,往常不都是这样坐的吗?更何况她如今还怀着孕呢!”

老夫人到底心疼孙子,招手道,“坐下吧,叶繁眼看就要临盆了,等孩子生下来再守规矩不迟。”在她眼里,终究还是赵家子嗣更重要,这也是叶繁顶着那张与叶蓁神似的脸,却依然能博得她好感的原因。

提起这个孩子,赵陆离就浑身不自在。他压下满满的懊悔与心虚,沉声道,“坐吧,日后无事不要出来闲逛。”

叶繁泫然欲泣,刚准备坐下就捂着肚子哀嚎起来,裙摆湿了一团,仿佛羊水破了。关素衣迅速起身扶她,命令道,“去找稳婆,叶姨娘要生了!”

一群人愣了片刻,这才各自行动。心情最乱的非赵陆离莫属,他才刚回来,还没与夫人培养好感情,竟连庶子都有了。夫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就凭这一点,也绝不会再真心接纳他,顶多只做到相敬如宾罢了。但他要的不是相敬如宾,而是相濡以沫,情浓于水。

为何他总是醒悟的太晚,又慢上一步?难道这就是命中注定吗?他脸色极为难看,却不得不抱起叶繁,迅速送入产房,坐下后再次搜寻记忆,这才意识到弟妹阮氏和义子木沐竟然已经死了,二房如今连个继承香火的嗣子都没有。难怪母亲恨透了叶蓁,却还是接纳了叶繁,恐怕这一胎居功至伟。

他大受打击,慌忙握住夫人手腕,哑声问道,“素衣,你还在是吗?”

关素衣避而不答,“侯爷可是伤口又痛起来了?这里有妾身守着,您扶老夫人回去休息吧。”

“不,我得守着你。”赵陆离不敢离开她半步。

关素衣面无表情地盯着房门,似乎没听见他的话。从中午折腾到翌日凌晨,叶繁终于产下一个健康的男婴,洪亮的哭声让老夫人喜不自胜,当即取名赵广,抱在怀中不肯撒手。关素衣也接过孩子抱了一会儿,然后递给侯爷。

赵陆离完全感受不到为人父的喜悦,唯有满心茫然。他浑浑噩噩地探望了叶繁,又羞愧不已地辞别夫人,回到书房整理思绪,刚坐下不到半刻,就有一名小厮送来一封密信。

叶蓁!他瞬间清醒过来,然后头疼欲裂。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家中有那么多姬妾便罢,如今又添一个庶子,紧接着连前妻都来凑热闹。这一世的赵陆离简直愚不可及!

他拆开信封草草阅览,本就阴沉的面色已黑如锅底。叶蓁在信中说她撞破了圣元帝的隐秘,以至于招来杀身之祸,让他想办法救她。什么隐秘?不过是往年造的孽被揭穿而已,死一百次也是活该!救她?作为一枚废弃的棋子,他凭什么救她?

这样想着,赵陆离将她干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写下来,直截了当地与她划清界限。密信送出去之后,他凝神想了想,总算抓住一线希望。这一世的赵陆离并未完全退出朝堂,前些日子为了帮叶蓁打压盘婕妤,从盘婕妤兄长的手里抢了一桩差事,且办得极为漂亮。或许他可以借这份功劳为夫人请封诰命,也好让侯府上下看明白——妾就是妾,哪怕生了儿子也越不过正妻。

想到就做,他摊开文房四宝,一笔一划地撰写请封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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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繁在床上躺了三天才恢复一点元气,怀里抱着儿子赵广,正眉开眼笑地逗弄。忽然有一名老婆子跑进来,急促开口,“姨娘不好了,侯爷上折子为夫人请封诰命,皇上今儿已批复下来,说是准了!”

叶繁浑身一僵,追问道,“请封诰命?我怎么没听说?”

“奴婢也没听说啊!侯爷瞒着府里所有人,老夫人也是刚得的消息。叶婕妤遣人来接夫人,说要与她见一面,叙叙旧。马车都套好了,这会儿应该在路上了。”

“真是请封诰命,而非旁的事?”叶繁不敢置信地呢喃,“可我刚替侯爷生下儿子,他为何要在此时抬举关素衣?他难道不明白这是在打我的脸吗?后院那些贱人不知会如何笑话我。”

老婆子安慰道,“姨娘别慌,叶婕妤应该会给您撑腰的。她这会儿把夫人召进宫,没准就是想敲打敲打她。”

叶繁强笑点头,心里却极为难堪。皇上都准了,堂姐又能如何,顶多给关素衣一个下马威而已。等她回来,哪怕没有高贵的出身,也能凭借一品诰命的头衔将一干人等压得死死的。

侯爷究竟想干什么?真看上关素衣了不成?

关素衣也存在着同样的疑惑,在踏入宫门前,拧眉问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对你好。”赵陆离握住她手腕,慎重叮嘱,“在宫里不要乱走,也不要相信叶婕妤任何话。我见过皇上便来接你。”得到叶蓁传召,他又是愤怒又是恐惧,既恨叶蓁心思歹毒,又唯恐夫人遇见皇上,以至于重蹈覆辙。

但宫妃传召,寻常命妇岂能违抗,自是要妆扮妥当,立即前往。无奈之下,他只能以谢恩为由,陪同夫人一起入宫,临分手前再一次告诫,“小心叶婕妤。”

“我明白。”关素衣点头应诺,在一名内侍的引领下七拐八拐,到得一处幽静宫殿,踏入殿门便是一条昏暗过道,过道尽头有浓烈的檀香味飘荡过来,闻上去更像一座寺庙。

“你们娘娘信佛?”关素衣低声询问。

“是啊,娘娘对佛祖极为虔诚,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念一会儿经文。夫人请进去吧,奴才告退。”内侍打了个千便匆忙离开。

关素衣慢慢走进去,只见眼前果然是一座佛堂,却没有安装门窗,青天白日也得靠火烛油灯照明;地面摆着一个蒲团,一本经书丢弃其上,似乎沾了一些污迹,斑斑驳驳的;抬头看去,本该供奉菩萨的佛龛里却挂着一幅画,入眼一片血红。

关素衣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绕过蒲团走到佛龛前,认真端详,然而短促地吸了一口气。这幅画十分诡异,竟是一只鬼童划开一名女子肚腹,破体而出的景象。画师技术超凡,将女子痛苦惊骇的表情和鬼童狰狞可怖的面孔描绘得栩栩如生,一大片浓稠的血泊像是要从画框中流淌出来。

佛堂怎会供奉这种邪物?关素衣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倒退,却猛然撞进一个冰冷坚硬的胸膛,然后双肩被一双大掌压住,又有一道阴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你看见了什么?”

第182章 番外

当身体被一双有力的大掌按住时,关素衣猛然醒悟过来——自己恐怕着了道,被那名内侍带入一处禁地,撞破了某种隐秘。她从未进过宫,更没见过叶婕妤,而宫里盘根错节的道路像蛛网一般铺开,连多年伺候的老人都有可能走错,更何况初次拜会的外命妇?

唯有跟随内侍的指引,她才能顺利抵达甘泉宫,却没料这人竟直接把她带去别处。难怪这座宫殿的门梁上连快匾额都没有。

她不敢回头去看,只因那人的右手已慢慢爬上她脆弱的脖颈,不轻不重地掐住。他手掌非常宽大,指尖长而有力,虎口和指腹均带有一层粗糙的老茧,不是做惯苦工的下仆就是常年习武的兵将。

他身材十分高大,从投射在地上的阴影来测算,至少有九尺,哪怕一句话都不说,也散发着极其强大的气场。这气场,凭关素衣的直觉去判断,更接近于野兽,而非人类。他似乎正在观察她,脑袋微偏,一寸一寸在她脸上巡视,灼热的,却又透着冷冽杀意的鼻息不停在她脸侧和耳畔拂过。

关素衣在外游历时曾遇见过一头巨大的棕熊,为了躲避袭击,不得不躺在地上装死。直到现在,那头熊凑到跟前,仔细嗅闻她脸庞的感觉还烙印在脑海中,令她浑身战栗。那是她最接近死亡的时刻,而这一次,却比那次更恐怖无数倍。

她毫不怀疑,若是自己一句话说错,下一刻就会被他拧断脖子。能在宫里走动的男人只有两种,一是侍卫,二是皇上。此处乃深宫禁院,能独占一座宫殿且随意残杀外命妇的人,除了性情残暴的圣元帝不作他想。

那么这里又是何处?关素衣眸光一扫,总算发现许多遗漏的细节。那本经书上的斑痕竟不是墨点,而是暗红血迹,甚至连蒲团和地砖也都洒满鲜血,却因二者都是黑色,光线又十分昏暗,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甜腥味,被浓烈的檀香掩盖,这才骗过了她的嗅觉。祭桌上留下许多新鲜劈痕,本该摆放整齐的祭品已消失无踪,墙角不起眼的缝隙中散落着零星的碎瓷片与木屑。

综合以上分析,在她进来之前,这里曾发生过打斗,不,或者说残杀更为贴切,而始作俑者,绝对是掐住自己的圣元帝。

看似想了很多,实则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关素衣已然明白自己的处境——她今天也许不能活着回去了。

因为这份明悟,她反倒坦然起来,冷静地思考着方才那句问话的含义,也努力回忆着赵陆离曾对她提及的,有关于圣元帝的信息。很明显,这座佛堂只因这幅画而存在,它或许就是圣元帝内心最大的隐秘。而对方究竟是怎样的人,从许多可怕的传言中便能窥见一二。

他性格强横,弑杀残暴,容不得背叛与忤逆,处理朝政的手段十分铁血。面对这样的人,哭泣哀求都是徒劳,唯有顺从认命。他软硬不吃,肆意妄为,心情好时或许会放你一马,心情不好便让你死无全尸。

很遗憾,现在的圣元帝心情极其糟糕,所以无论施展什么手段,恐怕都难逃一死。关素衣心里苦笑不止,面上却更为淡然。她小心翼翼地呼吸,不答反问,“我能走近了再看看吗?”

既然圣元帝问她看见了什么,那她认真回答便是,反正命已经捏在别人手里。

圣元帝刚宣泄过一次,眼里还残留着血色。他原以为这女人会像以前那些刻意来勾引他的嫔妃一样,在面临死亡时露出最狼狈的一面。然而他想错了,对方既不哭闹也不哀求,甚至连回头看他,或尖叫一声也没有。

她的眼睛很明亮,哪怕在暗无天日的佛堂里也能窥见其中的光芒。起初,她恐惧地战栗,却又不知怎的,变成了明悟与坦然。他能肯定——她知道这幅画是他最大的隐秘,也是令她濒临死亡的因由,却在被问及时丝毫也不回避,反而要求靠得更近,看得更清晰。

正常的反应难道不该是哭着喊着说自己什么也没看见吗?圣元帝眼里的血色慢慢淡去,竟觉出一点趣味。他粗糙的指腹在她修长而又细嫩的脖颈上摩挲两下,感觉到她僵硬了一瞬又立刻放松,这才紧紧贴着她后背,推她上前。

“告诉朕你看见了什么?”他再次询问,言语间并未隐瞒自己的身份,因为他知道,怀里这人早已经猜出来了。她很冷静,也很睿智,但是很可惜,过了今天,她恐怕要化成白骨长埋此处。

关素衣抬头看去,平静道,“能在佛龛前多点几盏油灯吗?光线太暗了。”哪怕要死,她也得知道自己因何而死。不把这幅画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下了黄泉也无法瞑目。

圣元帝几乎被逗笑了。这个女人很有趣,说一句毫不夸张的话,是他平生见过最有趣的女人。就这样杀了她,竟让他感到有些遗憾。

“点几盏油灯。”他沉声下令。

一名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冒出来,将几盏油灯整齐摆放在佛龛上。充足的光线彻底映照出画作的全貌,也让身后之人呼吸粗重,指尖收拢。关素衣预感到,只要他稍微使半分力,自己的脖子就会“咔嚓”一声折断。

所以这幅画果然是他的软肋,或者说心魔更为贴切,也表明了画上的场景定然与他休戚相关,甚至于其中一个或许就是他本人。瞥见左下角的落款与时间,进而推断圣元帝的年龄,关素衣得出一个骇人的猜测。但她不敢流露出丝毫异状,只瞳孔微微收缩一瞬。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从“必死无疑”的绝望中抓住一线生机。

“这幅画里描绘的场景是真实发生的吗?”她大胆询问。

“朕从来没见过比你更不怕死的人。”圣元帝紧贴她耳畔说道,“没错,是真实发生的。”压在她肩上的左手慢慢下滑,改为环住她纤细的腰。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很亲密的动作,但关素衣却知道,自己完全成了他掌心的猎物。

“那么,”她尽量让自己的嗓音更沉稳平淡,“我便撇开所有怪力乱神的因素,仅从现实角度解析这幅画可以吗?”

“可以。”圣元帝感觉到怀里的躯体正一点一点放松,最后竟柔若无骨地依偎在自己胸膛。这名女子比他想象得更聪明,知道怎样做才能让濒临狂暴的野兽消减杀欲。反抗或奔逃只会让人死得更快,唯一能拖延时间的办法就是站着别动。

他必须承认,当她表现出顺从时,当她软靠在他臂弯里时,他愿意让她活得更久一点。

关素衣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无害,然后徐徐开口,“从笔触上看,这位画师来自于东洋,且技艺十分高超,更喜欢写实的作品,而非凭空臆造。这幅画里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根野草,都各具形态,连这名女子的头发都是一丝一丝描绘,栩栩如生,跃然纸上。而您又说画里的场景是真实发生的,由此可见,这位画师应该亲眼目睹了全过程。”

圣元帝只偏头看她,眸光深沉难测。

关素衣舔舐嘴唇,继续道,“这位女子是九黎族人,且身份高贵,从她穿的衣服,戴的首饰可以断定这一点。她遍体鳞伤,衣衫破损,可见在森林里奔逃了许久,最后不支倒地。血泊外围满饿狼,眼里发出幽绿的光芒,却始终不敢靠近,这是为何?哪里有野兽闻见血腥味不往上扑的?”

“为什么?”原本只想欣赏她垂死挣扎的模样的圣元帝,不知不觉竟被带入其中。

“看见血泊外洒落的这些白色粉末了吗?这或许是一种驱逐野兽的药剂。”关素衣推断道,“这名女子有防御野兽的办法,所以令她狼狈至此的元凶绝不是野兽,而是人。她或许正遭遇一场追杀,却在路上发作起来,不得不原地产子。你见过一生下来就长满尖牙和利爪,且脸色发青,身长鳞片的婴儿吗?”说到此处,她握住男人放在自己腰间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抚摸,低声道,“你的手与常人一样。”

不等对方回神,她又道,“婴儿是最脆弱也是最无害的,倘若母亲没能把他们生下来,他们连睁开眼睛看看这个尘世的机会都没有。他们绝不会长着尖牙和利齿,猛力划开母亲的肚腹,破体而出。与之相对的是母爱的无私与伟大。我曾经见过许多难产的妇女,当大夫询问家人保大还是保小时,她们的答案无一例外都是保小。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活下去,她们愿意付出一切。”

她抬起头,眼里沁出晶亮的泪水,“所以这幅画里的场景并不可怕,只不过被人为扭曲了而已。这位母亲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用这把弯刀划破自己肚腹,又割开手腕,用鲜血哺育他。她放置在婴儿背上的手并非要将他甩开,而是想在临死之前最后抱一抱他。”

她喉头哽塞一下,哑声道,“这不是罗刹降世图,而是圣母护子图。所谓真.相,往往掩盖在扭曲的恶意之下。”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到腰间的手臂在一点一点放松,脖颈上的五指也慢慢挪开,新鲜空气猛然灌入口鼻,令她眼睛发花。

第183章 番外

关素衣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挟持她的圣元帝已快步走上前,取下墙上的画查看。他轮廓深邃的脸庞隐藏在黑暗中,看不见表情,握着画框的手却微微颤抖,显然正压抑着剧烈的情绪。

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却被昏暗的光线困扰,他在殿里来回走动,寻找光源,急促而又凌乱的步伐昭示着内心的动荡。他终究难以忍受佛堂里的逼仄与黑暗,想把画放下,又找不到干净的所在,寻了两圈才将目光对准后怕不已的关素衣。

“帮朕拿着。”他嗓音沙哑。

关素衣连忙跪坐起来,双手接过版画,平稳摆放在膝头。

圣元帝走到一面墙壁前,用力扯落墙皮。原来这座佛堂并不是没有安装门窗,而是全被木板钉死,只要卸掉它们,无数金黄的光线便争先恐后地投射.进来,浓烈的檀香与腥味全朝窗外扑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却清新的空气。

从地狱到人间,不过片刻而已。关素衣微微眯眼,竟有了落泪的冲动。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万丈光芒的掩映下朝她走来,将她再次笼罩在阴影里。她立刻收敛情绪,毕恭毕敬地呈上版画,然后飞快扫了周围一眼。

没了黑暗的掩盖,宫室内的情景比她之前所见更恐怖无数倍,地上几乎铺满鲜血,早已将她的绣鞋和裙摆打湿,赤红色泽慢慢晕染着淡蓝布料,看上去触目惊心。她被自己的模样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却更为惊骇。

与她一身狼狈比起来,穿着黑色深衣的圣元帝似乎十分正常,但他每走一步便会在地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浸透鲜血的脚印,厚重衣摆流淌着某种浓稠而又刺目的液体。

这哪里是佛堂,而是血池地狱,眼前这人分明是从地狱爬上来的修罗!关素衣拼命压抑住内心的恐惧,也更为明白自己的生死劫难恐怕还未过去。她垂下眼睑,不敢乱看,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你怎能肯定,”圣元帝盯着画作,沉声问道,“这人是在剖腹取子?”

关素衣如实答话,“画中的女子已是遍体鳞伤,命在旦夕,根本没有余力产下孩子。除了自己剖开肚腹,把孩子取出来,她没有别的办法。这事在你们男人看来或许很不可思议,但身为女子,我却能理解她的心情。若换做是我,面对同样的险境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母爱之伟大远超世人想象,她们愿意为自己的孩子付出一切。”如果画中的女子是皇上生母,那么多说对方几句好话总不会错。

她的猜测显然是正确的,男人布满戾气的脸庞正慢慢柔和下来,赤红双目浸出星点泪光,似乎在隐忍着满腔悲痛。

“你怎知道她手腕上的伤口是自己割的,而非恶鬼啃咬所致?”他又问。

“从画上来看,这孩子的一只脚还蜷缩在母亲肚腹中,并未完全取出,而女子手腕上的伤口却早已经存在,不是她自己割的又是哪个?取出孩子,自己却快死了,若旁人没能尽快施援,她总要想办法让孩子多活几天。除了自己的鲜血,她恐怕找不到更好的食物。还是那句话,母亲总愿意为孩子付出一切。”

“孩子是母亲的骨血,也是她们生命的延续。”说到最后一句,关素衣抬头看了圣元帝一眼,然后愣住了。只见对方捧着版画静静凝视,深蓝色的眼眸流出两行热泪,嘴唇开合,似要说话,却因喉头堵塞了太多哀恸,竟难以成言。

从嘴型判断,他应该是在呼唤“母亲”,一声、两声、三声……然而那人却早已不在,他的思念与热爱,竟不知向谁诉说。

关素衣眼眶一热,差点掉泪,随即埋下头,等待最后的宣判。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该说的都说了,能不能活着回去全看这人心情如何。

圣元帝沉默了近两刻钟才哑声询问,“会念往生咒吗?”

“会。”关素衣飞快答道。

“那就念吧。”他扯过蒲团,盘膝坐下,双手捧着版画,似乎在专注凝视,又似乎魂魄已经离体,不知去了何处。

关素衣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用缓慢而又轻柔的嗓音吟唱往生咒,一遍之后又是一遍,足足重复了二十一遍才停下。据说日夜各吟唱往生咒二十一遍就可消灭四重罪、五逆罪、十恶业,现世一切所求均能如意获得。画中的母亲为孩子承受了那样巨大的痛苦,惟愿她下一世平安康泰,无忧无虑。

放下负累,破除心魔的圣元帝从未如此轻松过。他坐在洒满鲜血和阳光的宫室里,灵魂已疲惫到极点,却又透着一股沉静。耳畔不断传来轻柔的,带着独特韵味的咒文,令他不受控制地合上眼,慢慢安睡过去。

发觉圣元帝坐着睡着了,关素衣停下念经,表情茫然。没得到允许,她自然不敢离开,但跪久了腿脚难免有些麻木,便想站起来伸展一下。她刚直起腰,就见一名黑衣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用口型无声命令,“继续念。”

关素衣无法,只得压低音量继续念往生咒,瞥见睡得极沉的圣元帝,苦中作乐地暗忖:就当替这暴君超度好了。

半个时辰后,圣元帝悠悠转醒,蓝色眼眸哪里还有一丝戾气,全是精神抖擞,神采奕奕。一名黑衣人立刻呈上一封密函,又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关素衣无意打探,忍了又忍,终是不怕死地询问,“敢问陛下能否给臣妇一壶茶水?要凉的,臣妇的嗓子快冒烟了。”

圣元帝似乎勾了勾唇角,摆手道,“给关夫人上茶。”

改口叫关夫人,那密函里应该是关家祖宗十八代的信息。关素衣了然,却并不感到愤怒,愿意在自己身上花费精力,可见对方已打消了杀人灭口的念头。她暗松一口气,迫不及待地灌下三杯凉茶,这才感觉好些,然后又倒三杯,小口小口啜饮。

圣元帝坐在对面,将她从头到脚打量数遍,眼里满是兴味。

一壶茶水喝完,关素衣恭敬道,“陛下,臣妇误入禁地,请您恕罪。叶婕妤还在甘泉宫里等待臣妇觐见,能否容臣妇先行告退?”她掌心沁出一层细汗,心知自己是生是死,全在对方一句话之间。

圣元帝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当她头皮发麻,几乎快绷不住时才甩了甩袖子,“去吧。”

关素衣心脏剧烈跳动,表面却平静无比,本打算磕头谢恩,看见地上半凝固的血水又不得不停住,改为深深鞠躬。出了殿门,她长出一口气,正准备离开,却见一名黑衣人捧着一个精致的匣子走出来,“这是陛下送给叶婕妤的礼物,必要她当场验过才成。劳烦关夫人帮忙捎带。”

关素衣双手接过,对着殿门再次鞠躬,这才在另一名内侍的带领下前往甘泉宫。她一路走一路思量,实在想不明白叶婕妤为何要置自己于死地。她是叶蓁的同胞姐妹,然而对方早在自己过门之前就淹死了,与自己根本无冤无仇。哪怕是为叶繁撑腰,顶多敲打几句便罢,何至于借刀杀人?她们哪来那般大的仇怨?

这个问题只能由叶蓁本人来解答。自从那天被圣元帝揭穿,又灌了离魂酒,她便像个荡.妇一般脱了衣裳在宫里癫狂,太监、宫女,侍卫,全都忍受不了她的骚扰,夺门而逃,最后她只能抱着床柱摩擦了一整晚。

翌日醒来,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做羞愤欲死,原来羞耻到极点的时候,竟真的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她只是个供人取乐的小丑,蹦跶来蹦跶去,自以为光鲜,实则早就被贬得一文不值。

更可怕的是,打那之后,圣元帝依然会来甘泉宫,见她难堪沉默,还会让她继续缅怀赵陆离,说自己很喜欢她的表演,生动而又有趣。但这丝毫不能拯救叶蓁,反倒让她陷入更深的绝望与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