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君也变得一脸麻木,跟大家道了个别,就走进去。或者,他也有些紧张吧。

其余的四人就只有坐在车里等,家修打开收音机,新闻都是关于高考。

“我去买点吃的。”家修忽然说。

“我跟你一起去。”早就坐不住的雅文立刻钻了出去。

书璐借着后视镜打量后排的心宜,她眉头轻蹙,怔怔地看着窗外。

“你在担心什么?”很长时间的沉默后,书璐终于忍不住问。

心宜借着后视镜惊讶地望向她,然后微微一笑:“很明显吗?”

“还可以,”书璐也微笑,“每一个父母都会这样的吧。”

心宜移开目光,依旧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你知道吗,我是一个很失败的母亲。”

“…”

“每一次,当责任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总是选择逃避。”

书璐看着她的侧脸,说不出话来。

“他跟我说,很多时候,考虑得越多越受束缚,反而是像我这样我行我素的人会活得更快乐。”

“他?…”

心宜转回头,看着书璐,露出温柔的笑容:“家臣。”

“哦…”

“我以前常常觉得,我和他是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对于同一件事的看法经常不同。不过他很迁就我,所以我变得更加我行我素。”

书璐没有想到,她会向自己吐露心声。

“直到有一天,他无法再迁就我的时候,我们的关系终于走到尽头。”

“…”书璐惊诧地看着她。

“很意外吧,是他提出分手的。”她苦笑。

“…”

“这就是男女战争,我以为自己赢了,不过最后却输了——而且输得很彻底。”

“我觉得并没有人赢…”

“你说得对,”心宜看着她,眼神很犀利,“不过,当时的我们并不明白。”

“很多人觉得我洒脱、觉得我敢爱敢恨、觉得我拿得起放得下,”她又转过头去看向窗外,继续说,“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没有他们想像中过得那么好。”

“任何得到,都是有代价的。”当书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自己也有点诧异,她好像不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而是一个世故的女人。

“你很聪明,”心宜由衷地说,“你跟家修都是很聪明的人。我是在很多年后才明白当时自己做了些什么,不过,我想有点晚了。”

书璐从后视镜中打量她,忽然觉得自己怀疑她和家修是否有些卑鄙?

她只是一个后悔的女人和痛苦的母亲,尽管她常常让人琢磨不透,可她的眼神却是坦诚的,是一种不容忽视的坦诚。

书璐打消了追问那本笔记本的念头,她应该是快乐而幸福的,她有一个把她捧在掌心的男人,她甚至于开始迫切地想跟他白头偕老。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什么还要猜忌自己所爱的人以及眼前这个坦诚的女人?

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愚蠢地执着于过去,执着于自己以及家修的过去。她以为自己在对待易飞的态度上是果断而不扭捏的,可那都是刻意的,她只是一个小女孩,企图通过一盒彩色糖果来忘记她得不到的泰迪熊。只是最后,她发现或许彩色糖果比起泰迪熊来说对她更合适,于是她终于竭力摆脱了泰迪熊的诱惑。

然而,骨子里,她终究还是一个愚蠢的小女孩,因为,现在她又要开始怀疑彩色糖果了。

“不,”书璐在镜中对心宜微笑,“我想,任何时候明白过来都还不太晚。”

心宜看着她,终于也笑了。

她们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好像这一场对话已经达到了某种目的。她们都从对方的话中明白了自己,也都让对方明白她自己。

“可能你会觉得我有点傻,”心宜打开包,拿出一样东西,“可是我仍然保存着这个,大概,是因为我还没办法忘记他吧…”

书璐回过头,看到的,就是那破旧的笔记本。

书璐还记得,心宜走后没几天,她就生了一场病。起先以为是热感冒,但是一天比一天严重,她开始发烧,家修给她吃了几帖感冒冲剂,又吃了些退烧药,临睡之前终于退烧了。可是第二天,又继续发烧。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星期,她终于在哑着嗓子录完节目后开始犯晕。

家修带她去医院,排了一个半小时的队,医生只问了问症状,便说:“是病毒性感冒,吊盐水会好的快一点,你要不要吊?”

书璐只得无奈地点头,难道还有其他选择吗。

“好,去验个血再回来拿药方。”说完,医生就打发她起来,后面的病人忙不迭地走了上来。

等报告的时候,书璐靠在家修的肩膀上,忽然很想哭。病痛,原来也可以折磨一个人。

书璐不得不请了一周的病假在家休息,老赵跟她打电话的时候说,幸亏之前多录了一期,不然她就算浑身插着管子他也要把她拽到录音室去。

书璐苦笑,老板或许就应该有这样的魄力。

不过她没有想到,家修也请了假在家陪她。每一个发着低烧的夜晚,她总是在半夜热醒,她想踢被子,家修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来了,在黑夜里瞪大眼睛说:“不要踢,捂出汗来对你有好处。”

于是她又裹着被子在潮湿中睡去,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她总是发现身上的汗消失了,她甚至于分不清昨晚那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在她病终于痊愈的时候,高考成绩发布了,雅君以高分考上了第一志愿,成为她和雅文的校友。

奇怪的是,家臣一点也不高兴,父子俩的关系还是很紧张。这是书璐唯一一次看到温和的家臣发这么大的脾气,裴家的男人板起脸的时候总是让人觉得害怕。

家修收到了去总部出差的通知,但他的护照却找不到了,周末,他们汗流浃背地在家找了一天,最后在马桶旁发现它被夹在书里。

家修无奈地笑了笑:“看来我随手拿东西当书签的坏习惯要好好改一改。”

书铃又开始上班了,她恢复得很好,身材跟生孩子之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书璐每一次回家都看到妈妈和姐姐辛苦却快乐地照顾着孩子,她忽然觉得,原来母亲在有了孩子之后,会完成自己人生中的另一次成长。

“妈,我小时候你也是这么照顾我的吗?”书璐坐在床边问。

“不记得了…”妈妈回答得明显有点敷衍,“你小时候都是你爸带你的。”

“…不可能。”书璐睁大眼睛,仿佛那是“天方夜谈”。

“你一岁之前,我刚好参加了一个大学的学习班,每天晚上都要上课,是你爸和书铃在家照顾你的。”

“是吗,”书铃好笑地说,“我好像没什么印象。”

妈妈“哼”了一声,说:“因为那时候你也才4、5岁,不捣蛋已经很好了。”

回家的路上,书璐一直在想着妈妈说的话,从记事起,她记忆里所有关于温柔的回忆都是妈妈,所有关于严厉的回忆都是爸爸。她从来没想过,爸爸也会像妈妈那样对自己。或者,他根本照顾不来小孩,于是在她的哭闹声中终于决定还是喜欢大女儿多一些。

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家修捏了捏她的手,说:“在笑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我小时我爸给我换尿布,就觉得滑稽。”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那么严肃的人,他几乎从来没跟我开过一个玩笑。”书璐靠在家修的手臂上,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比他矮不止半个头。

“可是他也是你爸,不是吗。”

书璐侧头想了想,终于接受了这个也曾帮她换尿布、喂奶的爸爸,这是一个和她记忆中完全不一样的爸爸。

“爱有很多种表达方式,有些人虽然总是选择不易懂的方式,可是他们毕竟也表达了自己。”他环上她的腰。

书璐借着路灯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想像他成为一个父亲。

“你可能是一个好爸爸,”书璐也环上他的腰,“但你肯定也是一个让小孩害怕的爸爸。”

“为什么?”他斜眼看她,不以为然。

“因为,”书璐顿了顿,才鼓起勇气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发现你长得就跟小时候我妈吓唬我时描述的人贩子一摸一样。”

8月底是家修的生日,他们同其他的恋人或夫妻不同,从没大张旗鼓地为对方过生日,每次都在一顿简单的晚餐中度过,这一年也不例外。

“要许一个生日愿望吗。”吃过饭,书璐问。

“八岁以后我就再也没干过这件事。”

“你八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我爷爷告诉我,圣诞节早晨我床头上袜子里的糖是他放的。”

“…”书璐做了一个怪表情,“你小时候就过圣诞节?”

“我爷爷和奶奶都是基督徒,在我小时候的特殊时期,过圣诞节是不被允许的,”他顿了顿,“但是信仰,仍然驱使他们做不被允许的事情。”

书璐瞪大眼睛,忽然发现他们确实像是不同时代的人,她记忆中的孩童时代是开朗的,而他却是压抑的。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家修放下手中的酒杯,像在思索,“就是,如果你一开始对某件事情是深信不疑的,但当你知道这其实是一个假象,那么你就对所有的事情都产生了怀疑。”

“…”书璐说不出话来,她忽然想到了心宜的笔记本,那个她几周以来一直试图忘记的笔记本。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深深地为这种情绪包围。”家修看着她。

“…”

“但是后来有一天我终于知道,相信或不相信,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坚持的是什么。”

“坚持?”

“当我知道袜子里的糖是爷爷放的时候,我就怀疑起关于圣诞节的一切,怀疑圣诞老人是否会在平安夜给听话的小孩派发糖果,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有一架马车,怀疑他是不是有一套红白相间的工作服,怀疑他是不是留着胡子…最后,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你八岁的时候竟然能够想这么多问题。”

老男人幽默地笑了:“比起那些还不能记住午餐吃了什么的小朋友来说,我确实早熟了一点。”

“…”

“长大之后,类似于这样的怀疑会越来越多,许多原先确信的事情最后都被证实是一个假象,然后我们怀疑地更多,最后开始怀疑自己。”

“…”书璐看着他,好像是在听一位导师讲话。

“但是,”他的目光很温和也很坚定,“不是每一个问题都有答案,也不是每一个答案就是真相。所以,如果你开始怀疑,那么你至少首先要知道自己坚持的是什么。

“我怀疑关于圣诞老人的一切,但是我却忘记了,圣诞老人的职责是鼓励和帮助每一个孩子,所以作为一个孩子,我只要坚持相信有人会来鼓励我、帮助我就够了,至于说那个人是不是圣诞老人并不重要。”

“所以,你的圣诞老人就是你爷爷。”书璐微笑。

“是的。”家修好像想起了很快乐的回忆。

书璐想,这是不是说,当她对什么产生怀疑的时候,她应该知道自己坚持的是什么?那么,面对那两本记载着过去的笔记本,她应该坚持的又是什么呢?

是对眼前这个男人的信任吗,还是对美好爱情的信任?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坚持什么,又如何去坚持。

那天晚上回到家,书璐借口要写稿子,钻进书房锁上门,去翻家修的那本笔记本。

她不知道是什么驱使她这样做的,事实上当她去拉那只抽屉的把手时,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她想到心宜在车上同她说的那番话,想到她看着笔记本时流连的眼神,她又想到家修,想到他所说的怀疑与坚持。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怀疑究竟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或者就像家修说的,是没有答案。她忽然发现,当她在怀疑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得到什么结果,她只是,放任自己的怀疑,就像家修放任她的任性一般。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打开了。

可是,那个原本放着笔记本的位置,却是空的。

书璐没有想到,伴随着怀疑而来的,是恐惧。她开始变得敏感,好像任何事都能让她联想到这件事。每一个夜晚,看着身边这个她再熟悉不过的男人,她竟感到有些陌生。

她对自己的变化感到恐惧,也对她所想要追寻的那个答案感到恐惧。她想问他,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开始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焦虑,但有时候她还是觉得他看她的目光里有一些疑惑,或许,是她掩饰得还不够好吧。

“你相信永远的爱情吗?”中午吃饭的时候,小曼忽然问。

“为什么这么问。”书璐把即将要送到嘴里的鸡肉放进餐盘里。

“哦,别紧张,我不是在问你,是我问自己。”小曼把书璐放下的那块鸡肉送进嘴里。

“…”

“没什么…这或许是每一个热恋中的人都会问自己的问题。”

“…”

“你从来没有这样问过你自己吗?”

“…好像没有。”书璐有点失神。

“那说明你还不够成熟。”小曼简短地下了一个结论,然后低头吃饭。

“…那么,”书璐问,“你相信吗?”

“不知道。相信,也或者不相信。要看是什么时候。”

“?”

“我的理智让我不要相信,但是我的浪漫细胞却告诉我必须相信。”

“这算什么答案?”书璐哭笑不得。

“一定要有答案吗,而且,很多事情也不是只有一个答案。”

“…”

“你是不是爱他,只有你自己知道,甚至于有的时候你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爱你,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所以说,千万不要用你的观点去判断他爱或不爱你,因为只有他知道或者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你又怎么会知道?

“永远的爱情,并不是不存在,只是几率小一些而已。但是,那就是我们追求的不是吗。”

“…”书璐忽然觉得小曼很适合去主持那些情感类的谈话节目。

那个下午,她想了很久,也许正如小曼说的,她不能用自己的观点去判断他、判断其他任何人。她决定坦诚地问他,不管得到的答案是什么,有一点却是她坚持相信的,那就是:他不会欺骗她。

晚上,她比家修先到家,她又坐在书房的写字台前,这好像已经变成她在家里思考问题的一个固定场所。

桌上摆着他们的结婚照,是“伊丽莎白女王与菲利普亲王”的那一张,他们的表情虽有点紧张,眼神却是温暖而坦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