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感到自己的怀疑变得有点卑鄙,如果他知道她这样怀疑他会说什么呢,会生气、会愤怒吗?还是,说她是一个傻姑娘…

她拉开自己桌子的抽屉,那里有一封易飞写给她的信,她不敢想如果有一天这封信被家修发现了,他会怎样。

可是,她翻了翻,易飞的那封信也不见了…

她身后响起脚步声,家修说了句:“我回来了。”然后就像平常一样把公文包放在沙发上,把衬衫脱到洗衣机里,去冰箱找了一罐冰镇汽水,边喝边走到书房门口。

可是他的脚步声忽然停了,书璐缓缓地转回头看向他,他正盯着她面前的那个抽屉。

“我扔了。”他只是简短地说了三个字,仿佛那是无关痛痒的小事,接着就转身坐到沙发上去享受他手中的那罐冰镇汽水。

书璐跳起来,走到他面前:“你…你有什么权利!”

家修抬头看着她,好像没料到她会这么生气,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那是我的桌子!是我的信!”她愤怒地瞪着他,就像被发现了考试成绩单的小孩。

过了一会儿,他才生硬地说:“那么你留着这封信是想做什么呢,缅怀过去吗,还是提醒自己曾经也有这样一个人为你倾倒?”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书璐大吼。

家修忽然抓住她的衣领,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我老婆。”

“是,我是你老婆,”她挣脱他,“但我不是你的小孩!你要我下班乖乖等你来接,你要我去读英文口语班,你要我树立自己的人生理想,你把你所有的人生感悟都告诉我,然后要我按照你安排的路去走、去生活。”

“…”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已经受够了你这种看上去好像很民主其实却很粗暴的集权式的方法,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有我自己的判断,尽管在你看来很幼稚很无聊,但这全都是我自己的而不是你强加给我的。”

“我不知道…”过了很久,家修才面无表情地缓缓地说,“我竟然让你有这种印象,我更没想到我为你做的一切竟然让你这么反感。”

“…”

“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再保留这封信。”他的语气听上去冷冰冰的。

书璐盯着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竟然如此顽固:“那你为什么又保留那个代表了你的回忆的笔记本呢,然后又悄悄地把它从抽屉里拿走。”

家修苦笑了一下:“可能我现在跟你解释我是不小心看到那封信的,你不会相信,但是既然你也打开过我的抽屉并且翻到了什么,那么我想我也并不是太过分。正是因为看到了你的信,才让我想起我应该把以前那些没有必要再保留的东西处理掉,以防止有一天你看到的时候会像我看到那封信那么生气。”

“生气?!”书璐叫起来,“为什么要生气,那只是一封再普通不过的告别信。”

“那么我的笔记本上也从来没有记录过任何会让我难堪的事情。”他忽然站起来。

“可是心宜…”她想告诉他有关于心宜和她的那本笔记本,但是她还是犹豫了一下。

“我想不出我的这本笔记本跟她会有什么关系。”他依旧面无表情。

“如果你的笔记本没有问题,你为什么要处理它呢,那上面究竟有什么是你觉得没有必要再保留的?”

“…”他哑口无言地看着她。

“心宜有一个跟你一样的笔记本,她说,她还忘不了这个笔记本,忘不了那个人!你说这跟你有没有关系?”她几乎是以一种质问的口气说道。

“看来在吵架这方面你比我厉害。”家修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好像她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你认为我在无理取闹是吗。”

“原则上,”他板起脸,“是的。”

“你…”书璐咬紧牙关,“你简直不可理喻!”

她冲进卧室,狠狠地关上门。身后传来家修的声音:“你只是一个任性的小丫头!”

这是他们有史以来第一次吵架,他不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家修,不再是那个把她捧在掌他心的男人。而是一个,固执地想要安排她的生活的男人。

眼泪不争气地留下来,书璐用胡乱地擦了擦。这个晚上,她在一种深深的充满挫败感的情绪中入睡,她迷迷糊糊地感到家修无声地进来躺在了她的身旁,可是第二天早晨醒来,她身旁的位置却是空的,被子整齐地叠放在一旁,就好像,他从没来过一样。

上班的路上,书璐拿出小镜子照了照,双眼还是肿的,于是她从包里拿出一副眼镜戴起来。她度数很浅,也很少戴眼镜,但总是备了一副,她想,今天这副眼镜就将再一次履行它的使命。

可是,当她坐在办公桌前,小曼还是一脸狐疑地凑过来看着她。

“干吗。”她没好气地说。

“没、没什么。”小曼连忙满脸堆笑地转身回自己的座位。

她整个一天都心不在焉,无精打采。她突兀地想,难道爱情的魔力暂时消失了吗?那个曾经围绕在他们身边,并且给他们带来快乐的爱情的光环消失了吗?

她主动留下来加班,她不想回去,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他。或许,家修也怀着同样的心情加着班,那么,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们两个还有着默契。

书璐打开广播,传来了乐乐的声音:“今天的节目很高兴请到了著名女作家潘彼得…”

书璐有点吃惊,不过并没有仔细去听她们在说些什么,她只是出神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白流苏,他是范柳原,可是,最后我们谁都不是。”潘彼得说。

“这大概就是爱情的无奈吧。”乐乐说。

“哎,你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女孩,根本不懂得多少爱情嘛,”潘彼得还是那样的犀利,“连我都自诩不懂得爱情,更何况是你们呢。所以,不要片面地以为眼前的就是爱情,也不要以为自己了解爱情,爱情,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简单。它并不是只有欢乐,还包括痛苦,但我们往往只看到欢乐,却忘了接受痛苦。甚至于,有很多人当感到痛苦的时候就想要放弃。”

“下面,让我们来听一首王菲的《当时的月亮》,然后,再来接着聊这个话题。”

书璐几乎可以听到乐乐的苦笑,请潘彼得来当嘉宾,对一个新人来说大概是很痛苦的。

她伴着歌声看向天空,月亮并不圆,可是非常亮。白流苏和范柳原,他们几乎是浪漫的代名词,在白色的月光照耀下的废墟上,他们终于爱着彼此。可是他们能够在这爱的废墟上度过余生吗,当月亮变得苍白,他们还是每晚都抬头看吗。或者有一天,就像潘彼得说的,他们谁都不是。

书璐有一种冲动,想拿起手机打给家修,想问他是不是也在看着月亮。可是,她终于还是忍住了,就像家修说的,她只是一个任性的小丫头。

这天晚上回到家,已经十点半了,客厅灯亮着,家修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们没有交谈,而是很有默契地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书璐率先洗完澡在床上躺了下来,她这次并没有关门,她在黑暗中胡思乱想了很久,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她又迷迷糊糊地看到家修躺在她的身边,他背对着她,月光映出了他肩膀的线条,这是书璐曾经有些痴迷的线条。然而第二天早晨,他的被子仍旧整齐地叠放在床头,。

周二,书璐恍恍忽忽地录完节目,打开手机,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是从家臣家里打来的,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了回去。

“小婶婶,”接电话的是雅君,“你们楼下有一个很棒的咖啡店,下午我请你去喝奶茶。”

这大约是书璐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要请她去咖啡店喝奶茶,但她还是收拾了一下心情,欣然赴约。

她到的时候,雅君已经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面前是两杯冰镇奶茶。

“小婶婶,大概你很惊讶我会约你出来吧,”雅君一点也不怯场地说,“事实上,我和阿文都应该谢谢你,你给了我们很多帮助,但我们一次正式的感谢也没有,所以今天特地约了你出来…”

“我想,你没必要这么客套,还是开门见山吧。”书璐苦笑地看着他。

“那我就直说了,”他点点头,“你跟小叔是不是吵架了,而且吵得很厉害。”

“是吵架了,”书璐叹了口气,“不过…我不知道算不算吵得厉害。”

“昨晚,他来找我爸,脸色很不好,我看的出,他心里很难受。”

“…”书璐想起他第一次等在电台楼下的样子,忽然有点心疼。

“小叔这个人,”雅君顿了顿,好像在想用什么形容词来描述他,“其实心地很善良,但是因为他太聪明,所以有时候显得不太随和,而且太自负了。”

“…”

“而且,可能你也注意到了,他的控制欲很强,总是喜欢安排别人。有时候他不喜欢你做一件事,他就会强烈反对,然后安排你按照他喜欢的方式去做。”

书璐猛地抬头看他,无奈地苦笑起来。原来,不止是她,还有其他人也“深受其害”。

“但我也注意到,他越是想控制你,就说明他对你越是感情深…”他露出一个害羞的笑容,继续说,“其实,我和爸爸都很赞同阿文的说法。”

“?”

“自从你们在一起之后,小叔笑得很多,他变得很快乐。”

“…我真的有那么大的作用吗,”书璐怔怔地说,“有时候我觉得他或许只是想从我身上找回他自己失去的时光。”

“不,你想错了,”雅君的目光很严肃,“小叔不是一个纠缠于过去的人,他总是向前看,就算过去他有任何失败的经历,他也只是把那些经历当作是一种人生的历练。他很善于总结过去,但不是一个会活在过去的人。”

“…”

“或许他不再年轻了,不过他不会想要找回年轻的感觉,更不会通过你去寻找。”

“看来…”书璐又露出无奈的苦笑,“你比我更了解他。”

雅君耸耸肩:“一个有着我这样的身世的小孩,总是会更仔细地去观察周围的一切,尤其是人。”

“啊…”书璐说不出话来。

“没关系,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也不觉得这是多么难于启齿的事情,因为爸爸、妈妈、小叔、你,还有阿文,让我知道,我并不是一个被抛弃的人。”他的目光清澈而坦然。

“你是一个勇敢的男孩子。”书璐折服地说。

“我今天约你出来,并不是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吵架,我只是想告诉你,可能小叔的某些做法会让你不满,但你对他来说很重要,我想现在他心里也一定很不好受。”

“…”

“…”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们,”书璐几天来第一次露出笑容,“至少他的红包没有白给你。”

说完,她眨了眨眼睛,雅君也笑了。

书璐喝着冰镇奶茶,心想,或许今天可以早点回去。

下班铃声响过之后,书璐慢吞吞地整理东西,然后慢吞吞地往家里走去,原本四十分钟的路程,她花了一个小时。夏天的夜晚很闷热,她忽然怀念起巴厘岛的夜晚,总是有凉爽的海风吹过,让她不禁想抬头看着天空。

她在楼下看到客厅的灯是亮着的,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走上去。

钥匙插进门锁的一霎那,她好像听到了脚步声,然而当她打开门的时候,家修还是用一个看报纸的背影来迎接她。

她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关上门,然后走过他的身旁,去卧室。

“不管你信不信,”家修的声音忽然响起,有一点沙哑,“昨天我去问过家臣,那个笔记本…他也有一本,那是我们高中的笔记本,每一个学生都会在毕业的时候拿到。”

“…”她转身看着他。

“我跟家臣还有心宜…是同一所高中的。所以,我不认为心宜说的是我。”他又补充了一句,然后继续埋头看报纸。

书璐想起下午雅君说,他昨天去找过家臣,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哦…”她很想跟他说什么,但是看着他的侧脸,又无奈地放弃了。她曾经忐忑不安地怀疑过,但听到这个解释的以后,她反而不那么在乎答案。就像他说过,相信或不相信,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所坚持的是什么。

她没有说话,因为当她告诉家修关于心宜所说的那些话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没有理由那样怀疑他们,就像他同样不会怀疑她和易飞。

她几乎可以肯定家修没有怀疑过,但他习惯于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处理每一件事情,包括她的事情。他是一个丈夫、一个导师,但同时也是一个粗暴的掌控者;他带领她、鼓励她成长,但同时也限定了她人生的轨迹。

这场由怀疑产生的争吵,最后却没能因为怀疑的结束而结束。所谓的怀疑,只不过是婚姻矛盾中一个部分,他们虽然爱着彼此,但终究仍是两个倔强的、想要完整地保留自我的人。

“至于说我对待你的方式,”他好像思索了一会儿才又开口,“我始终不认为我有什么错。”

然后,灯火通明的客厅里,气氛却冷了下来。

书璐苦笑了一下,她并不感到惊讶,他确实爱她,但他也确实如此倔强。如果他遇到的是一个没有主张,愿意为了爱情、为了他付出一切的女人,那么或许就没有这场争吵,或许他们从此过着“王子公主般快乐的生活”。

但她不是。她可以为了爱去做很多事,但她不是一只拉线木偶。

他们没有再争吵,不过书璐觉得这比争吵更令人难受。她忽然想到了高中时政治课上老师说的:这是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

每一个早晨,当她醒来的时候,身旁的那个位置总是空空的,于是,她的心也变得空了。

周日,家修不知道去了哪里,书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她忽然觉得有点不认识眼前这个自己。那个快乐得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璐究竟去了哪里?

他们在折磨对方的同时,也折磨着自己。

中午,她收到了一条家修的短信,这也是她第一次收到他发送的超过五个字的短信:

“我去出差,飞机就要起飞,到了我会发邮件给你。临睡时检查门窗、煤气和水电,出门记得锁门,到家后拴上保险。空调不要对着脚吹,席子每天要擦。所有的药都在电视机柜左边第一个抽屉里。不要在家做饭,吃完泡面记得把碗扔进垃圾桶。你说的事我会好好考虑,等我回来再谈。”

书璐失神地看着手机,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算不算是他的让步呢?

第二天早晨,书璐上班后打开电脑,看到了家修在凌晨发给她的邮件,只是短短的几个字:我到了。

她没精打采地笑了笑,这才是他的风格吧。

中午的时候,传达室的师傅拎了一袋信上来,书璐这才想起,上周播出的节目已经宣布第三届的“我最爱的一本书”又开始了。看着手中厚厚的来信,她不禁感叹起时间竟然过得如此之快。两年前,她还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女孩,现在她有了事业和家庭,生活得比以前自信,却也拥有更多的烦恼。

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成长的代价。

“你跟教授还没和好吗。”

正在专心吃着鸡肉的书璐被小曼这句话呛得咳嗽起来。

“别紧张,”小曼坐下,顺便拍了拍书璐的背,“我没有要逼供的意思,不然早就问了。”

她见书璐没有回答的意思,便耸耸肩说:“不想回答的话就当我没问过。”

“不是的…”书璐试着把卡在喉咙口的鸡肉咽下去,“我只是在想,怎么回答你。”

“如果是要敷衍我的话,就算了。”

“…没有那个意思。”书璐像打破了算盘的小孩。

“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小曼翘起腿专心致志地问。

“是。”

“多久了?”

“一两个礼拜。”

“打算离婚吗?”

“呃…不,没有想过。”

“哦,”小曼翻了一个肥皂剧式的白眼,“那你还在摆什么架子,真的以为自己是大小姐。”

书璐苦笑了一下,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大概在小曼看来,要么好好地过日子,要么干脆离婚,这样的人生和婚姻,倒也简单。

但他们却做不到,因为他们对自己、对对方、对生活、对婚姻有着这样或那样的要求,或许他们都缺少一种率性,一种敢于接受生活本质的率性。

“我不是你,我不知道、并且不想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可能知道你和他的感受,”小曼撇了撇嘴,“但是我知道你们都离不开对方,那为什么还要互相伤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