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书璐怔怔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他想改变我,我也想改变他。我们之中总会有一个被改变,但我们都不想做那个人。”

“可是为什么要改变呢,”小曼瞪大眼睛,仿佛那是很可笑的想法,“你们当初结婚的时候是想跟那个被改变之后的对方结婚吗?”

“…”书璐说不出话来。她没有想过要跟哪个他结婚,是那个把她捧在掌心的家修,或是那执意掌控她的家修?也或许,她只是单纯地,想要跟这个男人结婚。

“如果是的话,我无话可说,你们太幼稚了。”

“…”

“如果不是的话,我想你们都应该做好了接受对方的准备。”

“…你真应该把这些话直接告诉他。”书璐苦涩地说。

“我想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小曼噘了噘嘴,然后就再也没有说话,仿佛刚才的那个话题就这样嘎然而止。

可是,书璐想,她很难想象如何去说服家修接受这个观点,他有时是非常固执且顽固的。一直以来,他们相安无事,是因为他们还披着爱情的那件外衣,但当他们终于决定要暂时脱去这件外衣休息一会儿的时候,那些藏在里面的矛盾和不满也终于一起显现出来。

或许,他真的没错,可是仍然伤害了她。

这天晚上,书璐又收到了家修的电子邮件。以往他去出差,都会打电话回来,这一次却没有,大约吵架的时候,只有文字能够让彼此冷静。

“记得我嘱咐的那些话,我不希望十天之后当我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乱糟糟的家。有事打我电话,我会一直开机。”

他的信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但她的心里忽然有一股暖流,就像小曼说的,他们离不开彼此。

她开始原谅他,或者,这并不能说是一种原谅,因为他没有错。她只是忽然理解了他的行为、他的感情,她从他的文字里看到了他所给予的东西,就同她一直以来给予他的一样,那是爱。

临睡的时候,她把空调的风口调到吹不到脚的方向,然后钻进他的被子里。上面有一股他的味道,是那种体味混合着古龙水和刮胡膏的味道。她很快就睡着了,一个多星期以来,她第一次感到,他从没离开她的身边。

周二是书璐和小曼固定的录音时间,在节目中,她仍是那个侃侃而谈的书璐。她没有因为争吵而沮丧,没有因为家修的固执而无奈,也没有对自己感到失望。她是在电波里自信地谈着塞林格的人,是当小曼把话题扯远时不着痕迹地把她拉回来的人,是一口气读完《追忆似水年华》而不睡着的人。

她是另一个人,是一个有时连她自己都感到诧异的人。

可是走出录音室,她还是那个平凡的,会沮丧、会无奈也会失望的书璐。她不知道当家修回来的时候,她将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她只需要等他回来,然后继续做一个快乐的妻子,直到下一次争吵的开始。

她跟老赵打了声招呼,就提前下班了。当她敲开父母家的门,迎接她的是爸爸惊讶的脸,可是只有一秒钟,他的脸上是和蔼的微笑,他淡淡地说:“回来啦,我叫你妈加一碗饭。”

书璐有点想笑,他没有做过一天的家务,所以不知道饭是没办法只加“一碗”的。

妈妈正在照顾小外甥,看到她来了也一脸惊讶,然后露出无奈的笑容,仿佛只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刚睡着,”妈妈关上门,压低声音说,“终于想到我们了。”

“没有…”书璐悻悻地回答,“你忙着照顾小孩,所以我们就不来烦你们。”

“家修呢?”

“去美国总部出差了。”她的声音也是软软的。

“你回房间去坐一会儿,我叫阿姨给你盛一碗绿豆汤。”

书璐这才想起,很久没有喝妈妈的绿豆汤了,小的时候她最喜欢把中冰砖泡在绿豆汤里,那种甜甜的混合着糖精和奶精的味道,是她的最爱。

“书玲说你们买了房子。”过了一会儿,妈妈端着一碗满满的绿豆汤进来,书璐一看,里面竟然真的放了一块中冰砖。

“嗯,”她不客气地吃起来,“再过半年才交房,交了以后带你们去看。”

“光照时间多长,南北通风吗,有没有工作阳台?”

书璐瞪大眼睛,妈妈连珠炮似的问题她一个也回答不出来。

“这些都是家修看的,我根本没在意。”她懦懦地说。

妈妈叹了口气,好像她很不争气似的:“你也应该帮帮他,不要什么事都推给他做。”

“哦…”她习惯性地敷衍着。

“我和你爸爸最担心的,是你这个年纪结婚,太年轻了点。不过你爸说,家修那么稳重,我们应该放心。”

“…”

“但我还是放不下心。”妈妈看着她。

那种目光,让书璐想起小时候她涂改了考试成绩后,拿回家签名的场景。妈妈还是签了,但看着她的目光,让人心里发毛。

“你们两个年纪相差这么大,难免要有矛盾,”妈妈继续说,“你要学着谅解,不要摆出在家里被宠惯的脾气。”

“哦…”书璐也继续默默地敷衍。

妈妈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书璐想着自己的心事,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屋内一片寂静。她抬起头,妈妈正看着她,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担心。

书璐也无话可说,她并不想告诉妈妈这几天自己的遭遇,她只是单纯地想看到他们,仿佛这样就能给她勇气,去面对未知的生活。

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是关于我们年轻的时候。”

书璐有些惊讶,记忆中,她的父母很少在孩子面前提起以前的事。在书璐想来,父母很平凡,也很无忧无虑。

“你爸爸曾经追求过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在那个年代虽然称不上是‘大美人’,但是大家都认为她很漂亮,追求她的人很多,在那个大城市的小医院里也算出名。你爸爸这个人,因为从小是干部子弟,脾气很倔,虽然喜欢人家,但是表面上一点也不露痕迹。

“那个女孩起先不知道你爸追求她,后来时间一长也慢慢发现了,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她喜欢的是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

“——那个实习医生是不是很帅。”书璐忍不住插嘴。

妈妈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是啊,那时候我们这些小护士都觉得他一表人才。”

“哦,可以想象…”书璐摸了摸鼻子,尽量让自己不笑出来。

“然后,女孩就跟这个医生恋爱了,她觉得很快乐很幸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因为种种原因,他们只能偷偷地恋爱。你爸当然也被蒙在鼓里,还自负地以为再过不了多久就能抱得美人归。

“这样大概过了半年,有一天,实习医生兴奋地告诉女孩,他终于有一个机会升职,但是要调到外地去。这个女孩虽然有点难过,但想到他们两人的将来,还是傻傻地高兴。

“接着调令一下来,医生就走了,临走之前对女孩说,到了之后一定马上联络她,然后…”

妈妈顿了顿,好像想起了很多事:“然后,这个女孩再也没收到医生一个电话、一封信。”

“…这医生不会是在去的路上死了吧。”书璐问道。

妈妈笑了笑:“你以为是看电视剧啊?”

“…”

“当然没有死,还活得好好的。”

“那不会是娶了院长的女儿吧。”

妈妈摇摇头:“我说过,这不是电视剧。”

“那为什么…”

“不知道。事实上,后来大家才知道,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安安心心地在那个医院工作,然后结婚生子,”妈妈轻轻叹了口气,“可能这段感情对他来说有点沉重,所以当他得到一时的解脱后,就再也不想回到那个牢笼里去。”

“啊…”书璐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她总以为,既然爱了,就要一直爱下去,除非不爱了。可是,她却忽略了爱情中的另一个因素:疲累。这或许就是爱着一个人,却又同时感到痛苦的原因,她想到家臣和心宜,忽然感到自己是这么幸运,至少,她还没感到疲累。

“女孩很痛苦,”妈妈接着说,“她曾经幻想跟医生结婚、生孩子,然后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她甚至也想过为了医生离开自己的家乡,只要能够跟他在一起。但是…现实让她很失望,这个单纯的女孩子第一次感到了痛苦。不过很快,她又发现了另外一件让她更痛苦的事情——她怀孕了。”

“…这个有点像电视剧了。”书璐吐吐舌头。

妈妈瞪了她一眼,说:“别打岔!”

“哦…”

“你知道,我们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是一件多么丢脸的事情,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她决定去找那个实习医生。

“她给父母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然后告诉他们自己就要走了,说不定就此离别,等等等等。然后她买了一张火车票,带了些衣服悄悄地打算上路。其实她也不知道去找医生会有什么结果,她甚至隐隐知道,那种结果不会是她想要的,但她当时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只能这么做。”

“然后呢?”虽然觉得剧情老套了一点,书璐还是忍不住问。

“然后,刚走出医院,她就碰到了你爸爸…结果,改变了她的一生。”

“我爸?”书璐疑惑地看着妈妈。

“嗯…”妈妈点点头,含笑说,“据你你爸爸说,那天他去医院有事,就顺便想去看看女孩,没想到在半路遇到了失魂落魄的她。

“他当时就看出她有很重的心事,所以直截了当地问怎么了。这个女孩…不知道是不是被内心的情绪压抑太久,听到他这么问,就一下大哭了起来。你爸爸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拉旁边的休息室,使劲问到底怎么了。

“然后,女孩鬼使神差地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等到说完的时候,她忽然感到一种解脱,好像不管最后是什么结果,她都不觉得害怕了。但是让她没想到的是,你爸爸沉默一会儿,竟然严肃地说——那么,我们结婚吧,这样对你、对孩子都好。”

“啊…”书璐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笑容可掬的母亲。

“说到这里,我想你也猜到了,这个女孩,就是你妈妈我。”

“你没跟我开玩笑吧…”她却笑不出来。

“我想没有父母会拿这事开玩笑的吧。”妈妈摸了摸她的头发,好像在说她是傻丫头。

“那么那个孩子…”

妈妈点点头:“你姐并不是你爸爸的亲生女儿…你才是。”

“可是…”书璐说不出话来。可是!她一直觉得爸爸喜欢书玲多一些。

“你爸爸把你们两个都当作是他的女儿,没有分别,他一样那么爱你们。”

“…”

“但是,他更关心书玲。因为在他心里,书玲和我一样,曾经承载了被抛弃的痛苦,所以他用更多的爱来保护我们。”妈妈眼里闪着泪光。

“那…姐知道吗?”

“不知道,我们本来说好,谁也不告诉…现在,你是这个世界上第三个知道这件事的人,我要你保证,在没有我们允许的情况下,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书玲。”

“我保证…”书璐还沉浸在惊讶的情绪中,她们姐妹两人都长得像妈妈,但大家都说,姐姐的脾性更像爸爸。她曾经以为,大概就是因为这一点,爸爸也更喜欢姐姐。

但她心中渐渐浮现一个疑问:“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妈妈笑了笑,却忽然严肃地说:“我告诉你,不是要你同情我、同情书玲,而是想告诉你,真正的爱情是正直而且可贵的,但是它有很多种表达方式。

“你爸爸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一句‘我爱你’,也从来也没有跟你们两姐妹说过这句话。我和他都知道,从小到大你一直觉得他喜欢书玲不喜欢你。但是这并不代表你们的爸爸不爱我、不爱你们,相反他把所有的感情都藏在心里,并且他一直在保护我、保护你们。尽管你以前不理解,但这就是你爸爸对于爱的表达方式。”

“…”书璐感到眼眶有点热,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父亲是这么可爱、这么伟大。

“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不同,有的会每天看着你的眼睛说‘我爱你’,有的只是看着你什么话都不说,有的甚至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可能有时候他(她)自己也没注意到自己是如何表达的,甚至于不会注意到他(她)想要表达的那个人究竟有没有感受到。”

“…”

“但是我希望,既然你已经结婚了,而且曾经发誓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永远爱你的丈夫,那么至少你要了解他的表达方式。你要看到他的本质,而不是表象。”

这是书璐第一次,从母亲的口中得到关于婚姻的告诫。她们从来不是无话不谈的母女,但却是了解彼此的母女。书璐没有再说话,只是细细地体会着妈妈说的话,她想到了家修的固执、想到了他的倔强,同时亦想到他曾因为她的高兴而雀跃、也曾因为她的难过而失落。他为她做了很多事,有些让她快乐,有些让她愤怒,有些让她惊喜,有些让她无奈——可是,他为她做了他所能够做的一切,尽管他的方式让她不满,但这难道还不能表达他的爱吗?

书璐忽然觉得,这个固执而倔强的老男人,原来也是如此可爱。

他是否正为了如何化解他们之间的矛盾而绞尽脑汁,是否为了她的反抗而无可奈何?但他却不知道,远在大洋彼岸的她,已经在心里悄悄地原谅了他,甚至发现自己比以前更爱他。想到这里,她不禁在心里偷笑,就让他再自我折磨几天吧。

晚上,书玲和建设也来了,一家人气氛融洽地吃了一顿晚饭。书璐想,几十年后,她和家修,是否也是如此。他是不苟言笑的慈父,她是笑容可掬的严母,他们的孩子可能很乖,也可能很反叛,但他们终究是一家人,虽然各自默默吃着饭,心里却有一种强烈而温暖的归属感。

吃过饭,她和书玲一起哄孩子睡觉,书玲看着孩子的眼神,让她想起小时候爸爸看着她们的眼神。

她忽然不再纠结于父母究竟爱谁多一些,哦不,就算爱书玲多一些,他们也仍是爱自己的,而她和书玲亦同样爱他们。

看着小外甥打了哈欠悄悄地入睡,书璐决定回家。大洋彼岸应该还是早晨,说不定家修在上班前发了邮件给她,那么她也要不咸不淡、不长不短地回他一封。

她要告诉他每晚睡觉之前她都会检查门窗、煤气和水电,出门时她都记得转身锁门,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拴上保险;临睡时她把空调的出风口调在了吹不到脚的位置,并且每天坚持擦席子,今天早晨她甚至在电视机柜里成功地找到了一打创可贴;她没有在家做饭,也没有吃泡面,但她记得把吃剩下的易拉罐丢进垃圾袋。她还要告诉他——

那走音的天鹅湖的音乐忽然响起,这是她特意保留的铃声,蓝色的屏幕上显示电话是从爸妈家里打来的。

“喂?”

“书璐,”电话那头是妈妈的声音,隐隐有些着急,“刚才你爸看新闻说,纽约爆炸了。”

“哦,外国好像经常发生爆炸,你不用为家修担心啦。”对于父母的担心,她觉得有点好笑。

“你爸说是飞机撞大楼。”

“啊?”书璐疑惑地想,该不会是在拍电影吧,“撞什么大楼?”

“世贸大厦。”

书璐感到浑身的血液就在那一刻凝结了,她抬手看表,但什么也看不进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自己说:“你,你确定?就是双子塔?撞了哪一幢?”

这时候电话那头传来书玲和建设的叫声,她听到妈妈焦急的声音:“他们…。他们叫你快打家修的手机。”

书璐颤抖着按了挂断的按钮,然后打开电话簿,第一个就是家修的名字,她拨了过去,空荡荡的脑海中听到的是忙音,于是她重拨,再重拨。

电话一直没有接通,书璐无意识地向家里走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手机发出一阵怪声,然后自动关机了。她绝望地抬起头,发现自己正站在家门口。

她摸索着拿出钥匙,却怎么也插不进钥匙孔,最后她才发现是拿错了钥匙,她又继续找,花了很长时间才进了门。

门内是一片寂静,她想象灯忽然亮了,然后家修出现在她面前,说:“我很想你,所以不顾一切地回来了。”

那么她会尖叫着扑到他怀里,然后抱着他大哭,发誓说她以后一定听话,并且愿意马上生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然而他没有,屋内还是一片黑暗,只看到沙发旁的茶几上录音电话的灯在闪烁。

书璐向那台电话走去,这是家修买的,她从来没有用过,甚至不知道该按什么钮才能让它响起来。她打开台灯,胡乱地按了一个钮,磁带开始转动。

她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很长时间内,只有叫喊声,没有人说话。然后,她听到家修沙哑地说:

“喂?…”

CHARPTER 12·倾城之恋(下)

“喂?…书璐,是我。”家修以为自己的声音会颤抖,然而这一刻,他却忽然发现自己是那么平静。

“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但是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我曾经宣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旁保护你支持你,但是我却忘记了自己的誓言,只想要你按照我认为是对的方式生活,我是一个老顽固,如果让你觉得痛苦,请你原谅我。

“还记得我答应过你,会比你晚走吗…恐怕我要食言了,对不起。但最重要的是,即使没有我,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如果忘了我能够让你活得更好,就试着那么做吧,这是我的心愿。”

大楼摇得很厉害,爆炸声不断传来,家修握着电话的手指有点僵硬。然而,他仍然忍住悲伤,用一种温暖而快乐的口吻说:

“最后,我想告诉你——我爱你,非常爱你,你就是我的一切…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