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璐从梦中惊醒,四周的一切笼罩在黑暗之中,但她发现自己却能清楚地看到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她分不清自己在哪里,也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间,她甚至分不清刚才在梦里听到的一切话语,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只是本能的转身看了看身边的另一半床,尽管十分黑,她却可以肯定那里是空的,空无一人。

她冲到客厅按下答录机,依旧只有那一声“喂?”

家修怎么了,该死的他为什么要说“喂”呢?他从来都是只呼其名,或者,干脆连名字也省了,只是简单的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客厅那只老旧的落地钟轻轻的敲了三下,她猜想,那或许是说,已经凌晨三点了。

她又反复的把答录机里的录音放了几遍,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把机器弄坏了。

她不敢打开电视,里面又说不定又在重复播放“那历史性的一刻”,她不想看,她不想看到那座坚固的大厦在一瞬间塌毁。

她更不敢想,那个曾经在图书馆搂着她的肩膀温柔地安慰她的人,那个曾经用最正经的话语和表情向她求爱的人,那个曾经跟她在巴厘的别墅轻轻起舞的人,以及那个带给她痛苦却也带给了她无限快乐的人,就在那座大厦里。

书璐茫然的拿起手机,机械性的查看有没有未接来电,但没有,什么也没有。

她就这样,靠在电话旁边,等到天亮。

钟声响了七下的时候,电话铃忽然响了。

“书璐…”妈妈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担心。

“我没事,我还在等。”其实,她不想开口说话,但她还是尽量装的语气平稳。

“你回家来吧,你姐姐和姐夫他们都在家里。”

“不用,我没事,我在等他的电话。”她没有再说别的什么,怕自己再说下去就会忍不住哭起来。

她不怕哭,可是她怕哭得时候,是一个人。

她挂上电话,第一次觉得,时间竟然也是一件如此残忍的东西。

她走进书房,坐到他的那张书桌前。椅子上,好像有他的味道,她曾经取笑地说他身上有一股奶味,他却一脸认真的说:

“我小时候胃不好,我爸妈就规定我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喝一杯牛奶,喝着喝着,就喝出一身奶味。很明显吗?我今天早上喷了古龙水的。”

说完,他像小狗一样嗅了嗅自己的袖子。

他的桌子整理的很干净,书和杂志整齐的堆放着,就好像他已经离开了很久,放在最上面的那本英文书里,夹着一个白色的信封,里面好像折放着一些纸。

她打开信封,是易飞给她的告别信,信纸非常皱,像是被人揉成了一团,然后又不知道为什么压平了后又折好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封完好的信,她打开,竟然是家修写给她的。

书璐: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写这封信,我已经很久没有写信了,而且我也知道自己是不会将这封信交给你的,但是我仍然要写,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自己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

“这场战争”爆发的那个晚上,我很愤怒,你的怀疑,你的反抗,都让我愤怒。我睡不着,在阳台上抽了好几根烟。当我躺到床上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嘴里还念念有词,或者,我想那该叫做振振有词。

第二天早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就醒了,我对光线很敏感,所以买房子的时候,我选了下午才照得到阳光的房间。以前,我总是默默的看着你,等待你醒来,但这天,我却早早的起床出门了。我有点害怕,怕你醒来之后不是笑着给我一个拥抱,而是冷冷地转过身去。

那个早晨,我去了公司楼下的咖啡店,当我跟那个帅气的小伙子说只要一杯开水的时候,他原本灿烂的笑容忽然变得有点虚伪,我想当时我脸上的表情恐怕就跟那天你等我时一样。有时候,我们充满了希望,却得到失望,但我忽然觉得,这就是生活,尽管如此,却并不妨碍我们继续希望。

那天早晨,我还做了一件蠢事,就是把我的《财经日报》忘在了那家咖啡店里,我想我大概再没有比那一天更需要这份报纸了,因为当我坐在位子上发呆的时候总需要在面前放些什么吧。于是我打电话给我的秘书想叫他帮我买一份,但这小子竟然告诉我说上午他请假。

对我来说,那是垛码糟糕的一天——我想,那都是因为你。

我耿耿于怀的,不是你那幼稚的怀疑,而是你的反抗,这好像表明你已经没有耐心了。你没有耐心听我这个老男人的谆谆教诲,没有耐心沿着我安排的路走,会不会也没有耐心等到跟我一起变老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我明白,这个世界上很多问题没有答案,或者,没有我想要得那个答案。

还记得我的那位很酷的同事Jessie吗?当我就这样发着呆却连一份遮挡的报纸都没有的时候,她偏偏拿来文件给我。她只看了我几眼,然后我就听到她出去以后对其他同事说:我想Harry一定是跟他老婆吵架了。哦,天哪,有那么明显吗?

我有点头疼,想找些药片,却没有找到。我忽然痛恨起来,痛恨自己爱上你这个倔强的小女孩儿,我常常想,如果我再年轻五六岁,或许我们之间的距离会短一些。

幸运的是,我的秘书因为找到了一双可以穿的袜子,于是提早出门了,并且周到的给我买了一份我急切盼望的报纸,当我开始觉得他有一点可爱的时候,他却问我是不是病了。

我想,我或许真得很明显吧。

这天下午,挡墙上的钟指向六点的时候,我感到一种没来由的兴奋,还有紧张。我希望当我回到家的时候,你已经坐在客厅里等我。然后,我能够抱着你,感觉到你的体温,以及,你仍然爱着我。

但你没有。

我成为了久违的书房的主人。

自从我们结婚以后,这间书房又挤进了一张新的书桌,房间立刻变小了,不过我倒觉得,这就是书房该有的样子,原来太冷清了。

我坐在你的书桌前,几天前,我曾因为寻找一把剪刀而打开这个抽屉,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放在我要找的那把剪刀下面。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想要打开那封信。我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拆开看了。我本该悄悄的放回去,就当什么也没有看到。

但我没有。

因为我控制不住的把信捏成了一团,我的心理前所未有的烦躁。

我曾在巴厘岛的机场见过那个男孩儿,当时我竭力保持镇定,甚至还让自己露出微笑,天知道当时我多想上去一拳打在他的鼻梁上。不幸的是,我没有,我是理智的代名词。

我想,你不应该再保留这样一封代表着过去的东西,这是一个隐性炸弹,总有一天会提醒你还有那样的过去,还有那样一个男人曾经愿意等待你。你还不成熟,你那小小的脑袋中总是会有这样或者那样千奇百怪的想法,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对你思想的了解,让我觉得不踏实。

我想把这纸团塞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试图在我的抽屉里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却忽然翻出了自己高中时代的笔记本,我自己都忘记了还保留着它。

我翻开笔记本,里面无非是一些日常记事,只是每一页上都有一个记号,有五角星、三角形以及叉。我回忆了一会儿,却怎么也记不起这些符号的意义。我忽然觉得好笑,原来,记忆真的可以被抹去。许多当时看来刻骨铭心的事,许多年后竟然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最后,我把纸团铺平,夹在笔记本里,然后放进书架的其中一个格子。我当时想,或许几年之后我也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人的一生,就在这记起与遗忘中度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我当时看到你呆呆地望着那个已经没有那封信的抽屉时,我忽然感到自己的愤怒要爆发了,尽管,我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扔了。”

是的,我一直喜欢你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我,那让我感到你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一样。但那些被阳光惊醒的早晨,当我一遍遍看着你的脸时,我忽然意识到,我是多么自私。

我可以是你的良师益友,可是我最应该成为的是一个爱护你的丈夫,一个无论何时都尊重你的男人。

我找到了家臣,他也有一本这样的笔记本,我想,心宜一直爱着的,仍然是那个一直令她痛苦的男人。而不是我。

无论谁对谁错,无论希望或是失望,我只想要你永远记得,我爱你。

明天,我就要去启程去纽约。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但还是开不了口。或者,当我离开你的时候,我才能好好的思考,那么当我回来的时候,一切又充满了希望。

我之所以仍然忍不住把这封冗长而沉闷的,原本是写给我自己的信放在书房的桌上,是因为我知道,如果你读到了,就说明你在想念我。

爱你的家修

书璐以为自己会哭,但脸颊除了麻木,什么也没有。家修没有说谎,她还小,所以她计较对错,所以她凡事都想要一个答案,却忽略了生命中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爱。当她一次又一次地去想象他的内心,却忘了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沟通。

她看到的不只是一个试图要掌控她的男人,还有一个固执地总是以自己的想法去揣测别人的女人。

那个女人,就是自己。

屋里很暗,因为外面是阴沉沉的一片,路上的行人走得很匆忙,大约就是快要下雨了。书璐站在窗台前,微笑着想,如果是这样的天气,家修就可以睡一个懒觉了吧。她多么希望他忽然出现在楼下,老远就跟她挥手,然后踏着轻快的步伐走上来,悄悄的对她说:

“我想,再走一遍通往你心里的路。”

然而,他没有。

这两天,书璐过的有些恍惚,她拒绝了一切要来探望她的人,包括父母、姐姐、姐夫以及家臣和他的两个孩子。

她没有听家修的话,拆了很多方便面来吃,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饿,也不知道方便面是什么味道,只知道她在等待,等待一个消息。

或者,她也并不是在等待消息,而是在等一个人。

昨天上午,先是家臣打了电话来,他的鼻子有点塞,好像刚刚哭过,事实上书璐很难想象像家臣这样的男人哭起来是什么样子。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叫她注意身体。

接着中午的时候,雅文也打给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边哭一边叫她不要担心。

令人惊讶的是,书璐自己没有哭,也不想哭。

她不再想揣测他的生死,因为那是毫无疑义的,她只是等待着,仿佛在等待他自己来对她说。

吃完方便面,外面好像出太阳了,她梳洗了一下,决定出去走走。因为家修临走之前说,要她照顾好自己。

外面好像又是另外一个世界,是热闹而喧嚣的,车来车往,人来人往,两天前的那场劫难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人们的生活没有丝毫改变,只有书璐的生活变了。

她漫无目的的走着。

她走过便利店旁的麻辣烫摊位,这里已经从大排挡变成了固定摊位,人们在窄小的“店堂”里用餐,吃的满头大汗,她抬头的一瞬间,仿佛看到家修在路灯的照耀下说:带你去吃麻辣烫。

她走过街心花园旁的小餐馆,惊讶的发现餐馆的名字跟电台楼下那一家一模一样,是搬家了吗?还是,这是另一家餐馆?她分不清。餐馆的窗前坐着一男一女,她仿佛听到女人说,我们结婚吧,男人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好那先点菜吧。

她走过书店,橱窗里整整齐齐的排放着一列《哈利波特》。书璐看着封面上那带着圆框眼镜的小男孩,不由得喃喃道:“Harry…”

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了家修的影子,她忽然发现全世界都是他,然而全世界又只有一个他。

终于,她停下了脚步,因为她发现自己就站在图书馆的门口。

她的脑海中忽然闪现一句话: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

书璐不由得苦笑起来,她是一个从来不相信宿命的人,但却偏偏被命运捉弄。

工作日下午的图书馆,特别安静,阅览室里只有几个老人在打着瞌睡,甚至于管理员阿姨也睡眼惺忪。她认出了书璐,点了点头,再没有多说什么。

书璐又坐到她曾经无比熟悉的那个座位上。

“其实我倒觉得你们的节目还好,至少我是听了二十分钟左右才睡着的。”家修一脸认真的说。

谢谢,她微笑着回答。

“抱歉,我晚上约了人,”家修说,“大人的事,小孩儿不要管。”

哦,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儿,我是那个你爱着的、任性的、想要跟你约会的女孩儿。

“不过这还是算是约会,”他顿了顿,“只不过不是男女朋友的约会。”

她很想笑,可是泪水却顺着脸颊流下来。

好吧,她用手擦脸颊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才不干。

“很好,介绍你一条财路,今天上午我们一直开会讨论美国大选的情况,美元会升值。”家修笑着说。

亲爱的,我并不想哭,可是我的存款至今仍然是人民币八百一十二块六角…

突然,她看到家修坐到那个属于他的座位上,西装和衬衫上都是褶皱,领带被他跟公文包一起胡乱抓在手上。他好像瘦了一圈,下巴上是青涩的胡楂,额头上贴了一块正方形的邦迪。

她虽然仍在流泪,却笑了,如果可以,她情愿把他想象成穿的一丝不苟,一脸拘谨的样子——那才是她认识的那个老男人啊。

“书璐…”他竟然开口说,“是我。”

她忘记了哭也忘记了笑,只是怔怔的看着对面的这个人。

他放下公文包和领带,走到她面前,粗糙的大手抚上她的额头:“真的是我。”

“你不是…”她拼命在心理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只怕一抬头,发现又是自己的幻觉,而他,从没来过。

“爆炸之后,我打了很久的电话,但在最初的十个小时里我都没办法联络到你,我忽然知道,仅仅是听到你的声音还不够,我一定要站在你面前,亲口告诉你:我回来了。”家修缓缓蹲在她面前,声音很温柔。

“所以当我可以离开的时候,”他接着说,“我立刻去了机场,所有的飞机都停飞了,我几乎等了一天才等到一班去东京转机的航班。我坐了二十个小时的飞机,可是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却发现你不在,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

“…”

“我快要发疯了…”他的声音沙哑而哽咽。

“我以为你…”她伸出手,迟疑地摸着他的脸,好像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八点半就到了办公室,一个同事告诉我,楼下拐角处的书店正在卖有J.K.Roling签名纪念版的《哈利波特》,当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买一本,或许你会喜欢,那么也许你就会更轻易的原谅我…于是我就去了。”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她不敢想象,如果他没有去,那么现在他们又会是怎样。

“所以确切地说,是你拯救了我。”他忽然再也无法抑制地把她抱在怀里,不断的吻着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的脸颊。

此时此刻,书璐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她祈祷了,那么她感谢那些听到了她祈祷的神明;如果她曾经将要绝望了,那么她感谢那些没有绝望的人们;如果她只能感谢一个人,那么她最要感谢的还是眼前这个男人,因为是他让她的祈祷成真,是他让她看到希望,最重要的是,他让她明白什么是爱。

在这个图书馆安静的午后,他们就像一对刚刚劫后余生的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个时候,家修和书璐才明白,如果能就这样紧紧地相拥,那么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或许是那一场劫难成全了他们,也或许,是他们成全了他们自己。

CHARPTER 13·爱与乐的彼岸

“直播终于接近尾声,很感谢大家今晚、以及七年来许许多多个夜晚的陪伴。这一期的告别语,我不会说‘下周见’,而是要跟大家说一句:再见。因为,这是我的最后一期节目。”书璐把面前的稿子整理好,轻轻地放在一边,声音异常平静。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小曼告别的那一期,我哭地很厉害,尽管在最初的日子里我并不太喜欢这个搭档,然而当她离开的时候,却发现她陪伴我走过了很多崎岖的路。”

“你们还记得吗,当时小曼并没有哭,我想,她是如此坚强。但原来,走出录音室后,她却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狠狠地哭起来…”她顿了顿,“很可爱不是吗,她就是一个这么率真的人。”

书璐递了一张面纸给旁边默默流泪的乐乐,帮她把散落的头发夹到耳后,好像要离开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

“今天,我终于体会到了小曼当时的心情。但我像她一样,不会哭,因为这一刻,我的心是温暖的,我仍然跟你们在一起。”

书璐看向隔着一面玻璃的老赵和其他同事,他们的眼眶都有点红,老赵缓缓地背过身去。

“‘书路漫漫’就像是我们整个节目组的孩子,我们看着她长大,同时又从中学到了很多。今天要离开她,离开收音机前的你们,我很舍不得。但,我们终究要学会长大,学会获得、也学会放弃。

“我感谢所有的同事,还有小曼,感谢在无数个宁静的下午忍受我的聒噪的图书馆阿姨,感谢当我写稿到半夜十二点仍然愿意为我送外卖的餐馆老板娘,感谢不厌其烦地帮我们整理听众来信的传达室老大爷…同时,也要再一次感谢各位收音机前的听众,谢谢你们。”

书璐转过头去深吸一口气,用愉快的口吻说:“终于到了说再见的时刻,下一期开始将由乐乐主持,在一切都发生了改变的时候,还有一样东西没有变——那就是我们的节目仍然叫做‘书路漫漫’。或许今后的听众不会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但是,我想,总会有人记得的,不是吗。今天的直播就到此结束,各位朋友…再见!”

书璐走出录音室,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乐乐还在用面纸擦着眼睛,书璐拍了拍她:“干吗,我又不是去北极再也不回来了。”

乐乐摇摇头,笑了:“我本来也以为自己不会哭的,小曼走的时候我就没哭。”

“哦,”书璐学着小曼那肥皂剧式的口吻说,“我想小曼听到这话会高兴的。”

跟同事们一一告别后,书璐就拎着包走出了办公室。告别饭一星期前就吃过了,那顿饭上老赵喝得酩酊大醉,还手舞足蹈,大家笑了整个晚上。走廊上的灯很亮,大多数办公室都是黑的,书璐走到门口,回头深深看了广播大厦一眼,便向路边走去。

她坐上一部黑色旅行车,绑好安全带,轻快地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