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叛唇边缓缓浮起一抹笑,悠然坐到草地上,衔了根草静静等待。

锡安试骑的时间比她预计的要久很多,这说明他已经体会到妙处了。她微笑着想。并不意外,他本就是骑马的行家,优与鄙,好与坏,一试便知,此刻只怕是在熟悉新事物呢。

真真是新事物啊,再也没有比这更新的了!按历史记载,高桥马鞍和马镫,都要在公元三、四世纪才出现呢!为了他,为了早日成就他的霸业,她竟让它们提前出现了近两千年……上帝啊,但愿她不会因此而遭天谴!

这样想着,她脸上的笑容不由僵硬了一下,勉强挥却心头那份不安,耳中已经传来锡安的呼喊:“依希丝!”

抬眼,阳光下他飞冲下一片山坡,仿佛一瞬间就到了她面前,然后一勒缰绳,马儿倏地停下,前蹄竖起,长嘶一声。

要是换做以前,这样的急停必会将人摔下,骑术精湛如他,也不会例外。

可是现在,他却稳稳的坐于马背之上,待马前蹄落地,才翻身下马,二话不说一把就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双臂灌力,高高的抛起,然后接住,大笑道:“我的女神!难道你真是天神化身?不然怎么会想出这么奇妙的马具!太妙了,真的,依希丝,这太妙了!”

“又发疯了你!”被他的快乐感染,倪叛也笑了起来。什么天谴!管它呢!能让他如此喜悦,她就是被雷轰也认了!“快放我下来啦,跟我说说,对这份大礼还满意么?”

“满意,当然满意!”锡安目不转睛的瞧着她,“这真是一份比天还大的大礼!谢谢你,我的天使……我一直期望能拥有一支具有相当规模的骑兵部队,可惜能把骑术练好的战士太少了,毕竟马是那么的难控制。可现在,你使这一切有了可能!”

他走到马边,抚摸着马鞍两头翘起的部分,赞叹道:“真没想到,仅仅是从平坦转为翘起,就起到了这么好的稳定作用……”

“因为这种马鞍能限制骑手身体的前后滑动趋势嘛。”倪叛说着撇了撇嘴,想起上次和库什人大战,她被这马被摔得那叫一个惨,还差点被踏死,若当时用的是这种马鞍,就不会了。

“不错!”锡安表示赞同,转瞬又指着垂于马腹下方的圆环道,“但是,作用最大最明显的还是这种新的马脚扣……”

“马镫。”倪叛纠正道,“马脚扣只有一边有,就像你们以前用的那种。马镫是一对,区别很大哦!”

准确的说,区别简直是大得惊人。

在马镫出现以前,骑手们只在马的一侧准备一个简单的、状如绳索的布圈或是皮带圈,以辅助上马。很多人以为这就是马镫,但事实上它不是,它是马脚扣。

在马脚扣时代,骑手得靠抓住缰绳、用腿夹紧马腹使自己在马匹飞驰时不致摔落。这种方法无疑是很糟糕的,骑手不仅会因为长时间骑马而觉得疲劳,而且在奔跑的马背上也很难有效的使用弓箭。

因此在那时,骑兵在战场上的作用只是侧翼包抄、骚扰遮断、偷袭追击,并不能成为作战主力。即使到了亚历山大时代,赫赫有名的马其顿骑兵,也是在到达目的地后,下马作为步兵投入战场。

后来,高桥马鞍投入使用了。骑手们在纵向移动上得到了稳定,可以在飞驰时向前方射箭,但由于横向没有支撑,朝左右方向,以及转身射箭时,仍然很容易跌落……可是,马镫的发明弥补了这一不足。

马镫和马脚扣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它不仅能辅助骑手上马,而且还能通过固定双脚的方式为骑手提供横向的稳定性。它和高桥马鞍的配合使用,使骑兵在纵向、横向上拥有了双重稳定、平衡,不仅能准确的在马上射箭,还能在近战中随心所欲的使用兵器,而不用担心劈砍刺杀,以及双方兵刃的撞击会使骑手从马上跌落。

听完倪叛的解释,锡安的目中陡然射出炽热的光芒,沉默半晌才一字字道:“若我没料错,这两样东西,使整个世界都为之改变了,是不是?”

倪叛闻言立刻赞赏的一扬眉。

鞍和镫的发明在军事发展史上意义非凡,它们使骑兵在战争中代替了传统步兵的地位,从而改写了世界战争史……这男人毕竟是战士出身,对与战争有关的事物仿佛有着天生的敏感,竟被他预测到了历史的进程!

“你猜得准极了!”她笑着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两样发明如此重要,构造却都很简单,构造如此简单,问世时间却都很晚……”

真的很晚。据记载,中国直到西汉时,还未出现马鞍和马镫。西方则更晚。

英国科技史家怀特就曾指出过:“很少有发明像马镫那样简单,而且很少有发明具有如此重大的历史意义。”

“简单?”锡安淡然一笑道,“有时候,这个词是很难定义的。”

倪叛想了想,喃喃道:“倒也是……筷子的构造再简单不过了,为什么远古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拿手抓食物呢?”

这个问题就像一加一为什么会等于二一样难搞,她立刻决定放弃。抬眼,却见他又去研究手上那把弓了,细细观摩一番,忽问:“这是什么?”

他指的是刻在弓背上的四个造型奇特、外形很像方块的符号。

“哦,这个啊……”倪叛瞥了一眼,“这是我的民族使用的文字。”

“写的是什么?”

“天封地禅。”倪叛淡然道。

知他听不懂,因又解释说:“在我的祖国,曾有一位古往今来最年轻、战功最显赫的年轻将军,和你一样,十七岁率兵,和你一样,精于骑射。他率骑兵五万——瞧,又和你现在的兵力一样——远赴大漠,北进两千里,越山渡河,与敌军接战,歼敌七万,俘虏敌军首领及将军、相国等八十三人……”

锡安不禁一颔首道:“好手段!”

倪叛笑了笑,接着说:“后来,他乘胜追敌,到了一座名叫‘狼居胥’的山,在那里举行了祭天封礼,又在‘姑衍山’举行了祭地禅礼,将他的赫赫战功宣告天地——此一战,终成就了他的不朽战功、千古英名。”

这番话说完,周遭陷入了一片静谧。

良久良久,不知是他,还是她,先转过脸来,也可能是灵犀一点、不约而同吧,总之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了,相遇了,胶着了,胶着了,微笑了……便是在那微笑的瞬间,他们俱都对彼此心中所想透彻明了、洞悉无遗。

为你囤粮积草,助你厉兵秣马,赠你无双利器,惟等你……

惟等我,振臂一呼,改姓河山,反倒乾坤——

天!封!地!禅!

 

尾声

 

公元前1680年,占据尼罗河三角洲东北部多年的喜克索斯人挥军南下,以五万雄兵一举攻占都城孟菲斯,古埃及中王国时期最后一个法老政权第十三王朝土崩瓦解,法老亨杰尔在避难底比斯的途中被倒戈的士兵所杀。

喜克索斯人装备精良、军纪严明、骁勇善战,仅耗时两月便占领了整个下埃及,虚弱的十四王朝主动向其称臣纳贡,以求偏安一隅。埃及历史,进入喜克索斯时代。

这一时代的开创者、英明伟大的喜克索斯王基安,是埃及历史上第一个异族法老,也是将新的战争技术如复合弓、马、战车引入埃及的法老。此人文韬武略、卓绝千古,登位后定都孟菲斯、以阿瓦里斯为夏宫,秉以仁政治国,兴利除弊,轻徭薄赋,恢复在战乱中被严重破坏的尼罗河流域灌溉经济发展,修复各条商业通道,上下埃及政通人和,国泰民安。

至岁末,基安王迎娶其心爱的女子依希丝为后,大赦天下、举国欢庆。值此大喜之际,大将米亚提议建造一座方尖碑,以铭刻他们伟大的埃及—喜克索斯—哈卑路三族之王基安,和他那豁达善良、足智多谋、化朽为奇的王后依希丝鼎力同创的不朽功绩。

此议一出,众多将士及百姓纷纷响应,自发筹资措款,集聚大量人力物力,未动国库分毫金银,于三个月内在孟菲斯郊外的神庙入口处,建造起一座重达112吨的方尖碑。

此碑以整块花岗岩雕成,三面均刻有象形文字,一面雕刻着喜克索斯人崇拜的赛特神,一面雕刻哈卑路人崇拜的天主;正面则雕刻着以基安王和依希丝王后为原型的人物雕像:如鹰的男子,如莲的女子,侧身而立,双手相握,目光胶着,身后隐隐似有千军万马……阳刚和阴柔,桀骜和宁静,不羁和素雅,完全完满完美的结合在一起,那样的姿势,那样的神情,一眼望去,竟似看见了天荒地老。

为表示对王后的尊重,在雕刻位于雕像下方的名讳时,工匠们特意请王后以本族的文字描下小样,再由他们镌刻到方尖碑上……

一份本该在五千年后得到的无双荣耀与不朽功名,却因为种种机缘巧合,在五千年前降临。然而,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这究竟是提前了五千年,还是……

晚了三年。

* * * * * *

公元3320年,欧亚大陆联盟直属管辖的B3空军基地里欢呼声响成一片。

连一向不苟言笑的总指挥官倪双阳都喜形于色、笑颜逐开。

超级立方体的研究工作终于彻底被完善了!在经过了漫长的三年等待之后。

——因为惧怕丑闻,军方再也不愿提供任何试验者,艾林博士只好自己做了试验。

如果是上次试验,他在这么做之前或许会想一想,可这次,问题已被上一个倒霉的试验者找出来了,而他已经把它们修缮了。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所以,当科研小组的成员闪烁其辞的劝他是不是留下点遗言什么的时,他根本不屑一顾。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而他们是杞人忧天!

他现在站在这儿,在这儿接受大家的欢呼和祝贺,而不是迷失在某个时空找不着北……哈哈!

活体试验完满成功的消息传来,倪双阳觉得这三年来一切焦灼的等待都变得物有所值,每一分每一秒都物有所值。

因为,美洲内华达那边,至今还没有任何试验成功的迹象。

而他们,却已经成功,已经!

他们终于还是把这一人类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创举抓牢在手,在他们差点失去它之后。

失而复得的滋味,只有品尝过的人才知道那有多美妙。

对艾林博士而言,失而复得的是一座诺贝尔奖。

究竟是物理奖还是数学奖呢,抑或是两者兼得?他一边敷衍着不断来和他庆祝碰杯的同事们,一边想:无论怎么样,我该去准备一下获奖感言了。一千多年前,伟大的爱因斯坦没能凭着相对论而获得诺贝尔,但那里面的历史因素太多了,我不会那么倒霉,当然不会。另外,如果那个倒霉的年轻女孩已经死在她非要去的、见鬼的古埃及,又或是还活着,却找不到她人了,那我就成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完成时空穿梭的人了……啊,我的成就将比爱因斯坦还高,最少也能与他齐名。上帝,这是多么宝贵的荣誉!

对实验室另一角的倪双阳来说,失而复得的就不仅仅是荣誉了,还有他的女儿,他唯一仅有的女儿。

在我无从选择的时候,我的女儿,我放弃了你。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会把你救回来。我知道你还活着,你一向是那么会照顾自己。他一边想着,一边用冷冷的目光打量那边的艾林博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个把我的女儿当成试验品的混蛋!你休想把属于我女儿的荣誉据为己有!我是欧亚大陆联盟的总指挥官,就算要把埃及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找回我的女儿……等着爸爸来救你,女儿,一定要等!无上的荣誉在等着你,你不能放弃,也无权放弃,那是属于我们整个倪氏家族的荣誉!

他遥遥的朝艾林博士举起杯,露出一个长官应有的、和煦的微笑,然后咽下杯中酒,悄悄的走到一扇门后,接通了无线电话:

“温斯,听着:你立刻去准备,十天之内,我要得到叛儿的确切消息。若她死了,我要见尸,如果她还活着……”他轻抚着冰凉的金属门框,用和它一样冰冷的语气说:“带她回来——不惜任何代价。”

(全书终)

 

后记

 

在一本书里,作者总是要说点废话的。

——曾有一个也是写小说的朋友这样说。

我深表赞同。

这种废话,若写在正文前,就叫前言,若写在文后,就叫后记。

我从不写前言,因为觉得没人会看。至少我自己就不看。

我看书,通常都是从正文看起。我有个朋友更绝,她连楔子都不看,哪里标着第一章,就从哪里开始翻。

但是后记就不一样了。我看后记,如果这本书的内容吸引我的话。

所以,正在看这篇后记的朋友们,谢谢你们。你们愿意翻开这最后一页,已是对此书、对我的支持。

如果诸位平时有时间上上网,绝对不难发现,近年来在各大原创文学网站上,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穿越时空”这四个字。

玄幻、武侠、言情,帝王、侠客、平民,各式各样的小说,形形色色的人物,大家都在穿梭时空,以千奇百怪的方式:飞机失事、被魔法召唤、被车撞、被水淹,甚至:从梯子上掉下来……真真是乱花迷眼、泛滥成灾。

小说怕撞题,明星怕撞衫,惟独这穿梭时空,热潮不退、热情难灭。

不解,十分不解……

恰在此时,编辑大人要稿,小企鹅嘀嘀作响,点开一看,两行大字——

穿越时空。

古埃及。

顿时倒地不起!

在我看来,唯一比写一个正在泛滥的题材更难的事,就是在这个题材上再加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国度为背景。

生平第一次,我对自己不看漫画而感到惋惜,据说《尼罗河女儿》和《天是红河岸》都是很出色的埃及题材的漫画……如果我有看过,至少能为我那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大脑洒点清新剂。

但,我没看过……于是,就像个呀呀学语的孩子第一天被送进幼稚园,我钻进网络和图书馆,翻阅资料、做笔记,一切从头开始。

然后,我就发觉:我实在很难喜欢上这个国家。

它的历史乱得叫我心烦,无数次的内战,无数次的多个王朝并立,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崇拜几乎所有动物、喜欢剃光头戴假发的古埃及人……奇怪的习俗,奇怪的语言,奇怪的人名,一切都让我难以忍受。

而作为作者,如果连我都不喜欢这个小说的背景,我怎么能写好它?

就在这时,基安王的名字跳入眼帘——在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法老名字里,这两个简单之极的字不可避免的让我好感顿生,然后一看,哈,竟是埃及历史上第一个异族之王!真是得来全不废功夫,就是他了!

接着开始查找有关基安王的详细资料……泪,真是少的可怜,而且各个学派说法不一,因为小气巴巴的埃及人把这段初次被异族人统治的历史视为奇耻大辱,在喜克索斯王朝垮台后的大半个世纪里,他们还在消灭喜克索斯人的痕迹,直接导致喜克索斯时代的文物传世极少,后世历史学家很难从中推断确切可信的信息。

至此,我更加讨厌起了埃及,也更加坚定了以受压迫民族的领袖为主角的决心。而在古埃及,恐怕没有第二个民族像希伯来人那样惨遭埃及人的荼毒了。

于是,基安,就成了身负民族血海深仇的锡安。

可能很多读者都会对锡安这个名字感到耳熟,没错,就是黑客帝国里的那个仅存的人类地下城的名字。在《旧约圣经》里,锡安是圣城耶路撒冷的别名,象征着它的神绩。

我觉得以此为基安的希伯来名字,很合适。并无它意。如果有信奉犹太教或基督教的朋友看见此书,请不要因此责难我。

另外,还有几个问题必须要说明一下,以免部分读者疑惑。

第一:希伯来人所信奉的犹太教,直到摩西带领族人出埃及后才有了教义,也就是《旧约圣经》。倪叛抵达古埃及时,摩西还要等100多年才诞生,所以锡安他们是不知道圣经的,当然也不知道“耶和华”这个名字,所以他们称神为主。

第二:喜克索斯人的祖先,大部分学者都认为是闪族,但也有持不同意见的。本文出于情节进展等方面的考虑,还是把他们算做闪族人了。

第三:埃及法老杀灭希伯来男婴,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史上没有确切的记载,只知道在摩西时代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所以,本文中所写十三王朝法老亨杰尔下达的杀灭命令,纯属笔者杜撰,至少,历史上并未有记载。

第四:有关莎草纸是不是纸、中国是否为造纸术发明国的问题,文中所言纯属笔者个人观点,有不认同者,欢迎讨论。

第五:本文中所写的关于复合弓的制作细节,全部取材于我国先秦时期的手工艺专著《考工记》,在此对佚名千年的老祖宗作者表示感谢。绝非玩笑。

第六:关于结局。其实,这真已是最好的结局。乐观的读者尽可以想象倪双阳派去古埃及的人,会在倪叛和锡安手中吃多少苦头、最终铩羽而归。悲观主义的读者也可以认为那些人就是存在于倪叛和锡安之间的一颗炸弹,不知什么时候会爆炸,也不知爆炸的结果将是如何……留下一点想象的空间,总比把一切都写死了强一些,不是么?

好了,就这样罢,赘言多时,也该止了。

最后,愿此书为每一个读到它的朋友带去一段还算愉快的时光,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