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服站定了不动, 这说话的声调,口吻,与娘娘是一模一样, 就连发起脾气来赶人,也是一样的。

“你究竟是什么人?”楚服走到棺材边,左手抬起掐诀,右手轻轻叩在棺材盖上,猛然推开,管它是什么东西,竟敢冒充娘娘,那就一刀刺死。

棺中鬼紧紧闭着眼睛,楚服用刀刃刺破了衣裳,听见金玉之声,目光一扫,就见她半身是人的模样,裙裳之下却是一段…木头。

楚服再次停下攻击:“你究竟…究竟是什么东西?”

棺中鬼竟然哭起来,她又哭又咳嗽,阿娇便是如此,伤心气急时哭起来,总要有个人替她拍背拍胸口,原来这个人是楚服,如今换成了项云黩。

楚服双拳紧握,并不曾伸手拍哄她。

棺中鬼自己哭了没一会儿,便气息恹恹,她躺在棺里,半身是木头,根本动弹不得,张嘴哀哭:“是我。”

楚服掀开她的裙裳,她也未曾阻止,裙裳底下的半身都是木头,腿脚膝盖,就连指甲都雕得栩栩如生。

楚服指尖颤抖,她一把捉住棺中鬼的手,探她的神识,她神识残缺,可这神魂气息确是阿娇无疑。

翻转来看,她掌心是段木纹,她不止半身是木头,她就是个木雕的人偶。

楚服又惊又怖:“是谁害你!”

棺中的“阿娇”大哭起来,趴在棺材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楚服进退不得,又万分疑虑,这怎么可能呢?怎么有人敢在她眼前行巫盅咒术暗害娘娘?竟然还能不被她发现?

可它神魂确是阿娇,这桐木人偶的手艺也是出自巫族。

“你将衣裳解开,让我看看你的后背。”咒语都会刻在人偶后背上,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到底是什么咒。

木偶怎么也不肯,她捂着衣裳直哭,她已经在这里呆了千余年了,凭着身上一点魄不散,渐渐有了神智,她本来是人,可如今不人不鬼,就这么躺了千年。

“那你肯跟我出去吗?”楚服问道。

木偶抿着嘴巴,点一点头,它只有半身能动,张开胳膊,让楚服把它从红漆棺材中抱了出去。

楚服两只手扣在它的背心,问它:“你知不知道留仙宫?”

木偶伸手搂住了楚服的脖子,把脸搁在楚服的肩上:“知道。”但说完知道之后,一个字也不多说,把脸埋在楚服胸口:“楚服,我太想你了。”

楚服心口一动,又敛神带她离开了这里。

她们一出墓室,树梢上的黑鸦扑着翅膀“棱棱”飞起。

木偶已经有千年不见阳光,又是个阴物,原上草木不丰,连个遮阴的地方都没有,楚服化气为伞,用厚厚煞气替她抵挡阳光。

阿娇在车里等得无聊,一回头就见楚服横抱着个人出来了。

她从车里跳出来:“怎么样?是我的墓吗?”

楚服一言难尽,阿娇又问:“你这是把…尸体也带出来了?”

她怎么也说不出“我的尸体”这四个字,说完就见楚服怀中的人抬起头来,竟然是个活的!活的就算了,还长着一张跟她一模一样的脸。

木偶在棺中衣裙如新,一出土便寸寸破败,发黑破败,它是木头身体,不食不眠也能活千年,可重见阳光还是欣喜若狂。

两只手抱着楚服的脖子,扭来扭去,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喃喃自语:“果然是冬天了。”

墓中没有四季,但它能感觉到土沙中的水份流逝,已经好久都不下雨了,外面果然是冬天。

“这…这是个什么东西?”阿娇退后一步,她盯着楚服怀里的人,“你…是谁?”

木偶见了阿娇,抽泣着哭起来,它嘴巴一抿,连自己都骂:“你这蠢货!蠢货!”

楚服刚刚已经受过震荡,比之阿娇要镇定得多,她对阿娇道:“娘娘,咱们先把这东西带回去,其中一缕魄确是娘娘的气息。”

它长跟着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又会说话又有神识,确实不能将它丢在棺材里不管,阿娇小心翼翼,试探着伸出手。

楚服往后一退,护住怀中人偶:“娘娘,您福德深厚,不能碰她。”

阿娇身上的功德金光闪耀,在平原之上望过去,如同太阳的光辉一般,木偶就算有了灵识,也是阴物,阿娇碰它一下,只怕就要了它的命。

阿娇又缩回手去,木偶一言不发,扭脸把头埋在楚服身上,理都不理阿娇。

楚服怀里抱着一个,面前又站着一个,她也没办法:“此事有异,桐木人偶乃是巫盅法术,当年有人魇害娘娘。”

至于这人是谁,就要问这个木偶了。

怪不得阿娇原来鬼身孱弱,原来是精魂不全,寻常鬼在地府中照样过日子,她常常却一睡不起,少有清醒的时候。

阿娇又把车飘回了酒店,可怎么把木偶运上去让鬼犯难,这也太骇人听闻了,还是那木偶“哼”了一声,变回了本体,钻进阿娇的兔子背包里。

进了房间,阿娇从包里把它掏出来,仔细盯着它看,它变幻的时候能说能动,变回本体就只是一只木雕人。

埋在土中日子久了,身体却还似新造。

头发衣裳看起来样样精致,眉间一点殷如血色,楚服拈了它一根发丝,又请阿娇拔一根自己的头发。

掌中鬼火一燃,两根发丝本来平摆在桌上,倏地直立起来,交相缠绕,结成一束,被鬼火灼烧,化成一缕青烟。

连头发都是阿娇的。

事隔千年,阿娇打了个冷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自生下来便不曾剪过头发,何况是这么一长束。

这人偶一把头发自然不是从她头上剪下来的,而是有人细细筹谋,一根一根攒下她的头发,把这些按到木偶的身上。

楚服宽慰阿娇:“娘娘莫怕,这东西已经不能害你了。”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害不害的。

楚服剥去木偶身上的衣裳,翻转过来,看见背上殷红的字,这是一段镇魂咒,楚服心口一紧,上面写了阿娇的生辰八字,按照成盅之日推算,是阿娇刚刚新嫁的时候。

那时楚服还未陪在阿娇身边,这一缕魄从体内抽出,并不会让人立时身死,可三魂七魄不全,时间越长,受害越多。

比如,人魂俱全方能孕育新生,娘娘求子不得,喝多少汤药都无用,乃是神魂不全的缘故。

怪不得,怪不得娘娘越到后来越是喜怒无常,是因为一魄离身太久了。

楚服心中有了判断,她看着阿娇说:“这是司巫的手笔。”

除了司巫,谁还能造这样精致的木偶,木偶额间那点殷红,取的便是阿娇的血,与灵砂相合,给木偶点神。

木偶越强,阿娇便越弱。

阿娇怔怔出神:“司巫为什么这么做?”

道术昌行,司巫虽然已经不如原来那样受到重用,但求雨祈福依旧在她权责之内,她不仅广有田厦,出入宫廷也受人礼遇。

阿娇对司巫向来是客客气气的,从来未曾得罪过她,为了求子还曾经求到司巫门上,让她行巫术为自己求子,她为什么要这样害她?

“还能有谁害我!”木偶骤然变大,它盯着阿娇,历经千年恨意不消,“你这蠢货!蠢货!”

阿娇突然之间心中升腾起怒意来,似有一团火在肺腑中燃烧,怒气直冲脑门,这番狂怒来的突然,她抬手捂住头,痛楚压过了怒意。

又痛又怒之间想起刘彻,心中旧恨翻涌,恨不得能啖他血肉。

刚一升起这个念头,通身金光突然闪烁,逼得楚服后退几步,连同木偶都不敢再靠近阿娇,阿娇神魂一定,痛苦全消,她又看向了木偶。

“是刘彻害我?”她要问个明白。

可新嫁之时,两人也曾经有过好时光,刘彻那时刚当太子,有许多政事要学,成日忙得不见人影,又怎么能分神害她?

木偶平复了一会儿,她看着阿娇:“自然不是刘彻,他当时还没想得那么远。”

或许后来他感觉到了掣肘,但在当时他刚刚借着各方势力当上太子。

“那是谁?”

“自然是你最和蔼的舅妈,最可亲的婆婆,王皇后。”木偶声声低语,一字一咬牙。

翻脸无情!恩将仇报!

木偶怒意一起,阿娇又头疼起来,这第二次她立刻就能压制住了,吸一口气,平复下来。

可那段时间是王皇后待她最好的时候,她刚进给刘彻,王皇后将她照顾得细致入微。

衣食住行全由她一手操持,阿娇还心存感激,外祖母觉得理所应当,还曾告诉过阿娇:“她胆敢待你不好,你便来告诉我。”

阿娇那会儿替这两母子说尽了好话,没想到照顾她的衣食,是为了取她的头发。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之前能不能有五万收藏呢,搓搓手

啾咪大家,今天有二更【在晚上,大家可以明天看】

楚服能辨真假,但两个都是真阿娇~

谢谢地雷票谢谢营养液~

阿娇今天同心了吗?【补齐】

阿娇今天投胎了吗

怀愫/文

阿娇知道了真相,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到了晚上也不肯出来吃饭。

楚服急坏了,她守在门边,轻声细语:“娘娘, 若实在嘴里没味不想吃, 就尝些清淡的可好?”

阿娇跟她和那个人偶不同,她们都不用饮食饮水, 可阿娇吞了还阳符就是肉身,一天不吃自然会饿。

楚服虽然不能出去买,但可以点外卖,送到酒店大堂, 再让工作人员送到房门口。

阿娇一声不吭, 她坐在窗边, 看着落日,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就算一开始她与刘彻是互为利益才缔结婚姻,可她也是真心嫁给刘彻当妻子的。

王氏为什么要害她?

王氏待她实在太好了,有时甚至比母亲还更精心些, 阿娇与她曾经也是很亲近的,因为亲近她,连平阳公主都一并善待。

有多少回她在外祖母的面前替王氏说好话?

可这母女二人, 一个下咒术夺她魂魄,一个献无数美人给刘彻分薄宠爱。

突然之间便全明白了。

怪不得,怪不得从椒房殿中会搜出木偶人来, 她和楚服只是作同心盅,根本就没有雕刻过木人,那木偶想必也是王氏早早就准备好的。

巫盅事发之时,外祖母已经死了五年,王氏早就稳坐钓鱼台,阿娇想到谁也不会想到她的身上,谁能知道她早十几年就已经布好了局。

只等这一日此事被揭破,凭阿娇再怎么喊冤也没用了。

当年办这事的人在十几年中被她慢慢杀死,最后就只留下阿娇,巫盅事一发,刘彻找到的罪魁当然是阿娇。

张汤就算找出出什么,难道还是亲娘魇害儿子不成?

阿娇抱着膝盖,坐在窗前手脚冰凉,只觉冷意彻骨,仿佛千年前长门的冷风又一次吹遍她全身。

木偶终于重见天日,它只有半身能动,被楚服抱坐到沙发上,楚服打开电视给它看,它戳来戳去的换台,最后津津有味的看起了古装偶像剧《戏说汉武》。

一开始还看得起劲,等演陈阿娇的演员出场之后,木偶阿娇气得直拍桌:“我哪有这么难看!”

连骂起人来也跟阿娇别无二致。

此时再恨王娡也是无用,她都死的不能再死了,楚服忧愁的是娘娘一心涅槃,积了这么多的功德,可魂魄全,又要怎么成人。

她时不时便扫那木偶一眼,她除了不能吃东西之外,言笑动作都是阿娇,看见楚服望过来,还拿眼瞥一瞥她:“放心,等她想通了就好了。”

楚服坐到她身边,上上下下打量她,问她:“你是如何修出灵识的?”

既修出了灵识为什么不挣脱桎梏,若是早些找来,趁着娘娘还没有功德加身的时候,或许有法可想。

木偶突然便不笑了,她幽幽然说道:“我一直都有神识。”

司巫用一根银针将这一魄抽出,把那根针扎在事先雕刻好的木偶人眉间,钉上七七四十九日,木偶便活了。

本来此术一成,是能控制阿娇的,可王氏不敢这么做,她忌惮窦太后,又害怕被丈夫知晓,儿子还是太子,离帝位还有一步之遥。

将此事密密瞒住,木偶便一直被藏着,到她丈夫死了,窦太后权倾朝野,她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魂为阴,魄为阳。

魄主七情,阿娇缺了一魄,余下六魄时间越久越无法平衡,这才性情渐改。

在常人眼中,她便是个喜怒难定,极难讨好的人了。

楚服又问:“那你是如何修炼的呢?”两千年了,它还只修出半身人形,下半身还是木头。

“也没别的,不过活得长罢了。”这一句话便说尽了千年寂寞,墓室之中没有一点活物,坟头无花无树,连鸟都不来停留。

日升月落,周而复始。

木偶虽有神识,可它只是一个人偶,既不能言也不能动,那个坟是王氏死之前做的,将它永远封于红漆棺材之中,棺身四周遍贴符纸。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月,符纸化为灰,终于失去效力,它这才能吸收一点微薄的灵气,用来滋养自己。

“你说你知道留仙宫?”楚服又问。

“我知道。”木偶手指乱戳,换了一个频道看电影,她语意平平,“她是千余年里第一个拜访我的妖怪。”

留仙是个修成了气候的桃花妖,她把方圆百里之内的小妖都收在麾下,找到这处汉墓时,木偶才刚刚从符纸的镇压中解脱出来。

既无法力又无能活动的身体,留仙问她:“可要拜在我门下?”

“我再是人偶之躯也还是人之精魄,区区一个桃花妖怪,就想让我拜服,再不能够。”木偶阿娇扬起下巴,鼻尖一翘,“我虽不死不活,但也不能被她差遣。”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

既然是新嫁之时已经被害,应当不认识她才对。

人偶寂寂:“我离的并不远,她喜我便喜,她怒我便怒。”

她说完又看向楚服,伸出手,轻轻触碰楚服的脸,楚服微微一动,到底没有躲开。

木雕的指尖抚过楚服斜飞双眉,咬唇浅笑,看着楚服的眼神隐隐含泪:“就连她感受不到的,我也知道,同心盅其实成了,对不对?”

楚服大为震惊,她立刻退开,这是在她心中隐瞒多年的秘密,除了她,无人知晓。

刘彻身负龙气,又正值壮年,胡瑶当日带阿娇托梦,也只敢在他寿数将尽之前,就因为妖物阴气碰到真龙浩气便似萤火与日月,转瞬便会被吞噬。

楚服心中明白,但看到阿娇日夜为刘彻煎心,这才冒险要施同心盅。

可谁知道阿娇竟然魂魄不全,再怎么作同心盅也不可能永结同心,咒语反噬到了施术人的身上。

同心同心,就只有楚服一人对阿娇同心。

木偶凝目望向楚服,凄然落泪,她半身不能动弹,一双眼睛将楚服框住:“她不知道的,我都知道。”

楚服突然不敢看她,听见房门喃动,阿娇就要出来,倏地飘进另一间房间内。

阿娇终于从屋里出来了,问坐在沙发上的木偶:“你找过王氏的转世吗?”

事隔千年,苦主虽在,但作恶的人不在了。

木偶掀开衣裙,给她看半截木头身体,翻了个白眼反问她:“我怎么找?”

恨自然是恨的,想起来就烧心口,可…她也得有报仇的办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