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麦听了沉默不语,只用手指轻抚着下颌望着沙盘失神。徐静知道她是个有主见的,所以也不出声打扰,只在桌旁坐下静静喝茶。阿麦默默了看了片刻,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心中百般算计一一转过,这才抬头看向徐静:“若是他人带军还好,常钰青怕是不会轻易入局。”

徐静却是轻笑道:“他若是一直按兵不动,我方骑兵趁夜冲营,步军围杀,此战可胜也。”

阿麦缓缓摇头:“不是此处,而是这里。”她将手指向飞龙陉口,说道:“以常钰青的性子,他不会轻易被我们诱入飞龙陉,而是会在我们退入飞龙陉之前就派骑兵绕至此处截断我军的退路,由此而来,反而是我军腹背受敌。”

徐静不由点头,眼望着沙盘重又凝神思考起来。

阿麦又接道:“再者,与鞑子铁骑对阵总是这样以奇胜虽合兵法,却难消我军士兵对鞑子的畏惧之情,处以守势倒是无妨,日后一旦转为攻势却成大患。”

徐静捋须点头,对阿麦此话深为赞同,可若想找出一条步兵正面压制鞑子铁骑之法何其困难。南夏少战马,根本无法建成大量可与鞑子铁骑正面相抗的骑兵来。而步兵阵在骑兵的冲击下,很容易崩溃,所以基本上是不与骑兵野战的,必定依靠防御工事或者城池与骑兵对抗。

阿麦思忖片刻,说道:“除非我们城东的诱兵不只是诱兵,还能有和常钰青正面一较的实力方可!”话到此处,一道亮光忽从阿麦脑中闪过,她抬眼看向徐静,语气忽地一转,压着一丝兴奋问道:“先生,既然是赌,我们再赌得大一些可好?”

徐静听得心中一凛,问道:“如何赌法?”

阿麦答道:“我曾从别处看来一种战法,倒是可以克制鞑子骑兵,只是还从未听人用过,我们这次来试上一试。若是胜了,江北军便可顺势东进,占据冀鲁,立威四国,在江北与鞑子分庭抗争。”

徐静的小眼睛眨了眨,却是问道:“若是败了呢?”

阿麦笑了笑:“若是败了,我们撤入飞龙陉也不迟。”

一套新的战法,哪怕威力再大,毕竟未曾经历过实战考验,最后结果还是难料。徐静心有疑虑,沉吟片刻后问道:“什么战法?”

年礼

阿麦此时却是卖起了关子,笑道:“先生,什么战法我且先不说,我只需骑兵两千,步兵一万。其余的仍可按照原先计划行事。我这些兵若是败了,再逃向飞龙陉,没准反而能引得常钰青追击。”

徐静:“这只新军谁来统领?”

阿麦心中闪过一个人影,答道:“黑面!”

黑面,泰兴之变后,阿麦带军急进青州,却是命他回去乌兰山一路护送徐静至此。他到来时江北军已是重整完毕,并未给他留下实职,因此黑面虽还挂着偏将之名,实际上却一直是赋闲着。

隔日,阿麦便找了黑面过来,和他密谈了半日后又叫来了骑兵统领张生,同他商量从骑兵营中拨出两千交与黑面指挥。张生手中骑兵原就不足五千,前些日子又刚刷了些老弱下来归入了步兵营,现在手中统共也刚有四千,阿麦一张口就要走两千,张生面上不觉带了些讶色。不过张生对阿麦本就极为信服,再者说这骑兵原是唐绍义所建,他能接手过来也是全靠阿麦的信任,所以也只是略一迟疑,张生便爽快应道:“好!”

张生既答应了,剩下的事便好办了许多。

王七手下的步兵营与弓弩营刚混编完毕,阿麦直接要他从营中挑一万精壮出来交与黑面。王七不同张生,他是与阿麦从一个伍中出来的,情分不比寻常,和阿麦说话比别人也要随意许多。见阿麦要从他各营里挑出精壮组建新军,非要缠着阿麦问这新军是怎么个“新”法。谁知阿麦却不肯多做透露,只说日后便会知晓了。如此一说,王七更觉心痒难耐,反而对新军的事情比黑面还要积极起来,只两天工夫便将人交到了黑面手中。

有了人,剩下便是装备了。新军所需配置的床弩是军中常见之物,青州城墙上就有少,军械处的工匠自己便会打制,虽是费时费工些,却不是难事。剩下所需用的车辆,阿麦将自己关在房中一个半日,终仿着记忆中的样子画了张图纸出来,交与李少朝命他按图限时赶制出来。

李少朝初听要军械处赶工打制一批大车,还道是要去冀州运粮,一叠声地应承下来,可一等看到阿麦描出的图纸,却是叫道:“大人,您这车不实用,一看您就不是庄户人家出来的。我虽不是木匠,可也知道这要打造大车要……”

阿麦哭笑不得,忙打断了李少朝的絮叨,只吩咐道:“别的你不用管,只先找了老木匠来照着这图纸将车打出来样品来,我先看了再说!”

李少朝还是很有些不情愿,又要与阿麦讲论。阿麦怕了他的磨叽,只好糊弄他道:“这车虽不是用来运粮的,可是有了它咱们就少不了粮食,你放心就是!”

李少朝这才嘀嘀咕咕地走了,又从军中找了百十名会些木匠的士兵出来帮忙,这才在赶在一个月内交出了三百辆偏箱车出来。所谓偏箱车,其实就是一种攻、守两用,装有防护板的战车,既可与鹿砦、拒马等障碍物结合,组成车营,以防敌突袭,又可在护板掩护下,从护板的箭窗中发射弓弩,“且战且前”地攻击前进。这东西早在几百年前就有人用过,只不过阿麦这回造的战车略有改动,有八片可以折叠的屏风,共长十五尺,平时平放在车辕上,作战时打开树立在一边车轮之后以代车箱,所以又称“偏箱车”。

战车虽有了,可那与之配套的床弩却是未能赶制出来。阿麦知李少朝已是尽了力,并未苛责于他,只先将这些战车给了黑面,命他先凑着用这些空车先操练新军。

新军专有自己的校场,有四千步兵早已开始操练,经过一个月的特训,现如今已初现模样。他们也与以往的阵列不同,而是十一人为一队,最前为队长,次二人一执长牌、一执藤牌,长牌手执长盾牌遮挡敌人的长枪、弯刀,藤牌手执轻便的藤盾并带有标枪、腰刀,长牌手和藤牌手主要是掩护后队前进,藤牌手除了掩护还可匍匐前行砍敌马蹄。再二人为狼筅手执铁质狼筅,利用狼筅前端的利刃刺杀敌人以掩护盾牌手的推进和后面长枪手的进击。接着是四名手执长枪的长枪手,左右各二人,主要在于挑刺敌军使之落马再跟进的是使用短刀的短兵手,如敌人迂回攻击,短兵手即持短刀冲上前去劈杀敌人。

六千名步兵被分配到三百辆战车旁。二十名步兵配属于战车一辆,其中十人直接附属于战车,任务为施放床弩,另外十人则组成一个“杀手班”,手执藤牌、镋钯和长柄单刀迎敌。杀手班的距离和战车保持在二十五尺以内,他们如果前进,战车也随之而推进。

因床弩未能赶制出来,几百辆战车上只能先捆缚了大石块以作练习,然后被战车兵推着撒欢般地满校场地跑……

同样一副场景落入不同人眼里便是不同的想法:

徐静看得眼睛放光,他一开始还以为阿麦是要用车阵对抗骑兵,正要劝阿麦那是自固之道,而非取胜之方呢,现如今看到此番景象,手只拽着胡子竟顾不得往下捋了。

王七看着那些健壮的士兵却是颇多自豪,不愧是我营里挑出来的,你们满军里转悠着去看看,还有比这些小子们更壮实的吗?

军需官李少朝瞧见这一幕却是更多的心痛,一个个吃得贼多,做得却都是这些推石头的活,有这把力气干些什么不好,真是浪费了啊。

就在众人的各怀心思中,日子过得飞快,江北军到青州的第一个年便来了。李少朝的脸丝毫没沾上点过年的喜气,反而更添几分愁苦,年关年关,穷人过年即是过关。别的暂且不说,只说眼下无面无肉,拿什么给大伙过年?李少朝抬眼望望阴郁的天空,恨不得天上飘得不是雪片子,而是能撒下些白面下来。

许是李少朝的怨念直冲了云霄,腊月二十八这天,青州城外就突然有人给江北军送来几十车的山珍野味来。押送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粗壮汉子,先吩咐将大车都停在远处,独自一人来到城下,冲着城墙上高声喊道:“有位故人给麦将军送些年礼过来,还请军爷放下吊桥让咱们把东西送进去。”

守城士兵哪敢随意放下吊桥,闻言忙去请示长官。今日负责城卫的正是右副将军莫海,听到消息上城来看,只见城下远处停了一串大车,个个满载着,足有三四十辆之多。那城下的汉子见到有带了盔缨的将领上来,知是个管事的,便又扬声叫道:“某这里有那位故人交给麦将军的信物,还这位将军交与麦将军,他见过了便会知道。”

说着扬手一掷,一个绸布小包便向城楼上飞了过来,直落向莫海怀中。那护城河足有十几丈宽,又有城墙的高低落差,可那人随手一掷竟就将东西扔到了莫海身前,足可见臂力强劲得骇人。莫汉心中暗惊,接住那小包打开一看却是一块南夏军中标志身份的铜牌,刻得是校尉级别。莫海一时猜不透这是何人的信物,忙叫人拿了这绸布小包去给阿麦送去。

阿麦正在新军校场上指导黑面训练新军阵列,李少朝依旧是跟在她身边与她磨叨军需之事。阿麦听得一阵阵心烦,几次都想挥手轰了李少朝走。城墙上的守兵给阿麦送过那绸布小包来,说是城外有人给她送了年礼过来,特交了此信物给她。阿麦心下诧异,待看清那绸布包裹的那块校尉铜牌,面上先是一怔随即便涌上狂喜之色来,也顾不得与黑面交代一声,转身就向校场外疾走。

李少朝在后面看得奇怪,又惦记着那士兵说得“年礼”二字,忙悄摸地在后面也跟了上去,却发现阿麦步子迈得极大,竟似忍不住要跑起来一般。

莫海仍等在城楼上,见阿麦这么快就过来了不觉有些惊讶,忙迎了过来叫道:“大人。”

阿麦随意地点了点头,便向垛口处走边问莫海道:“那人呢?”说着话已是到了垛口,阿麦往下看去,一时有些愣怔,只见护城河那边静悄悄地停了几十辆货车,人影却不见一个。

莫海答道:“来人说东西已经送到,他便先回去了。”

阿麦微怔片刻,这才应了一声。

莫海又问道:“大人,这些大车怎么办?”

那大车有三四十辆之多,上面盖了毛毡,俱都是装得满满的,从城上远看过去真摸不准里面装了些什么,就是藏了人在里面也是看不出来的。听莫海如此问,阿麦反而笑了,转头说道:“既是给咱们的年礼,就收下好了,正好李少朝整日里念叨没东西过年呢!”

话音刚落,莫海那里还未言语,刚刚爬上城墙的李少朝却是极爽利地应了一声,转身不停脚地就往城下走。阿麦忙唤住了他,吩咐道:“叫人去牵了骡马来,数点清了,把车都拉进来。”

李少朝却是回头咧嘴一笑道:“还牵什么骡马啊,反正老黑那些人平日里练得便是推大车,我去喊他们过来些就行。”

阿麦不禁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手中的铜牌因攥得时间久了,已带上了她的体温,阿麦低头细看了片刻,小心地收进了怀里,抬头望向那压得极低重的云层。北风吹过来,卷着星星点点的雪片子,空气中已是有了爆竹燃后的火硝味道。盛元五年,终于在一场大雪中来临了。

大战(上)

因今年立春是在年后,所以很是春冷了一阵子,待到天气转暖已是到了二月间。阿麦所要的床弩已经装备了新军,士兵们已经进行到准度练习的阶段。新军中的骑兵也大都换上了阿麦建议的那种类似狼牙棒的新式武器,越用越觉得这武器简单顺手,而且还可以自我加工改良,比如在铁钉末端再加上倒钩,一棒砸下去顺势往回一收,对方就能被扯下马来了,真真是妙不可言!

新军训练进展顺利,其他各营操练也很刻苦,城中的形势一片良好,只除了李少朝为了粮草之事上蹿下跳有些着急上火之外,江北军诸将各司其职,将日子过得井井有条。

同时,北漠大军稳驻武安,常氏一族老少三个爷们竟也在武安过了个年。与青州的捉襟见肘不同,北漠大军的粮草很是充盈,征南大元帅陈起不但将粮草一次给了个足,还专门派了宣威将军傅悦押送粮草物资过来。

说起傅悦其人江北军诸将不觉都有些陌生,统管斥候队的王七便又解释了一句道:“就是盛元二年,野狼沟之战,被咱们射死的那个傅冲的亲哥哥。”

江北军诸将不由都发出了一声“哦”,尾音拉得很是绵长,皆是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薛武一直留驻青州,对野狼沟之战知道的却是不多,不由问道:“可是早前北漠那个和常钰青并称‘将门双秀’的傅冲?”

莫海不屑地嗤笑一声:“嘛双秀啊,好大喜功,轻兵冒进,只刚和咱们江北军一接头就被射死了。”

阿麦思量片刻后问王七:“陈起为何派了此人前来?只是押运粮草,还是要留在武安?可有这方面的消息?”

王七摇头:“没什么消息,只是知道粮草是由傅悦押运前来的。”

一直没说话的徐静突然笑道:“多是北漠军中派系之争的缘故,看来陈起这是要拉拢傅家与崔家相抗了。”

阿麦沉默不语,似在思量什么。

张生看看徐静,又望向阿麦,问道:“大人,可是要去劫掠粮草?”

阿麦闻言回神,瞥一眼那边眼巴巴瞅着她的李少朝,却是对张生摇了摇头,说道:“不可,我们骑兵稀少,鞑子又早有防备,去了白白让骑兵折损。”

徐静也是徐徐点头道:“不错。”

武安城中,常家几人也在商议傅冲押运粮草前来之事。

常修安对此事极为恼怒,气愤道:“既由我常家领兵东进,还派这傅家小二来做什么,分明就是要故意来搅和咱们,若不是那个傅冲,咱们还不至于有野狼沟之败呢!再说那傅家有什么本事,不就是仗着是太后的舅家吗?”

“三叔!”常钰宗打断常修安的话,转头看向堂兄常钰青,问道:“七哥,陈起可是嫌咱们东进速度太慢?咱们一路从豫州打到青州,攻下的城池不下十数,虽说是被青州绊住了些日子,可也没闲着啊,他何止如此?”

与常修安的愤然和常钰宗的疑惑不同,常钰青面色平淡,嘴角上还带了一丝讥诮的笑意,闻言说道:“正因为咱们常家军功太盛,他这才会叫傅冲过来分一杯羹,既夺了我常家的军功,又给了傅家脸面,一举两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常修安更是气愤,干脆说道:“等那傅悦来了,咱们就晾着他,看他能使动那队兵马!”

常钰青却是笑了笑,说道:“三叔若是如此,就正中了陈起心意了,非但得罪了傅家不可,还要见恼于皇上,皇上若是有了心结,咱们有再多军功又能如何?”

常钰宗忍不住问道:“那该如何?”

常钰青轻笑道:“傅悦既来了用他便是,而且不只要用,还要重用!”

进入三月,青州粮仓里的粮草越来越少,李少朝反而意外地镇定了下来。阿麦日渐沉默,斥候从武安探回的消息,常钰青大军已经有所行动,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终要来临了。

考验,这是一场对新军的考验,也是一场事关江北军生死存亡的考验。

三月十二日,北漠大军出武安,直逼青州。

江北军骑兵统领张生带骑兵两千欲趁机偷袭北漠粮草大营,谁知常钰青早有防备,留常修安带骑兵三千并步兵一千护卫粮草。张生出师不利略有折损,引江北军骑兵退向青州城南。

三月十七日,北漠铁骑至青州城西。青州城内粮草不足,五万江北大军放弃青州,从东门出退向飞龙陉口。同日,城内百姓恐北漠屠城而发民乱,携带粮食细软四散奔逃,青州城门大开,城内乱成一团。

常钰宗建议北漠军进城平定城内民乱,趁机占据青州。常钰青却是冷笑,非但没有进入青州城,反而是绕过青州城而过,然后分出铁骑三千由先锋将傅悦带领,直插飞龙陉口截断江北军的退路,剩下的大军主力则是步步压向江北军,将尚不及退入飞龙陉的江北军全全堵在了陉口外的那片开阔地带。

时隔近半年之后,阿麦与常钰青终又狭路相逢。

与飞龙陉内的狭窄幽长所不同,陉口外是太行山山脚向西延伸而出的一大片平缓的开阔地,正是非常适合骑兵作战的地形。江北军的骑兵部队正掩护着步兵向东撤退,见北漠大军追到连忙列阵迎敌。可江北军中骑兵本就不多,张生又带走了一半去袭北漠粮草大营,所以留在此处的骑兵不过两千,和两万北漠铁骑比起来数量少得有些可怜。

两千对两万,又是在开阔地带,胜负几乎没有悬念。

北漠骑兵都已有些按耐不住,大将军常钰青却依旧没有下达冲锋的命令。他一直在寻早与江北军野战的机会,现如今真的把江北军堵在了这里,他却有些犹豫起来。常钰青太了解阿麦此人了,她不可能如此老实的束手待毙。果不其然,江北军骑兵列阵之后很快就向后撤去,露出了那掩藏在后面的三百辆战车。

常钰青终于笑了笑,原来是要用车阵抗御骑兵。借战车之固来截阻骑兵的驰突冲击,保持己方阵形的完整。同时,由于阵内车辆的密集分布,行列间的通道非常狭窄、曲折,骑兵难以快速穿插,行动的空间将受到极大的限制……但是,车阵对骑兵固然有一些优势,却难以抗御步兵灵活的攻击,同时又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惧怕火攻,再加之车阵本身以守为主,根本不利于主动出击的攻击性作战。

阿麦,你让我有些失望了呢。常钰青弯唇轻笑了笑,吩咐身旁常钰宗道:“准备火箭,负草焚车。”

常钰宗也是熟读兵书之人,自然知道常钰青这是要用火攻来对付车阵,忙命人去布置火箭及干草。那边,江北军的几百辆战车迅速向阵型前列靠拢,而且并不像一般的方阵、却月阵、函阵等阵型做纵深布列,而是前后交错地排成了几行,然后快速地向北漠军阵推进。

北漠诸人不觉看得有些糊涂,车阵多是以防御为主,还没见过这样推着战车往前疯跑的呢!江北军这是要做什么?眼看着两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常钰青虽一时搞不懂阿麦到底在玩什么花样,不过却不能等着敌方的战车冲击自己军阵,见此冷静地命令骑兵前军向江北军冲杀。

而江北军战车在冲到距北漠骑兵二百丈远时猛地停了下来,战车上一直盖着的毛毡终于被掀开,露出牢牢固定在战车之上的床弩来……再强劲的弓箭也比不过床弩的射程,这种以几个士兵绞轴发射的弩机,射程足可达三百大步。北漠铁骑前军才刚刚开始冲锋,江北军的弩箭便已经呼啸而至。

以木为杆,铁片为翎,与其说是箭,还不如说带翎的枪,每一枪落地几乎都能将一个骑兵连人带马钉倒在地上,更有甚者能连穿几个骑兵而过。北漠大军被这突来的打击搞得懵了,非但那些冲锋的骑兵队损失惨重,就连后面尚未冲锋的骑兵大阵也在弩箭的攻击范围之内。弩箭一排排落下,北漠铁骑一排排地往下倒去,静立不动的骑兵阵成了江北军新军最好的靶子。

这个时候,万无后退的道理。常钰青最先反应过来,冷声吩咐左军冲击敌阵右翼,而其余诸军则继续冲击江北军军阵。

常钰青头脑很清楚,江北军床弩虽然厉害,却不过只有三百架,只要能冲进江北军阵中,北漠大军依旧可以扭转局势。而骑兵攻击步兵大阵,攻击对方的右翼最为有利。因为长枪阵虽能克制骑兵,但是变阵却慢,如果对方骑兵突然变换攻击方向,己方就只能用橹盾兵来缓冲。所以,很多冲阵的骑兵,第一个面对的就是盾牌。

而众所周知,刀盾手一般都是左手挽盾,右手持刀。防护左翼倒是极为方便,只需轻轻向左移动下手臂,就能将盾牌指向骑兵,防护好自己。可若是对方冲击右翼,刀盾兵就非得转过身来不可,一旦这样,刀盾兵就会把自己毫无保护的后背亮给了对方,一旦对方手中还有多余的骑兵,那么后果将是不敢设想。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骑兵将领,常钰青的指挥是极为出色的,可惜,世上的事情总是有些变幻莫测。江北军战车在施放过最后一轮弩箭之后,那些车兵立刻推起大车向两翼撤去。黑面平时苛刻的训练终于见到了效果,这些车兵们将车推得飞快,很快就用车列阵护住了部队的两翼,继续施放弩箭。同时,一直等在阵后的江北军骑兵纵马冲了出来。

两翼是床弩施放的强劲而密集的弩箭,迎头是砸过来的四面都是铁刺的狼牙棒,北漠铁骑还从未遭受过如此的打击,队形很快就已散乱。可北漠铁骑既能称霸天下,自有其过人之处,再加上江北军骑兵人虽勇猛却不恋战,只在北漠骑兵阵中左右突驰了一番就快速离去,所以,北漠骑兵虽折损了不少,却仍是冲到了江北军步兵阵前。

可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人虽然冲到了,却又被战车拦住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江北军的那些战车竟然又从两翼推回来了,平时放在车辕上的屏风被打开,树立在一边车轮之后以代车箱,几百辆战车可以并肩衔接,排成了圆阵将北漠骑兵挡在了外面。

车阵内百弩齐发,北漠骑兵又是成了箭靶子。

大战(下)

北漠大将军常钰青脸色铁青却依旧镇定,车阵虽可抵挡骑兵,却对步兵无法。常钰青果断地命令阵前骑兵下马,试图以步兵攻破江北军的抵御车阵。同时,派飞骑传令堵在飞龙陉口的北漠先锋将傅悦,命他从背后进攻江北军军阵。

北漠骑兵变步兵,很快就有人惊喜地发现那车阵屏风最靠边的两扇竟然可以前后摇摆,有如门叶,竟是可以供步兵进出的。可还没等北漠“步兵”来得及高兴,那一直藏在车阵后的江北军“杀手班”突然从开门叶里冲了出来。原来,人家那门是给自己人留的……

在牺牲了无数的北漠“步兵”之后,北漠随后赶上的骑兵终冲破了这群“杀手”的防线,来到了江北军步兵阵前,郁闷得让人吐血的事情又发生了,那原本整齐的步兵阵竟自动分散起来,组成了不知有多少的小队,竟分散开迎着北漠骑兵反冲过来。

北漠骑兵心中很是纳闷,这怎么又突然变了?又成撒星阵了?

撒星阵,分合不常,闻鼓则聚,闻金则散。骑兵至则声金,一军分为数十簇;骑兵随而分兵,则又鼓而聚之。说白了就是骑兵冲来时不硬挡,只求尽量避开,而当骑兵转向或减速时,步兵们便一拥而上,形成敌我混杂之势。

这其实是一种很无赖的打法,颇有点市井泼皮豁命的意思,从不和你正面相碰,就是一伙子人蜂拥而上,讲究的就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你打吧,反正大家都混杂在一起,说不准你哪一刀哪一箭就招呼到了自己人的身上,可你要不打吧,那更好,敌人的刀箭一定会照顾到你的。

由于害怕误伤自己人,骑兵便无法自由驰骋,同时冲击力也跟着大减,而且这样一来,骑兵被打败的话,连跑都不好跑。但是,要用好这散星阵,难度却非常大。

首先,做泼皮也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这些泼皮,哦,不对,是这些步兵必须不怕死,要不然在左右四方到处都有敌骑的情况下,肯定会被吓得四处逃窜,步兵只要一逃,那骑兵追击砍杀起来就如同割麦子一般容易了。

其次,步兵的单兵和小队战斗力一定要明显强于对方,因为步兵若放弃了严密的协作配合,要是本身战斗力还不强的话,那是找死,比如曾用过此阵的北府兵和岳家军,这都是世所罕见的精兵。

但即使如此,正所谓“阵如撒星,血战不回”,一旦这种阵法使用出来,几乎必然意味着一场惨烈无比的血战即将展开。

可北漠骑兵并未害怕,身体里流淌的好战的热血让他们不害怕血战,他们只怕的是软弱的南蛮子们不敢应战。于是,北漠骑兵笑了,手中挥舞着弯刀继续向前冲去。可惜,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又错了。

江北军这些分散开来的十余人的小队太奇怪了,士兵的武器竟然有长有短,五花八门。前面的盾牌手掩护着队列的前方,藤牌手匍匐于地,专门砍敌人的马腿,后面有两名狼筅手执着一丈多长的狼筅,掩护盾牌手的推进和后面长枪手的进击,接着是四名手执长枪的长枪手,左右各二人,分别照应前面左右两边的盾牌手和狼筅手,再后面,还有使用短刀的短兵手以防敌人迂回攻击。

这种阵法,利用小队内士兵的分工作战完全弥补了单兵格斗时的弱点。

最恐怖的还在后面,随着江北军战鼓的节奏的变化,这原本十一人的小队竟然又开始分列了,成为两个,三个更小的阵列……

阵虽小,杀伤力却依旧恐怖!

历经了千辛万苦,骑兵的速度及冲力优势早已消失殆尽,劈下去的弯刀被长盾牌挡住了,马上的人还未反应过来,拿盾牌后面又突然伸过一只长枪来,将马上的骑士一下子挑落下来,紧接着就是不知从哪里落下来的钢刀……死亡,原来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常钰宗杀得眼中一片血红,却仍是阻挡不住溃败之势。理应从江北军军阵进攻的傅悦部迟迟不见动静,张生所率两千骑兵却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北漠大军身后出现,北漠三万铁骑,终于开始土崩瓦解。

这一仗直持续到傍晚时分,战场上已是一片狼藉。有江北军的战车被北漠的火箭射中起了火,浓烟直冲天际。可更多的却是北漠骑兵的尸体,人和马的鲜血混在一起,将刚刚返青的地面浸成一片片的深深浅浅的红。

常钰青带着北漠残军一直退到青州城南几十里外的程家庙处才停下来,传令整点部众时却发现先锋常钰宗并未能跟上来。常钰青身边的将领有不少是常府的家将出身,俱都与常钰宗熟识,见此眼圈不禁都有些泛红,一个个向常钰青央求道:“大将军,回去救十一郎吧!”

常钰青面色冷峻,薄唇抿地不带丝毫血色,沉默地看众人片刻,却只是冷声吩咐副将冯义道:“整合残部,暂作休整,待明日清晨偷袭江北军大营。”

众人听得一愣,当下就有将士追问道:“那十一郎怎么办?”

常钰青冷冷地瞥了那人一眼,没有理会,继续与冯义交代道:“江北军要打扫战场,今夜必然无法赶回青州城内,只得在飞龙陉外宿营。他们新胜难免大骄,营卫不会太严。一会儿你带军作势西逃,过翠屏山后挑出一千精锐择地隐藏,剩余的仍继续西逃。这一千精锐等到丑时出兵,绕至江北军大营东南方向趁夜袭营……”

那副将冯义见常钰青交代的如此清楚,心中又惊又疑,不由出声问道:“大将军!您这是?”

常钰青依旧冷着脸,只沉声问道:“你可听明白了?”

冯义只得点头:“末将明白,只是——”

“没有只是!”常钰青冷声打断冯义的话,提着长枪跨上一旁的夜照白,又转身交代他道:“我回去救钰宗,若是成了便直接往西北而走,替你引开江北军注意。傅悦一直没有回音,怕已是凶多吉少。你若是袭营不成,不用再多做计较,直接带了大军退回武安,坚守以待援军!记住,切莫进青州城!”

常钰青说完便策马欲走,冯义忙上前伸开双臂拦在常钰青马前,急声劝道:“大将军!您不能去,我去救十一郎,您是一军之主,无您则军心不稳,你绝对不能以身涉险!”

常钰青冷声道:“我若不去,那麦穗怎会相信我北漠大军已经溃不成军向西逃窜?”说完冷喝一声道:“让开!”

冯义却是纹丝不动,常钰青冷笑一声,策马后退几步后猛然向前,夜照白纵身一跃竟是从冯义头顶之上飞跃而过,风驰电掣般向北飞奔而去。常钰青的亲卫恐他有失,急忙纷纷上马跟在后面紧追了上去,一行几十骑竟又冲向了飞龙陉。

飞龙陉前,战时销声匿迹的江北军总军需官李少朝终于又活跃了起来,还幸存的北漠战马,锋利的弯刀……天色渐黑,李少朝眼睛却似能放出亮光来,挥舞着两只胳膊指挥军需营里的士兵收捡战场上的战利品,直喊得声嘶力竭、吐沫四溅。

江北军中有规定,一场仗打完之后,主力骑兵及步兵要迅速收整以防敌兵回身反扑,战场的打扫是由军需营里的士兵专项负责的。因今日这场仗赢得漂亮,北漠铁骑又是北漠大军中装备最好的,所以李少朝顿时觉得人手不足起来。

李少朝想了一想,拔脚就往战场西侧的步兵营处奔,待寻到了步兵统领王七,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借我一营兵用,咱们把鞑子死伤的这些战马也都弄回去,我回头用马皮给你们做成马靴穿。”

王七却是不肯借人,只推脱道:“马靴那是风骚的骑兵用的,咱们步兵营用不着这个,你还是找张生借人去吧。”

李少朝不肯死心,眯缝眼眨了几眨,又游说道:“你不是还有个斥候队呢吗?用得着!”

王七听了不觉有些心动,想了想便真应了,叫了手下一个营将带着人执了火把随李少朝去打扫战场。阿麦带着林敏慎、张士强等人从远处纵马过来的时候,那营步兵刚刚被李少朝重新带回到战场之上。阿麦见仍有主力步兵营的士兵留在战场上不觉有些诧异,转头吩咐身旁亲兵去问是怎么回事,一会的功夫却是李少朝随着那亲兵回来了,到了阿麦马前笑嘻嘻地说道:“是我从王七那借的兵,今儿鞑子落下了不少好东西,丢了实在可惜!”

阿麦听了气得剑眉倒竖,强自压了心中怒气,又命亲兵去传王七。过了片刻,王七骑马过来,老远就叫道:“大人,什么事?”

阿麦阴沉着脸,策马上前扬手就抽了王七一鞭子。别说王七一时被阿麦打得傻住,就连阿麦身边的众人也有些愣了。阿麦虽已是江北军主将,可对人向来随和有礼,还从未见她如此发怒过,更别说还是对一个军中的高级将领动鞭子。

阿麦那里怒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不着急加强营卫,却叫人来打扫战场,你活腻歪了?”

身死

王七垂头不语,李少朝脸上有些讪讪地,他知道阿麦是因自己曾做过她的队正,顾及他的脸面,这才把火都撒到了王七身上。李少朝犹豫了一下,说道:“大人,是末将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