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奇阿特上前一步,快速地说起话来。“我们除不尽的人,上前向在接近完美的除不尽的光辉下前进的武士/猎手/探索者致意。如果你需要温暖、食物、武器,或是朋友,尽管开口,因为我们的猎队热爱所有直立行走的人,并尊敬质数之路。”

拉达曼斯?尼弥斯刚从老神父那里学来了奇查图克语言,她说道:“我在寻找我的朋友——伊妮娅、劳尔、蓝皮肤的人。他们穿过金属拱门了吗?”

陌生女人竟然熟知他们的语言,这二十三个奇查图克人互相讨论了一会儿,猜想她一定是格劳科斯的朋友或者亲人,因为她的口音与穿黑色衣服、给予拜访者温暖的盲神父一模一样。但库奇阿特还是带着怀疑回答道:“他们已经从冰下经过,穿过了拱门。他们祝我们好运,还赠给我们礼物。我们也希望你好运,愿意给你礼物。接近完美的除不尽的朋友,是不是想沿着那神秘的河道,与朋友同行?”

“马上。”拉达曼斯?尼弥斯又是淡淡一笑。这次碰面同处理老神父时的两难选择一样,也是一个影响等式的因素。她朝前迈出一步,就在她相移进入平滑的水银状态时,那二十三个奇查图克人如孩子般欢呼起来。她知道,他们的燃屑光芒在一千个冰面上反射,现在肯定也映照在了她的表面。她转入快时间,没有浪费一丝力气,没有多做一个动作,便杀死了那二十三名男女。

接着,她退出快时间,挑了最近的一具尸体,朝男子的眼角发出一枚神经探针。由于缺氧和缺血,大脑的神经网络正在溃塌,疯狂地爆发出常见的幻觉景象,不论是人类,还是人工智能,(神经)网络临死都会出现这样的场景。但是,就在濒死的神经突触重现出生景象的时候…从漫长的通道进入一个光亮、温暖的地方…她捕捉到一幅幅消逝的画面,孩子、高大的男子和机器人正撑着粗糙的重建木筏离开,低下头,躲开拱门上垂下的冰凌,进入了传送门。

“该死。”尼弥斯呼出一口气。

她把尸体弃在原处,任他们堆在黑暗的隧道中,小步跑过最后一公里左右的路程,来到河平面。

敞露在外面的河水并不多,远距传送门就像一小截金属弦,嵌在头顶参差不齐的冰里。尼弥斯站在低矮宽阔的冰架上,冰雾和迷霭在她周围缭绕。这里还遗留着一些热痕迹,显然,奇查图克人曾聚在这里,向朋友道别。

尼弥斯打算查询远距传输器,但要到拱门那儿去,就必须穿过好几米厚的冰层,或是爬上头顶的冰层,到二十多米上方的露天区域。但是,她仅仅相移了四肢,开始攀爬,手脚并用,在冰块上深深凿出台阶和把手。

到了上面,尼弥斯倒挂在弧形拱门上,手掌贴上一块面板,直到那块结满冰霜的金属往外翻圈出去,就如伤口上的皮肤被撕开了。她取出微纤和光纤探针,接入接口模件,直接与真正的远距传输器对话。低语直接撞击在她的听觉神经上,告诉她“意识的三派”都在监视她,并讨论着要事。

在人类霸主统治的那些世纪,每个人都知道,内核创造了数以千计的远距传送门,也许是数以万计。从最小的一扇门,到大一些的特提斯河拱门,还有巨大的太空传送门。但大家都错了。远距传送门只有一个。但它无处不在。

拉达曼斯?尼弥斯经由接口模件,穿过了那一堆以金属、电子装置和聚变护盾构成的伪装,接触到搏动、温暖而且生机勃勃的真正远距传输器。好几个世纪以来,人类都通过远距传输器在环网内跃迁(据一个人类分析家所说,在高峰时每秒会有十多亿人同时跃迁),这是在为终极派服务,内核的这一派想要创造出更为高级的人工智能…终极智能,它的意识可以容纳整个星系,乃至全宇宙。在环网时代,人类每接入一次超光数据网,或者通过远距传输器跃迁一次,人类的神经突触和DNA就为内核建造的环网神经网络贡献了一点计算力。内核并不在乎人类渴望在不费一点能量和时间的情况下四处游历的本性,但远距传输网确是一个极好的诱饵,可以源源不断地招徕上千亿原始的碳基大脑,用它们编织出有用的东西。

现在,它在时空裂隙之中的藏身之处,已经被梅伊娜?悦石和她该死的海伯利安朝圣者发现。网中之网,内核的家,被它用来以援助人类而制造的死亡之杖装置攻击,超光连接又被万方网所未能探知的某种力量切断。于是,这唯一的无所不在的远距传送门的所有位面,都死了,没用了。

除了这个,它刚被用过。接口模件向尼弥斯发出报告,信息与她和三大派所知的完全一致。位面已被神秘人从某个神秘之处激活。

在拱门那块调制微中子虚拟内存中,依然寄存着它在实际时空中的连接点。尼弥斯接入内存。

伊妮娅和同伴已经传送到库姆-利雅得。而这时尼弥斯又面临着另一个难题。她可以驾驶登陆飞船,回到大天使“拉斐尔”号上,然后在几分钟内到达库姆-利雅得星系。但这么做的话,就必定会打断德索亚和其他人的重生周期,同时还必须花言巧语一番,解释他们怎么会被传送到那儿。况且,库姆-利雅得是一个受圣神隔离的星系:位于官方列出的受驱逐者蹂躏的清单,属于早期的正义和平计划之一。和希伯伦的情况一样,不管是圣神,还是它的顾问,都不会允许德索亚和他的手下看到星球的实际景象。最后,尼弥斯知道那里的特提斯河只有几公里长,穿过南半球的红岩沙漠,流经马什哈德[70]的大清真寺。如果她不去打扰“拉斐尔”号重生系统的进程,德索亚和其他人将会到三天之后才醒来,就算伊妮娅的木筏速度再慢,也足以行过这段特提斯河。两相权衡,尼弥斯似乎必须无视德索亚和其他人的重生,独自前进。但她接受的指示是,不到万不得已,要尽量避免这种可能性。通过极为全面的模拟,通过大量全角度展望(如果没有危险就忽略),最终证实,在俘获“宣教的那个人”(伊妮娅这个威胁)的过程中,德索亚是极为重要的人物。时空的构架和精美的梵蒂冈挂毯非常相像,尼弥斯想到,如果她扯松一根线,就是在冒极大的风险,可能会眼睁睁看着整张挂毯被拆散。

尼弥斯花了片刻时间考虑这个情况。最后,她探出神经网络微纤,深入接口模件的突触。远距传输器所有的激活线路都记录在案——不管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记录伊妮娅和她的同谋的内存模式,是个稍纵即逝的虚拟内存,但尼弥斯可以轻易看见刚刚过去和即将到来的出口。关于沿河而下的出口,只能预见到两个可能。神秘人已经编排好,从库姆-利雅得传送后,只会到达神林,然后是…

尼弥斯大喘粗气,收回微纤,再稍迟疑,后一则激活信息的完全输入就会把她烧坏了。那第二个显然是伊妮娅的目的地——或者更精确地说,是为她打开通道的神秘人的目的地。而这个地方,不论是教会圣神,还是三大派系,都无法企及。

但时间也许会恰到好处。尼弥斯可以保住德索亚和他手下的性命,但也依旧能跃迁到神林。她也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借口。假设伊妮娅在库姆-利雅得上要花两天时间,然后在神林的河上度过整整一天的话,她还有时间截留住木筏,并在德索亚苏醒前完成她不得不做的使命,甚至还会有一两个小时来清理现场,这样,在她随神父舰长和瑞士警卫突击队员降落到神林上时,他们什么都发现不了,只会以为孩子和她的朋友已经过那里,又继续传送到了下一个目的地。

尼弥斯收回探针,轻轻跃回冰面,接着,她驾着登陆飞船回到“拉斐尔”号,擦除飞船电脑中有关她苏醒并使用登陆飞船的记录,又往其中植入一条虚假信息,之后,她爬进重生龛佯装睡觉。在佩森星系时,她曾将重生龛从重生系统内取出,将指示器的线路重装,让它模拟出各种活动状态。现在,她躺回嗡嗡作响的棺具中,闭上双眼。先前转换入快时间和使用相移外肤的次数过于频繁,让她感到疲倦异常。于是欣然在德索亚和其他人从死亡中醒来前,好好休息一番。

拉达曼斯?尼弥斯忽然记起一个细节,于是微笑着激活一只相移手套,轻轻碰了碰胸口,把那儿的皮肤揉红,模拟出十字形的形状。当然,她身上根本就没有这种寄生虫,但飞船里的人们可能会瞥见她赤裸的胴体,而她不打算因为一个细节上的愚蠢疏忽,而泄露什么秘密。

“拉斐尔”号继续沿着天龙星七号这个耀眼的冰冻星球的轨道绕行,与此同时,船上三名船员躺在重生龛中,监视灯和指示器记录着他们缓慢从死亡中恢复的过程。新加入的那名乘员睡着了。她没有做梦。

48

我们在沙漠星球上漂流,G2恒星那刺眼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我们用幻灵的肠胃制成的袋子储存水和空气,以便随时饮用。我们在那颗星球上的最后几天的回忆,犹如幻梦一般,正迅速褪去。

库奇阿特和他的猎队到了离上方的地表还有五十多米处停了下来,我们注意到,冰廊里的空气已明显稀薄了许多。在参差不齐的冰廊内,大家开始为远征做准备。奇查图克人全都脱了个精光,我们大吃一惊,忙不迭地别开脸去,虽然有些尴尬,但还是注意到,他们的身体是多么强壮和结实——男女都一样。就好像是一倍重力下的健美运动员被砸扁,并压缩成一个更加强壮的人。奇阿库和其他人从幻灵皮袋里拿出所需物品,而库奇阿特和女战士查特沙过来,指导我们为地表之行换装。

我们在库奇阿特和查特沙的帮助下,照着奇查图克人的动作穿衣服。几秒钟内,我们也都脱得精光。脚下垫着先前穿的幻灵长袍,以免脚被冻住,但全身还是冻得火辣辣的。然后,我们套上一层薄膜(我们后来得知,那是幻灵的内皮),它被裁剪出手臂、双腿和头的形状,但显然是为我们这样细瘦一些的手臂、腿、头量身定做的。事实上,那身薄膜比紧身衣还紧:半透明的幻灵皮紧紧绷在我身上,样子看起来一定就像是一串炮弹填进了肠衣之中。贝提克看起来也好不了多少。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奇查图克人应该是把这用作抗压服——兴许它的能耐还能抵得上霸主军部曾在太空中使用的精妙复杂的拟肤束装。薄膜透汗恒温,同时还能很好地保护肺部,使之不会在真空中爆炸,保证皮肤不会被擦伤,血液不致沸腾。头部薄膜从前额拉下,直到下巴,就像蒙头斗篷一般,仅留着眼睛、鼻子和嘴巴在外面。

库奇阿特和查特沙从背包里拿出薄膜面具,其他的奇查图克人皆已戴上。这些显然都是人造物品——面具是用和抗压服一样的内皮制成的,只是在好几处加了幻灵皮制成的内垫。幻灵眼睛的外晶状体被制成目镜,和外袍上的目镜一样,拥有一定的红外夜视功能。面具的口部缝着一长条卷起的幻灵肠子,肠子尾部被库奇阿特仔细地缝好,连进一个水袋。

看到奇查图克人开始依赖面具呼吸,我意识到,那不只是水袋:那些被火盆里的燃料球融化的冰,不仅会产生水,还有空气。不知他们用了什么办法,将这混杂的空气过滤成充分可供呼吸的空气,我试图戴着面具呼吸——空气里的某些成分刺得我眼泪直流,肯定含有甲烷,也许甚至还有氨气,但至少可供呼吸。我猜测,袋里的空气估计只能维持两小时左右。

穿好抗压服后,我们又穿上了外层幻灵长袍。库奇阿特为我们把长袍的头部拉下(先前从未拉得这么低),又扣紧牙齿,这样我们就只能透过目镜向外看,像是在抗压服上戴了个粗制滥造的头盔。然后,我们又穿上一双幻灵皮靴,它能包覆住小腿,几乎快到膝盖。之后奇阿库拿起骨针,用力缝紧外层长袍。水袋和气袋都用带子悬在靠近长袍上的一个开口,水要是快没了,可以很快把它拆下,重新把袋子灌满。奇奇提库,负责搬运燃料球火盆的那个,总是在一刻不停地忙着把大气融化成水和空气,哪怕是在上路之后,也一直不停歇。他将替换用的皮袋按精确的顺序递来,先是库奇阿特,最后是我。我现在起码明白了猎队的次序,也明白了在地表遇到危险时,为什么猎队会立即排列成一个圈,保护搬火人奇奇提库,把他围在中间。这并不只是因为他携带的重要物品具有宗教意义和象征意义,也是缘于他持续的警觉和劳作,让我们得以存活。

就在我们走出洞穴,即将踏上穿越地表冰面和旋风的旅途时,我们在这身行头又加上了最后一件。奇阿库带着几个人,从入口附近的一个暗窖里取出许多长长的黑色冰刀,那玩意底部锋利如剃刀,顶部却平坦而宽阔,与脚上的短靴十分契合。这一次,我们又用幻灵皮绳将这些冰刀绑在靴子上。它们是冰鞋与越野雪橇的巧妙结合,我在冰川上那满是划痕的冰面上笨手笨脚地滑了十米后,终于意识到,脚下踩着的,是幻灵的利爪。

我很怕在一点七倍重力下摔倒,因为每次摔倒,都等于背上又多了十分之七个劳尔?安迪密恩。但我们很快就掌握了驾驶这东西的技巧,另外我们也绑了足够的缓冲垫,不会摔疼。后来,要是遇到太粗糙的地表,我就拿出从木筏上切下来的一根短原木,用作超大号滑雪杖,拄着它前进,犹如撑着一只一人的木筏。

如今我得承认,我很希望那次出行时大家能合张影,留下一张全息图像或者照片。我们外面罩着幻灵皮,里面衬着内皮抗压服,带着幻灵胃做的气袋、大肠做的气管,拿着骨矛、等离子步枪、背包,脚蹬利爪雪橇,一定看起来像旧地旧石器时代的宇航员。

这些东西非常好使。我们迅速地穿过了雪和冰晶组成的雪脊,比在冰廊里行进的速度快得多。地表旅途中有段很短的时间,吹了一阵子南风,于是,我们可以张开穿着幻灵长袍的手臂,在风的推动下横越平坦的冰域,就像一艘艘出航的帆船。

天龙星七号那冻结大气的表面,有着严酷而令人难忘的美。天空一片空白,太阳升起的时候,也和在月球表面上一般漆黑,但就在日落之后,马上会有数以千计的璀璨星辰纷然呈现。我们的长袍和内层抗压服,能让我们在白天的时候经受住如太空中的高温和低温,但到了晚上,显然连奇查图克人也无法抵御那种寒冷。幸运的是,我们穿越地表的速度足够快,途中只会经历一次六小时的黑暗,那时需要找地方躲避,而奇查图克人也精确地计算过出发时间,所以在夜幕降临前的一整天的阳光照射,我们一分也没浪费。

地表上,没有山或者什么其他东西大过冰脊或冻溪,除了我们刚到冰面上的头几个小时里,看到初升的太阳照射在遥远南面的一块冰冻物上。我突然意识到,那就是格劳科斯神父所在的摩天楼,它掩埋在好几公里外的冰层里,唯有顶端突立出来。除了那之外,地表平淡无奇,毫无特征,好一阵子,我想不通奇查图克人究竟依靠什么来确定方向。但很快,我就发现库奇阿特看了看太阳,然后又看看自己的影子。那短暂的一天里,我们继续向北滑去。

奇查图克人滑冰/滑雪的时候,以紧密的防御队形前进,搬火人和巫医两人在中间,负责照管火和空气/水袋,两翼是举着长矛的战士,库奇阿特领头,奇阿库(现在我们意识到,他显然是二把手)断后,时刻保持警惕,几乎像是在往后滑。每个奇查图克人的袍子上都拴着一根长长的幻灵皮绳(在我们三人穿衣服的时候,也给我们拴了一些),一次突发事件后,我终于弄清了那根绳子的用途。当时,库奇阿特突然停下来,继而往东滑去,避开了几条以我的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的裂缝。我朝其中一条裂缝中看去,那豁口似乎深不见底,全然是黑暗。我试图想象,如果掉下去的话,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前面的地表突然溅起一团冰晶,一个人就那样寂静无声地消失了。但就在奇阿库和库奇阿特准备救援绳索的时候,他又重新出现了。那名战士自己阻止了下落,他脱下黑色的利爪冰鞋,利用它们作攀登工具,将它们凿入裂缝光滑的内壁,像熟练的攀岩运动员一样爬上陡峭的冰壁。我一点点明白,不能低估这些奇查图克人。

第一天,我们没有看见一只幻灵。随着太阳西沉,我们发现(当时已经疲乏不堪),库奇阿特和其他人已经停止了向北的滑行,正在围成圈,窥视着脚下的冰,似乎在寻找什么。稀薄的风挟卷着冰晶,砸向我们。我想,如果我们穿的是太空服,站在这儿的地表,面罩肯定会被风雪刮擦而导致毁损,但幻灵长袍和目镜却丝毫没受损害。

最后,远远滑到我们西边的艾查库特挥挥手臂(戴着面罩,而且在近真空之下,无法进行语言交流),于是我们全都朝那滑去,最终停在一个地方,那里看起来和其他地方毫无两样,表面一样是被压力挤得波纹横生。库奇阿特挥挥手示意我们退后,从背上解下我们送的斧头,开始凿冰。表层砍开后,我们发现这并不是一条裂缝或者冻溪,而是一个通往冰窟的狭窄入口。四名勇士拔出长矛,奇奇提库提着燃屑灯站到他们旁边,然后,在库奇阿特的带领下,一伙人爬进洞里,而我们其他人列成保护圈,在外边等待。

过了一会儿,库奇阿特披着长袍的脑袋冒了出来,挥手示意我们进去。手里依然握着斧头,我可以想象,在他的幻灵牙齿护栅和薄膜面罩底下,他笑得有多么开怀。斧头是一份重要的礼物。

我们在幻灵巢穴里过了夜。我帮奇阿库用冰雪填筑了入口,又用松散的冰晶和较大的冰块在入口多堵了一米左右,然后进到里面,看着奇奇提库将大块的冰雪加热,直到冰穴内充满足够的空气。我们聚在一起睡觉,二十三个除不尽的人和三个除不尽的旅行者,依然穿着长袍和抗压薄膜,但面罩已经取下。我们呼吸着各自汗液的芳香,挤作一团。温暖让我们存活下来,度过了可怕的夜晚。外面,气旋风暴和重力风暴卷着冰晶,以近乎音速(如果在那近真空中有声音的话)砸向一切。

关于和奇查图克人共度的最后一夜,我还记得另一个细节。幻灵的巢穴里,排列着…排列着无数的人类头骨和骨头,每一个都镶嵌在环形的冰墙内,看上去像是艺术家精心排列的作品。

在第二天的行程中,我们依然没有看到幻灵——不论是幼仔还是能挖冰的成年兽。日出前不久,我们脱下并藏好了冰刀,然后进入位于第二座远距传输器上方的冰道。在深入地下、大气密度合适时,我们取下了面罩和抗压服,略不情愿地把它们交还给查特沙,感觉就像是把队员的标识交还给了除不尽的人。

库奇阿特简单说了两句。他说得很快,我听不懂,但伊妮娅替我们做了翻译——“我们很幸运…穿过地表没有和幻灵狭路相逢,这很不寻常…但是,他说,第一天的幸运似乎总会导致第二天的不幸。”

“告诉他,我希望他想错了。”我说。

最后,我们终于见到了敞露的河流,上面是漂浮的薄雾和冰顶,那景象几乎令人震惊。虽然大伙儿都已精疲力竭,但我们还是立马开工。手上套着幻灵皮手套,要把砍断的木头捆在一起颇费周章,但奇查图克人动作很快,帮了我们大忙,不到两个小时,我们就有了一艘新木筏,虽然比先前的短多了,还有些难看——没有了前桅、帐篷、炉石。但舵还在原处,尽管撑杆也变短了,拴在一起看起来很别扭,不过我们想,它们在这段较浅的特提斯河上应该还能用。

告别比我想象得还要伤感。大家互相拥抱了至少两次。伊妮娅长长的睫毛上结了冰珠,我也不得不承认,我的喉咙被强烈的感情扯紧了。

然后,我们将木筏推进河中,顺流而下。站着不动的航行使我感觉怪怪的,身体和精神上都觉得似乎还踏着利爪冰刀,又推又滑的。接着,远距传送门和冰墙来到了我们面前,我们低下头,躲过低悬的冰脊,突然间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我们撑着篙进入了一片朝霞之中。这里的河面很宽,波澜不兴,水流缓慢而平稳。河岸都是红色岩石,生有条纹,就像宽阔的台阶一步步从河水中升起;沙漠也遍布红色岩石,还长有一些低矮的黄色灌木;遥远的一层层的丘陵和拱门,也都是光滑的红色石头。满目火红都被从我们左方升起的巨大红日引燃,温度比起冰窟,将近高出一百摄氏度。我们为双眼挡住阳光,将幻灵长袍脱下叠好,放在小木筏的尾部附近,它们看起来活像一块块又白又厚的地毯。清晨的日光下,圆木上一层层的冰反射着亮光,逐渐融化。

我们还没查询通信志或特提斯旅行指南,就已确定这儿是库姆-利雅得。是红岩沙漠提醒了我们。一座座大红色砂岩的天生桥;刻有凹槽的红色岩柱矗立在粉红色的天空下;精美的红色拱门使得身后远去的远距传送门相形见绌。河流所经的峡谷一线,都横跨着道道红色石桥,蜿蜒向前,进入一个更宽广的峡谷,炽热的风吹过黄色鼠尾草,托起一粒粒红色粗沙,粘在幻灵长袍长长的管状“毛发”中,落在我们的眼睛和嘴里。中午时分,我们穿过一个更为丰饶的峡谷。灌溉沟渠从我们所在的河流呈直角放射出去,低矮的黄色棕榈和洋红色的瓶刷子树[71]夹道排列。很快,一些低矮建筑进入视野,又过不久,一座由粉红和赭色房屋组成的村庄出现在眼前,但一个人都没有。

“就跟希伯伦一样。”伊妮娅低声说。

“别那么快下结论。”我说,“也许所有人都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工作呢。”

但是,随着温度一点点升高,正午过去,下午来临(据旅行指南说,库姆-利雅得的一天有二十二小时),虽然沟渠和植物都越来越多,村庄也越来越随处可见,但依旧看不见人类或者家畜的影子。我们两次撑筏靠岸——一次是从自流井中取水,另一次是在途经一座小村庄时,在河上听到捶打声,于是上岸去看了一下,却只看到一张坏掉的遮阳篷,在沙漠强风中嘭嘭作响。

突然,伊妮娅弓下身子,痛苦地大叫。我单膝跪地,用等离子手枪对着空旷的街道瞄了一圈,而贝提克则跑到她身边。街上没有一个人。一扇扇窗户里,没有任何动静。

“没关系。”伊妮娅大口喘气道,这时机器人已经抱住了她,“突然就疼了起来…”

我快步走到她身边,觉得自己很傻,竟然拔出了武器。于是我把它插回皮套里,单膝跪下,握住她的手。“怎么了,孩子?”她在抽泣。

“我…不…知道。”她一面抽噎,一面勉强说道,“有什么…可怕的事…我不知道。”

我们把她抱回木筏。“求你了,”伊妮娅低声说,尽管天气很热,她的牙齿却在打战,“咱们走吧。赶紧离开这儿。”

贝提克支起超薄帐篷,尽管在我们的木筏“缩水”之后,它要占据筏子上的大部分空间。我们把幻灵长袍拖到阴凉的地方,让女孩躺到上面,然后拿起一个水袋,给她喂水。

“是这座村庄的缘故吗?”我问,“是不是这里的什么东西——”

“不是。”伊妮娅啜泣道,但没有泪水。我能感觉到,她正和一浪接着一浪的情感波浪搏斗。“不是…是某种可怕的事…这颗星球上,还有…在我们身后。”

“在我们身后?”透过帐篷的入口,我朝外望去,外面除了峡谷、宽阔的河道、掠过的村庄、大风吹拂下的黄棕榈,便什么都没有了。

“在我们身后的冰冻星球上?”贝提克轻声问。

“对。”伊妮娅艰难地说完这个字,又痛得蜷作一团,“好…疼。”

我用手掌抚上她的前额和赤裸的腹部。就算加上峡谷的气温以及晒在她脸和手臂的阳光,她的皮肤也不该这么热。我们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医疗包,贴上诊断贴。诊断结果是高烧、6.3级疼痛、肌肉痉挛,甚至脑电图也不平稳。治疗建议是服用水、镇痛药,并立即就医。

“有座城市。”河流在一段峭壁前转了个弯,机器人说道。

我走出帐篷细看。玫瑰红的塔楼、穹顶、尖塔都还很遥远——也许距离渐宽的峡谷地面有十五公里远——这段河的水流一点也不急。“你陪陪她。”我说着,走到右舷去撑木筏。切短了的木筏比先前轻多了,在水流推动下,我们飞速前进。

贝提克和我查阅了已经被水泡得变了形的旅行指南,确定这座城市叫马什哈德,是南部大陆的首都,大清真寺的故乡,现在我们已经能够看到它的众多尖塔;随着我们慢慢前进,河流流经密集的村庄、郊区、工业区,最后抵达了真正意义上的城市。伊妮娅忽睡忽醒。她的体温升得很高,医疗包的诊断灯闪着红光,建议就医。

和新耶路撒冷一样,马什哈德空荡得阴森可怕。

“我似乎记得有传闻讲,驱逐者占领煤袋的时候,库姆-利雅得也同时陷落。”我说。贝提克肯定了这一点,说他们曾从位于大学城的圣神交通系统无线监控器上,看到了那样的画面。

我们把木筏拴上一个低矮的码头,把女孩背进城市街道的荫蔽下。这里简直就是希伯伦的重演,唯一的不同是,现在身无大恙的是我,昏迷的是女孩。我暗自下定决心,从现在起,只要能不去沙漠星球,就不去。

街道不如新耶路撒冷那么整洁:地形车乱七八糟地停在人行道上,被丢弃在了那儿,碎屑在街道上飞舞,窗户和门都大开着,红色的沙子侵入其中,人行道、街道、垂死的草坪上都平放着奇怪的小地毯。我在见到的第一堆地毯旁停下,想着它们有没有可能是霍鹰飞毯。但它们只是普通地毯,而且都朝同一个方向摆放。

“祈祷用的跪垫。”贝提克说着,我们又回到城市街道的荫蔽外。这里最高的建筑物也没高到哪里去——还不及那些尖塔,面朝种植有热带树木的停车场。“库姆-利雅得的人口,几乎都是伊斯兰教徒。”他继续道,“据说,圣神在这里没有任何市场,即便有了重生的期望也无济于事。人们根本不想牵涉入保护体。”

我转过街角,依旧寻找着医院,或是指向医院的标志。伊妮娅滚烫的前额靠在我的脖子上,呼吸急促而微弱。“我觉得《诗篇》提到过这个地方。”我说。孩子的重量轻如鸿毛。

贝提克点点头。“塞利纳斯先生写过卡萨德上校的胜仗,大约三百年前,他在这里战胜了所谓的新先知。”

“环网陨落后,什叶派又夺得了政权,对吧?”我说。我们站在又一条小巷口边,往里望了望。我要寻找的是红色新月徽[72],而不是全网通行的红十字形医疗救助标记。

“对。”贝提克说,“他们曾以暴力对抗圣神。据推测,圣神舰队从当地撤离时,他们热烈欢迎驱逐者的到来。”

我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嗯,不过驱逐者好像并没有把欢迎当回事呢。这儿就跟希伯伦一样。你觉得他们都去了哪里?会不会是整个星球的人都被劫持了——”

“瞧啊,蛇杖标[73]。”贝提克打断了我。

一座高耸建筑的窗户上,贴着一个古老的标志:一根生有翅膀的手杖,两条蛇交缠其上。高楼内部乱七八糟,垃圾遍地,样子不像我去过的任何一间医院,倒更像一座标准的办公楼。贝提克走到一个数字显屏前,上头滚动着一行行阿拉伯文字。整台机器还在嘀嘀响着。

“你懂阿拉伯语吗?”我问。

“懂。”机器人说,“我也懂它说的话,是波斯语。十楼有家私人诊所,我想那儿可能有完整的诊疗中心,或许还有自动诊疗室。”

我怀抱着伊妮娅走向楼梯口,但贝提克试了试电梯。空荡荡的玻璃轴嗡嗡作响,一辆悬浮车飘到我们这一层,停下了。

“真不可思议,竟还有电。”我说。

我们乘电梯到十楼。伊妮娅醒了,低声呻吟着,我们沿着铺着瓷砖的走廊往前走,行经一个露天的空中花园,黄色和绿色的棕榈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最后走进一间通风良好、四周全是玻璃的房间,里面是一排排自动诊疗床和中央诊疗设备。我们选了离窗最近的床,脱下孩子的外衣,让她躺在干净的被褥上。我们撕下医疗包的诊疗贴,换上贴皮纤丝,等候诊疗显板显示结果。电子合成声音说的是阿拉伯语和波斯语,显屏信息也是这两种默认的语言,但幸而有环网英语的选项,于是我们切换到这一项。

自动诊疗室的诊断是过度疲劳、脱水,还有脑电图异常,可能来自头部受到的猛烈撞击。贝提克和我面面相觑。伊妮娅的头部从没受过任何撞击。

我们认可了对过度疲劳和脱水的治疗,朝后退了退,望着床板下伸出流沫缚臂,人造手指触探着伊妮娅的静脉,装满镇静剂和生理盐水的静脉注射仪开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