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塔法枢机已经退到墙边,他停了下来。尼弥斯离他仅两步之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的语气仍然坚定。

尼弥斯耸耸肩。“从现在开始,我们的职责改变了。”她说,“大法官,你准备好了吗?”

穆斯塔法枢机画着十字,匆匆念了段《忏悔经》。

尼弥斯又微微一笑,她的右臂和右腿又变成了闪闪发亮的银色物体。她迈步向前。

穆斯塔法吃惊地望着。尼弥斯没有要他的命,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折断了他的左臂,又击碎他的右臂,踢断两条腿,两指插瞎他的双眼,但却没有伤及他的大脑。

宗教大法官感到从未有过的剧痛。在那熊熊的痛苦火焰中,他听到了尼弥斯的声音,仍旧那么平静,了无生气。“我知道,登陆飞船或‘吉卜利尔’号上有医疗箱,会将你恢复原样,”她说,“我已经给它们发了消息,它们马上就会来。回去见你的傀儡教皇,告诉他,我的主人要这个女孩的命。非常抱歉,但她必须死。告诉他们,以后一定要谨慎,如果内核众势力没有达成一致,就不要轻举妄动。再见,大人。希望‘吉卜利尔’号上的医疗箱会为你生出新的眼睛。我们即将展开的行动,值得你一看。”

穆斯塔法听到脚步声,门开的声音,之后一切沉寂下来,唯有一个人在痛苦地大叫。好几分钟后,他才意识到尖叫的人正是他自己。

我回到悬空寺时,迷雾中已经微微渗出了一丝曙光,但天还很黑,下着小雨,很冷。从固定缆索下来的时候,我终于从神志不清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所以我非常小心,还好如此——下山中途,制动工具在结冰的缆索上打了好几次滑,要不是安全绳拉着,我早已经掉进深渊一命呜呼了。

我到的时候,伊妮娅已经起来了,她已经穿戴完毕,正准备上路。她身上穿着一件热力滑雪衫,背着攀登轭具,穿好了登山靴。贝提克和罗莫顿珠穿着同样的衣装,两人的肩上都背着鼓鼓囊囊的尼龙背包,看上去很重。他们会和我们一起去。其他一些人是为我们送行的——西奥、瑞秋、多吉帕姆、达赖喇嘛、乔治、阿布等——他们似乎又伤心又焦急。伊妮娅还是一脸倦意,我觉得她昨晚肯定也没睡。我和她一起去冒险,还真是凑成了一对:看上去都很累。罗莫走到我跟前,把一个长长的尼龙背包递给我。真重,但我还是默默地背上了它。我拿起其余的一些装备,向罗莫说了说山脉缆索的状况——显然大家都以为昨晚我是无私地侦察路线去了——说完,我走了回去,看着我的挚爱。她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渴求,我对着她点了点头。没事,我准备好了,以后再跟你说。

西奥哭了。我意识到,这是一次不太寻常的分离——虽然伊妮娅一再向两个女人保证,晚上来临前,大家就会团聚,但大家都觉得事实可能并非如此。不过,我在感情方面还真是个白痴,再加上当时太累了,所以都没多大反应。我从人群里走开了一小会儿,深吸了几口气,集中精神。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如果想活下来,我必须发挥出全部聪明才智,提起十足的警惕。热恋会带来一个难题,我想,那就是你会缺乏足够的睡眠。

我们从东部平台启程,沿着结冰的小道,往山沟飞速前进,中途经过我昨晚攀爬过的缆索,最后毫无意外地抵达了山沟。在不断游移的冰雪迷雾中,盆景木树林和山陵地带看上去像是正处于远古时代,如梦如幻。黑色的树枝会突然从迷雾中显现,水滴在我们头顶滴流。小溪和瀑布发出响亮的声音,听上去比坠进左边深渊的那条洪流还要响。

在山沟最东、最高的山坳上,有一些固定缆索,已经很旧,用起来不太放心,但罗莫还是在前面带头,爬到了那儿,他后面是伊妮娅,然后是贝提克,我殿后。我发现,虽然我们的机器人朋友缺了一条手臂,但爬起山来还是像从前那样得心应手,敏捷迅速。抵达山脉高处后,已经过了昨晚我走过的那条路——和昨晚走的路比起来,山沟就像是一条屏障。现在,我们走上了南部岩壁的一条极为狭窄的小道——破旧的道路,凸起的岩石,不时出现的冰地,碎石山坡——难题真的来了。我们头顶的山脉无处不是又湿又沉的雪塔和冰檐,所以必须小心行走。大家默声向前,甚至连小声嘀咕也没有,我们都知道,就算一点点轻微的响声,都会引发大雪崩,马上把我们从十厘米宽的小道上扫下来。到最后,路变得越来越难走,我们用一条绳索把四人系在了一起——四人分别用一根双股绳,用锁扣一端连接绳索,一端连接身上的索网轭具——这样一来,如果有谁摔下去,就会被其余人拉住,除非四人一起摔下去。罗莫在前面领路,他的步子前所未有的坚定,面对迷雾重重的虚空和结冰的裂沟,他迈出每一步都自信满满,换作我,肯定会犹豫不前。有了这根绳连着,我觉得大家都感觉好多了。

不过我还是不知道要去哪儿。我也不知道,从昆仑山往东延伸的这条山脉,会不会在经过洛京后,只继续延伸几公里,就突然到了尽头,戏剧性十足地落进几千米之下的毒气云中。在春季的某几个星期里,奇异的云海潮会往下降不少,剧毒水汽散去后,山脉也会重新出现,于是补给品商队、朝圣者、僧侣、贸易商和好奇之人就能从中原往东前往泰山,那是这个星球上最难以企及的居住区。据说,住在泰山上的僧侣从没回过中原或者天山星球的其他地方,无数代的僧侣在那高峰的最神圣之地,将自己的生命献给神秘的墓冢、寺院、仪式和寺庙。但现在天气很糟,我意识到,如果我们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走出汹涌的雨云,进入汹涌的水汽云,最后被毒气杀死。

我们没有往下走。沉默地走了几个小时后,我们抵达了中原东部边界处的悬崖。当然,现在看不到泰山,就算云层稍微散去少许,也只能看见前方潮湿的山壁、缭绕的迷雾和四周无处不在的云朵。

在东部边界有一条宽阔的山道,我们在那儿愉快地坐了下来,从背包中挖出冰冷的手抓饭,拿出水瓶喝水。在这块陡峭的山陵之上,覆着一些微小的肉质植物,在雨季丰润之水的灌溉下,他们已经长成了一个个胖墩。

吃喝完毕之后,罗莫和贝提克打开了我们背着的三个背包。伊妮娅也拉开了自己的包,她的包看上去比我们背的还要重。不出我的意料,我们的三个背包中装着尼龙、合金支柱和合金框,索具,在伊妮娅的包里,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两件拟肤束装和呼吸器,是我从飞船上带来的,但我几乎已经把它们忘了。

我叹了口气,朝东面望去。“这么说,我们是要去泰山。”我说。

“没错。”伊妮娅说。她开始脱衣服。

贝提克和罗莫转过头去,但一想到还有别的男人看过我挚爱之人的裸体,我就怒火中烧,心猛烈跳动起来。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拿出另一件拟肤束装,脱下自己的衣服,叠好放进背包中。天很冷,迷雾湿乎乎地黏在皮肤上。

在我和伊妮娅穿拟肤束装的时候,罗莫和贝提克开始装配翼伞。那身装束物如其名,紧贴肌肤,就像是第二层皮,但戴上轭具和呼吸器之后,看上去就端庄多了。连衣帽把我的耳朵裹在脑袋上,甚至比水肺呼吸器的帽子还要紧。帽子里的滤声器会传播出声音:当我们飞到空中时,它们就会成为一个通信器。

罗莫和贝提克用零件组装起四架翼伞。罗莫似乎是看出了我心中的问题,说道:“我只能为你们指出热气流的方向,保证你们乘上高速气流。到那个高度上,我可活不了。去泰山后回来的可能非常小,我也不想去。”

伊妮娅抓住这个壮汉的手臂。“你能领我们到高速气流上,我们已经感激不尽。”

勇敢的飞行师面红耳赤。

“贝提克呢?”我问道。说完,我便意识到自己提到了机器人朋友,但却好像把他当成了旁人,于是我转身看着机器人,说道:“你呢?你也没有拟肤束装和呼吸器。”

贝提克微微一笑。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他那少见的笑容是我这一生见过的所有人类表情中最具智慧的——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我的这位蓝皮肤好友并不是人类。

“安迪密恩先生,你忘了,”他说,“按照设计思路,我比常人更能忍受极端的情况。”

“但是那么远的路程…”我开口道。泰山在东方一百多公里外,如果我们抵达高速气流,差不多也需要忍受一小时的稀薄空气…稀薄得难以呼吸的空气。

贝提克装好翼伞的最后一个零件,他做出来的这个东西真是漂亮,蓝色的三角形翅翼几乎长达十米。他说道:“我能忍受下来,只要我们运气好,安全地飞过这一段路。”

我点点头,开始装配自己的翼伞。我埋着头,没有继续提问,没有看伊妮娅,也没有问她为什么我们四人要冒着生命危险去那儿,忽然,我的小朋友走到我身旁。

“谢谢你,劳尔,”她的声音异常响亮,“你出于爱和友谊,为我做这些事。我从心底里感谢你。”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能打打手势,尴尬得很——她只是在谢我,而另两位朋友已经准备好为她跳进虚空之中。但她的话还没完。

“我爱你,劳尔。”伊妮娅说。她踮起脚,亲吻我的嘴唇。当她退回去看着我时,一双黑色的眸子深不可测。“我爱你,劳尔?安迪密恩。我一直爱着你。我也将永远爱你。”

我站起身,不知所措,困惑不已。这时大家都将翼伞扣在了身上,站到了虚空的边缘。罗莫是最后一个穿上的,他要将每个人的装备检查一遍,首先是贝提克,然后是伊妮娅,最后是我,确保翼伞的每一个螺母、螺栓、锁扣、黏胶都准确固定。满意之后,他恭敬地朝贝提克点点头,然后极为训练有素地扣上了自己的红色翼伞,走到悬崖边。临近虚空的这最后的十米路途上,没有长什么多肉植物,仿佛它们也怕掉进深渊中似的。悬崖边的最后一块岩台很陡,还有很多雨水,非常滑。雾气又逼近了。

“这里的雾浓得像汤一样,我们会很难看到对方,”罗莫说,“大家要沿着左边盘旋,紧紧跟住前面的人,距离保持在五米之内。队列和我们刚才来时一样,伊妮娅是黄翼,跟在我后面。后面是蓝皮肤,蓝翼。最后是你,劳尔,绿翼。乘滑翔翼最危险的事情就是在云雾中跟丢对方。”

伊妮娅简练地点点头。“我会紧紧跟着你的。”

罗莫看着我。“劳尔,你和伊妮娅可以通过通信器交流,但这并不能帮你们找到对方。我和贝提克用手势信号交流。千万小心,别跟丢机器人的蓝翼。要是不幸跟丢了,就逆时针盘旋往上升,直到你飞出云层,到时候试着找到我们的队伍。在云层里盘旋飞行时,一定要保持圆形状态,驾着翼伞很可能飞歪,请随时校正,不然你们会撞上悬崖。”

我点点头,口干舌燥。

“好了,”罗莫说,“云层上再见。到那儿之后,我会为你们找到热气流和山脉的上升气流,将你们领到高速气流中。我要走时,会给你们打这样的信号——”他握紧拳头,直直刺了两拳,“你们要一直盘旋着往上升,越深入高速气流就越好。一直往大气层上方升,到你们觉得翼伞承受不了时,就停下来。到时候也许翼伞的确会承受不了。但如果你们不进入到高速气流的中部,就不可能抵达泰山。你们需要飞行一百一十公里的路程,才能看到第一座山肩,到那儿之后就可以呼吸了。”

我们都点了点头。

“愿佛陀对我们的愚行表以赞许。”罗莫说。他看上去非常高兴。

“阿门。”伊妮娅说。

罗莫没再说话,他转过身,从悬崖边跳了出去。伊妮娅紧随其后。贝提克扛着翼伞倾身向外,使劲一跃,便马上被云雾吞没。我快步疾行,紧跟而上。忽然间,脚下的岩石不见了,我倚身向前,在轭具中斜着身体,但已经跟丢了贝提克的蓝色翼伞。回旋的云雾让我不知所措、不辨方向。我拉了拉控制杆,微微倾斜滑翔翼,睁大眼睛凝视着浓雾,希望看见一架翼伞。但什么也没有。我这才意识到,刚才转弯转得太迟了。要么是控制杆松得太早了?我重新让翼伞保持水平,虽然感觉热气流正推着帆翼,但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上升,因为我已经完全变成了睁眼瞎。那迷雾像会导致某种类似雪盲的可怕效果。我没有细想,马上大叫起来,希望有谁会给我回话,给我引引方向。几米之外的正前方,马上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

是我自己的声音。声音从峭壁上传回,而我,即将迎头撞上。

尼弥斯、斯库拉、布里亚柔斯从湿婆阳元山的圣神领地徒步往南前进。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东方厚厚的云层汹涌起伏。从圣神领地到布达拉宫,沿着库库诺尔山脉往西南方向的古老高道已经被拓宽,还建了一座特别的缆索平台,从那儿可以经过十公里的索道之路,从库库诺尔前往西南的冬宫。在这座新建的平台上,有一架特别为圣神外交人员安排的肩舆,它正挂在那儿的滑轮之上。尼弥斯如入无人之境,直接越过整排队列坐进肩舆,毫不顾忌台阶和平台上缓慢前行的穿着厚厚朱巴服的矮小之人。当她的两名兄妹也坐进笼中之后,她松开两个制动闸,肩舆飞速蹿过天堑。宫殿所在的那座山上,已经盖上了黑压压的乌云。

宫殿位于黄教山的东侧山壁,笔直朝下深入好几千米,在山的西侧有一列大型台阶,那儿站着一支由二十人宫殿护卫组成的队伍,手拿原始的长戟,或是拙劣的能量切枪,他们拦住了三人的去路。护卫队队长显得非常恭敬。“尊贵的来宾,请在此处稍候片刻,会有仪仗兵前来护送你进宫。”他俯首说道。

“我们想自己进去。”尼弥斯说。

二十名卫兵蹲伏在地,切枪挂在左臂,铁甲、柴羊毛、丝缎和精心制作的头盔组成了一道密集的墙壁。卫队长的脑袋埋得更低。“尊贵的来宾,请原谅卑职,但如果既没有请帖,又不需要仪仗兵,是无法进入冬宫的。尊贵的来宾,我请你们稍候片刻,或许你们可以到那座塔下遮遮阴,马上会有人来接你们。”

尼弥斯点点头。“杀。”她对斯库拉和布里亚柔斯说。那两名兄妹开始相移,而她则信步走进宫殿。

行进在层数众多的宫殿中时,三人都脱出相移状态,唯有在击杀卫兵和仆从时,才再次相移进入快时间。出了主台阶,他们一步步向帕郭卡灵——祈楚桥的西门——走近,总管事雷丁图拉挡住了他的去路,身边还有五百名禁卫军。这些士兵中,有几个手持刀剑和长枪,但多数拿着十字弓、步枪、拙劣的能量武器或导轨炮。

“尼弥斯司令,”图拉开口道,他微微埋下脑袋,但眼睛仍旧望着面前的女人,“我们已经听说了你们在希文岭的所作所为。你们不得再往前。”图拉对帕郭卡灵塔上的某个人点了点头,于是祈楚桥的黑铬桥身静静地缩进了山体中。最后只剩下顶部的那个巨大吊索,外围都是铁丝网和润滑胶。

尼弥斯笑了:“图拉,你在干什么?”

“上师去了悬空寺,”长着一张瘦脸的总管事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我不会允许你伤害达赖喇嘛上师。”

拉达曼斯?尼弥斯笑得愈发灿烂,露出一口细牙。“图拉,你在说什么?你为了三十枚银币,把你亲爱的小男孩活佛出卖给了圣神。你难道还想讨要那些愚蠢的六面银币?”

总管事摇摇头。“和圣神达成的协议是你们不会伤害上师。但你们…”

“我们只想要那女孩的脑袋,”尼弥斯说,“不是你那喇嘛的。让你的人从我们面前滚开,不然格杀勿论。”

总管事图拉转过身,对着一排排的士兵喊着什么命令。这群人的表情非常严峻,忽然将武器举上了肩膀。他们挡住了去桥梁那边的道路,虽然桥已经不在。天堑中,乌云正不断翻涌。

“杀,一个不留。”尼弥斯说道,她开始相移。

罗莫曾对我们进行过滑翔机的操控训练,但我还从未真正有机会飞过。现在,悬崖从雾气中兀然现身,出现在我面前,我必须立即完成正确的操控,不然必死无疑。

我悬吊在轭具中,面前垂下一根控制杆,通过操控这根杆子,就能控制翼伞。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右边探去,并将全身的重量压在控制杆上。翼伞倾了倾方向,但我立马意识到角度还不够大。翼伞沿弧线飞出,但照此下去,弧线的顶点位置将和山壁近在咫尺。除了控制杆,还有另外一套控制器——一副握杆,可以让空气从左右两块背翼的前沿泄出——但这些用起来很危险,控制起来很复杂,仅限紧急情况使用。

山壁在朝我迫近,我已经能看见上面的青苔。这就是紧急情况。

我用力拉动左边的紧急控制把手,翼伞左侧的尼龙布张开了一条口子,就像一个狭长的钱袋开口,而此时右翼还在承受强劲的山脉上升气流,而左翼已经将空气泄出,仿佛仅剩铝制骨架,所以翼伞整个剧烈倾斜,几乎颠倒了过来,它像是要垂直落下,一头撞向山岩的样子,我的腿也被那股力甩到了两侧。靴子的确擦到了岩石和青苔,但此时翼伞已经开始垂直向深渊坠落,于是我松开了左把手,左侧的翼翅前沿由记忆布制成,立即恢复了原状,我又开始了飞翔——虽然那是近乎陡直的深潜。

沿着山壁往上的强劲气流就像起升的升降机一般迅速击中翼伞,我被猛地抬向高空,摆动回来的控制杆猛地砸中我的胸部,几乎把我砸得没气。翼伞一会儿猛地下降,一会儿往上攀升,试图画出一个马马虎虎的圆,不过半径足有六七十米。我又几乎上下颠倒地吊在那里,但这次翼伞和控制器在我头顶下方,而岩壁又出现在了正前方。

不好。等翼伞画完这个圆,我就会马上毙命。我猛地拉动右边的紧急把手,放出上升气流,开始头晕目眩的翻滚坠落,然后恢复翼伞,使劲拉住把手和控制杆,同时疯狂地扭动身体,恢复平衡和控制。云雾散去了少许,我清楚地看见了右手边二三十米外的悬崖,于是使劲力气和暖气流搏斗,让翼伞进入安全的路线。

最后我维持住了平稳状态,控制住了这架飞行装置,开始重新绕着左边盘旋上升,但这次非常非常小心,还好这次云雾已经散去,我得以判断和悬崖的距离,于是更使劲地推动控制杆,向右边倾斜。突然,耳边传来轻柔的声音。“哇!真好玩,再来一个!”

听到这声音,我吓了一大跳,转头向头顶和身后望去。伊妮娅明黄色的三角形翼伞正在我上方盘旋,上面压着密密的云层,就像是灰色的天花板。

“免了。”我说道,拟肤束装上的通信线路贴在我喉头上,那装置捕获了我的默念之声,“我猜,我刚才大出风头了。”我又抬头望了望她,“你怎么在这里?贝提克呢?”

“我们已经在云层上会合,你没来,于是我下来找你。”伊妮娅简单说道。她的声音很轻柔。

我感到一阵汹涌的眩晕——与其说是刚才猛烈的杂耍动作所致,不如说是因为想到她不顾一切的行为。“我没事,”我粗声粗气道,“就是想感觉一下上升气流。”

“嗯,”伊妮娅说,“那气流反复无常。为什么不跟着我上去呢?”

我照她的话做,要是自负下去,那我就没没命了。迷雾不断游移,她的黄色翼伞也忽隐忽现,但和在悬崖边瞎眼般的飞行比起来,这可容易多了。她似乎能清楚地感觉到山岩的所在,我们盘旋而上时,需要接住山岩旁的强劲暖气流,所以得和它保持在五米距离内,但从来没有飞得太近,也没有绕得过远。

没过几分钟,我们便出了云层。那感受让我屏住了呼吸——周围先是慢慢变亮,接着炫目的日光照射下来,我钻出云层,就像是一名泳者从大海的白浪中探出脑袋,蓝色的天空无边无际,令人晕眩,我眯着眼,眺望这一片光明之地。

在云海之上,只能看见最高的几座山峰和山脉:在遥远的东方,泰山闪着冰冷的光芒,峰顶一片白雪皑皑;恒山在北方,距离同样遥远。我们这条起始于洛京的山脉就像是一把剃刀般耸现于云海之上,一路往西而去;昆仑山脉就像是远方的一堵墙壁,从西北奔向东南;在更远更远的世界尽头之处,能看见一些壮丽的高峰:卓木拉日,帕那索斯山,干城章嘉,高野山,冈仁波齐山,等等。在遥远的帕里山脉外,有什么东西坐落在高处,正闪耀着日光般璀璨的光芒,我想那可能是布达拉宫,或是希文岭。不一会儿,我停止了呆呆的凝视,转回注意力,开始往高处升。

贝提克盘旋着飞近,他朝我竖了竖拇指。我朝他做了个同样的手势,接着抬起头,罗莫在我们上方五十米处,正打着手势:靠拢。盘旋向上。跟紧我。

大家按他的话照做,伊妮娅轻而易举地飞到了罗莫的身后,贝提克的蓝色翼伞紧随其后,我殿后,盘旋在机器人身下十五米之处,和他所在的圆相距三十米。

罗莫似乎非常清楚热气流的所在——有时候我们盘旋至西,迎上上升气流,接着重新盘旋往东。有时候我们似乎不再升高,但当我望向北方的恒山,便会意识到高度其实又上升了好几百米。我们时而缓缓爬升,时而缓缓盘旋向东,但泰山还在八九十公里之外。

天越来越冷,也越来越难以呼吸。我紧紧封住滤息面具,呼吸着纯氧,继续向上爬升。拟肤束装紧紧包裹着我,既像是耐压服,又像是保暖衣。罗莫穿着柴羊朱巴,戴着厚厚的手套,但我能看到他在颤抖。贝提克赤裸的手臂上面已经结了一层冰。但我们还在盘旋上升。天正在慢慢变黑,景象愈发不可思议——星球弧面上,一座座山峰开始现出身影,遥远的西南方是楠达德维,更遥远的东南方是赫尔迦佛,希文岭之外是哈尼峰。

最后,罗莫的忍耐力到了极限。片刻之前我拉开了兜帽上的滤息面具,想看看这里的空气有多稀薄,当我试图呼吸的时候,那感觉就像是到了真空之中,我马上重新封住了薄膜。我无法想象罗莫在这么高的地方是怎么呼吸、思考、完成一个个动作的。现在,他打着手势,示意我们继续按照刚才的办法,乘着热气流往上升,接着拇指和食指扣成圈,朝我们打了个古老的代表“祝好运”的手势,最后打开三角形翼伞,放出空气,像一只托马斯鹰一般急速俯冲。片刻之后,红色的三角形便落到了几千米的下方,朝西方的山脉飞去。

我们继续盘旋上升,偶尔会从上升气流中掉出去,但每次都马上重新捕捉到了气流。我们正进入高速气流的底部区域,随着气流被吹往东部,但我们遵照罗莫的最后命令,抵制着直接转向目的地的冲动。我们现在还没到足够的高度,还没有足够强的顺风可以让我们完成八十公里的旅程。

和高速气流正面相遇,就像是驾着小舟突然进入了一条急速流淌的河流。伊妮娅的翼伞首先进入,那黄色的帆布开始剧烈震动,就像是受到了暴风的猛烈冲击,铝制骨架疯也似的弯曲起来。接着,贝提克和我也进入了其中,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有在摇摆的轭具中保持平衡,握住控制杆,继续盘旋往上。

“太难了,”伊妮娅的声音出现在我耳边,“往东的势头太猛了。”

“不能往东。”我气喘吁吁道。我又让翼伞迎向了逆风,接住一股猛烈的垂直上升气流,朝上攀升。

“我知道。”伊妮娅的声音绷得紧紧的。我现在已经在她下方将近一百米之处,但还是能看见她小小的身影正奋力握着控制杆,两条腿挺得直直的,小脚丫子蹬在后面,就像是极限跳水运动员。

我左右四顾。明亮的圆日笼罩在一片冰晶似的光晕下,山脉几乎已经消失在了下方的视野中,而那座最高峰的顶峰此时就在我们身下,垂直距离离我们只有数千米。“贝提克怎么样?”伊妮娅问。

我用尽力气扭动身子,发现机器人正在我头顶盘旋。他似乎闭着眼睛,但我能看见他不时调整着控制杆。蓝色的皮肤上闪着冰霜的光芒。“我想他没事,”我说,“伊妮娅?”

“嗯?”

“圣神在希文岭和行星轨道上,他们可不可能窃听到我们的通信信号?”我的口袋里装着触显式日志通信两用装置,但我们已经决定,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使用它召唤飞船。如果圣神通过拟肤束装的通信器信号抓到我们,甚至杀死我们,那也真是够讽刺的。

“不可能。”伊妮娅喘着大气。就算是有滤息面具和拟肤束装的呼吸器,空气还是非常稀薄,非常冰冷。“我们用的通信线是短程信号,范围最多五百米。”

“那就别走远。”说完,我集中注意力,继续往上升了几百米,紧接着那近乎无声的飓风猛烈捶打着我,将翼伞吹向东部。

气流强劲得像是猛烈的水流,我们已经坚持不了几分钟了。热气流没有缓缓减弱,它似乎是完全消失了,于是我们只能任高速气流摆布了。

“前进!”伊妮娅大叫,她已经忘了,其实只要轻轻说话,我就能听见。

我看见贝提克睁开了眼睛,他朝我竖了竖拇指。与此同时,我的翼伞也脱离了热气流,被吹向东去。速度快得真是不可思议,即使在这几近真空的条件下,我们似乎还能听见那猛烈的咆哮声。伊妮娅的黄色翼伞如离弦之箭般向东而去,贝提克的蓝色身影紧随其后。我奋力和控制器搏斗,终于发现自己根本是束手无策,无法改变哪怕一度的角度,只能无所事事地吊在那儿,任凭猛烈的气流推搡着我们,向东下方疾速飞去。泰山在前面闪着微光,但我们现在正极速下降,而山还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在我们身下几千米外,在白色的云海之巅下,就是酸海形成的绿色光气云,它们正不断搅动,虽然看不见,但确是在等待我们的降临。

天山星系的圣神官员困惑不已。

当“吉卜利尔”号的沃玛克舰长收到来自希文岭圣神领地的怪异脉冲警报信号时,他试图呼叫穆斯塔法枢机和其他人,但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没过几分钟,他派出了一艘作战登陆舰船,上面载着二十四名圣神海兵,还有三名医师。

上呈的秘密汇报令人费解。圣神寺院领地的会议室一片血污,凌乱不堪。到处泼洒着人血和四分五裂的脏器,唯一完整的躯体是宗教大法官,但他也被砍断了四肢,戳瞎了双眼。经DNA检测,最大的那片动脉血迹属于法雷尔神父。其余的血泊属于布雷克大主教和他的助手——勒布朗。但是现场没找到他们的尸身,也没找到十字形。医师在汇报中声称,穆斯塔法处于深度昏迷的休克状态,命不久矣;他们用野外医疗包尽力稳定住他的生命迹象,请求进一步的指示。是该直接让宗教大法官死去,继而重生,还是先把他运到登陆飞船的医疗箱,尽力治疗?这样的话,还要等上好几天他才能清醒过来,叙述出屠杀的真相。不然,医师可以使用维生系统,用药物将枢机唤醒,争取出几分钟的清醒时间来审问他——但这样一来,病人将会感受到剧痛,命悬一线。

沃玛克命他们稍作等候,继而通过密光向雷蒙皮埃尔元帅——特遣部队的指挥官——汇报。在天山星系外,好几天文单位远的地方,四十几艘飞船已经经历了和“拉斐尔”号的战斗,现在正在营救严重毁损的大天使飞船中的幸存者,同时等待着这两艘船的抵达:宗座无人驾驶飞船,技术内核机器人飞船,后者会将星球上全部人类的生命置于暂停状态。但两艘船一直都没来。雷蒙皮埃尔的所在地较近,在四光分之外,密光信息将会花上四分钟到他那儿,让他获悉一切,但沃玛克觉得他别无选择。信息以光速驰往星系外,沃玛克静静等待。

在旗舰“拉贵尔”号上,雷蒙皮埃尔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难题,几分钟内必须对穆斯塔法的生死作出决定。如果他让宗教大法官死,那么,两天周期的重生也将是可行的。枢机将会遭受很少的痛苦。但这样一来,在这期间这场屠杀的缘由——伯劳,土著民,恶魔伊妮娅的弟子,驱逐者——就无人知晓了。虽然雷蒙皮埃尔只花了两秒钟就作出了决定,但这条密光信息还是会产生四分钟的延迟才会到达沃玛克那里。

“让医师稳住他的生命迹象,”他向沃玛克发送密光信息,后者所在的“吉卜利尔”号正在天山星球的轨道上,“把他运到登陆飞船的维生系统中,弄醒他,加以审问。事情清楚之后,让自动诊疗室进行判断,如果重生比治疗来得快,就让他死。”

“遵命,长官。”四分钟后,沃玛克回复道,他将命令转给海兵。

与此同时,海兵正在扩大搜寻范围,他们使用电磁反推力包在湿婆阳元山周围陡峭的山壁间搜寻。他们用深层雷达探测兰错,也就是水獭湖,但既没找到水獭,也没找到失踪神父的尸体。领地内和宗教大法官的人马在一起的,本应有一队由十二名海兵组成的仪仗队,其中包括登陆飞船的驾驶员,但这些人也都一个不见了。他们对找到的零碎血肉和脏器,一一进行DNA检测,信息和大多数失踪人员都能对得上,但就是找不到尸体。

“是否要将搜寻范围扩大到冬宫?”担任小队首领的海兵上尉询问。这些海兵接受过特别指示,在技术内核的飞船抵达并将全部人置于昏睡状态前,绝对不能打扰到当地人——尤其是达赖喇嘛和他的那些人。

“稍等。”沃玛克回复道。他看见和雷蒙皮埃尔元帅进行通信的监视器指示灯正亮着。指挥网络上的通信触显也在闪烁。是“吉卜利尔”号上的探测玻璃罩中的情报员。“何事?”

“舰长,我们刚才在监控宫殿所在的区域。那里似乎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

“什么事?”沃玛克催问道。他的手下以前从来不会这么含糊其词。

“长官,没看清楚。”情报员说道。这是一名非常年轻的女子,但很聪明,知道雷蒙皮埃尔也在听。“我们在用光学镜检测领地周围的整片区域。但请看看这个…”

沃玛克微微转过头,看着全息显像井中的大幅影像,他知道这信息正通过密光传送给元帅。是布达拉的冬宫东侧,似乎是从祈楚桥上方几百米的高空俯拍到的画面。

主桥面已经收回,看不见了。但在宫殿和桥梁之间的台阶上,在东侧的宫殿和哲蚌寺之间的狭窄山脊小道上,倒着几十具尸体——数百具尸体——血肉横飞,一地碎尸。

“我的上帝。”沃玛克舰长惊叹,他画起十字。

“在尸身中,我们发现了总管事雷丁图拉的脑袋。”情报员的声音很平静。

“脑袋?”沃玛克重复道。他随之意识到,自己这句无用的话语将会和其余信息一起被传送给元帅。不出四分钟,雷蒙皮埃尔元帅就会知道沃玛克说了句极为愚蠢的话。没关系。“还有什么重要人物吗?”他问情报员。

“没有,长官。”传来年轻军官的答复,“但现在他们正在各种广播频率上播报信息。”

沃玛克扬扬眉毛。到目前为止,冬宫从没发出过广播和密光信息。“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用的是汉语和大流亡前的藏语,长官,”军官回复,但她马上又说道,“舰长,他们非常恐慌。达赖喇嘛失踪了,他的安保小队的首领也不见了。禁卫军的首领,苏康星王钱布将军也死了,长官…他们已经确认找到了他的尸身,但脑袋不见了。”

沃玛克看了看计时钟。密光信息已经飞了一半的路程。“情报员,这一切是谁干的?伯劳吗?”

“尚不知晓,长官。摄像头在别的地方,我们打算检查一下磁盘。”

“马上检查。”沃玛克说道,他已经等不及了。他向海兵中尉发送密光信息。“中尉,去宫殿。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会再派五艘登陆飞船和作战电磁车下去,外加一艘武装直升机。尽一切可能,搜寻布雷克大主教、法雷尔神父或勒布朗神父的蛛丝马迹。当然还有那些仪仗兵和驾驶员。”

“遵命,长官。”

密光线路泛起了绿光。元帅已经接收到了最新的信息。但如果坐等他的命令,时间恐怕来不及。于是沃玛克向最近的两艘圣神舰船——最外围那颗卫星外的火炬舰船——发出密光信息,命他们进入战斗戒备,并飞进星球轨道,和“吉卜利尔”号同步运行。他可能需要这些火力。沃玛克曾见过伯劳犯下的暴行,想到这个怪物可能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飞船上,便不由让他感到不寒而栗。他向火炬舰船“圣波纳文丘”号王舰上的塞缪尔斯舰长发去密光信息。“卡罗尔,”屏幕上出现了那名舰长惊讶的表情,沃玛克对他说道,“请进入战术空间。”

沃玛克接入插孔,马上站到了天山星球那闪闪发光的云海之上。蓦然间,塞缪尔斯从满天繁星的黑色天穹下闪现,出现在了他的身旁。

“卡罗尔,”沃玛克说,“下面有大事发生。我觉得是伯劳,这怪物又逃出了牢笼。如果你突然和‘吉卜利尔’号失去联系,或是听到我们胡言乱语的尖叫…”

“那我马上派三船海兵过来。”塞缪尔斯说。

“不,”沃玛克说,“你必须立即用熔烁武器向‘吉卜利尔’号开火。”

塞缪尔斯舰长眨眨眼,飘浮在一旁的信号灯也闪烁起来——雷蒙皮埃尔元帅的旗舰已经向他发来了密光信息。沃玛克脱出战术空间。

那条信息很短。“我立即让‘拉贵尔’号加速,完成一次星系内跃迁,跳往天山星球的重力井安全区。”雷蒙皮埃尔元帅脸庞瘦削,表情无比肃穆。

沃玛克张嘴想要向他的上司发表反对意见,但马上意识到,等他的抗议信息抵达那儿时,雷蒙皮埃尔的飞船早已在三分钟前完成了霍金驱动跃迁。于是他闭上了嘴。像这样的星系内跃迁非常危险——至少有四分之一的可能会发生灾难,夺去所有人的性命——但他明白元帅来此的原因,他必须赶到情报没有延迟的前线,随时随地下达命令。

上帝啊,沃玛克想。宗教大法官四肢尽断,大主教和其余人等都失踪了,而达赖喇嘛的东宫狼狈得就像是被踢翻了的蚁丘。天杀的伯劳老怪。携带教皇命令的宗座信使飞船呢?还有那艘向我们保证过的内核飞船呢?事情怎么就变得这么一团糟呢?

“舰长?”是出征部队中的那名首席海兵医师,他正坐在登陆飞船的医务室里,露出灿烂的笑容。

“说。”

“长官,穆斯塔法枢机醒了…当然,眼睛还看不见…还在经受剧痛,但是…”

“把他接上画面。”沃玛克立即命令道。

一张恐怖的脸庞出现在全息井中。沃玛克感觉到舰桥上的其他人都不由自主地瑟缩起了身子。

宗教大法官的脸上仍满是鲜血,他尖叫着,张嘴时露出鲜红的牙齿。眼窝破烂空洞,仅剩一条条扯裂的组织和如小溪般流淌的鲜血。

一开始,沃玛克舰长没有听明白枢机在尖叫什么。但不多久他便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尼弥斯!尼弥斯!尼弥斯!”

三个名叫尼弥斯、斯库拉、布里亚柔斯的人造人继续向东行进。

他们维持着相移状态,毫不在意这一过程所耗费的巨额能量。这些能量是从别处传来的,总之这不是他们所要担心的问题。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这一时刻。

在帕郭卡灵下,他们不受时间影响地完成了大屠杀,之后,尼弥斯领头,爬上塔楼,穿过吊起吊桥的巨型金属缆索。三人从容不迫地跑过哲蚌集市,在那呈现出琥珀色的浑厚空气中,一个个人形僵在原地,而三个移动的身影慢慢走过这一切。在帕里集市,数千个购物、浏览、大笑、争吵、推搡的人都变成了一尊尊雕像,尼弥斯不禁张开薄薄的嘴唇,微微一笑。她可以取下所有人的首级,而这些人都不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但她另有目标。

到了帕里山脉的索道站台,三人终于脱出相移状态——不然缆索上的摩擦力会是一个大问题。

斯库拉,你走北面的高道,尼弥斯在通用频段上发出信息。布里亚柔斯,你走中间那座桥。我来走索道。

兄妹俩点点头,只见微光一闪,他们便不见了。站台上排着几十名乘客,尼弥斯推搡着往前,那名缆索师傅走向前,向尼弥斯发出抗议。现在正是一天中交通繁忙的时段。

拉达曼斯?尼弥斯一把举起缆索师傅,将他抛下平台。十几名男女愤怒了,一面叫嚷,一面向她挤来,看样子是想找她报仇。

尼弥斯从平台上一跃而起,抓住缆索。她身上没有滑轮,没有制动器,也没有攀登轭具。她仅仅是相移了非人类的手掌,便疾速沿着缆索向昆仑山滑去。在她身后,愤怒的人群一个个扣上缆索,紧追不舍——十几个,二十几个。看来缆索师傅受到很多人的爱戴。

尼弥斯穿过帕里山和昆仑山之间的巨大天堑,花了普通人滑行的一半时间。临将抵达时,她十分随便地减慢速度,继而一头撞向山岩,但在最后的时刻,她完成了相移。登陆平台后的悬崖被她撞得岩块剥落,出现了一个凹穴,她从里面走出,重新走到缆索那儿。

第一批尾随者顺着缆索的最后几百米呼啸而至,滑轮呜呜作响。地平线外,能见到一群群人正滑行而来,就像是细线上的一颗颗黑色露珠。尼弥斯微微一笑,将双手相移,高高举起,将缆索一砍而断。

几十名男女随着缆索一起坠落,但令尼弥斯惊讶的是,并没有多少人尖叫出声。

她慢步跑向固定缆索,徒手向上攀爬,并将它们一一砍断:上升缆索,下降缆索、安全缆索。在索道南部的山脉上,有五名武装人员向她走来,他们是来自西王母的昆仑保安队员。她仅仅相移了左臂,便将他们击落深渊。

尼弥斯向西北方望去,她调整了自己的红外和远望视野,将画面放大,定格在连接帕里山和昆仑山高道的那条盆景木竹桥上。她望着那条桥往下坠落,板条、藤蔓和支撑索一路扭动着落向西山,坠入了光气云。

搞定,布里亚柔斯发来信息。

这桥上有多少人?尼弥斯问。

很多。布里亚柔斯关闭了连接。

一秒后,斯库拉登录上线,北桥坠落,我来负责高道。

很好,尼弥斯发送信息。洛京见。

三人进入洛京的山沟时,便脱离了相移态。天正下着小雨,云层密得就像是夏天的雾霭。尼弥斯稀疏的头发紧贴在额头上,她发现斯库拉和布里亚柔斯的样子同她一模一样。人群为他们分出一条道,通向悬空寺的山道空无一人。

尼弥斯带头开路,向最后一座短吊桥走去,在前面的山道上,便是通向悬空寺的台阶。这座桥是伊妮娅在这里修缮的第一座人造设施——仅仅只有二十米长,坐落在一条狭窄的山沟之间,中间连着矗立在低矮山崖和云巅之上的白云岩尖顶。现在,这座滴着雨水的建筑正被雨云笼罩着。

桥对面的山崖小道上,站着一样东西,它正隐藏在密密的云层中。尼弥斯将视野转至热力影像,当她发现这个高大的身形没有辐射任何热量时,终于微微一笑。她用额头上的雷达向他发出探测信息,仔细研究这个身影:三米高,长满尖刺,四只超级大手上,是一条条刀刃般的手指,一身甲壳很容易发射雷达信号,胸前和额头上插着利刃,没有呼吸,肩膀上竖着铁丝网,额头竖着尖刺。

太棒了,尼弥斯发送信息。

太棒了,斯库拉和布里亚柔斯附和道。

滴水吊桥对面的身影没有任何反应。

我们安全降落到泰山,距离正正好好,差几米就会完蛋。从高速气流中脱出后,我们开始无可避免地朝下降落,但很平稳。云海之上有几股热气流,还有许多下降气流,上百公里旅程的前一半,时间只有区区几分钟,那是惊心动魄般的疾速飞驰,相比之下,后一半则是令人心跳骤停的坠落。我们一忽儿觉得自己会安全抵达泰山,一忽儿又觉得会坠入云海,甚至在翼伞撞入酸海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会死。

我们的确落进了云海,但那是雨云,是水蒸气,是可以呼吸的云。我们三人尽量互相拉近距离,蓝色、黄色和绿色的三角形翼伞极为接近,金属骨架和帆布伞几乎相互碰触在一起,相比互相撞击导致一起坠落,大家更怕失去其中一个,更怕一个人孤独地死去。

虽然我和伊妮娅有通信线路,但在这段向东方而去的紧张下落过程中,我们仅说了一次话。云雾变得密集,我微微看见她那黄色的翼伞在我左手边,心里想着一些事,她有了个孩子…她和另一个人结婚了…她爱着另一个人,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她的声音。“劳尔?”

“什么事,丫头?”

“我爱你,劳尔。”

我迟疑了片刻,心扑腾扑腾地跳着,但我心里马上涌起对伊妮娅的爱,刚才心里的空虚瞬间被一扫而光。“我爱你,伊妮娅。”我们在黑暗中迅速下落。我甚至觉得自己尝到了风中的腐蚀性味道…难道我已经到了光气云边缘?

“丫头?”

“嗯,劳尔。”她轻柔的声音出现在我耳边。现在,我们已经脱掉了滤息面具,但我知道…如果落入光气云里,面具可以解救我们。但我不知道贝提克能不能呼吸毒气。如果不能,那我和伊妮娅已经有了心照不宣的计划,那就是戴上面具,希望在坠进酸海前能飞到山崖边,尽力把机器人拖上山坡,拽出毒气云。我们也知道这个计划非常肤浅,经不起实践——当初初次降落到星球上时,飞船上的雷达探测显示,星球上的大多数山峰和山脉都陡直矗立在光气云间,如果要坠入毒气云,砸向酸海,那也就是区区几分钟的事。但是,聊胜于无,有计划总好过向命运投降。与此同时,我俩都掀开了面具,想多享受一下新鲜的空气。

“丫头,”我说,“如果你知道这行不通…如果你见到了…”

“我的死亡?”她替我说完我的话。换作是我,我不会说得那么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