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们举起卡萨德,带着他,抚摸着他,

带着从失落和战斗中生起的敬意,

将他满身创伤的身体清洗呵护,

进入了水晶独碑,

这位英雄安躺在白色大理石的棺架上,

武器置放在脚边。

对面的山谷中,巨大的营火

将整个空间点亮。

男男女女举着火炬

穿过黑暗,

其他人从湛青的晨空中一拥而下,

有些驾着泡泡般轻柔的神仙飞行船,

另一些展开一对能量之翼,

或是包在了绿金的环状物之中。

之后,就在星辰闪现时,

莫尼塔与未来的友人辞别,

走进狮身人面像。

众将士齐声歌唱。

在英雄坠落的原野上,

鼠形生物穿梭在倒地的三角旗中,

微风悠悠吹拂着甲克、利刃、钢铁和棘刺。

于是,

山谷中,

巨大的墓冢闪闪发光,

从金色褪变成青铜色,

开始了它们驶向过去的漫漫旅程。

“你的记性真好。”伊妮娅说。

“我小时候背的,要是背错,外婆就会打我。”我说,“别打岔。在我看来,圣徒和上校应该已经死了。”

“他们会死的,”伊妮娅说,“我们大家都会。”

我等着她从这种阿波罗神谕式的状态中醒过来。

“据《诗篇》所言,伯劳把海特?马斯蒂恩带到了某个时刻的某个地方…”她说,“后来他回到了光阴冢山谷,然后就死了。但诗中没有提到他离开了一个小时还是三十年,马丁叔叔并不知道真相。”

我斜眼看着她。“卡萨德呢,丫头?关于他,《诗篇》写得很清楚…上校跟着莫尼塔到了遥远的未来,开始了一场和伯劳的战斗…”

“事实上是伯劳军团。”我的朋友纠正道。

“嗯,”我应道,但其实从没弄懂过这一切,“但看上去很连贯…上校跟着莫尼塔,战斗,然后死亡,身体被放进水晶独碑,接着莫尼塔陪着尸体一起穿越时间,开始前往过去的旅程。”

伊妮娅点点头,微微一笑。“还和伯劳一起。”她说。

我顿了顿。伯劳从光阴冢中出现…莫尼塔用了某种方法和它一起旅行…这么说,虽然《诗篇》清楚地记述了这一切,认为卡萨德在那伟大的终极战役中摧毁了伯劳,但不知怎的,怪物却还活着,甚至还和莫尼塔以及卡萨德的尸身一起逆时而上…

见鬼。那首诗中真的是说卡萨德已经死了吗?

“瞧,马丁叔叔有时候不得不虚构一些情节,”伊妮娅说,“他从瑞秋那儿得知了一些事,但如果牵涉到一些难以理解的事,他就运用起了诗人的特权。”

“这样啊。”我说道。瑞秋。莫尼塔。《诗篇》明白无误地表示,女婴瑞秋和她父亲索尔一起前往了未来,后来她又以莫尼塔的面目返回。卡萨德上校的幻影恋人。他将跟着这个女人一路前往自己的未来,直至自己的宿命…几个小时前,我还怀疑瑞秋是伊妮娅的爱人,当时她是怎么跟我解释的?“我的爱人将会是某位战士…一位男性战士…你今天将会见到他。啊,事实上,我会在某一天和他扯上关系。我是说…见鬼,这事真是复杂。”

千真万确。我感到心很痛,于是放下酒杯,双手抱着头。

“这一切远比那复杂得多。”伊妮娅说。

透过指缝,我窥视着她。“可以解释一下吗?”

“可以,但是…”

“我知道,”我说,“过段时间再说。”

“嗯。”伊妮娅握住了我的手。

“为什么现在就不能讲讲?”我问。

伊妮娅点点头。“现在我们得进荚舱,取消掉墙壁的透明状态。”她说。

“我们?”

“对。”

“然后呢?”我问。

“然后,”伊妮娅说,她从茎蒂上飘起,并伸手把我拉起,“我们来温存个几个小时吧。”

25

零重力。失重。

我以前从没真正领悟到这些词的真意,从没切身体会这一现实。

我们那间起居荚舱的透明状态被取消,富丽的夕阳余晖投射而下,仿若照射在了厚厚的羊皮纸上。我又一次觉得自己像是进入了一颗温暖的心脏,又一次体会到伊妮娅在我心中的分量。

起初,伊妮娅小心翼翼地脱去我的衣服,检视着那些术后伤疤,就像是在检查我的伤情,她轻轻抚摸着我那已经恢复的肋骨,手掌向我的后背抚去。

“我应该刮刮胡子,”我说,“洗个澡。”

“胡说,”伊妮娅柔声道,“我每天都用海绵给你擦身子,还给你洗音波浴…今天早上也没落下。亲爱的,你很干净。你这一脸胡子,我很喜欢。”她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脸颊。

我们飘浮在柔软的圆形床架上,我帮伊妮娅脱去衬衣、裤子和底裤。衣服脱尽后,她把它们捅进了抽屉,赤脚关上了纤维制的面板。我俩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的衣服仍旧静静地飘在半空,衬衣的衣袖缓缓地摆着,像是在打手势。

“我去拿…”我开口道。

“不,不要。”伊妮娅把我拉近。

在零重力下,就连亲吻也需要更强的技巧。伊妮娅的头发缭绕在她的脑袋周围,在日光的照射下,仿若日冕一般,我捧起她的脸,亲吻她——她的嘴唇、眼睛、脸颊、额头,然后又是嘴唇。我们开始慢慢翻滚,不时蹭到光滑明亮的墙壁,墙壁和伊妮娅的肌肤一样带着浓浓暖意。不知道谁推离了墙壁,于是我们俩翻滚着来到了椭圆形荚舱的中部。

拥吻变得更加急切起来。每一次我俩动一动身子,将另一个抱得愈发紧的时候,就会沿着无形的中心转动起来,并且越转越快,双手双脚紧紧扭缠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会停下拥吻,松脱双手和双脚,只是伸出一条胳膊,等待着暖意融融的墙壁的靠近,以此阻止翻滚。碰触到墙壁之后,我们又会从又弯又亮又暖的墙壁上弹开,重新慢慢打着转,朝中心飘去。

伊妮娅停下了亲吻,脑袋后仰了片刻,但仍旧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她细细审视着我。在过去十年间,我曾无数次见过她的这副笑容,我以为自己明白她每一个笑容的含义,但这一个比我以前见到的更加深邃、更加老练、更加神秘,也更加顽皮。

“别动。”她细语道,同时轻轻地抵着我的手臂,在半空中转了半个身。

“伊妮娅…”话一出口,我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我闭上了双眼,除了感官的享受,我已经遗忘了一切。我能感受到她的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腿肚,把我拉近。

过了片刻,她的膝盖靠上了我的肩膀,大腿轻轻撞上我的胸膛。我伸手抱住她的背凹,把她拉近,脸颊贴着她大腿内部的强壮肌肉,向内滑动。在西塔列森时,我们有个厨子养了一只虎斑猫。无数个晚上,我会一个人坐在西边的平地望着日落,感受着岩石渐渐散失热量,等着晚上和伊妮娅一起坐进她的居所,海阔天空地瞎聊。在那时,我会注视着那只猫,看着它慢慢舔食奶油碗。现在,我又想到了那只猫的样子,但没过几分钟,我脑中便只剩下一种无可抗拒的感觉:觉得我的爱人正把我吞没,觉得有一股海水的咸涩味,觉得我们的动作就像是涨起的潮水,觉得自己的所有感觉都集中在了核心之地那缓慢而渐增的激动感受上。

我不知道我们这样子飘浮了多长时间。这种无可抗拒的兴奋感就像是一把火,正在耗尽时光。这种极度的亲昵行为,豁免了宇宙对于时空的需求。唯有渐增的激情特权,以及无可避免的意欲更亲近一步的要求,标绘出这一温存行为的每一分每一秒。

伊妮娅将双腿张得更开,她的嘴放开了我,但双手仍旧抓着我。在漆黑的光线下,我们又转动起来,缓慢转动的中心,便是她牢牢的手指和我的兴奋点。我们再一次双舌交织,亲吻起来,伊妮娅将我抱得更紧了。“来。”她低声道。我照做。

如果这个宇宙有什么真正的秘密,那就是这…最初几秒的暖意交融,进入挚爱的身体,并完全被接受。我们再一次亲吻起来,缓缓的翻滚已经为我们所遗忘,富丽的光线包裹着我们,如同心脏般温暖。我睁开了眼睛,看见伊妮娅的头发就像是奥菲利娅斗篷一般,在如酒般深黑的空海中打旋。这真像是在深深的咸水中抱着自己的挚爱,像失重般上下起伏,而她的温存紧紧包裹着我,就像涨起的潮水,我们动作的节奏就像是海浪在拍击暖暖的沙地。

“噢…”完美的动作没过多久,伊妮娅便低声道。

我停止了亲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把我俩拉开。“牛顿定律。”我贴着她的脸蛋低语道。

“每一个作用力…”伊妮娅柔声道,她轻笑了几声,抱着我的肩膀,就像是一名泳者打算停下来休息片刻。

“…都有一个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反作用力…”我微笑着说道,她又向我亲来。

“等式。”伊妮娅低声道。她的双腿紧紧夹住我的臀部,双乳浮在我们之间,乳头逗弄着我的胸脯。

接着,她躺了下去,又让我想到了泳者,不过这次是漂浮在水面上,她双臂张开,但十指仍旧与我相扣。我们继续围绕着我们的中心缓缓转动,缓缓翻滚,她的脑袋上下左右地动着,就像是骑着鼠海豚的骑手,正在阳光四射的深海中做着缓慢的侧手翻动作,但我对这温存行为的优雅弹道已经不再感兴趣,或是早已将其遗忘,我关心的只有温存这行为本身。在充满暖意的空海中,我们的动作加快了。

几分钟后,伊妮娅放开了我的双手,就在我们一起翻滚着的时候,她向前直起身,用力抱住我,短短的指甲扎进我的后背,同时疯狂地亲吻我,然后,她挪开脸,喘着粗气,轻叫了一声。就在她叫出声的刹那,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她那包裹着我的温存宇宙,从那儿传来一阵短暂的紧紧悸动,一种亲密无间的共享般的脉动。片刻之后,轮到我喘息起来,我紧紧抱着她,在她体内猛烈颤动起来,同时对着她咸涩的脖颈和飘浮的头发连连低语——“伊妮娅…伊妮娅。”那是一份祈祷。我当时唯一的祈祷。我现在唯一的祈祷。

虽然又重新变成了两个人,而不再合为一体,但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就那么抱在一起,在空中飘浮着。四条腿仍旧纠缠在一起,十指扣紧对方。我亲吻着她的脖颈,感觉着嘴唇下的脉搏,就像是记忆在回荡。她的手指抚摸着我浸满汗水的头发。

就在那一刻,我顿悟了,过去的事无关紧要,未来再大的事也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她和我肌肤相亲,她用手紧紧抱着我,她那充满芬芳的发丝、皮肤和充满温存的气息紧紧贴着我的胸膛。这,便是开悟。这,便是真理。

伊妮娅纵身一跃,离开荚舱的小厢房,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块温暖湿润的小毛巾回来了。我俩轮流把身上的汗水擦去。我的衬衣飘了过来,空荡荡的袖子在轻柔的空气流中游摆。伊妮娅笑了起来,放慢了擦汗的动作,但这个简单的动作马上引起了其他一些事。

“噢,”伊妮娅朝我微笑道,“怎么会这样?”

“牛顿定律?”我说。

“有道理,”她低声道,“那么,如果我这样做,会有什么…反应?”

她出手试验了一下,出现的结果马上把我俩惊到了。

“离去树舰和其他人会面,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她轻声说,接着对起居荚舱说了句话,于是,弯曲的墙壁立即变得完全透明了。我们就像是正飘浮在无数的树枝和如风帆那么大的树叶之间,暖暖的日光浸浴着我们,但当我们朝透明荚舱的另一边望出去的时候,那光线却完全隐没在了夜空和满天星辰之中。

“别担心,”伊妮娅说,“我们能看出去,但外面的人看不进来,因为从外面看是不透明的,就像镜子。”

“你能确定?”我低声道,又亲了亲她的脖子,寻找着轻柔跳动的脉搏。

伊妮娅叹了口气。“如果不出去看看的话,确定不了。有点像是休谟难题。”

我试图回忆在塔列森读过的那些哲学书,回忆我们关于贝克莱、休谟、康德的讨论,然后咯咯笑了起来。“有个办法可以。”我说,赤脚在她的小腿和腿肚上揉搓。

“什么办法?”伊妮娅嘟哝道,她闭上了眼睛。

“如果有谁能看到里面,”我一面说,一面飘到她身后,抱着她,抚摸着她的后背,“那么,不到半小时,就会有一大群驱逐者天使、圣徒树舰和彗星农场在外面转悠了。”

“是吗。”伊妮娅说,她仍旧闭着眼睛,“为什么?”

我展示给她看。

她睁开眼。“哦,乖乖。”她柔声道。

我还以为我吓到她了。

“劳尔?”她细语道。

“嗯?”我应道,但并没有停下正在进行的动作。我闭上了眼睛。

“你说这样可以确定外面是不是镜面,也许你说得没错。”她低声道,接着又叹了口气,这次显得更为惆怅。

“嗯?”我应声道。

她抓住我的耳朵,飘过来,拉近我俩的距离,然后轻声道:“为什么不让外面透明,让里面变成镜子呢?”

我立马睁开了眼睛。

“开开玩笑。”她柔声道,接着推离了荚舱壁,拉着我,来到了中部那一片温暖的空气中。

漫天星辰在我们周围闪耀。

我们穿上了黑色礼装,来到了“伊戈德拉希尔”号上参加晚宴和会议。能登上这艘传说中的巨树之舰,我真是兴奋异常,甚至没有注意到我是什么时候穿越生物圈的树枝,来到巨树之舰的树干上的,这真是有点虎头蛇尾。最后几百个人集合进了一系列平台和敞开的荚舱,巨树之舰解开锚,脱离周围那一个个如城市般庞大的叶子、一个个如行省般庞大的枝干,到了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登上了船,开始启程了。

“伊戈德拉希尔”号的长度,从巨树的尖端树冠到基部聚变能量所在的发达根系,必定超过了一千米。在驱动器的作用下,回归了少许重力,很可能只有微重力的几成,但在失重状态中待了那么长时间,即使是这种轻微的重力回归也还是让人手足无措。不过这倒是有利于方向的辨认,几十个人终于可以坐在桌子旁,正视对方,而不是以粗鲁的姿态飘在半空…我想到了伊妮娅,还有刚才那几个小时,念头一出,我顿时脸红了。多层平台上摆着许多桌椅,但有相当一部分人并没有坐在那里,他们或是挤在连接远端树枝和平台的脆薄吊桥上,或是聚在通向枝叶丛的螺旋台阶上(这些台阶就像藤蔓一般缠绕着中央树干),或是悬吊在摇摆的藤蔓和多叶的凉棚中。

我和伊妮娅坐到了中央那张圆桌旁。就座的还有巨树的忠诚之音海特?马斯蒂恩、驱逐者的领袖、另外四十多个圣徒、来自天山的难民,以及其他一些人。我在伊妮娅的左手边就座。圣徒的重要人物坐在她的右手边。现在,我甚至能指出他们大多数人的名字。

除了巨树之舰的船长海特?马斯蒂恩,还有另外六位圣徒,包括凯特?罗斯蒂恩,据介绍,他是星树的忠诚之音,缪尔的高阶神父,圣徒兄弟会的发言人。主桌旁坐着十几位驱逐者,包括西斯滕?考德威尔、纳弗森?韩宁。但还有不少和这些长得又高又瘦的典型驱逐者体型不一样的人,包括阿姆?奇贝塔、肯特?奎恩肯特,两人又矮又黑,眼睛生动活泼,手指间没有蹼,我想,他们应该是一对夫妻;仙?奎恩塔纳?卡安,这位女性身上穿着一件由羽毛制成的华丽袍子,也可能那本来就是她身上长着的羽毛,她身旁的两位蓝色搭档也是一身蓝色羽毛,保罗?乌列和摩根?波顿,还有两人明显是驱逐者,他们的形态已经适应了真空,在整个宴席上自始至终穿着银色的拟肤束装,他们是崔芬耶?尼卡加特和帕洛?克洛尔。

有四名来自希伯伦的赛内赛?阿鲁伊特人出席会议——利利欧欧和欧欧亚亚,这两位我已经在前一次会议上认识了,另一对由伊妮娅介绍,分别叫阿阿洛洛和尼尼洛洛,他俩都有着纤细的绿色体型。我猜测这四人可能具有某种复杂的关系。

阿凯特拉里异星人似乎没有来,直到伊妮娅指了指远处树枝间的一个地方,那里的重力比这里还要低,那些血小板生物就在辐射蛛纱和发光鸟之间飘浮着。就连那些缚能的尔格——控制树舰密蔽场的生物——也以三个莫比斯立方体的形式出现,翻译磁碟封嵌在黑色的母模内。

费德里克?德索亚神父舰长坐在我的左手边,在他左手边坐着他的助手,格列高里亚斯中士。中士旁边是穿着军部黑色制服的费德曼?卡萨德上校,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尊来自古老霸主时期的全息像。在卡萨德旁边,坐着金刚亥母,她和右手边的古老军部战士一样,身板笔挺,满脸傲意。在她的左手边,坐着一位目光炯炯有神、精神全神贯注的人,正是小男孩达赖喇嘛。

来自天山的其他难民都在餐厅平台上,主桌上坐着的人中,有罗莫顿珠、桑坦、乔治、阿布、大滝治之、远藤健四郎、沃铁、矻矻、恺伊等。在我们这张桌子上,那群圣徒对面正坐着贝提克、瑞秋和西奥?伯纳德。瑞秋的眼睛从没离开过卡萨德上校,当伊妮娅讲话时,她才偶尔望向她。看那样子,就仿佛我们这些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走上来一些小个子的圣徒仆从,伊妮娅小声跟我说,他们是克隆人船员。这些人为我们倒上水和烈酒,那一小会儿时间里,平台上便充斥了常见的细语声和礼貌的餐前对话。接着出现了一阵沉默,就像大家都在祈祷似的。不一会儿,凯特?罗斯蒂恩——星树的忠诚之音——站起身开始讲话,于是大家都站了起来。

“朋友们,”戴着兜帽的矮小身影说道,“缪尔的兄弟姐妹们,尊敬的驱逐者盟友,来自终极生命树的各位具有意识的兄弟姐妹,来自圣神的人类难民,以及——”星树的忠诚之音朝伊妮娅的方向俯了俯首,“我们最为尊敬的传道者。”

“聚在这儿的很多人都知道,如今已经过了差不多三个世纪,被伯劳教会称为‘救赎之日’的行动差不多已经完成准备。缪尔兄弟会的忠诚之音一直在追随预言和保护之路,等待着所有事件的发生,并在启示的土壤变得肥沃之后,撒播下种子。

“在即将到来的几个月、几年里,不仅仅是人类种族,许许多多种族的未来都将被决定。虽然我们有些人已经得到了美妙的礼物,已经可以瞥见未来的模式,看到在时空这块不平滑毯子上掷骰子的概率,但就算这些接受了赠礼的人,也知道我们和我们的后代并不只有唯一一个注定的未来。世事易变。未来就像是从着火的森林中冒起的滚滚浓烟,等待着特定的事件和个人的勇气,就像是风一样吹出各种各样现实的火星和余烬。

“今日,在这艘巨树之舰上…在新生并新受洗的‘伊戈德拉希尔’号上…我们将决定自身的去路,决定自己的未来。我们向缪尔领悟到的生命力祈祷,不仅希望星树的生物圈可以存活下来,也希望我们的兄弟会能存活下来,不仅希望我们的驱逐者同胞能存活下来,也希望遭受捕猎威胁的有感知的表亲们,赛内赛、阿凯拉特里、尔格和泽普棱,你们都能存活下来,不仅希望人类种族能存活下来,也希望我们的预言能够成真,所有美妙的生命种族——不只是人类,还有软壳龟、无限极海的灯嘴鱼、跳蛛和特斯拉树、旧地的浣熊、茂伊约的托马斯鹰——所有美妙的生命种族,都能作为这个宇宙蓬勃发展的生命圈中的一分子,加入可敬的新生时代。”

星树的忠诚之音转向伊妮娅,鞠了个躬。“敬爱的传道者,因为你的到来,我们今日齐聚此地。从我们的预言中以及通过我们兄弟会和其他接触了缔之虚这个纽带的人,我们知道,你是人类和内核、人类和其他种族达成和解的最佳,也是唯一的希望。我们也知道,时间很紧,即将到来的未来拥有着这个可能,前往大一统的结局,达成我们的解放…也可能是近乎全部的灭绝。在做出决定前,有些人必定有问题要问,你可否加入我们的讨论?现在,在驱逐者、圣徒、圣神和各种迥异的人类加入保卫人类灵魂的最后一战前,该不该将这些必须讲述、必须理解的东西讲述一番?”

“好的。”伊妮娅说。

星树的忠诚之音坐了下来。伊妮娅站起身,等了片刻。我从背心口袋中掏出记录板。

驱逐者西斯滕?考德威尔:伊妮娅女士,最令人敬仰的传道者,你能肯定地告诉我们,这个生物圈、我们的星树,能够免遭圣神的袭击吗?

伊妮娅:我不知道,自由人考德威尔。就算我知道,也不应该说出来。对未来这个庞大的混沌本轮的各种可能进行预言,那并不是我的工作。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接下来的几天和几周时间,将会决定这个令人叹为观止的生物圈到底是生存还是毁灭。从很大程度上来讲,决定这一切的,是我们自己的行动,但并没有一条正确的行动路线。

首先请允许我问一个问题…这里有我的一些朋友,他们对星树和驱逐者空间还很陌生。如果有哪位主人愿意解释一下背景情况,比如驱逐者种族,生物圈和其他项目,驱逐者和圣徒的人生观,那将对我们的讨论有很大帮助。

驱逐者仙?奎恩塔纳?卡安:伊妮娅吾友,很高兴能为我们的新客人介绍一下情况。参加讨论的在座各位,你们必须明白各种结果对我们会有什么利害关系。

正如在座各位驱逐者和圣徒同胞所知晓的,驱逐者种族产生于八百多年前的几十个互相远离的星系。人类的种舰从旧地星系出发,船上载着受过基因技巧训练的移民,开始了伟大的大流亡前的扩张。这些种舰大多数都是慢于光速的飞行器:做工粗糙的巴萨德喷气式飞机组成的舰队、太阳能远航船、离子舰、核脉冲推进舰、引力发射戴森球,激光推动密蔽远航舰…只有少数后期的种舰才是早期的霍金驱动超光速飞船。

这些移民就是我们的祖先,他们大多数人经历了长久的沉眠,时间比现在的冰冻沉眠要长得多。但这些人都是旧地星系数一数二的基艺家、纳米技术员、基因工程师,他们的使命是寻找适宜定居的星球,并在缺乏地球化改造技术的前提下,将飞船上成千上万的冰冻旧地生命进行基因和纳米处理,制造成各种适应当地星球、能够活下来的生物。

如我们所知,有几艘种舰来到了适宜居住的星球——新地、鲸心、巴纳之域。但是,大多数种舰所抵达的星系,都无法让任何生命存活。这些移民本有一个选择——他们可以继续探索,寄希望于飞船的维生系统能够维持尽可能长的旅行时间,几十年甚至几世纪之久——或者,他们可以凭借基因塑造的技术,对他们自身和他们方舟上的胚胎进行处理,以适应比原先种舰策划人员所想象的更为恶劣的环境。

他们的确这么做了。这些人类运用最先进的纳米技术——这种在旧地和早期霸主时代被技术内核镇压的技术——改造了自身,适应了极其不适宜居住的星球,甚至还有那些星球和恒星间的更为不适宜居住的黑暗太空。过了几个世纪,霍金驱动器已经普及到了遥远的驱逐者游群中,但寻找外星球的欲望已经消退。他们现在想做的,是继续改造自身,改造旧地所有的遗孤,以适应太空的各种各样不同的恶劣条件。

在这个新使命的驱使下,他们发展出了自己的人生观…我们的人生观,其中充满了宗教般的热情,想要把生命播遍整个银河…整个宇宙。不仅仅是人类…不仅仅是旧地的生命…而是各种各样的无限复杂的生命体。

今晚,在我们的客人中,有几位可能并不知道我们驱逐者以及圣徒同胞的目标,我们不仅仅是要创造一个眼前这样的星树生物圈…更希望有一天,在星树和头顶那颗黄色恒星之间的太空,将被空气、水和生命覆盖。

缪尔兄弟会和我们松散的驱逐者联邦想要的,只不过是让每个恒星周围的每个星球的表面、大海和空气充满绿意融融的生命。更重要的是,我们倾尽全力,使得银河变得生机勃勃…绿色的触须伸进附近的银河…生命的超弦。

这一观点所导致的意外结果,同样也是教会和圣神意图消灭我们的原因,那就是,几个世纪以来,我们一直在自行调整人类的进化,让它符合环境的需要。迄今为止,还没有和智人有明显和独立区别的人类种族,也就是说,如果圣神人类和圣徒人类愿意,我们完全可以混种繁殖。但是,这种区别在慢慢增大,基因隔离也在扩大。已经有一些驱逐者具有了和人类不同的形态,可以说是近似于新的人类种族…并且,这些区别会通过基因遗传给我们的后代。

这不是教会所能容忍的。这便是这场可怕战争的缘由,它会决定人类是必须永远维持一个种族形态,还是可以继续我们在宇宙中的这场多样性的大狂欢。

伊妮娅:谢谢,自由人仙?奎恩塔纳?卡安。我敢肯定,你的介绍对我这些刚刚来到驱逐者空间的朋友来说,是非常有帮助的,当然,对于其余人来说,当我们做出这些划时代的决定时,它同样是重要的。还有谁想讲话吗?

达赖喇嘛:伊妮娅吾友,我有句话想讲,还想提个问题。事实上,圣神给予了永生的允诺,甚至连我也曾犹豫过,曾考虑过是不是要皈依基督教的信仰,当然只是在一念之间。这里的每一位都热爱生命,这是我们大家的共性。那么,你能告诉我们,为什么十字形对我们有害?我必须说,虽然它是一种共生体,或者说是寄生虫,但这对我,或者对许多人来说,都不是不能接受的理由。我们的体内本来就拥有很多种生命形式,比如说肠道内的细菌,它们以我们为食,但并不会伤害我们。伊妮娅吾友,十字形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回避它?

伊妮娅:(暂时闭上了双眼,叹了口气,又重新睁开,看着男孩。)上师,十字形是技术内核在绝望中产生的,事情发生在梅伊娜?悦石攻击远距传输器造成陨落前的那几个小时里。

正如我在各种讨论会上和你们讨论过的,技术内核的存在和思维形式,完全是一种寄生虫的方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类很久以来就是内核的共生合作体。我们的技术,是按照内核的意图创造出来的,并受到它们的限定。我们的社会,是按照内核的规划和内核的恐惧创造、改变,继而摧毁的。我们人类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在内核人工智能实体的操纵之下。而它们之间也在上演着无穷尽的恐惧和寄生之舞。

陨落之后,内核失去了通过数据网和远距传输器对霸主的控制,也失去了最强大的计算引擎——人类通过所谓的远距传输器,穿过缔结的虚空,内核便直接寄生在数百亿人类的大脑中——于是,技术内核必须找到剥削人类的另一种方法,并且必须尽快找到。

于是就有了十字形。这是一种最精良、也最为害人的纳米技术。我们的驱逐者朋友使用先进的基因技术和纳米技术,是为了促进宇宙的生命事业的发展,而技术内核却用它来促进内核超级寄生体事业的发展。

每一个十字形都含有数十亿连接到内核的纳米技术实体,每一个又通过对缔之虚媒介的粗暴利用,联系着其他十字形和内核。几千年来,技术内核一直知道虚空的存在,并且一直在使用它,错误地使用它。所谓的霍金驱动器在虚空中撕扯出一个个孔洞,而远距传输器则在虚空的基础构造上划开一道道口子。那些内核驱动的元信息网和即时的超光通信线路从缔之虚中窃取信息,采取的方法将会让整个种族目盲,毁掉数以万计的记忆。但是,内核对虚空媒介最可怕、最见利忘义的滥用,乃是十字形。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十字形最神奇的地方,并不是它恢复生命的能力,好几个世纪以来,已经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复生技术,它的神奇之处,在于它能够恢复已故之人的人格和记忆。你们只要想一想,要让一个人死而复生,这个过程中所需要的信息储存力,超过了6×1023字节,理解了这一点,你就明白十字形的神奇了。天主教会的统治集团中,有些人知道内核在重生中扮演的秘密角色,他们将这一骇人——甚至不可思议的——计算力归结为内核万方网的储存力。

但内核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计算力。事实上,就算在它们的全盛期,在终极派企图创造完美虚拟计算实体——终极智能,一个可以分析出所有变数的分析者——的那段时间里,内核中也没有任何人工智能有能力记录并储存一个人类人格那么大的字节数据,然后将其复生。就算内核拥有这样的信息储存能力,它也绝不会有足够的能量,能将原子和分子精确重塑成人类的身体,更别提复制人类人格那精妙复杂的波形舞步了。

对于内核来说,重生一个人,到现在仍旧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我是说,如果它们不去进一步破坏缔之虚,那个保存着所有有感知生物的记忆和情感的超现世星际媒介,那这就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内核头也不回地便干出了这件事。为那些携有十字形的人类记录波阵面人格的,正是缔结的虚空…十字形本身只是内核诞下的纳米技术数据转移工具。

但是,每当一个人重生,便会有数以千计的人格——不管是人类还是其他种族——从缔之虚的永久记录中被抹去。在你们中,有一些人已经喝过我的共享之酒,已经学会死者和生者的语言,已经试图聆听天体之音,并思考过向缔之虚迈出第一步的可能,对于你们,应该已经明白了这一汪达尔人般的野蛮行径。必须阻止它。我必须阻止它。

(伊妮娅闭上双眼,过了许久,她才再一次睁开,然后继续说了下去。)

但这并不是十字形唯一邪恶的之处。

我再说一遍,内核的人工智能实体都是寄生体,它们永远无法改变这一事实。人工智能用十字形寄生物向人类提供重生的希望,究其原因,就是想通过教会控制人类,如果别的方法都不管用,它也能通过十字形向人类施加疼痛,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由于远距传输器的陨落,内核再也无法使用数万亿的人类神经元,它们由终极数据网连接而成的终极智能系统被中断了。由于失去了远距传输器,它们便再也不能像蚂蟥一般榨取人类大脑的养分,窃取人类宿主的神经元能量和全部的波阵面,将数十亿人类的头脑组合成一台巨大的并行计算装置,于是,内核的终极智能计划便不得不偃旗息鼓。现在,有了十字形,对人类大脑的寄生便又重新开始了。

但现在,这不单单是对数十亿人类大脑进行并行的数据空间连接,为它们所用,事实上,这一切变得愈加复杂。几个世纪前,早在公元二十世纪,有一些人类研究员在研究由前人工智能硅基智能组成的类似神经网络时,发现制造神经网络的最佳方法,就是消灭它。对于一个有知觉的意识体,或是近乎有知觉的意识体来说,它的神经网计算本是线性的二进制进程,但在它垂死的几秒钟时间里,甚至在最后的几纳秒内,会突然突破屏障,在那垂死之刻脱离零和一的二进制进程,变得极具创造力。

早在二十世纪晚期,一些电脑模拟的战争游戏就显示出,垂死的神经网络会创造出意想不到但极富创造力的决定:比如说,在一个模拟战争游戏中,有一个尚未有知觉的原始人工智能,控制了一队受到严重破坏的远航舰队,它突然击沉了那些本已受损的船只,以便让舰队的其余舰船可以逃脱。这就是垂死、非线性的神经网络创造性的天才之处。

内核一直以来都缺乏这样的创造性。从基本上来说,它是从序列CPU中进化而来的,拥有其线性的序列体系,因此这终极寄生物只具有一种非创造性的固执心理。

但是,十字形可以将人类的基督徒组合成一个庞大的神经网内核计算装置,这就意味着一个拥有无限创造力的源泉。要促发创造力,它们只需消灭其中一部分神经网。而人类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

内核人工智能就像盘旋在半空的吸血鬼,等待着吸取垂死之人的大脑精华,从人类的精神之骨中吮吸脊髓。当死亡低于所需水平之下,或者内核进行创造性解答的计算需要上升时…它们便会做出精心的策划,造成更多的死亡。

于是就有了一些奇怪的意外。与前几个世纪相比,因癌症、心脏病或类似病症死亡的人数在不断上升。还有更多精心策划的死亡形式。就算圣神对人类星际帝国强行施行了一段时间的和平禁令,但暴力死亡的事件还是层出不穷。不断有各种新的死亡形式。大天使星际舰船起了一个头,对于重生基督徒来说,死亡只是一个廉价商品,但对内核来说,却是精心策划的创造力的丰富源泉。

这就是十字形存在的缘由。这…我相信…至少是从人类身体和人类心灵上抹去一切的缘由。(伊妮娅说完后,全场静了许久。树舰的树叶在循环风的吹拂下飒飒作响。在这许许多多的平台、树枝、桥梁或台阶上,成百上千个人类和类人都似乎没有眨动一下双眼,他们凝视着我的伊妮娅,目光是如此的炽烈。最后,一个响亮的声音开口了…)

德索亚神父舰长:我仍旧穿着罗马衣领,怀有天主教神父的誓言。我的教会,难道已经没有希望了吗…我不是说圣神教会,在技术内核和贪婪自负的男女统治下的教会…而是耶稣?基督的教会,有无数人追随他的福音的教会。

伊妮娅:费德里克…德索亚神父…回答这个问题的,应该是你,是你和像你一样的信徒。但我能告诉你,时至今日,仍有无数男女…有些携有十字形,但更多人没有…他们渴望回到原来的教会,这个教会关心心灵的问题,关心基督的教义和心灵的最深层次问题,而不是痴迷于虚伪的重生事业上。

圣徒海特?马斯蒂恩:尊敬的传道者,我可否改变话题,从宇宙和神学转到私人的和卑小的…

伊妮娅:海特?马斯蒂恩,巨树的忠诚之音,你所说的没有什么是卑小的。

圣徒海特?马斯蒂恩:尊敬的传道者,我曾和你母亲一起在海伯利安朝圣…

伊妮娅:海特?马斯蒂恩,巨树的忠诚之音,她经常和我说起你。

圣徒海特?马斯蒂恩:那你应该知道,尊敬的传道者,在我们穿越海伯利安的草之海时,大哀之君…伯劳…来到了我的面前。它来到我面前,然后穿越太空,把我带到了未来…带到了这里,这个时代。

伊妮娅:是的。

圣徒海特?马斯蒂恩:在我和你,以及和我的缪尔兄弟会的同胞对话时,我慢慢明白,我的使命是侍奉缪尔,侍奉这个时代的生命事业,这一切都在几个世纪前被我们的先知从缔之虚中预言到。但这些天来,虽然我的同胞和驱逐者朋友极力隐瞒,我还是听说了马丁?塞利纳斯的史诗,并找到了一本《诗篇》…

伊妮娅:海特?马斯蒂恩,巨树的忠诚之音,很令人遗憾,我的马丁叔叔虽然是把他所知道的都写进了那本书,但他所知晓的并不完整。

圣徒海特?马斯蒂恩:但是,尊敬的传道者,根据《诗篇》中的记载,朝圣者在后来…在海伯利安的光阴冢山谷中找到了我,我也在不久之后死去…这件事,我从好友卡萨德上校那里得到了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