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妮娅:从《诗篇》中的记载看,这是真的,但是…

圣徒海特?马斯蒂恩:(举起一只手,打断了伊妮娅的话)尊敬的传道者,我所忧惧的,并不是返回过去,回到海伯利安,重新加入朝圣队伍的宿命,也不是难逃一死的宿命。我明白,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个可能的未来…不管它的可能性有多大,或是多么合人心意。事实上,我想弄清楚的,是诗人《诗篇》中记载的我最后的那些话。在我临死前,我是不是真的叫出了以下的话:我是真正被选中的,我必须在赎罪的时刻指引痛苦之树?

伊妮娅:海特?马斯蒂恩,巨树的忠诚之音,这是《诗篇》中的记载。

圣徒海特?马斯蒂恩:(兜帽下的脸庞微微一笑)尊敬的传道者,这一时刻即将来临,对吗?你会让“伊戈德拉希尔”成为我们赎罪的痛苦之树,就如预言所声称的?

伊妮娅:是的,海特?马斯蒂恩,巨树的忠诚之音。几天后,我将起程出发,执行这一赎罪事宜。我正式请求你,让“伊戈德拉希尔”成为此次旅程的工具,赎罪的工具。我将邀请今晚在座的许多人,和我一起踏上这最后的征程。海特?马斯蒂恩,巨树的忠诚之音,我正式请求你,请你在这次旅程中驾驶树舰“伊戈德拉希尔”号,之后它将永远变成痛苦之树。

圣徒海特?马斯蒂恩:尊敬的传道者,我正式接受你的邀请,我愿意驾驶树舰“伊戈德拉希尔”号,踏上这赎罪的使命之旅。(几分钟的沉寂)

工头阿布:伊妮娅,我和乔治有个问题。

伊妮娅:请讲,阿布。

工头阿布:你和我们说过技术内核在一些星球上进行的悄无声息的屠杀,比如希伯伦、库姆-利雅得等。嗯…不是屠杀,而是令人惊心的绑架,因为这些人只是被置于某种沉睡不醒的死亡状态。

伊妮娅:对。

工头阿布:在我们离开挚爱的天山星球后,这颗星球有没有遭遇同样的命运,伊妮娅?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家人,有没有受到内核的死亡之杖的攻击,被静静地运到了某个迷宫星球?

伊妮娅:是的,阿布,很遗憾,这样的事的确发生了。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他们的尸身正被运出那颗星球。

席矻矻: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绑架这些人?犹太人、穆斯林、印度人、无神论者、马克思主义者,现在轮到我们这个美丽的佛教徒星球。圣神打算将其他的所有信仰斩尽杀绝吗?

伊妮娅:矻矻,这的确是圣神和教会的动机。但是对技术内核来说,问题并没那么简单。这些非基督徒不愿拥有十字形寄生物,内核便无法将这些人用在垂死的神经网络中。不过,只要将处于假死状态的数十亿人类储存起来,内核就能利用他们的大脑,将他们纳入庞大的并行处理神经网络。这是个彼此互惠的交易——执行搬运工作的教会,不再受到无信仰者的威胁;而内核使用假死的技术,将这些人储存在迷宫中,便为它的终极智能网络获得了更多的电路。

工头乔治:那么,就没希望了吗?对于我们的朋友,我们难道就无能为力,只能听之任之吗?

驱逐者纳弗森?韩宁:原谅我的打断,乔治先生,伊妮娅女士,但我们需要向朋友们解释一下,当最终的时刻来临,驱逐者游群和圣神盟友将会向圣神展开反击,我们的第一个目标,便是解放迷宫星球中的这些假死之人,想办法把他们复活。

多吉帕姆:(大声地)把他们复活?怎么做到?有谁能把他们复活?

伊妮娅:通过对技术内核的直接打击。

罗莫顿珠:伊妮娅,技术内核的老巢在哪儿?告诉我,我会马上杀过去,和那些人工智能胆小鬼作战。

伊妮娅:罗莫,自从人工智能实体在几千年前离开旧地后,技术内核的真实所在地一直是他们隐藏至深的秘密。自那时起,他们真正的物理所在地从来就无人知晓…他们的秘密是他们对宿主最好的防御,以防后者对他们的寄生予以反击。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首席执行官梅伊娜?悦石坚信内核栖息在远距传输媒介的间隙之中…就像是无形的蜘蛛栖息在看不见的蛛网上。因为这个原因,她才下令轰炸远距传输网络的太空传送门…想以此来直接打击内核。难道她错了?难道为摧毁远距传输器而付出的心血全白费了?

伊妮娅:费德曼,悦石确实错了。内核的物理所在地并不在远距传输媒介内…事实上,远距传输媒介是缔之虚的基础构造。但是,远距传输器的被毁并不是白费心血…它毁灭了内核的部分数据网,让内核丧失了用以吸食人类大脑的寄生媒介。

罗莫顿珠:但是,伊妮娅,你知道内核的真正栖息地?

伊妮娅:我相信我知道答案。

罗莫顿珠:你能告诉我们吗?这样我们就能使出浑身解数,向它们展开攻击,不管是用牙齿咬、用爪子抓,还是用子弹或等离子武器。

伊妮娅:现在我还不能说,罗莫。我必须等到自己确定之时。并且,物理攻击对内核是无效的,同样,物理实体也不能进入它们的内部。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那么,它们又变得无坚不摧了吗?任何对抗都无济于事吗?

伊妮娅:不,绝不是无坚不摧,对抗也绝不会无济于事。如果命运允许,我将亲手向物理内核展开攻击。事实上,这项攻击行动早已开始,不久之后我会向你们解释。我向你们保证,我会亲自前往人工智能的老巢,直面它们,解决这一切。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伊妮娅女士,布劳恩的女儿,我可以再问一个关于我命运和未来的问题吗?

伊妮娅:上校,我尽力回答。但我想再说一遍,未来如流水般千变万化,我真的不想讨论其中的细节。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不管你想不想,孩子,我想我应该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我也读过这该死的《诗篇》。据诗中所说,我跟着名叫莫尼塔的幽灵,来到了未来,和伯劳开战…试图阻止它屠杀其他朝圣者。这都是真的…我在几个月前到了这里。莫尼塔不见了,但却以一个更为年轻的女子的面目出现,并称自己为瑞秋?温特伯。但是,据《诗篇》所说,我马上会和伯劳军团展开更可怕的战斗,还会战死,会被埋葬在海伯利安上新建的光阴冢——也就是水晶独碑中,我的尸身会逆时而上,返回过去,同行的还有莫尼塔。伊妮娅女士,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我难道来错了时代;来错了地方?

伊妮娅:卡萨德上校,家母和其他朝圣者的朋友暨保护者,请放心,一切都如计划进行。马丁叔叔写下的《诗篇》,是根据他所得到的启示。但是,你的…或是我的…生命的细节,并不是全部都给到了他手中。事实上,他对发生在他身外的事情所知甚少。

卡萨德上校,我这样跟你说吧…和伯劳的大战,不管写得多么像是隐喻,它的确发生了。在一个可能的未来中,你会与伯劳战斗…和许多像是伯劳的战士战斗…最后战死…获得英雄才会有的葬礼,遗体放进水晶独碑。但是,如果事情真的发生,那也是在许多年后,经过了许多战役之后。在即将到来的这几天、几个月、几年、几十年中,你有许多任务要完成。三天内,我将起程离开。现在,我请求你,请你陪我一起,乘着“伊戈德拉希尔”号上踏上征程…这是通向那些战役的第一步。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微笑)伊妮娅女士,你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能再问一下…在痛苦之树开赴出发的三天时间内,伯劳会出现在它上面吗?

伊妮娅:我想它会出现,卡萨德上校。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伊妮娅女士,你还没有告诉今晚在座的各位,伯劳到底是什么东西…它到底是何方神圣…在这场横跨过去几个世纪和未来几个世纪的游戏中,它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伊妮娅:没错,上校,我还没有告诉今晚在座的任何人。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那你有没有告诉过谁?

伊妮娅:没有。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但你知道伯劳的起源。

伊妮娅:是的。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能告诉我们吗,布劳恩?拉米亚的女儿?

伊妮娅:上校,我最好还是不要说。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但如果我们问你,你会回答,是不是?至少如果我直接问你这个问题,你会回答我?

伊妮娅:(静静地点了点头…那双眼中噙满了泪水)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据《诗篇》所说,伯劳一开始出现是在我和它作战的那个遥远的未来,是不是,伊妮娅女士?就是那个内核和它的敌人进行最后殊死一搏的未来?

伊妮娅:是的。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伯劳是…会是…一个构造物,是不是?一个创造出来的东西,内核创造出来的东西。

伊妮娅:没错。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它将是一个奇特的混种构造体,融会了内核的技术、缔之虚的能量,以及一个真实人类的赛伯人格,是不是,伊妮娅女士?

伊妮娅:是的,上校。的确是这样,而且不单单只有这些。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伯劳将会被内核创造出来,但是,后来它又会变成另一些…力量…实体的仆从和化身,是不是?

伊妮娅:是的。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事实上,伊妮娅,你觉不觉得,在这场争夺人类心灵的战争中…在这场如同四维象棋一般在时空中来回跳跃的战争中…伯劳就如一枚卒子,属于敌我两方…各方?

伊妮娅:是的,上校…但不是卒子。或许,是马。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好吧,是马。那么,这匹严重变种了的马,即是赛伯人,连接着缔之虚,通过基因塑造,DNA改造,经纳米技术改善…它最初的人格,是一位战士,是不是?或许正是这场千年游戏中的一位敌手?

伊妮娅:你一定要知道答案吗,上校?再没有比精确看透一个人的…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轻声)一个人的未来?死亡?命运?我知道,伊妮娅,布劳恩?拉米亚的女儿,我的朋友。打你还未出生前…打我和你母亲穿越海伯利安的千山万水,前往目的地,等待我们自己和伯劳的最后命运之日起,我就知道,你已经带上了这些可怕的确定性,看到了那些可怕的景象。我知道这一切对你来说是多么困难,伊妮娅,我年轻的朋友…比我们这儿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困难。我们中,没有一个人可以支撑如此重的负担。

但是,我还是想知道自己的这个命运。我相信,我为这场战争事业所付出的多年的努力…过去多年和未来多年的努力…让我有权知道这个答案。

伯劳,是不是基于一位人类战士的人格而造?

伊妮娅:是的。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是我的?在我战死后,内核势力…或者别的什么力量…将会把我的意志、灵魂、人格注入到这个…怪物体内…接着通过水晶独碑,送它逆时间回到过去?

伊妮娅:是的,上校。你的部分人格…只是部分…将会注入到这个被称为伯劳的生命构造体中。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大笑)但我还能在战斗中打败它?

伊妮娅:是的。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笑声愈发高昂,听上去诚恳自然)苍天在上…安拉在上…如果宇宙有灵魂,那就是讽刺的灵魂。我杀死了敌人,而他正是我自己。我吃下了他的心,他却变成了我…我变成了他。(几分钟的沉寂。树舰“伊戈德拉希尔”号已经调了个头,我们正重新朝生物圈星树的巨大弧线靠近。)

瑞秋?温特伯:伊妮娅,我的朋友,挚爱的恩师,多年来我一直聆听你的教诲,从你身上学会了许多,但是,有一个很大的谜团一直困扰着我。

伊妮娅:什么事,瑞秋?

瑞秋?温特伯:通过缔结的虚空,你听见了其他人的声音…他们是我们这个宇宙之外的其他有感知种族,他们的记忆和人格在缔之虚的媒介中回荡。在共享你的鲜血之后,我们中有一些人已经学会聆听这些回荡声音的细语之声…聆听所谓的狮虎熊的声音。

伊妮娅:瑞秋,你是我最好的学生之一。总有一天,你会清楚地听到这些声音,同样,你也将学会聆听天体之音,并走出第一步。

瑞秋?温特伯:(摇头)伊妮娅,我的朋友,我问的不是这个。这个谜团,是那些…异人…那些狮虎熊派到我们人类空间中的那位观察者,或是许多位观察者…他们会研究人类,并汇报给那些遥远的族类。这位观察者…或是这些观察者…的确存在?

伊妮娅:是的。

瑞秋?温特伯:他们可以变成人类、驱逐者或是圣徒的样子?

伊妮娅:瑞秋,这位观察者,或是这些观察者,并不会变形。他们自愿以某种凡人的体态,来到我们中间…就如同家父是一个凡人,但也是一个赛伯人。

瑞秋?温特伯:这位观察者,或是这些观察者,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在观察我们?

伊妮娅:是的。

瑞秋?温特伯:这位观察者…或者这些观察者中的一位…现在正和我们在一起,在这艘树舰上,在会议桌旁?

伊妮娅:(犹豫了片刻)瑞秋,我这次还是不多说了。如果这位观察者被暴露,那他马上就会被人伤害,因为那些人想要保护圣神,或是保卫他们心中所谓的“人”。我肯定了这些观察者的存在,就连这个行为也会置他们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对不起…但我向你保证…这个谜…将会在不远的将来澄清,这位观察者或这些观察者的身份也将公布于众,但一切都由他们自己来做。

星树的忠诚之音、圣徒凯特?罗斯蒂恩:缪尔的兄弟姐妹们,尊敬的驱逐者盟友,敬爱的人类来宾,挚爱的有感知的友人,受人敬仰的传道者…我们等下次在另外一个地方结束这次讨论。伊妮娅女士说出了她的请求,她将在三天内搭乘树舰“伊戈德拉希尔”号起程前往圣神空间,我想我们已经达成一致,同意了这一请求…凭借运气和勇气,我们将为旧地的所有子女完成关于痛苦之树和赎罪之日的古老圣徒预言。现在,让我们享用晚餐,谈谈其他事吧。这场正式会议暂时休会,接下来的短暂旅途,请大家开怀畅谈,享用美食和神圣的咖啡,那可是从旧地…我们的家园…伟大的地球上采集而来的真正的咖啡豆。

会议休会。我也和大家聊了起来。

那天晚上,在私人荚舱的柔光下,我和伊妮娅缠绵悱恻,又聊了一些私事,晚间吃了顿宵夜,有酒、柴羊奶酪和新鲜面包。

伊妮娅去了厨房荚舱,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两瓶酒回来了。她递给我一瓶,和我说道:“给你,劳尔,我亲爱的…拿着,喝吧。”

“多谢。”我没有多想,举杯到唇边。就在这时,我僵住了,“这是…你…”

“是的,”伊妮娅说,“这就是我迟迟没有给你的共享美酒。现在,你想喝,就喝吧。但是,亲爱的,你并不一定要喝的。如果你不喝,我对你的爱也不会变。”

我直视着她的眼睛,拿起瓶子一饮而尽。尝起来只有酒的味道。

伊妮娅哭了起来,她别过头,但我还是看到她那美丽的黑色双眼中噙满了泪水。我把她搂在怀中,两人在温暖如子宫般的光线下飘浮着。

“丫头?”我低声道,“怎么了?”一想到她可能在想过去的那个男人、那段婚姻,还有那个孩子,我的心便隐隐作痛起来…那瓶酒喝得我有点头晕,不太舒服。也许,那不是酒的问题。

她摇摇头。“我爱你,劳尔。”

“我爱你,伊妮娅。”

她亲了亲我的脖子,紧紧地搂着我。“你刚刚所做的,是为了我,是以我的名义所做,但那也会连累你受到通缉和迫害…”

我勉强地咯咯笑起来。“嗨,丫头,自从我和你一起乘着霍鹰飞毯飞出光阴冢山谷以来,我就一直在受到通缉和迫害。没什么好怕的。要是圣神放弃追捕我们,我还会想念它呢。”

伊妮娅没有笑。她的泪水顺着我的脖子从胸膛流下,双手把我搂得紧紧的。“劳尔,在那些追随我的人中,你是最优秀的。在即将到来的可能持续几十年的奋战中,你会成为一名领袖。你会得到尊敬,也会受人憎恨,会有人服从你,也会有人鄙视你…亲爱的,他们会把你当成神看待。”

“乱说,”我凑在伊妮娅的头发间,低声说道,“丫头,你知道我不是当领袖的料。在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有做过什么事,只不过是追随你的脚步。见鬼…我一生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追赶别人。”

伊妮娅仰起脸,望着我。“劳尔?安迪密恩,在我出生前,你就是我的真命天子了。当我死后,你会继续为了我们而前进。我们俩必须通过你而生…”

我伸出庞大的手指,掩住她的嘴唇。我吻着她脸颊和睫毛上的泪水。“不要说这些生和死、抛下另一个人的傻话,”我对她说,“我的计划很简单…就是永远和你在一起…经历每一件事…分享每一件事。丫头,你怎么样,我便怎么样。我爱你,伊妮娅。”我们一起飘浮在温暖的空气中,我就像抱一个婴孩般,将她抱在臂弯中。

“好的,”伊妮娅猛烈地抱住了我,“我爱你,劳尔。我们永远在一起。好的。”

我们不再说话,开始拥吻起来,我尝到了酒的味道,还有她泪水的咸涩味。之后我们又做了几个小时的爱,接着抱在一起开始进入甜甜的梦乡。看我们的样子,既像是两头海洋生物互相纠缠着浮在水中,又像是一头相当复杂的海洋生物,在温暖而细腻的潮水中随波逐流。

26

第二天,我们乘上领事的飞船,离开星树,朝着恒星的方向飞去。

醒来时,我满心期待会在喝了共享之酒后,感觉到某种开悟,就像是一夜之间醍醐灌顶,至少是对宇宙有了深层次的理解,往好里讲,就是感觉到一种全能的威力。但是,醒来时我仅仅感觉膀胱鼓胀,脑袋瓜隐隐作痛,但脑中仍旧回味着昨晚的愉快回忆。

伊妮娅比我先醒,我从厕所间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在杯中热好了咖啡,水果都削好了皮,还有热乎乎的新鲜面包卷。

“别指望每天都会有这样的服务。”她微笑道。

“好的,丫头。明天我来做早饭。”

“煎蛋饼吗?”她问道,递给我一杯咖啡。

我拧开盖子,闻了闻香气,接着挤出一滴热咖啡,小心地不让它烫到我的嘴唇,或是让它飘走。“当然,”我说,“你想吃什么都行。”

“祝你找到煎蛋用的蛋。”她三下五除二吃掉了面包卷,“虽然星树很漂亮,但缺母鸡。”

“真可惜。”透过透明的荚舱壁,我朝外望去,“这里有这么多做鸟窝的地方。”接着,我变了变语气,义正词严道,“丫头,说起那杯酒…我是说,已经过了八个小时…”

“你没感到什么异样,”伊妮娅说,“嗯,我想你是少有的几个人之一,这法术在你们身上不管用。”

“真的?”

我的声音听上去肯定充满了惊慌,也可能是解脱,或者两者都有,因为伊妮娅摇了摇头。“不,不,跟你开玩笑呢。大约二十四小时后,你就会有感觉,我向你保证。”

“如果那时候我们…啊…正忙时,那该怎么办?”我挤眉弄眼了一番,以示强调。这动作让我稍微飘离了粘扣桌。

伊妮娅叹了口气。“下来,小子,不然我把你那两根眉毛钉起来。”

“嗯,”我捧着咖啡瓶,咧着嘴朝她笑着,“真喜欢你骂人的样子。”

“你快点。”伊妮娅说,她把瓶子丢进音波洗涤箱,收起了餐垫。

我心满意足地嚼着面包卷,望着墙外不可思议的景象。“快点?为什么?要去什么地方吗?”

“先在飞船上集合,”伊妮娅说,“我们的飞船。弄好之后,我们再回来料理料理‘伊戈德拉希尔’,准备明晚起程。”

“为什么去我们的飞船?”我问,“和别的地方相比,那里不是更挤么?”

“你会明白的。”伊妮娅说。她穿上了一条柔软的在脚踝部束紧的零重力裤,上身一件白衬衣,下摆塞在裤腰里,衣上有好几个粘扣封袋,脚上穿着一双灰色的便鞋。但我已经习惯赤脚在荚舱内和茎秆上走动了。

“快点,”她又说了一遍,“再过十分钟,飞船就要开了。到船坞荚舱,要顺着藤蔓走很长一段路呢。”

飞船上人很多。虽然内部密蔽场将重力仅仅维持于六分之一的水平,但由于在自由落体的状态下睡了好几晚,如今感觉像是身下有一颗木星正牵引着你。大家都挤在一个维度上,头顶的空间全都浪费着,这感觉真是奇怪。在领事飞船的图书馆那一层,大家坐在钢琴边,坐在长凳上,坐在加有厚软垫的椅子上,甚至还坐在全息井的台阶上,这些人中,有驱逐者纳弗森?韩宁、西斯滕?考德威尔,浑身羽毛的仙?奎恩塔纳?卡安,两位适应太空环境的银色驱逐者——帕洛?克洛尔和崔芬耶?尼卡加特,还有保罗?乌列、阿姆?奇贝塔。海特?马斯蒂恩也在,还有他的上级,凯特?罗斯蒂恩。卡萨德上校也来了,他和那些高塔般的驱逐者一样高。还有多吉帕姆,身上那件冰灰色的袍子在低引力下优美地扬起,让她显得老迈而威严。此外,还有罗莫、瑞秋、贝提克和达赖喇嘛。其他有知觉的生命没有来。

随着飞船喷射出蓝色柱状的聚变焰尾,攀向中央的恒星,我们中的几个人还走到了瞭望台上,观赏落在后面的星树。

“欢迎回来,卡萨德上校。”大家正聚在图书馆那层,飞船说道。

我朝伊妮娅扬了扬眉毛。飞船竟然记得很久以前的一位乘客,这真让我感到惊讶。

“谢谢,飞船。”上校回答。这位高大黝黑的男子看上去心不在焉的,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事情。

飞船从生物圈星树的内面脱离攀升的时候,我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这不同于飞出星球,望着它慢慢变小,落在身后的感觉。现在我们是在这个构造物的内部。原先在星树树枝内,看到的景象是树叶和树干之间的超大裂缝,从恒星对面的那个面朝外看,可以眺望到满天的繁星,四面八方是浩瀚无垠的宇宙;然而从十万公里的高空看去,所见到的是近似密实的表面,巨大的树叶变成了闪闪发亮的外表——整个世界就像是浩瀚的凹形海——这让我有一种势不可挡的感觉,被像是被困在了巨碗中,完全脱不出身。

密蔽场容纳的大气中,一根根树枝闪烁着蓝色的光芒,也让几千公里长的酒色木和摇曳的树叶带上了一种蓝色的电弧似的光芒,就仿佛整个内部的表面充满了电一般。每一处地方都充满了生机,四处有运动的物体:翅膀有几百公里长的驱逐者在枝叶间飞掠,不时还疾速飞进深邃的太空——有的是朝内部的恒星方向,有的更为迅捷地朝外掠过一万公里长的根系;在蓝色大气的包围圈中,一群更为渺小的身形微微闪光——辐射蛛纱,仙子链,鹦鹉,蓝色树栖动物,旧地的猴子,还有大群大群的热带鱼在零重力下游动,寻找喷洒着彗星水雾的地方,还有蓝色苍鹭,一群鹅和火星白兰地禽,旧地的鼠海豚。没等我给眼前这些生物分好类,飞船就已经飞得老远,再也看不清了。

直到飞出老远,那群最大的生物才终于变得明显。在“头顶”几千公里上,我看到了一群群闪亮的蓝色血小板,这些有知觉的阿凯拉特里正一起游荡。那天和这些来自云海星球生物第一次见面后,我曾经问过伊妮娅,除了会议上的那两位,生物圈星树内还有没有别的阿凯拉特里。“还有很多,”伊妮娅回答,“大约有六亿吧。”现在,这些阿凯拉特里正毫不费力地顺着气流,从一根树干游荡到几百公里外的另一根树干。有几千群,或许是几万群。

同他们一起而行的,还有那些听话的仆从:太空鱿鱼、泽普棱、透明的水母,还有长着卷须的大型气袋,就像是在云海星球上吃掉我的那个生物。但他们更大。我原先估计云海星球上的那生物有十公里长,但这些类似泽普棱的野兽肯定有好几百公里长,如果算上那数不清的触手、卷须、鞭状物、尾巴、长鼻,或许还要长得多。就在我注视着的时候,我意识到,这些阿凯拉特里负载的巨兽,正忙着各种事宜——将树枝、茎秆、荚果编织成精美的设计品,为星树剪除枯枝,并且修剪大如城市般的叶子,奋力将驱逐者设计的建造物拖到正确的位置,或是将材料从生物圈的某处拉到另一处。

“阿凯拉特里在这星树上控制了多少泽普棱生物?”伊妮娅刚闲下,我便马上问道。

“我不知道,”她说,“问问纳弗森吧。”

驱逐者回答道:“我们也不知道。作业需要多少数量,他们就培养多少。阿凯拉特里本身是游群组织的完美范例…是并行的集群意识。仅仅一个碟状实体,并不拥有知觉…他们拥有很高的智慧。七百多年来,这里的太空鱿鱼和其他以前来自木星世界的生物,都是需要多少繁殖多少。据我冒昧地猜测,这个生物圈周围一共有几亿…甚或是十亿。”

生物圈表面慢慢缩小,我俯瞰着这些渺小的身形。十亿个生物,每一个都庞大得如同我家乡的羽翼高原。

到了更远的地方,头顶一百万公里上方和脚下五十万公里下方的树枝间的空隙,便清楚地展现在了眼前。我们出发的那块区域是最古旧、最密集的,但在生物圈那巨大的内弧线的更远之处,还有更多的空隙和分界线——有一些已经做好规划,其他的还在等待生命素材的注入。但是,就算在这里的太空中,同样充满了忙碌的运动身影——彗星循着精确的弧线,在根须、树枝、叶子、树干间行进,为树木赐下水之礼;与此同时,从树干射出经驱逐者瞄准、尔格驱动的热光束,还有一些经基因修订的反光叶形成几百公里宽的镜面,它们将彗星带来的水蒸发成水蒸汽,继而形成庞大的云层。这些云飘荡在尾部的根系中,朦胧地笼罩着树叶形成的几十亿平方公里的表面。

比彗星更大的,是几十颗仔细安置的小行星和游牧卫星,它们在距离生命圈内表面和外表面的几千甚或几万公里的上方移动——纠正轨道偏移,制造潮汐和引力,帮助树枝正确生长,在生物圈的内表面投下必须需的黑影,并作为观察基地和工作小屋为无数驱逐者和圣徒园艺家所用,几十年来,几个世纪以来,这些人一直在照看这项工程。

现在,飞船已经驶到了半光分外,还在加速朝恒星前进,看上去就像在搜索一个霍金驱动跃迁点,但在这个绿色天体的巨大空洞之中,似乎有更多的东西在运动:一艘艘驱逐者战舰,按圣神标准看,都极为陈旧,有着霍金驱动的圆形结核或庞大的疾行密蔽场,老式高重力驱逐舰,还有很久很久以前的罐状飞船,形状优美的货船配有恒星干扰器,张着闪闪发亮的弧形单膜帆——到处都是一个个驱逐者天使,他们拍打着翅翼,微微闪烁,迎风朝恒星行进,或是疾速向生物圈冲回。

伊妮娅和一些人回到飞船内,继续他们的讨论。讨论的话题很重要——我们必须找个办法拖延圣神的攻击,比如某种佯攻或干扰,阻止圣神大军的猛攻。但我脑中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就在贝提克转身离开瞭望台的时候,我拉住了他的右袖。“你能留下来和我稍谈片刻吗?”

“当然,安迪密恩先生。”蓝皮肤男子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柔。

我等大家都走了进去,现在瞭望台上就剩我俩。从里面传来嗡嗡的谈话声,显出这里的安静。我倚在栏杆上。“真是抱歉,自从到了星树之后,还没机会和你说过话。”我说。

在富丽的日光下,贝提克光秃秃的头皮闪着光。从那双蓝色眼眸中射出的目光,显得既平静又友好。“没关系,安迪密恩先生。自从我们到这里后,大家都很忙。不过,我同意,在见到这个宏伟的造物之后,的确应该找机会好好讨论讨论它。”他伸出那条完好的手臂,朝星树的巨弧挥了挥,在中央恒星的璀璨光芒下,它似乎都要消失了。

“我想和你谈的不是星树,也不是驱逐者。”我轻声说,朝他靠近了些。

贝提克点点头,等我说下去。

“从旧地到天山的过程中,你一直和她在一起,”我说,“伊克赛翁,茂伊约,复兴之矢,还有其他星球?”

“是的,安迪密恩先生,在伊妮娅允许我们和她一起旅行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和她在一起。”

我咬紧嘴唇,觉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但别无选择。“那她不允许你们和她一起旅行的时间呢?”我问。

“你是说我和瑞秋、西奥女士等人留在格鲁姆布里奇?戴森D上的那段时间?”贝提克问,“嗯,我们一直在执行伊妮娅女士的任务,安迪密恩先生。当时我正忙着造…”

“不,不,”我打断他的话,“我是问,你知道她不在的那段时间到底在干什么吗?”

贝提克顿了顿。“差不多一无所知,安迪密恩先生。她只告诉我们她会离开一段时间。早先她已经雇好了人,并一直在和她的…弟子们…一起工作。然后,有一天,她就不见了,大概离开了两年时间…”

“一年又十一个月一星期六小时。”我说。

“是的,安迪密恩先生。完全正确。”

“她回来后,也没跟你说过她去了哪里?”

“没有,安迪密恩先生。就我所知,她从没跟任何人说过。”

我真想抓住贝提克的肩膀,让他明白这件事对我来说有多么生死攸关,有多么重要。他会明白吗?我不知道。但我没那么做,反而尽力让自己放平静,想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但却悲惨地办不到,我说道:“伊妮娅从休假中回来后,你注意到她有什么异样的吗,贝提克?”

我的机器人朋友顿了顿,似乎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在尽力回忆人类情绪的细微变化。“伊妮娅回来后,我们几乎马上起程前往天山,安迪密恩先生,但我记得,伊妮娅女士的情绪一直很激动,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吧——她总是一忽儿兴高采烈的样子,一忽儿便完全沉浸在了绝望中。不过,在你到天山后,这样的情绪变化似乎就完全消失了。”

“她也从没说是什么事情让她变得这样的?”我背着自己的挚爱问这些事,感觉就像是个下流胚,但我知道她不会和我谈这些事。

“不,安迪密恩先生,”机器人说,“她从没和我说起过原因。据我推测,应该是她离开后经历了一些事。”

我深吸了一口气。“在她离开前…在别的星球时…阿姆利则,帕桃发…在她离开格鲁姆布里奇?戴森D前你们去过的另外几个星球…她…有没有…有没有过别人?”

“我不明白你的话,安迪密恩先生。”

“有没有什么男人出现在她的生命中,贝提克?她表示出爱意的男人?和她特别亲近的人?”

“啊,”机器人说,“不,安迪密恩先生,似乎没有什么男人对伊妮娅女士有特别的兴趣…当然啦,除了以她作为老师和弥赛亚的身份。”

“嗯,”我说,“一年又十一个月一星期六小时后,也没人和她一起回来?”

“没有,安迪密恩先生。”

我紧紧抓住贝提克的肩膀。“多谢,我的朋友。真抱歉,问了你这么多傻问题。只是…我不明白…有一个…见鬼,没关系。只不过是愚蠢的人类情感罢了。”我转回身,打算走进飞船,加入讨论的队伍。

贝提克抓住我的手腕,拉住了我。“安迪密恩先生,”他轻声说,“如果你说的人类情感是指爱,那么,根据我降世以来对人类那么长时间的观察,我认为爱绝不是愚蠢的情感。伊妮娅授道时曾说,爱是宇宙的主要能量,我觉得她说的是对的。”

我站起身,目瞪口呆地凝视着他,机器人离开了瞭望台,走进了拥挤的图书馆层。

我们进去时,讨论已经接近尾声。

“我觉得我们应该用这艘基甸驱动无人驾驶信使飞船,递上一条消息。”当我走进大厅的时候,伊妮娅正在说话,“一条直达信息,他们一小时后便会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