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会没收这艘飞船。”仙?奎恩塔纳?卡安以她悠扬的女低音声调说道,“这是我们剩下的唯一一艘配有即时驱动的船。”

“那才好,”伊妮娅说,“这些船都是些坏种,每一次使用,都会破坏虚空的一部分。”

“但是,你还是认为我们可以用无人驾驶飞船送信。”保罗?乌列说,他操着一口厚重的驱逐者方言语调,就像是谁在无线电嘈杂的静电音下说着话。

“或是用它发射核弹或等离子武器,打击舰队?”伊妮娅问,“我想我们已经排除了这个可能。”

“在他们袭击我们之前,这是我们先发制敌的唯一途径。”卡萨德上校说。

“没用的,”凯特?罗斯蒂恩,圣徒星树的忠诚之音说,“这些无人驾驶飞船的设计初衷并不是为了精确制导。一艘大天使级的战舰,在几光分的范围内就能把它摧毁。我同意传道者的意见,用它来送一条信息。”

“这条信息能阻止他们的攻击?”西斯滕?考德威尔说。

伊妮娅做了那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手势。“我保证不了…但会让他们犹豫,至少他们会送出即时驱动的无人飞船,推迟攻击。我想,这方法值得一试。”

“怎么写这条信息?”瑞秋问。

“请把纸和笔给我。”伊妮娅说。

西奥拿来了两样东西,放在施坦威钢琴上。所有人——包括我——都挤在伊妮娅身旁,看着她写下了如下的话:致教皇乌尔班十六世、卢杜萨美枢机:

我打算来佩森一趟,来梵蒂冈。

伊妮娅

“好了,”伊妮娅把纸递给纳弗森?韩宁,“等我们靠岸后,请把这封信放进无人驾驶信使飞船,把发射机应答器设置成‘载有硬拷贝信息’,然后发射到佩森星系。”

韩宁接过纸张。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掌握读懂驱逐者面部表情的诀窍,但是,我还是看出他显出了一丝迟疑。那个时候,他也许和我一样,心中充满了惊恐和疑惑,只不过程度稍轻而已。

我打算来佩森一趟。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去佩森,这不是送死么?没错。而且,不管去哪儿,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我将陪在她的身边。也就是说,如果真像那句话所说,她也会一并把我送上黄泉路。一直以来总是如此。我打算来佩森一趟。这只是一个威慑他们的策略吗?一个空头威胁…拖延他们的方法?我真想走到我的挚爱身前,摇晃她,直到把她的牙齿摇落,除非她把事情一五一十解释给我听。

“劳尔。”她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觉得她可能是要向我解释这一切,她可能在远处就读懂了我的表情,知道了我内心的骚动,但她只是跟我说:“帕洛?克洛尔和崔芬耶?尼卡加特打算向我展示一下像天使一样飞行的感觉,想跟我来吗?罗莫也会来。”

像天使一样飞行?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觉得她说的完全是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愿意来的话,他们还有一件多余的拟肤束装,”伊妮娅继续说着,“但得赶快。差不多要回星树了,再过几分钟,飞船就将靠岸。明天前,海特?马斯蒂恩必须把货物和补给都运上‘伊戈德拉希尔’,我也有几百件事情要做呢。”

“好啊,”我傻傻地说着,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起去。”当时,我肯定觉得自己的这个回答是对我整整十年的奥德赛之旅的奇妙隐喻:好啊,我也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不过,算我一份吧。

其中一名适应太空的驱逐者——帕洛?克洛尔——把拟肤束装递给我们。当然,我以前用过拟肤束装,上一次还仅仅是在几个星期前(虽然感觉像是已经过了几个月,甚至几年),当时我和伊妮娅穿着那种装束爬上了中原的泰山,但是,我这一生还从没见过、从未摸到过这种样子的拟肤束装。

拟肤束装的发明可以追溯到好几个世纪前,其设计理念是:提供一种在真空条件下防止人爆炸的最佳方法,不是太空飞行早期的那种笨重的增压服,而是一层非常薄的覆盖物,它会提供排汗的可能,但也会保护皮肤,防止酷热、极冷和真空的危害。在那几个世纪里,拟肤束装并没发生多大变化,顶多也就是加入了呼吸细丝和滤息面板。当然,我上次穿的那件拟肤束装是一件霸主时代的古董,倒也还能用,直到拉达曼斯?尼弥斯的爪子把它撕成了碎片。

但眼前的这件不是普通的拟肤束装。它呈现出银色,像水银一般肆意延展,当帕洛?克洛尔把它丢进我手中时,这东西摸上去暖暖的,就像一滴毫无重量的原生质。它就像水银般改变着形状,不,它更像是某种活生生的流体状生物在蠕动变形。震惊之余,我几乎把它丢到了地上,幸好另一只手接住了它,但我还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它慢慢蠕动,沿着我的手腕和臂膀爬了几厘米,感觉像是某种食肉的异星生物。

我必定是大声说出了什么话,因为伊妮娅对我说道:“劳尔,它是活的。这拟肤束装是一个有机的生物体…经过基因塑造和纳米技术的改进…但只有三个原子的厚度。”

“怎么穿?”我看着它爬上了我的手臂,到束腰外衣的袖管口时,它退却了。我觉得这东西一点也不像衣服,完全就是一只食肉动物。这世上的拟肤束装都有同样一个问题,必须贴肉穿,下面不能再有别的衣服。哪个地方都不能有。

“啊,”伊妮娅说,“很简单…和老式的拟肤束装不一样,不用拉啊扯啊的。你只需脱光衣服,站直身体,然后把这东西往头上一丢。它就会顺着你的身体往下。快点。”

这激发了我内心的什么东西,不是兴奋。

我和伊妮娅对那里的客人说了声失陪,便一起沿着螺旋楼梯跑到了飞船顶部的卧房。到了那儿,我们匆匆脱掉衣服。我看了伊妮娅一眼,她赤身站在领事那张古老的睡床旁(我记得那床也非常舒服)。我刚想和她说说,在树舰靠岸前,是不是好好利用一下时间,但伊妮娅只是朝我摆了摆手指,便把那滴银色的原生质举到头顶,丢到了头发上。

银色生物吞没了伊妮娅,我注视着这一切,那景象真令人惊慌。它沿着她那金褐色的头发往下流,就像是液体金属一般,盖住了她的眼睛、嘴巴、下巴,接着如反光的熔岩一般,沿着她的脖子流下,覆盖了她的肩膀、乳房、肚子、髋骨、耻骨、大腿、膝盖…最后,她抬起一条腿,接着是另一条腿,于是,她被完全吞没了。

“没事吧?”我问道,声音非常轻。我的那滴银色原生质还在手中搏动,急切地想要把我吞下。

伊妮娅——或者说,原是伊妮娅,现在变成一尊铬银雕像的东西——朝我竖了竖拇指,又指了指喉咙。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同霸主时代的拟肤束装一样,从现在开始,通信将由默读拾音器进行。

我双手举起不断搏动的原生质,屏住呼吸,闭上双眼,将它丢在了头顶。

这一切只花了不到五秒钟的工夫。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完全无法呼吸了,那滑溜溜的物体覆盖住了我的口鼻,但紧接着,我便吸上了一口气,新鲜凉爽的氧气。

听得到吗,劳尔?比起旧装束上的耳塞拾音器,这套装束让她现在的声音听起来清晰得多。

我点点头,然后默念道:听得到,好怪的感觉。

准备好了吗,伊妮娅女士,安迪密恩先生?片刻之后,我才意识到说话的是另一名适应太空的驱逐者,是崔芬耶?尼卡加特,他正在束装的线路那头问话。我先前听到过他的声音,但当时已经通过语音合成器翻译。现在,在这条直接的线路上,他的声音甚至比仙?奎恩塔纳?卡安鸟鸣般的声音还要清澈悦耳。

准备好了,伊妮娅应道。于是我们走下螺旋楼梯,穿过人群,来到了外面的瞭望台上。

祝你们好运,伊妮娅女士,安迪密恩先生。说话的是贝提克,他正通过飞船的通信线路和我们讲话。当我们来到瞭望台的栏杆旁,站到克洛尔和尼卡加特的身边时,机器人碰了碰我俩的银色肩膀。

罗莫也在等我们,他那银色的拟肤束装显出他手臂、大腿和平坦腹部的每一块肌肉。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感到非常尴尬,真希望自己在这层微薄的银色流体衣装下还穿着什么东西,或者自己以前能努力锻炼,把体型练棒。伊妮娅看上去美极了,那美妙的胴体以银铬塑造。真高兴,还好只有机器人一个人跟着我们五人来到了瞭望台上。

飞船离星树还有几千公里的距离,正猛烈减速。帕洛?克洛尔打了个手势,便轻轻松松跳到了瞭望台的细栏杆上,在六分之一重力水平下平衡住了身体。崔芬耶?尼卡加特跟着他照做,接着是罗莫,然后是伊妮娅,最后——笨手笨脚的——是我。那种立于高处、无遮无避的感觉真是势不可挡——身下是星树的绿色大盆,多叶的墙壁在四面八方向上升往无垠之地,飞船的船身在我们身下一点点弯曲,平衡在一条细长的聚变火柱上,就像是一栋建筑矗立在柔弱的蓝色柱子上,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我猛然意识到,我们即将跳下飞船,这念头真是让我一阵昏晕。

别担心,在你们穿过的那一瞬间,我会马上开启密蔽场,并启动反重力装置,直到你们远离驱动器的废气排放点。我意识到,现在说话的是飞船。但我还不知道我们到底要干什么。

穿着那身束装,可以让你们粗略地了解我们对太空的适应情况,帕洛?克洛尔开口道。当然,对我们这些选择了全面整合的人来说,让我们在太空生存下来并恣意来往的,并不是这些半有知觉的束装和它们的分子微处理器,而是我们自身的皮肤、血液、视觉、大脑,它们都已经发生了全面的改变。

我们怎么…我问道,不过应付默读有点困难,感觉嘴巴有点干燥,喉部肌肉紧张。

别担心,尼卡加特说。在大家分散拉开足够的距离前,我们不会展开翅翼。它们不会相撞…有能量场存在,不会有这种事。控制主要是凭直觉。你们束装的视像系统将会接驳你们的神经系统、神经传感器,需要时就能拉出数据。

数据?什么数据?这念头刚形成,我的束装通信器就把它送了出去。

伊妮娅的银手抓住了我的手。劳尔,这会非常有趣。我想,这短短几分钟,是我们今天唯一自由的几分钟。或者只是暂时。

在那个时候,我站在栏杆边缘,如果陡直摔落,势必将坠入聚变焰尾和无尽的真空。对于她这句话的意思,我压根就没有多想片刻。

来吧,帕洛?克洛尔说着,从栏杆上一跃而下。

我和伊妮娅仍旧握着对方的手,一起从栏杆上跳下。

她放开了我的手,我俩翻滚着远离了对方。密蔽场分出一条缝,将我们弹射到安全的距离外。我们五人旋转着远离飞船时,聚变驱动器暂时关闭,接着它又重新燃起——随着它的减速度赶超过我们,飞船看上去就像是在远离我们疾速驰去——而我们继续往下落,有一种势不可挡的感觉,五个四肢张开的银色身形互相离得越来越远,但都是在垂直坠向身下几千公里外的星树。就在这时,我们的翅翼张开了。

对于今天这一趟飞行来说,只需将轻型翅翼展开一公里左右,耳畔传来帕洛?克洛尔的声音,要是我们去的地方比较远,或者飞行速度加快,那就需要张得更开一点…也许几百公里吧。

当我举起手臂的时候,从拟肤束装中冲出几条能量,它们就像是蝴蝶的翅翼般展了开来。我感觉到了日光迅速带来的推力。

我们感觉到的,主要是先前的电磁能量场航线的电流,帕洛?克洛尔说?如果你们允许我暂时控制一下你们的束装…快看,那儿。

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变化。我望向左手边,也就是伊妮娅坠落的方向,她已经在好几公里之外——那是一粒闪闪发亮的银色蝶蛹,却张着巨大的金色翅翼。在她的更远处,其他人也闪着光芒。我看见了太阳风,看见了带电粒子和离子流沿着无限复杂的太阳圈几何面流动、向外盘旋。扭曲磁场形成的红色线条盘旋着,就像是画在了一只不断变化的鹦鹉螺的内表面。所有这些旋绕的、多层的、五颜六色的等离子湍流的源头,都是那颗恒星,但那不再是一颗惨淡的星星,而是数百万汇聚的场能线的核心,整片整片的等离子云以每秒四百公里的速度喷薄而出,又被北部和南部赤道的脉动磁场拉成各种形状。我能看见朝内奔涌的磁场线的紫色光带,还有朝外爆裂的大片深红色的能量流,它们互相交织,混杂在一起;我能看见星树外边缘的太阳能冲击波,形成了蓝色的旋涡,卫星和彗星刺入这些等离子介质,就像是夜幕之下的远洋舰乘风破浪,穿过一片发着磷光的大海;我还能看见我们的金色翅翼正和这些等离子和磁场介质互相作用,它们捕获了一个个光子,就像是用网兜抓住了无数的萤火虫,翼面迎着等离子流波动着,而我们的银色身体,则沿着太阳圈矩阵的大型闪光褶皱和螺旋磁力几何面,往前加速行进。

除了这些增强的景象之外,束装的视像正将轨线信息和计算数据叠加在眼前,虽然这些数据对我来说毫无意义,但对这些适应太空的驱逐者来说,必定攸关生死。这些方程式和函数一闪而过,似乎飘浮在了遥远的某处,我只记得其中的一段:即便不明白这些公式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知道目前是什么情况:我们正极速冲向星树。我们从飞船那儿得到了速度,又从太阳风和离子流那儿获得了更多的推力。我终于明白这些驱逐者能量翅翼是怎么让人在太空中极速飞行的,但怎么才能在一千公里的距离内刹住车呢?

太棒了,传来罗莫的声音,太妙了。

我转了转脑袋,只见我们来自天山的飞行师朋友正在几千米外的右下方,他已经进入了多叶区,现在正在蓝色朦胧的密蔽场上方俯冲翱翔,那层能量场就像是一层滤息膜,包裹着众多树枝之间的空间。

他到底是怎么做的?我纳闷道。

这一次,我肯定又把脑中的这个念头默念了出来,因为我听到了罗莫那低沉独特的笑声,他送来了信息,劳尔,用你的翅膀。和树,和尔格一起合作!

和树,和尔格一起合作?我的这位朋友肯定是失去理性了。

然后,我看见伊妮娅张开了她的翅膀,她用意念和手臂的动作操控着它们。我望着她对面的树枝形成的世界,它们正以令人心惧的速度朝我们逼近。接着,我开始明白其中的技巧。

好极了,传来崔芬耶?尼卡加特的声音。正面迎着风,很好。

只见两位适应太空的驱逐者如蝴蝶般扑扇着翅膀,从星树升起的等离子能量流将他们包围,转眼之间,我从他们身边疾速飞过,就好像他们打开了降落伞,而我还在自由落体。

我在拟肤束装的能量场内气喘吁吁,心脏猛烈跳动。我奋力张开手臂和双腿,用意念驱使翅膀张得更大。能量褶微微闪光,张开到至少两千米长。在我身下,一大片枝叶缓缓移动,缓慢而有目的地转着方向,仿佛一出自然的延时全息影像,记录下花儿自动跟踪日光的景象。这些枝叶互相交叠,形成了一只直径至少达五公里的光滑碗碟,最后变得如同反光的镜面一般。

日光照耀着我。要是直接用眼睛毫无防护地观看这一切,那我瞬间就会被灼瞎。幸好束装的目镜已经将光线极化。我能听见日光正猛烈捶打着我的拟肤束装和翅翼,就像是豆大的雨点捶打着金属屋顶。我将翅膀张得更大,接住猛烈的太阳风,就在这一瞬间,底下星树上的尔格折叠了太阳圈矩阵,将等离子流折射回我和伊妮娅的身下,我们也因此迅速减速,但还不至于太费劲。我们扑打着翅膀,飞进星树阴凉的外部树枝丛,此时此刻,束装的视像中还在往我眼前流动着一条条数据。

不知何故,我确信巨树提供了以质量和反光度为基础的足量日光,而尔格提供了足量的太阳圈等离子和磁场反作用力,在两者相互作用下,我们可以以接近零的速度,落在巨大的主树枝或密蔽场上。

我和伊妮娅跟着两位驱逐者,学着他们的样,一忽儿展翅高飞,一忽儿拍打翅膀,降低速度,继而大大张开,接住日光,重新加速,在外部树枝间游窜,或是高高地飞行在星树外部的多叶枝丛上。接着,我们又深深地潜入了树枝间,折起翅膀,飞过一个个核心密蔽场外的荚舱,掠过一座座桥,蹿过忙碌的太空鱿鱼,这些生物的触手比领事的飞船还要长十倍,后者现在正小心地减速,穿越多叶区。接着,我们又重新张开翅膀,一路急升,飞经一大群一大群飘在空中的阿凯拉特里血小板,在我们经过时,这些蓝色脉动的生物似乎在朝我们招手。

在微微闪光的密蔽场下,有一块巨大的树枝平台。我不知道这对翅膀能不能穿透能量场,但帕洛?克洛尔的确穿了过去,只是闪了一下,就像一名优雅的跳水运动员刺破了平静的水面。崔芬耶?尼卡加特紧随其后,接着是罗莫,继而是伊妮娅,最后是我。我折起翅膀,缩成十几米宽,接着穿越了这个能量屏障,重新回归了空气、声音、香味、凉爽微风的怀抱。

我们着陆在平台上。

“初次飞行,你们完成得挺棒。”帕洛?克洛尔说,她的声音经大气合成,“这仅是我们生活的一瞬,我们想和你们分享一下。”

伊妮娅解除脸部的拟肤束装,它流淌成一个水银般的衣领。她的眼睛闪耀着光芒,一如以往,充满了勃勃生机。白皙的肌肤泛着红晕,头发粘着汗水,湿漉漉的。“真棒!”她喊了一声,接着转身捏捏我的手,“太棒了…多谢。谢谢,谢谢,谢谢,自由人尼卡加特,自由人克洛尔。”

“万分荣幸,尊敬的传道者。”尼卡加特颔首说道。

我抬头一望,意识到“伊戈德拉希尔”号已经在我们头顶靠岸,树舰几公里长的树枝和树干已经与生物圈的树枝融为一体。我之所以知道巨树之舰在那里,是因为领事飞船在缓缓入港,正被一只工作乌贼拉进储藏荚舱。我能看见一名名克隆船员,他们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把众多的补给和莫比斯立方体带到海特?马斯蒂恩的树舰。还能看见几十条植物茎梗状的维生脐线和连接杆,从星树连接着树舰。

伊妮娅没有松开我的手。当我将目光从头顶的树舰转回到她身上时,她朝我靠近,吻了吻我的嘴唇。“能想象吗,劳尔?有成千上万适应太空的驱逐者生活在那儿…时时都能看到那些能量…在空旷的太空中飞行几个星期、几个月…沿着磁力场的弓形激波流和星球周围的涡流奔行…骑着十天文单位外的太阳风等离子激流,向更远的太空飞去…飞向离恒星七十五至一百五十天文单位远的太阳层顶的终端激波疆界,飞到太阳风停止、星际介质出现的地方。聆听宇宙之海的低声细语,惊涛拍岸。你能想象吗?”

“不。”我回答。我无法想象,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当时的我完全不能理解。

贝提克、瑞秋、西奥、卡萨德和其他人都从一条转运藤蔓上爬了下来。瑞秋为伊妮娅带来了衣物。贝提克拿着我的。

驱逐者和其他人又围住了伊妮娅,急切地寻求各种问题的答案,想要得到进一步的指令,汇报基甸驱动无人飞船即将发射的消息。我俩被拥挤而上的人群冲开。

伊妮娅回头一望,向我招着手。我也举起了手——仍旧穿着拟肤束装的银手——向她挥动,但她已经不见了。

那天晚上,我们好几百个人乘上了一艘转运荚舱,由一只乌贼拉着,沿着生物圈星树的内表面,在黄道面之上朝几千公里外的西北方前进,但旅程只花了不到三十分钟,因为乌贼走了条捷径,在太空中穿出一条弧线,从我们的那个区域径直前往新址。

在星树的这一区域内,那些生机勃勃的荚舱、公共平台、树枝塔、系连桥的构造体系看上去大不相同,虽然这个巨大的建筑体和我们的那个区域离得很近。它更大,更具巴洛克风格,新奇怪异。这里的驱逐者和圣徒说起话来,都带着一丝与众不同的口音,那些适应太空的驱逐者的身上装饰着一条条我从未见过的闪亮色条。这里的大气层中,有一些与众不同的鸟类和野兽——充满异域风情的鱼类在迷雾空气中巡游,还有一大群像是旧地杀人鲸的生物,却长着短短的臂膀和美丽的手。而且,这还只是几百公里范围内的情景。我无法想象整个生物圈中各种文化和生命形式是多么的变化多端。我第一次意识到伊妮娅和其他人一遍遍告诉我的事情…人类在过去几千年的星际航行过程中发现的星球,其表面积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个生物圈的内表面的面积。当星树完工之后,整个内部生物圈就会充满勃勃的生机,其宜居空间的总量,将超过银河内所有宜居星球的总和。

我们会见了一些官员。我们坐进六分之一重力水平下的拥挤平台,与几百名驱逐者和圣徒权贵共进晚餐。接着,他们带我们来到一个非常大的荚舱中,我觉得那可能是一颗小型卫星。

那里聚着十万多名驱逐者和圣徒,他们正等着我们。在中央的高台上,还有几百个赛内赛?阿鲁伊特,空中悬浮着一群群阿凯拉特里。我意识到,尔格已经将内部密蔽场的引力水平设置成舒适的六分之一标准重力,将每个人拉向生物圈的表面,但我又发现,在整个生物圈的内部,周围、上方和高空,有许许多多的座椅。于是我重新估算了一下,这群人的数量应该超过一百万。

驱逐者自由人纳弗森?韩宁和圣徒星树的忠诚之音凯特?罗斯蒂恩引介了伊妮娅,说她带来了大家等候了数个世纪的消息。

伊妮娅走到讲台边,上下左右细看了一番,就像是在和这个巨大厅堂中的每一个人进行眼神交流。音效系统真是先进,我们甚至能听到她咽口水和呼吸的声音。我的挚爱看上去很平静。

“重新选择。”伊妮娅说,她转过身,离开讲台,来到放着高脚酒杯的长桌旁。

我们中有几百人捐出了鲜血,区区几滴,之后酒杯被传递给等待的人群。瞧,从伊妮娅那儿已经获得共享礼的只有区区几百个人,这个量无法满足那一百万名驱逐者和等待着的圣徒,但助手们用消毒刀滴下几滴鲜血,这几滴血又被转移到酒池,几十名帮手从龙头中灌满酒杯,一个个传递下去,于是,没过一个小时,希望分享伊妮娅血酒的人都得到了满足。这个庞大的天地慢慢地人去楼空。

在说出那四个字后,伊妮娅整晚都没再说过别的话。在那漫长、无休无止的一天内,转运舱终于第一次出现了寂静的场面,它开始回家…回到星树的属于我们的区域,回到“伊戈德拉希尔”的阴影之下,二十四小时后,这艘飞船就将循着命运的脚步,走上离乡的旅途。

当时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冒牌货。差不多二十四小时前,我就已经喝下伊妮娅的酒,但一天下来,我都没有任何感觉…除了对伊妮娅一如既往的绵绵爱意,也就是说,对伊妮娅完全不同寻常,又特别,且无须指定、无须平等的爱。

想要喝的人都已经喝了。一大片地方人去楼空,就连那些没喝的人也寂静无声,他们也许对我爱人那仅仅四个字的演讲感到失望,或者是在思索那句话字面上或字面下隐含的意思,我不得而知。

我们坐进转运舱,回到了星树那片属于我们的区域,大家一直沉默不语,除非必须讲话才开口。这不是一种尴尬或失望而导致的沉寂,准确说来,是在面对一个人某段生命的终结,面对一个开始…一个充满希望的崭新开始时,所产生的一种既敬畏又濒临恐惧的沉寂。

重新选择。我和伊妮娅都很疲惫,而且时间也很晚,但我俩还是在黑暗的起居荚舱中做爱。这一温存的行为缓慢温柔,甜蜜得几乎难以忍受。

重新选择。在我缓缓飘入…的确是飘入…梦乡时,这是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最后四个字。重新选择。我明白了。我选择了伊妮娅,选择了和伊妮娅一起生活。我相信她也选择了我。

而且,明天我也将重新选择她,她也会重新选择我。后天也是。每一个明天的每一个小时,都将如此。

重新选择。是的,正是这样。

27

我的名字叫雅各?舒尔曼。这封信写给在罗兹[41]的朋友们:我亲爱的朋友们,我一直在等着确认这件事的真伪,好写信给你们。啊,我们现在终于知道了,这事太让人伤心了。我见到了一名逃跑的目击者,我和他谈过话,他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他们被带到了唐比附近的切姆诺,全部被害,埋在了热舒夫森林。处死犹太人的方式有两种:射杀,或毒气。这样的事就发生在成千上万的罗兹犹太人身上。别以为写这封信的是疯子。啊,这是一出真实的悲剧,太可怕了。

“恐怖,太恐怖了!嗨,脱掉你的衣服,在你头上抹上黑灰,在街上跑吧,疯狂起舞吧。”我好累,都握不住笔了。造物主,请帮助我们!

我在公元一九四二年一月十九日写下这封信。几个星期后,在二月一个冰消春暖的日子,格拉堡城周围的树林中洋溢着一股不真实的春天气息。我们——营地里的人——被装进了货车。其中一些货车上画着亮丽的图画,有热带树林,还有丛林动物。这些是去年夏天从营地带走孩子的货车。过了一个冬天,这些画已经有点褪色,德国人也没操心去修饰一下,于是,这些灰扑扑的图片就像是去年夏天的梦境一般逐渐淡去。

他们开车把我们送到了十五公里外的切姆诺,德国人把这个地方叫作库尔姆霍夫。到这儿之后,他们命我们下车去树林里解手。我解不出…有卫兵和其他人看着,我解不出,但我还是假装了一下,最后重新扣上裤子的纽扣。

他们把我们赶回大货车,车子开进了一座古老的城堡。到这儿后,他们又命我们下车,我们排成队,行走在一个散落着衣服和鞋子的大院里,最后进了一个地窖。地窖的墙上用意第绪语写着“没人活着离开”。现在,地窖里有了几百个人,都是男人,都是波兰人,大多数都来自附近的村庄,比如格拉朵、科洛,但还有很多是罗兹人。空气闻起来有股腐烂潮湿的味道,还有冰冷岩石和腐败发霉的味道。

过了几个小时,天色逐渐昏暗,我们活着离开了地窖。这时来了更多的货车,这些车子更大,门分成左右两截。这些较大的货车是绿色的,车子两旁没有画着画。卫兵打开车门,里面差不多都挤满了人,每辆车载着七八十个人。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德国人朝我们又推又打,把我们赶上这些大货车。我认识的人中,许多都在哭喊,所以当我们满满当当坐进臭气熏天的货车中时,我领着他们祈祷起来——以色列啊,你要听[42],我们祈祷着。货车大门关上时,我们还在祈祷。

外头,德国人冲着来自波兰的司机和帮手大喊大叫。我听见其中一名帮手用波兰语喊出了一个词:“毒气!”接着传来一个响声,像是什么管子或软管被接在了卡车下的什么地方。引擎轰鸣作响起来。

我身边的几个人继续和我一起祈祷,但其他一些人开始喊叫起来。货车开始慢慢开动,我知道车子正沿着一条狭窄的柏油路往前进,这条路是德国人铺的,从切姆诺通进森林。大多数村民都对此感到惊讶,因为这是条死路…它在森林里断了头,在那个地方,路稍微变宽,以便货车掉头。但那儿没有任何东西,就只有森林,还有德国人下令建造的大炉子,下令挖的地坑。告诉我们这事的,是营地里的犹太人,是他们在森林里铺了这条路,挖了地坑,造了炉子。当时我们还不相信,后来他们走了…被运走了。

空气有点让人透不过气来。喊叫声越来越响。我的脑袋隐隐作痛,呼吸困难,心狂野似的跳动。我左手拉着一个青年的手,那几乎是个孩子,右手拉着一位老人。两人都在同我一起祈祷。

货车中,有人在什么地方唱起歌来,声音盖过了喊叫声,是用意第绪语在唱。听声音,像是一位唱惯歌剧的男中音。

上帝啊,上帝啊,

汝为何遗弃吾等?

吾等曾经陷身大火,

然则未曾抛却汝之圣律。

伊妮娅!我的天!什么?

嘘。没事,亲爱的,我就在这儿。

我不…什么?

我的名字叫卡尔特琳?凯特严?安迪密恩。我的丈夫是特劳布?安迪密恩,他在五个月前的一场狩猎事故中去世。我还有一个孩子,名叫劳尔,按海伯利安当地历法算,他已经三岁了,现在应该在大篷车围成的圈子那儿,正在营火边上玩呢,姨妈在照看他。

夜晚到来时,大篷车都会在山谷中围成一个圈。我沿着山谷爬上一座青翠的山丘。山谷的溪流旁长着几棵三枝杨树,除此之外,整个荒野上就再也没有任何标志性的东西,唯有矮矮的青草、莎草、岩石、青苔,以及绵羊。山丘东麓可以看见车队的几百头绵羊,也可以听见阵阵羊叫声,它们在牧羊犬的驱赶下绕着圈子,四处狂奔。

外婆正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缝补衣服,从那儿可以将整个西边的山谷尽收眼底。西部地平线笼罩在一片迷雾中,这意味着那里是开阔的水源或大海的所在地,但临近的世界都是荒野,头顶是湛青的夜幕,流星在天空中无声地纵横交错,耳畔是风吹草地的飒飒之声。

我走到外婆身旁,挑了块岩石坐下。她是我已故母亲的母亲,那张脸是我们家族的脸,但稍显衰老,皮肤受尽了风吹雨打,一头白色短发,强势的脸庞棱角分明,削瘦的鼻子,褐色的双眼,眼角旁布满了鱼尾纹。

“你终于回来了,”这个老迈的女人说道,“回家的旅途顺利吗?”

“嗯,还行,”我说,“汤姆载着我们从浪漫港沿着海岸走,然后上了鸟嘴大道。没走沼泽地,所以没花摆渡费。头一晚我们住本布洛克酒店,第二晚在休斯河岸扎了个营。”

外婆点点头,忙着手里的针线活,她身旁的岩石上放着一个篮子,里面堆满了衣物。“医生怎么说?”

“医院很大,”我说,“自我们上次去浪漫港起,那些基督徒就一直在扩建医院。医院的修女…护士…人很好,化验时很亲切。”

外婆等着我说下去。

我俯瞰着整个山谷,太阳从那儿的乌云中探出头。一条条霞光照射在山谷的顶端,在低矮的岩石和山顶上投下精巧的影子,连石南花也被照得红彤彤的,像是着了火一样。“癌症,”我说,“新型的。”

“荒野尽头的医生早就这样说过了,”外婆说道,“他们对病情怎么说?”

我拿起一件衬衣,这是特劳布穿过的衣服,现在是他弟弟雷伊的,他是劳尔的叔叔。我从围裙里拿出自己的针线,开始缝纽扣,特劳布在最后一次北行狩猎之旅中,丢了这个纽扣。一想到把没了纽扣的衬衣给雷伊,我的脸庞不由得发起烧来。“他们建议我接受十字形。”我说。

“他们有那么先进的机器和充足的血清,也治不好?”外婆问。

“以前是可以的,”我说,“但这项技术显然使用了分子技…”

“纳米技术。”外婆说。

“对,教会很久以前就严禁这种技术存在。但有一些较为先进的星球,那里有治疗方法。”

“但海伯利安没有。”外婆说道,她把衣服放到了裙兜边。

“没错。”开口的时候我感觉到满身倦意,因为化验和旅途的缘故,身子有点不舒服,但心里仍然非常平静,不过也很悲伤。微风吹过,我能听见劳尔和其他男孩子的笑声。

“他们劝你接受十字形。”外婆说,最后那个词很短,但却异常锋利。

“对。有个年轻的神父,人很好,他昨天和我聊了几个小时。”

外婆正视着我的眼睛。“你会吗,卡尔特琳?”

我迎向她的目光。“不。”

“确定?”

“完全确定。”

“如果特劳布去年春天照神父的话去做,接受十字形,那他现在还会活在我们身边。”

“那也不是我的特劳布了。”说完,我转过头去。自从七个星期前病痛开始折磨我以来,我第一次哭了起来。我知道,这不是为我自己哭,而是想到了那些关于特劳布的往事,想起那最后一个日出,当时他和兄弟们一起去海岸边猎捕盐水伊蛏,我永远忘不了他临走时微笑着向我们挥别的情景。

外婆握住了我的手。“你是在想劳尔?”

我摇摇头。“没有。这几个星期,我什么也不会想。”

“瞧,你不必担心那事儿”外婆柔声道,“我还知道怎么照看孩子。我还有一箩筐的故事,也会教他本事。我会让他一直记得你的。”

“他还这么小…”话刚出口,我便停住了。

外婆捏住我的手。“小孩子的记性最好了。”她柔声道,“等我们老弱不堪时,脑子里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小时候的回忆。”

夕阳西下,光线璀璨无比,但由于泪水的缘故,我的视野依然是模模糊糊的。我扭过半张脸,回避着外婆的目光。“我不想只有当他老的时候才记起我。我想…每天…都见着他…看着他玩耍,看着他长大。”

“你记得你小时候和劳尔差不多大的时候,我教给你的一首良宽的诗么?”外婆问。

我真想笑。“外婆,你教过我好几十首良宽的诗呢。”

“第一首。”外婆说道。

她这么一说,我没过多久就记了起来。我念出这首诗,尽量避免诵经般的背诵,小时候我比劳尔大不了多少的时候,外婆就是这么教我的:春意盎然绿田野,

牵童采青何其乐。

外婆闭上了双眼。她的眼皮如羊皮纸一般薄。“卡尔特琳,你以前很喜欢这首诗。”

“现在也是。”

“它有没有说,从现在开始之后的下周、后一年、后十年,只有牵着孩童去采青才能拥有快乐?”

我笑了。“你说得倒轻巧,老太婆。”语气轻柔,充满深情,缓和了那个词的不敬,“你已经牵着他们采了七十四年的青,接下来还会有七十年的时光,可以那么做。”

“我想,没那么长时间了,”她最后一次捏捏我的手,接着松开了它,“但是,更重要的是,你应该抓住现在,趁着今晚这个春天的夕阳时分,去和孩子们走走,为今天的晚餐采些青叶。我为你做一份你最爱吃的菜。”

听到这话,我不禁拍起手来。“北风汤?但韭菜还没熟呢。”

“南方的草地有,我叫小李子同他的孩子们去那儿找了一趟,结果他们采了一大锅。去吧,去采些春叶,我要用来加到汤里。带着你的孩子,记得天黑前回来。”

“我爱你,外婆。”

“我知道。小丫头,劳尔也爱你。我来照看车队。快去吧。”

我醒来了,身子在坠落。事实上我一直醒着。星树的树叶遮蔽着荚舱,营造出夜晚的氛围,外星系的星辰星光闪烁。那些声音没有丝毫减弱。那些影像也没有消散。那并不像是梦境,而是一场混杂着影像和声音的大旋涡…成千上万声音的合唱,所有声音都吵闹地回响在耳边。直到此时,我终于记起了我母亲的声音。当拉比?舒尔曼用旧地的波兰语喊叫出声,用意第绪语祈祷的时候,我不仅仅听懂了他说的话,也明白了他的所思所想。

我快要疯了。

“不,我亲爱的,你没有疯。”伊妮娅在耳边柔声道,她正和我一起靠在温暖的荚舱壁上,紧紧抱着我。根据通信志计时器,星树这一区的睡眠时间差不多要结束了,一小时内,树叶就会转向,让阳光照射进来。

那些声音还在我耳中低声细语,呢喃、争吵、哭泣。那些影像从我脑后掠过,就像是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头上,搞得像是开起了染坊,各种颜色都冒出来了。我发现自己正僵硬地缩成一团,拳头紧握,牙关紧咬,青筋暴突,就像是在抵抗可怕的风暴或是一波波剧痛。

“不,不。”伊妮娅还在我耳畔述说,那柔软的双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和太阳穴。一粒粒汗珠飘浮在我周围,就像是酸腐的灵云。“不,劳尔,放松。正如我想的,亲爱的,你对这一切太敏感了。放松,让那些声音自然消退。亲爱的,你可以控制它们。只要你想听,你就能听。想让它们安静,你就能让它们安静。”

“可它们一直没走远?”我说。

“不是很远。”伊妮娅低声道。向阳面的树叶屏障对面,驱逐者天使正飘浮在阳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