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利索地卷好霍鹰飞毯,塞进皮套,斜跨在背上,接着急奔向前,赶上伊妮娅的步伐。

树冠舰桥上只有区区几个人,包括树舰舰长圣徒海特?马斯蒂恩,以及他手下的几名上尉。但舰桥下的平台和阶梯上挤着许多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瑞秋,西奥,贝提克,德索亚神父,格列高里亚斯中士,罗莫顿珠,还有我熟悉的其余来自天山的难民,但还有几十个不属于驱逐者、不属于圣徒的人,男人、女人和小孩,这些人我先前没见过。“这些人都是从圣神星球上逃出来的,是德索亚神父舰长过去几年间用‘拉斐尔’号从一百多个星球上救出来的。”伊妮娅说,“本来我们还想在离开前让更多人上船,但现在已经太晚了。”

我跟着她爬上舰桥。舰桥上,有机控制触显围成一个圆,海特?马斯蒂恩站在中心。触显上显示着整艘船上上下下的纤维视像神经的图像,还有树舰甲板、船尾和船首的全息像。有一个通信中枢让他可以随时联系船内的圣徒,包括负责照看尔格的、在奇点密蔽核心的、在驱动根须处的等等。那里还展示着树舰本身的中央全息虚影,只要他用修长的手指稍稍碰触,就能拉出人机对话界面,或是改变航向。当伊妮娅迅速穿过神圣的舰桥,向海特?马斯蒂恩走去的时候,圣徒终于抬起了头。他头上戴着兜帽,其下的面容——来自旧地的亚洲血统——相当平静。

“传道者,很高兴你没有被留在后方。”他冷冰冰地说道,“你想让我们去哪儿?”

“外星系。”伊妮娅毫不犹豫地回答。

海特?马斯蒂恩点点头。“这势必会吸引圣神舰队的强大火力。”

伊妮娅仅仅点了点头。我看见树舰的全息虚影正在缓缓旋转,抬头望去,头顶的星野也在旋转。我们才朝星系内驶出了几百公里,现在正掉头转向星树生物圈被轰得千疮百孔的内部表面。在麻花状的树枝下,我们在那里的环境舱和会议舱已经成了一个参差不齐的孔洞。那整整数千平方公里的地方,现在全是裂开的伤口和剥蚀的树枝。“伊戈德拉希尔”号转向星树的树墙,小心翼翼地往前进,在数万亿翻滚的树叶间缓缓移动,那些仍处于密蔽场大气中的叶片正冒着熊熊火光,让整个密蔽场圆周布满了灰色的灰烬。

从另一头出来后,尔格控制的聚变驱动器便勃然喷发,速度渐起,现在,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战斗的场面。这里的太空中,有无数闪耀着的光点,那是防御性密蔽场正受到各种各样的攻击,切枪光束和无数热核炸弹、等离子弹、拖着驱动焰尾的火箭、超动能武器、小型攻击艇,还有大天使飞船。星树弯凸的外表面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纤维火山世界正迸发着无数的火焰和残骸。灌溉彗星和游牧卫星受到圣神武器的冲击,原本优美的平衡也被打破,现在正像加农炮轰进引火柴一般,横冲直撞地冲进星树中。海特?马斯蒂恩拉出战术全息像,我们凝视着整个生物圈的画面,上面正点缀着成千上万的火点,好几处大火甚至和我的家乡星球海伯利安一样大。生物圈的构造上被撕裂出几十万条裂口,想当初织就它可几乎花了一千年啊。在雷达和远程探测器上,标着数千个开启驱动的物体,但强大的大天使飞船从好几天文单位外发射切枪光束,逐一消灭驱逐者的神行侦察机、火炬舰船、驱逐舰、树舰,这些信号点也在慢慢减少。数百万适应太空的驱逐者奋勇扑向攻击者,但那无异于飞蛾扑火,而且面对的还是火焰喷射器。

罗莫顿珠大步走上舰桥。他穿着一件驱逐者的拟肤束装,扛着一把长长的四级突击武器。“伊妮娅,我们究竟要去哪儿?”

“离开这儿,”伊妮娅说道,“罗莫,我们得离开这儿。”

滑翔师摇摇头。“不,不行,我们得留下来战斗。我们不能抛下我们的朋友,把他们扔给圣神的秃鹫。”

“罗莫,”伊妮娅说,“我们帮不了星树。我必须离开这儿,这样才能继续对抗圣神。”

“如果你想走,那就走,”罗莫说,那英俊的面容被怒火和失落所扭曲,他将银色的拟肤束装拢向头顶,“我要留下来战斗。”

“我的朋友,他们会杀死你的,”伊妮娅说,“你根本打不过大天使级星舰。”

“看着吧。”罗莫说。现在,那件银色的束装盖住了一切,只露出他的脸。他和我握了握手,“祝你好运,劳尔。”

“也祝你好运。”我应道。我真是感到羞愧,在逃跑的同时,还义正词严地向这位勇敢的人道别,我不禁感到喉咙紧绷,脸也涨得通红。

伊妮娅摸了摸罗莫强壮的银色手臂。“罗莫,如果你和我们一起走,帮的忙会更大…”

罗莫顿珠摇摇头,流体状的兜帽覆了下来,蒙住了他的脸。从音频拾音器中传来他讲话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金属的质感。“祝你好运,伊妮娅。愿上帝和佛陀助你一臂之力。愿上帝和佛陀助我们所有人一臂之力。”他走到平台边缘,回头望了望海特?马斯蒂恩。圣徒点点头,按了按虚影树冠附近的控制点,小声对着纤维线下达命令。

我感觉到了重力的减弱。外部能量场正闪烁变化。罗莫升空而起,转过身,飞进了我们这个树枝、空气和亮光外的太空中。他展开了银色的翅翼,光线铺洒在上面,我看着他聚起了二十多个拿着微小武器的驱逐者天使,列成一队,骑着日光,朝最近的大天使飞船飞去。

现在,其他人也走上了舰桥。包括瑞秋、西奥、多吉帕姆、德索亚神父和他手下的中士、贝提克、达赖喇嘛,但他们都没有走近,而是充满敬意地和忙碌的圣徒舰长保持着距离。

“他们在跟踪我们,”海特?马斯蒂恩说,“他们开火了。”

密蔽场勃然炸得通红,能听见嘶嘶作响的声音,仿佛树舰已经落进了一颗恒星的内部。

显示画面闪烁了一番。“顶住了,”巨树的忠诚之音海特?马斯蒂恩念叨着,“顶住了。”

他指的是防御性能量场,但圣神飞船也在继续开火,在我们加速驶出星系的时候,能量切枪光束仍不停地射向我们。除了全息显示像外,看不出我们在移动——整个天空看不到一颗星辰——我只听到头顶和四周十几米外,毁灭性的酷热能量正咝咝冒泡,噼里啪啦地撕裂一切。

“拜托了,请指示具体的航向。”海特?马蒂斯恩问伊妮娅。

我的好友突然摸了摸额头,似乎显得很疲惫,又像是迷茫而不知所措。“往外飞,只要看到星星就好。”

“炮火太猛烈了,我们绝对没办法飞到跃迁点的。”圣徒说。

“我知道,”伊妮娅说,“你只要…往外飞…飞到能看到星星的地方。”

海特?马斯蒂恩抬头望着头顶的地狱之火,“我们可能再也看不到星星了。”

“我们必须这么做。”伊妮娅说得言简意赅。

突然传来一阵连珠炮般的喊声。我抬起头,望向骚动的来源。

指挥舰桥上只有几个小平台——非常小,看上去就像是全息电影的海盗船上的瞭望台,或是有一次我在海伯利安沼泽地中看见过的树屋。喊叫声来自其中一个平台,是克隆人船员,他们正指指点点,又喊又叫。海特?马斯蒂恩抬起头,朝头顶十五米上方的小型平台凝望,接着转身看着伊妮娅:“大哀之君也在和我们同行。”

密蔽场外地狱之火的五色火光正在伯劳的额头和胸甲上闪亮。

“我还以为它死在天山上了呢。”我说。

伊妮娅看上去比以前更加疲惫了。“劳尔,这个怪物在时间长河中肆意穿行比我们在太空中飞行还要轻松。它可能已经死在了天山上…在和卡萨德上校的战斗之后,它可能死了一千年…但它也可能不会死…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伊妮娅说出费德曼?卡萨德的名字,就像是在召唤他,上校走上台阶,来到了舰桥平台上。他穿着一身古式的霸主时代装束,扛着一把突击步枪,我曾经在领事飞船的军械库中见过这把武器。他凝望着伯劳,如同一个鬼迷心窍的人。

“我能到上面去吗?”卡萨德问圣徒舰长。

海特?马斯蒂恩仍旧在聚精会神下达着命令,监控着显示屏,同时指了指攀向最高平台的绳梯。

“不要在树舰上开枪。”海特?马斯蒂恩冲着转身离去的上校喊道。卡萨德点点头,开始向上爬去。

之后,我们重新将注意力挪回到全息显示画面上。至少有三艘大天使飞船,正从不到一百万公里的距离外向我们发送部分炮火。他们轮回用切枪光束攻击我们,其余炮火则轰向其他目标。但我们誓不赴死的奇怪行径似乎把他们惹得火气上蹿,切枪光束重新扫向我们,在飞过四到十光秒的路程后,在我们头顶的密蔽场上轰然爆炸。其中一艘飞船正试图沿着火光冲天的星树的弧面转向,另两艘还在星系内朝我们的方向减速,炮火相当猛烈。

“敌方发射导弹。”舰长手下的一名圣徒上尉说道,他的声音并没多少激动感,就像是在宣布午餐时会用的语气,“两颗…四颗…九颗。亚光谱。很可能是等离子弹头。”

“挺得过去么?”西奥问。瑞秋已经走了过来,正目视上校爬向伯劳。

海特?马斯蒂恩忙着手头的事,没有回答,于是伊妮娅应道:“不知道。看缚能者…尔格的吧。”

“离导弹冲击还有六十秒。”那名圣徒上尉仍旧用同样的平静语调说道。

海特?马斯蒂恩碰了碰一根通信棒,开口时,声音听上去很自然,但我也发现音调强度已经被放大,以便让几公里长的树舰上下全都能听见他的声音。“请所有人遮蔽双眼,不要目视能量场。缚能者会尽量极化闪光,但还是请不要抬头看。愿缪尔的和平与我们同在。”

我望着伊妮娅。“丫头,这艘树舰有武器吗?”

“没有。”她的眼神和声音一样充满了倦意。

“这么说,我们不去迎战…而只是逃跑?”

“是的,劳尔。”

我咬牙切齿。“那我同意罗莫的意见,”我说,“我们一直在逃跑,现在该帮帮这里的朋友们了。是时候…”

至少有三颗导弹爆炸了。后来,我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那光芒真是炫目,我甚至能透过伊妮娅的皮肤和肉体,直接看见她的颅骨和脊椎,但那必定是不可能的。我感到一阵坠落的感觉…感觉脚底下的一切都在坠落…但紧接着,六分之一的重力场回归了。一阵亚音速的轰鸣让我的牙齿和骨骼疼痛不已。

我眨眨眼,摆脱掉眼中的残影。我的前方仍旧是伊妮娅的脸庞,她脸颊绯红,满是汗水,头发梳在脑后,由发箍扎着,看样子梳得很仓促。那双眼睛满是疲惫,却又充满了无限的生机。胳膊裸露,有点被太阳晒伤。我油然涌起一丝多愁善感的感觉,伊妮娅的脸已经烙进了我的灵魂和记忆,这样的死亡方式或许还不是不能接受。

又有两颗等离子弹头让树舰颤抖了起来。接着又是四颗。“顶住了,”海特?马斯蒂恩手下的中尉说道,“所有能量场都顶住了。”

“罗莫和劳尔说得对,伊妮娅,”多吉帕姆上前说道,她穿着一件简朴的棉袍,浑身散发着君王般的优雅气息,“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躲避圣神的追捕。该迎接他们的挑战了…我们所有人都该去迎战了。”

我望着这位老迈的妇人,目光炽烈,稍显粗鲁。我意识到她身上洋溢着一种灵力…不,不对,这词太过神秘…我只是有一种感觉,她身上正散发着一股强烈的色彩,是一种同金刚亥母的人格一样强力的深红之色。那天大家都在平台上的时候,其实我一直在注意这样的细节——罗莫爆发出勇气时,显出天蓝色的气息;海特?马斯蒂恩自信地下达指令时,显出金色;卡萨德见到伯劳时震惊异常,显出闪烁的紫色——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在学习生者的语言。抑或,这只是等离子爆炸所引起的亮光超过负荷所致。不管是什么原因,我知道这些颜色并非真实的,也不是我产生的幻觉,眼前也没有蒙上迷雾。但我也觉得是自己的意识在进行直接的接触,在视觉的某个水平之下或之上,迅速领略着这些人真正的心灵。

而伊妮娅身上散发的颜色,则涵盖了整个光谱,甚至更多——是一种渗透力极强的光芒,充满了树舰,就像是等离子炸弹的火光充满外部世界那样。

德索亚神父说道。“不,夫人,”他对多吉帕姆说,声音轻柔,充满了敬意,“罗莫和劳尔说得并不对。尽管圣神的所作所为让我们愤怒,我们都希望展开反击,但伊妮娅是对的。如果我们活下来,我们会明白这一切的真谛,如果罗莫活下来,他也会明白这一切。这个真谛就是,如果你享用了伊妮娅的圣餐,那我们将分享所有人的痛苦,包括我们攻击的那些人。真真切切、确确实实的分享。在身体上分享到这种痛苦。分享它,作为生者的语言其中的一部分。”

多吉帕姆低头看着比她矮一个头的神父。“基督徒,你说的话确实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如果他们伤害我们,我们不能予以反击。”她向上挥舞手臂,囊括了被慢慢消减的密蔽场,以及上方那满是聚变焰尾和火光余烬的星野,“这些圣神…怪物…正在摧毁我们人类种族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成就。必须阻止他们!”

“还没到时间,”德索亚神父说,“不是在这里和他们战斗就是阻止了他们。相信伊妮娅。”

高个子格列高里亚斯中士走进了圈子。“我身体的每一丝力量,我训练的每一个时刻,我多年战斗留下的每一道伤痕…所有的一切都在催促我去战斗,”他咆哮道,“但我相信我的舰长。我相信他,他是我的神父。如果他说我们一定要相信这位年轻的女子…那我们必须相信她。”

海特?马斯蒂恩举起一只手。众人静了下来。“这样的争论是浪费时间。正如传道者说的,‘伊戈德拉希尔’号没有武器,尔格是我们唯一的防御来源。但如果要它们提供这一防御护盾,那它们就无法对聚变驱动器进行相移。实际上,我们得不到推进力…我们是在顺着先前的航向飘移,目前离我们原先的位置只有几光分的距离。与此同时,已经有五艘大天使改变了航向,想要拦截我们。”圣徒将脸孔转向我们,“各位,拜托了。除了传道者和她高大的朋友,劳尔,请大家都离开舰桥平台,在下面等着。”

众人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在瑞秋转身离开前,我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所投向的方向,我顺着那方向抬起头。卡萨德上校正站在最顶部的瞭望台上,他身旁便是伯劳,高大的男子在三米高的由铬、刀刃和棘刺组成的雕像的映衬下,依旧有些相形见绌。上校和杀人机器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米,互相对视,谁都没有动弹一下。

我回头看了看全息虚影。圣神飞船的亮点正迅速逼近。在我们头顶,密蔽场已经被突破。

“劳尔,拉住我的手。”伊妮娅说。

我拉住了她的手,心中顿时浮现起十年来我抓着她手时的每一次景象。

“星星,”她低声道,“望着星星。聆听它们。”

树舰“伊戈德拉希尔”号悬停在一颗橙红色星球的低层轨道上,星球的两极白雪皑皑,还能看见一些古老的火山,大得甚至超过海伯利安的羽翼高原,还有一条五千多公里长的河谷,就像是星球肚子上的一条疤痕。

“这是火星,”伊妮娅说,“卡萨德上校会在这儿离开我们。”

完成量子跃迁后,卡萨德上校已经停止了和伯劳的近距离对视,从高台上走了下来。说是量子跃迁,但对于我们所完成的壮举,实际上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一秒钟之前,树舰还在生物圈所在的星系内,关着驱动,以低速状态滑行,同时还经受着一群群大天使的攻击,后一秒,我们便来到了旧地星系的这颗死气沉沉的星球上空,稳稳地停在了它的低层轨道上。

“你是怎么做到的?”伊妮娅完成这个把戏后,我便马上问她。毫无疑问,是她把我们…瞬间转移…到了这儿。

“我学会了聆听天体之音,”她说,“接着便走出了一步。”

我盯着她不放。现在,我仍旧牵着她的手,也没打算放手,直到她用平实的语言解释这一切。

“劳尔,一个人可以领悟一个地方,”她跟我说道,但也知道,其他人毫无疑问也在倾听,“在那一刻,那就像是在聆听它的美妙之音。每一个星球都是一个不同的和音。每一个星系都是一曲不同的奏鸣曲。每一个地方都是一个清晰且独一无二的音符。”

我没有松手。“这就是不用远距传输器的远距传输?”我问。

伊妮娅点点头。“自由传输。真正意义上的量子跃迁。”她说,“在宏大的宇宙中恣意移动,就像是电子在无限狭小的地域内自由移动。在缔之虚的帮助下迈出一步。”

我摇起头来。“能量,丫头,能量从哪里来?无中不能生有。”

“一切从天地万物中来。”

“什么意思,伊妮娅?”

她扭脱我的手,摸了摸我的脸颊。“你还记得我们很久很久以前讨论过的关于爱的牛顿物理学吗?”

“爱只是一种情感,丫头,不是能量形式。”

“劳尔,这两者都是。而且,它也是开启宇宙最巨大的能量源的唯一一把钥匙。”

“你是在说宗教吗?”我有几分恼火,部分是因为她说的这些晦涩的话语,部分是因为自己的愚钝。

“不,”她说,“我说的是,蓄意点燃类星体,驯服脉冲星,引爆银河核心用以开发类似蒸汽涡轮机的能量。我说的是一项横跨二十五亿年古老的工程项目,而今刚刚启动。”

我唯有瞪眼的份了。

她摇摇头。“以后再说吧,我亲爱的。现在,你只要明白,不用远距传输器的远距传输的确是可能的。事实上,这世上并没有真正的远距传输器…并没有任何魔法门…开启之后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有的,只不过是技术内核的歪曲产物,它的源头,实际上是虚空的第二大奇妙礼物。”

我本想问,虚空最奇妙的礼物是什么?但我猜测,那应该就是学习死者的语言,那些有知觉的种族的记忆记录…说得更精确些,就是我母亲的声音。但我说的却是:“这么说,你和瑞秋、西奥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不产生任何时间债,就是用的这个方法?”

“是的。”

“不用霍金驱动,就让领事飞船从天山星系飞到了生物圈?”

“是的。”

我还想问,你也是这样去了另一个星球,在那儿遇见你的爱人,和他结了婚,有了个孩子。但这些话没有说出口。“这是火星,”伊妮娅继续道,声音打破了沉默,“卡萨德上校会在这儿离开我们。”

高大的战士走到了伊妮娅身旁。瑞秋也走了过来,她踮起脚,吻了他。

“有一天,你会被叫作莫尼塔,”卡萨德轻声道,“我们将会成为恋人。”

“是的。”瑞秋说道,接着便退了下去。

伊妮娅牵起高个男子的手。他仍旧穿着古色古香的战斗服,突击步枪舒舒服服地贴在臂弯中。上校微微笑着,他抬起头望向最高处的平台,伯劳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火星的血红之光映照在它的甲壳之上。

“劳尔,”伊妮娅说,“你能一起来吗?”

我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狂风裹挟着沙子扑向我的眼睛,我无法呼吸。伊妮娅递给我一面滤息面具,我戴了上去,她也戴上了一面。

沙子是红色的,岩石是红色的,天空中暴风云团涌动,呈现出一片粉红色。我们正站在一处干涸的河谷中,旁边是一片岩石悬崖。河床上到处都是鹅卵石,有些和领事的飞船一样大。卡萨德上校戴上了战衣的头盔,通信线路上响起了嘶哑的静电噪声。“那就是我出生的地方,”他说,“塔尔锡斯再分配营的贫民窟,离这儿大约几百公里远的地方。”他指了指前方,太阳正低垂在那儿的悬崖上空。男子穿着庞大的战衣,看上去带着不祥之兆,在空荡荡的火星平原上,沉重的突击步枪没有显出一丝陈旧,他转身望着伊妮娅:“女士,你想要我做什么?”

伊妮娅干脆利落地说出了她的命令。“此地发生了巴勒斯坦起义,而火星战团也在太空中死灰复燃,所以圣神已经暂时从火星和旧地星系撤离。这里并不是什么战略要地,而且由于军力受到限制,他们不想把资源浪费在这里。”

卡萨德点点头。

“但他们会回来,”伊妮娅说,“而且是派大军而来。不仅是为了镇压火星,更是为了占领整个星系。”她顿了顿,四处瞭望。我跟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一群黑压压的人影正沿着岩石地朝我们走来。他们拿着武器。

“上校,在接下来五个标准年内,你必须把他们拦在星系外,”伊妮娅说道,“不管做什么…不管牺牲谁…都要把他们拦在旧地星系之外。”

我以前从没听伊妮娅说过这么倔强冷酷的话。

“五个标准年,”卡萨德上校说,他在面罩下露出淡淡的笑容,“没问题。如果是五个火星年,那倒可能稍微紧张一些。”

伊妮娅笑了。猛烈的风沙下,那群人还在朝我们逼近。“你的任务是领导火星上的抵抗运动,”她说,声音异常严肃,“不管用什么方式,把他们号召起来。”

“包在我身上。”卡萨德说,语气中的坚定感和伊妮娅的一模一样。

“将各个部落和派系合并起来。”伊妮娅说。

“是。”

“和太空中的火星战团达成永久的同盟。”

卡萨德点点头。那群人离我们已经不到一百米,我看见他们举起了武器。

“保护旧地,”伊妮娅说,“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把他们拦在外面。”

我震住了。卡萨德上校必定也感到了惊讶。“你是说旧地星系。”他说。

伊妮娅摇摇头。“旧地,费德曼,把圣神拦在外面。你大概会有一年的时间来巩固并控制整个星系。祝你好运。”

两人握了握手。

“你母亲是一位勇敢优秀的女子。”上校说,“我很珍惜这份友谊。”

“她也是。”

那些黑色的身影行进在巨石的沙丘之上,渐行渐近。卡萨德上校朝他们走去,他高举着双手,突击步枪仍旧稳稳当当地跨在臂膀上。

伊妮娅朝我走近,重新牵起我的手。“很冷,是不是,劳尔?”

的确很冷。一道闪光划过,就像是谁在你的脑后砸了一拳,但却没有感到任何疼痛。一眨眼,我们便回到了“伊戈德拉希尔”号的舰桥平台上。见到我们的突然出现,朋友们都不由得往后退去;对魔法的恐惧是根深蒂固的。在树枝和密蔽场外,火星展现出一片红色的冰冷。

“什么航向,尊敬的传道者?”海特?马斯蒂恩说道。

“只管往外飞,到我们能清楚地看清星星的地方。”伊妮娅说。

29

“伊戈德拉希尔”号继续它的旅程。这艘船的船长——圣徒巨树的忠诚之音——称它为“痛苦之树”。无可争辩。每一次跃迁都会从我的伊妮娅身上吸收更多的能量。我的爱人,我可怜的伊妮娅,她早已疲惫不堪,每一次分离都会在越来越枯竭的能量池中,盛满越来越多的悲伤。在这个过程中,伯劳始终独自站在最高处的平台上袖手旁观,就像一艘劫数难逃的舰船上丑陋的船首斜桁,或是阴森圣诞树顶端的骇人黑天使。

把卡萨德上校留在火星之后,树舰随后跃迁至茂伊约星球轨道。这个世界正在上演着如火如荼的起义,因为其位置深入圣神空间,所以我本以为会在这里遇见大队的圣神战舰向我们展开攻击,但在那儿的几个小时里,没有出现任何攻击。

“舰队攻击生物圈星树,对我们也有好处,这就是其中之一,”伊妮娅伤感地讽刺道,“内星系的战舰都被派走了。”

这回,伊妮娅牵住了西奥的手,她将带她到茂伊约的土地上。我也再一次陪着我的好友和她的好友一起下去。

当我眨眨眼,摆脱掉那阵白光后,我们已经站在了一座移动小岛上,树帆满载着温暖的热带风,天空和海洋碧蓝如洗,令人心醉。其他一些小岛在附近亦步亦趋,海豚侍从在两边的护航队伍后留下了白色的尾流。

高空平台上有一些人,虽然对于我们的突然出现,那些人有些疑惑,但还没到惊慌的地步。有两人前来迎接我们,一位是高个的金发男子,另一位是他的夫人,长着一头黑发,西奥和他们拥抱了一下。

“伊妮娅,劳尔,”她说,“我很荣幸地为你们介绍,这是梅闰,这位是德尼布?阿斯比克-克雷奥。”

“梅闰?”我说道,和那个男人握了握手,他的手劲很有力道。

他微微一笑。“梅闰?阿斯比克的第十代子孙,”他说,“直系子孙。德尼布来自著名的希莉女士一族。”他把手搭在伊妮娅的肩膀上,“你答应我们会回来,你做到了,你还为我们带回了最勇猛的战士。”

“对,”伊妮娅说,“你们必须保证她的安全。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你们一定不能让圣神找到她。”

德尼布?阿斯比克-克雷奥大笑起来。我发现,她可能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健康、最漂亮的女子,但我没有产生一丝冲动。“传道者,我们一直在为了生存而奔波。我们三次想要破坏三海流的石油平台建筑,但三次都像打托马斯鹰一样被打退。现在,我们只希望能前往赤道群岛,躲藏在迁移的群岛中,最后在零纬度的潜艇基地重新集合。”

“即使花去所有的代价,也要保护好她,”伊妮娅重复道,接着她看着西奥,“我的朋友会想你的。”

看得出,西奥?伯纳德拼命想忍住泪水,但还是哭了,她紧紧地抱住了伊妮娅。“这么多年的时光…都很美妙。”她一面说,一面向后退去,“我祈祷你会成功。我也祈祷你会失败…都是为了你好。”

伊妮娅摇摇头。“你要祈祷我们所有人能成功。”她举起手,向她道别,接着和我走回到低处的平台。

我能闻到海上飘来的一股股醉人的咸涩味、海鱼味。日光非常强烈,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但气温非常舒服。我还能清楚地望见海豚皮肤上的水珠,看着自己胳膊上的汗珠。我甚至能想象出自己永远待在这个地方的景象。

“我们得走了。”伊妮娅说,她牵起了我的手。

就在我们爬出茂伊约的重力井的时候,一艘火炬舰船出现在了雷达上,但我们没有理睬它,伊妮娅独自站在舰桥平台上,凝望着星星。

我走到她身旁。

“你听到了吗?”她低声道。

“星星?”我问。

“万千世界。”她说,“万千世界上的人,他们的秘密和寂静。那么多的心跳声。”

我摇摇头。“那得等我抛开这么多的杂念,”我说,“我现在脑袋里还在被那些来自各处、来自各个时间的声音和影像纠缠。家父和他的兄弟们在沼泽地中打猎,格劳科斯神父被拉达曼斯?尼弥斯扔进深渊,惊惧而死。”

她看着我。“你看到这个了?”

“是的。真可怕。他看不见是谁袭击了他。在他死之前,经历了可怕的坠落…黑暗…冰冷…痛苦的时刻。他拒绝接受十字形,所以教会把他流放到了天龙星七号…这个冰雪之地。”

“是的,”伊妮娅说,“过去十年间,我曾无数次地触及到他最后的记忆。但是,劳尔,格劳科斯还有别的一些记忆。温馨、美妙的记忆…充满了光明。希望你能找到它们。”

“我只是想让这些声音停止,”我实话实说,“这些…”我指了指整个树舰,我们认识的人,以及站在舰桥控制台前的海特?马斯蒂恩,“这一切实在是太重要了。”

伊妮娅微笑道:“所有的这一切实在是太重要了。这就是最该死的问题,是不是?”她扭过脑袋,重新望向星星的方向,“不,劳尔,在你走出第一步前,你必须听到的,并不是死者语言的共鸣声…也不是生者的共鸣。而是…天地万物的精髓。”

我犹豫了片刻,不想当自己是傻瓜,但还是继续道:…因此

海洋必须潮起又潮落百万次,

他受到压迫。可是他不会死去,

假如他能够做到这些事:彻底…

伊妮娅打断了我的话:

看清魔术的奥秘,详细地阐释

一切运动、形状和声音的意义;

深入地探究一切外形和实体,

一直追溯到它们的象征性本质;

他就不会死。

她又莞尔一笑。“我很想知道马丁叔叔怎么样了。这几年来,他是不是都是在冰冻沉眠中度过?是不是一直在责骂他的那些可怜的机器人仆人?是不是还在写他未完成的《诗篇》?在我所有的梦境中,我都从没见到过马丁叔叔。”

“他快死了。”我说。

伊妮娅眨眨眼,满脸震惊。

“我今天早上梦见了他…看到了他,”我说,“按照他的命令,那些忠实的仆人最后一次将他解冻。维生机械让他维持着生命,但鲍尔森理疗的效果已经全部褪尽。他…”我顿住了。

“跟我说说。”伊妮娅说。

“他还活着,想撑到你去见他的那一刻。”我说,“但他已经非常虚弱。”

伊妮娅扭过头。“很奇怪,”她说,“在整个朝圣的旅途中,家母一直在和马丁叔叔斗嘴。有时候甚至还拼个你死我活。但就在家母去世前,马丁叔叔却成了她最要好的朋友。而现在…”她顿住了,声音有点嘶哑。

“丫头,你只需活下去就行,”我自己的声音也怪怪的,“活下去,健健康康的,然后回去看看老家伙。你欠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