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尔,拉住我的手。”

飞船从一片白光下跃迁而去。

来到鲸逖中心的星球轨道,我们马上遭到了攻击,炮火不仅仅来自圣神舰船,还有叛军的火炬舰船,也就是野心勃勃的女性大主教阿吉拉?茜尔华斯为了脱离教廷而发起的战斗。整个密蔽场就像是新星一般光芒闪耀。

“你肯定不能从这些炮火下传输过去吧。”我对伊妮娅说,她把手伸向我,还有来自朵穆的卓莫错奇。

“我并不是从什么东西下传输过去的。”我的好友说道,她拉住了我的手,一眨眼,我们便来到了陆地表面,这里正是已经故去、无人惋惜的霸主的首都。

卓莫错奇从未来过鲸心,事实上,他从未到过天山以外的星球,但人类宇宙的这个曾经的资本主义首都的传说,已经唤起了他身为商人的兴趣。

“可惜的是,我没有什么东西进行买卖,”这位聪慧的商人说道,“在这么一个富饶的星球上,只要给我六个月,我就能建立一座商业帝国。”

伊妮娅把手伸进背包,拿出一块沉甸甸的金条。“给你,用它来开创你的帝国吧,”她说,“但还是记住你在这里的真正任务。”

矮个男子捧着金条,鞠了个躬。“传道者,我永远不会忘记。不过我还不能得心应手地使用死者的语言。”

“接下来几个月,你只要给我活着就行,”伊妮娅说,“之后,我相信你会得心应手地想去哪个星球就跃迁到哪个星球。”

“伊妮娅女士,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商人说道,我第一次看到他显示出了一丝情感,“我会不惜一切财富——过去、未来和梦想中的财富——追随在你的左右。”

我不由得眨了眨眼。我第一次意识到,伊妮娅的许多弟子可能——很可能——都对她有一丝爱意,还有敬畏。但是,从这位对钱财着魔的商人口中听到这句话,却还是让我感到震惊。

伊妮娅碰了碰他的胳膊。“保重。”

当我们回到“伊戈德拉希尔”号时,我们仍旧遭受着攻击。就在猛烈的炮火中,伊妮娅将我们传送出了鲸逖星系。

卢瑟斯。就我先前在这儿短暂逗留的那段时间来看,这个内部城市星球是这样的:耸立在陡峭灰色金属峡谷之上的一系列蜂巢塔楼。乔治和阿布在那儿向我们道别。健硕强壮的乔治一边哭,一边拥抱伊妮娅,在昏暗的光线下,他可能会被误认为是一名普通的卢瑟斯人,但骨瘦如柴的阿布站在蜂巢的人群中,就会显得鹤立鸡群。好在卢瑟斯还是有很多来自外世界的人,只要我们的两位工头有钱,就不会出什么事。卢瑟斯也是少数几个重新使用寰宇信用卡的圣神星球之一,不过,这回伊妮娅的背包里没有这玩意儿了。

我们从空荡荡的渣滓蜂巢出来后没多久,便看到七个穿着深红斗篷的人向我们逼近。我走到伊妮娅和这些凶神恶煞的人物之间,但七个人没有袭击我们,而是跪倒在了油腻腻的地面上,他们俯下脑袋,吟唱道:赐福于她。

赐福于我们的救世之源。

赐福于我们的赎罪之器。

赐福于我们的和解之果。

赐福于她。

“伯劳教会。”我傻傻地说道,“我还以为他们已经消失了——在陨落的过程中被消灭了。”

“我们更喜欢世人称我们为末日救赎教派。”打头的男子说道,他站起身,但仍旧朝伊妮娅的方向低着头,“不…我们并没有如你所说的‘被消灭’…只不过被迫隐于地下。欢迎前来,光明的女儿。欢迎前来,化身的新娘。”

伊妮娅摇摇头,看得出,她有点不耐烦。“杜鲁严主教,我不是任何人的新娘。我为你带来了两位男子,希望在接下来的十个月中,你能好好保护他们。”

一身红袍的主教垂下光秃秃的脑袋。“谨遵你的预言,光明的女儿。”

“不是预言,”伊妮娅说,“是承诺。”她转过身,最后一次抱了抱乔治和阿布。

“建筑师,我们还能重新见到你吗?”阿布问。

“我无法做出承诺,”伊妮娅说,“但我答应你们,如果我能做到,那我们会重新相见。”

我跟着伊妮娅回到了渣滓蜂巢滴水走廊的空荡厅堂里,我们选择在那里离去,是因为伯劳教会的教典本就想象力丰富,我们不想让我们过于神奇的离去让它变得更加离奇。

在青岛-西双版纳,我们道别的对象是达赖喇嘛和他的兄弟桑坦。桑坦哭了。达赖喇嘛没有哭。

“本地人的汉语方言说得很糟糕。”达赖喇嘛说。

“但他们会明白你说的,上师,”伊妮娅说,“他们会听你说。”

“可你是我的老师,”男孩的声音接近怒火的边缘,“没有你的帮助,我怎么教得会他们?”

“我会帮你,”伊妮娅说,“我会尽力帮你。之后就看你的了,就看他们的了。”

“我们可以向他们分享共享礼?”桑坦问道。

“如果他们要求的话。”伊妮娅回答。接着她对男孩说道:“上师,你能给我念经赐福吗?”

男孩微微一笑。“老师,应该是我向你请求赐福。”

“我请求于你。”伊妮娅说。在她的声音中,我又听出了极大的疲劳之意。

达赖喇嘛颔了颔首,他闭上眼睛,说道:“这段经文来自《普贤经》。是我前世身为伏藏上师时所阅。”

善哉!

现世诸生,轮回涅槃,

皆有一根,亦有二道二果,

其为无识和有识之表现,

普贤菩萨行愿品,

愿众生在法界之殿

领悟佛法。

诸生之根无所限,

无可言说之浩然空间

自然而成,无轮回,无涅槃。

悟此便成佛。

无识者继续轮回,

原三世之徒,

悟此无可言说之根。

伊妮娅向男孩颔首致意。“法界之殿,”她喃喃道,“真是优美简练,相比之下,‘缔结的虚空’这词真是太拙劣了。多谢,上师。”

男孩也垂了垂首。“谢谢,尊师。愿你能速求一死,少受折磨。”

我和伊妮娅回到了树舰。“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问道,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速求一死,少受折磨’?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打算被他们钉死在十字架上?这该死的假扮弥赛亚的表演,难道真会有一个同样怪诞的结局?告诉我,伊妮娅!”我发现自己在摇晃她的身体…摇晃我的好友,我最爱的女人。我放下了双手。

伊妮娅双手搂住了我。“劳尔,陪在我身边。只要你办得到,请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会的,”我轻拍她的后背,“我对天发誓,我会陪在你身边。”

在富士星,我们向远藤健四郎和大滝治之道别。在天津四丙,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小孩,一个名叫凯瑟琳的十岁小姑娘,将独自留在那里,但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害怕。在大气冻结、幻影横行的天龙星七号,格劳科斯神父和我们的奇查图克朋友曾被无耻谋杀的地方,悲伤深沉的脚手架装配工林西吉普自告奋勇地留了下来,他几乎可说是非常高兴。在永埔星,留下的是一个我之前没见过的男人,这是个声音柔和的老迈绅士,看上去就像是马丁?塞利纳斯更为可亲的弟弟。在神林,也就是十年前贝提克丢掉一条胳膊的地方,海特?马斯蒂恩的两名圣徒上尉跟我和伊妮娅一起,传送了下去,他们留在了那里。在希伯伦,和我们传送下去说再见的,是两个赛内赛?阿鲁伊特移情精,利利欧欧和欧欧亚亚,星球上已经没有一个犹太定居者,倒是住满了圣神派来的基督徒,都是些心地善良的人,我们来到的是一处空荡的沙漠,时值傍晚,岩石仍旧散发着白天的光辉。

在帕瓦蒂,那对总是笑嘻嘻的姐妹,席矻矻和席恺伊,终于哭了一回,她们拥抱我俩,向我们道别。在阿斯奎斯,一大家子人留了下来,是父母俩和五个金头发的孩子。接下来是无限极海,虽然这个星球的名字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全是关于痛苦和友谊的记忆,但在白云蓝海之上,伊妮娅询问格列高里亚斯中士能不能和她到下面去,会会叛军,扛起她事业的旗帜。

“让我离开舰长?”高个子问道,他显然被这个提议震惊了。

德索亚走上前。“中士,我已经不再是舰长。我的好友,现在我只不过是一个不属于任何教会的神父。我觉得,分开比在一起要好得多。我说得对吗,伊妮娅女士?”

我的好友点点头。“我原本希望罗莫能成为我在无限极海的代表,”她说,“这个星球上的走私者、叛军和捕猎灯嘴鱼的猎人,肯定会敬重一位强有力的人物。不过,这条路也会充满艰难险阻…叛乱还在这儿肆虐,一旦被圣神抓住,格杀勿论。”

“我可不怕!”格列高里亚斯中士喊道,“为了善业,我宁愿死上一百次,真死。”

“我知道,中士。”伊妮娅说。

高个子望了望自己的前任舰长,接着重新看向伊妮娅。“小姑娘,我知道你不想谈未来的事,虽然我们知道你时不时在窥探这一切。但请告诉我…我和我的舰长还有重逢的机会吗?”

“会的,”伊妮娅说,“而且还能遇见你认为已经死的人…比如纪下士。”

“那么我听从你的吩咐。或许我已经不再是海尔维希亚军的一员,但我已经学会了服从。”

“我们现在要的并不是服从,”德索亚神父说,“是更深层次的东西。”

格列高里亚斯中士沉吟半晌。“嗯,”他最后说道,接着又沉默了一阵,“姑娘,上路吧。”他说道,向伊妮娅伸出了手。

我们把他留在了南滨的一座被遗弃的平台上,但伊妮娅说,不出一天,就会有潜艇在那儿进港。

到了马德雷德迪奥斯上空,德索亚神父走上前,但伊妮娅举起一只手,拦住了他。

“这当然是我要去的星球。”神父说,“我出生在这儿,我的主管教区是这儿。我觉得自己也会死在这儿。”

“也许吧,”伊妮娅说,“但是,费德里克,我为你准备了一个更为困难的地方,也是更危险的任务。”

“是哪儿?”神父的目光盛满了悲伤。

“佩森,”伊妮娅说,“我们的最后一站。”

我走向前。“等等,丫头,”我插嘴道,“如果你坚持要去佩森,我会陪你去的。你说我能一直陪着你。”即便在我听来,我的声音也充满了怨怒和绝望。

“是的,”伊妮娅说,她抓住我的手腕,手指冰凉冰凉的,“但到时候,我也希望德索亚神父和我们一起去。”

耶稣会士看上去有点疑惑,还有点失望,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显然,耶稣会的服从态度比海尔维希亚军还要深。

最后,天山的竹木工沃铁?玛耶和他的新未婚妻,维奇?格罗塞,自告奋勇留在马德雷德迪奥斯。

在自由岛,我们向雅努斯?库提卡说再见。在卡斯卓-劳塞尔,这个最近刚被圣神重新改造并定居下来的地方,士兵美仁自愿留下来寻找叛军。在吝啬星上空,我们又遇见了圣神战舰,密蔽场被炮火轰得一片怒响,光亮一团,在那儿,一位名叫海伦?迪恩?奥布莱恩的女子走上前,牵起了伊妮娅的手。在希望星,我和伊妮娅向原洛京市长查理奇恰干布道别。在草星,我们站在齐肩高的黄色大草原中,向伊谢?佩佩特挥别,他曾是义勇军中的一员,是德索亚神父把他从一座圣神监狱的厨房中解救了出来。在库姆-利雅得,众多的清真寺都被新来的圣神居民迅速推倒,或是被改造成大教堂,我们趁着夜色传送下去,轻声向两位同伴道别,一位是来自这个星球的难民,名叫梅尔文?穆罕默德?阿里;另一位是我们在天山的翻译,聪慧的佩里桑珠。

在复兴二号上空,一大队星系内战舰蓄意险恶地朝我们加速而来,但是,自愿走上前的,是那位始终没吭过声的囚犯,霍根?利布莱尔。“我曾经是个奸细。”这位脸色苍白的男子说道,他是在对伊妮娅说话,但目光却直直地看着德索亚神父,“我为了金钱出卖了忠诚,目的是为了回到这个世界,复兴我家族失去的土地和财富。我背叛了自己的舰长,也背叛了自己的灵魂。”

“我的孩子,”德索亚神父说道,“你的舰长,甚或上帝,早已宽恕了你的罪孽…如果那些的确是罪孽的话。一切都无妨。”

利布莱尔缓缓地点了点头。“自我喝下伊妮娅女士的共享之酒,我就一直在聆听那些声音…”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渐消渐减,“我认识这个星球上的很多人。”他重新鼓起了勇气,“我希望回到家,开始我的新生。”

“是的。”伊妮娅伸出了她的手。在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我和伊妮娅、多吉帕姆传送到一片沙漠荒地中,那里远离河岸边的农场,远离路边一列列涂成鲜艳颜色的小屋,我曾在那里待过一段时间,在阿莫耶特光谱螺旋的和善之人的照顾下,恢复了健康,并在他们的帮助下逃脱了圣神的追捕。这儿只有一堆乱石和干裂的土块,岩石中散落着迷宫般的管道口。在乌云密布的地平线处,夕阳发出血红的色彩,从那儿吹来一阵阵猛烈的沙尘暴。这让我想起了火星,但那儿的空气暖和些,也没这么稀薄,还带着很浓的死亡和火药的气味。

我们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就被一群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包围了,他们手里还举着钢矛枪和地狱之鞭,随时准备向我们发动攻击。我又一次试图拦在他们和伊妮娅之间,但在红色暴风下,这群人立即围在了我们四周,抬起了武器。

“等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一名裹在衣物中的士兵从红色的沙丘上滑下,来到我们面前。“等等!”这名女子又一次对那些几乎马上就要开枪的人叫道。她解开了扎着兜帽的带子。

“德姆?洛亚!”我大喊一声,走向前,拥抱穿着笨重战斗服的矮个女子。她喜极而泣,泪水在脸颊上划出一条条泥泞的条痕。

“你完成了答应我们的事,为我们带回了举世无双的人。”这位救过我一条命的女子说道。

我把她介绍给伊妮娅和多吉帕姆,感觉自己很傻,又感觉很高兴。德姆?洛亚和伊妮娅对视了片刻,接着拥抱了一下。

我看了看周围那群人,他们仍旧在红色的夕阳下畏缩不前。“德姆?瑞亚呢?”我问,“阿棱?米凯?德姆?阿棱?你的孩子——宾和瑟斯?安珀尔呢?”

“死了,”德姆?洛亚说,“除了瑟斯?安珀尔,都死了。在庞巴西诺圣神军开始最后一次攻击结束的时候,瑟斯失踪了。”

我无言地怔在那儿。

“宾?瑞亚?德姆?洛亚?阿棱是病死的。”德姆?洛亚继续道,“其他人都在和圣神的战斗中牺牲了。”

“和圣神的战斗,”我重复着,“上帝啊,希望不是因为我引起的…”

德姆?洛亚举起手。“不,劳尔?安迪密恩,不是你引起的。阿莫耶特光谱螺旋民族中还是有一些人留恋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拒绝接受十字形…这是引起战争的真正原因。你和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起义就已经开始了。你离开之后,我们还以为赢得了这场战争。圣神基地庞巴西诺的胆小鬼士兵想要求和,他们没管太空指挥官的命令,和我们签署了协定。但后来又来了更多的圣神舰船,他们轰炸了自己的基地…接着追踪我们的村子。之后战火烧了起来。他们着陆后,想要占领陆地,我们干掉了许多人,但他们继续派人过来。”

“德姆?洛亚,”我说,“节哀顺变。”

她伸出手,掌心贴向我的胸膛,继而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她又看了看伊妮娅。“你就是劳尔在昏迷和病痛期间念叨的那个人。你就是他挚爱的人。孩子,你也爱他吗?”

“是的。”伊妮娅回答。

“那就好,”德姆?洛亚说,“如果一个男子临死时能对谁表示出这样的爱意,而那个人却对他没有同样的感受,那就太令人悲伤了。”德姆?洛亚看了看沉默威严的金刚亥母,“你是一名女祭师?”

“并非女祭师,”金刚亥母说,“我是桑顶寺寺主。”

德姆?洛亚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你管教僧侣?管教男子?”

“我…教导他们。”多吉帕姆说。狂风吹乱了她铁灰色的头发。

“那和管教一样,”德姆?洛亚大笑道,“欢迎你的到来,多吉帕姆。”接着她转向伊妮娅,“孩子,你会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吗?还是像我们的预言所说的那样,只是触摸我们,然后继续前进?”

“我必须继续下去,”伊妮娅说,“我愿意把多吉帕姆留在这里,作为你们的盟友,以及我的…联络员。”

德姆?洛亚点点头。“但这里很危险。”她对金刚亥母说。

多吉帕姆朝矮个女子微微一笑。我几乎可以明显感觉到这两个女人身上散发出的能量。

“那就好。”德姆?洛亚说,她抱了抱我,“劳尔?安迪密恩,好好待你的爱人。生命和混沌的循环赐予你珍贵的时光,好好珍惜,好好待她。”

“我会的。”我说。

德姆?洛亚对伊妮娅说:“谢谢你的到来,孩子。这是我们的希望,也是我们的愿望。”两名女子又拥抱了一下,我突然感到有点羞怯,就好像我把伊妮娅领回了家,让她见到了我的母亲,或是外婆。

多吉帕姆点了点我们,向我们赐福。“卡雷佩亚。”她对伊妮娅说道。

我们走进朦胧的沙尘暴,一阵白光闪过,我们完成了传输。在“伊戈德拉希尔”静悄悄的舰桥上,我问伊妮娅:“她刚才说的是什么?”

“卡雷佩亚。”我的好友重复道,“在古时的西藏,商队出发攀登高峰时,在道别时就会说这句话。意思是:如果你想活着回来,就慢慢走。”

就这样,我们又去了一百多个星球,每一个都只逗留片刻时间,但每一次道别都各不相同。我和伊妮娅到底在这场最后的旅程中度过了多少个日夜,我说不太清楚,因为那只不过是简单的传上传下,然后是树舰穿过一片白光,在另一个地方出现,当大家累到难以继续的时候,“伊戈德拉希尔”号便在空荡的太空中随意飘上几个小时,尔格和我们都趁机休息一下,好好睡上一觉。

我记得至少睡了三次,所以,旅程可能持续了三天三夜。或者,也许我们旅行了一个多星期,只不过睡了三天而已。但我记得,我和伊妮娅并没睡太多时间,而是温柔地爱抚对方,就仿佛每一次拥抱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就是在其中一次短暂的间歇,我低声问她道:“丫头,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难道仅仅是为了变成驱逐者,长出翅膀接住阳光。我是说…那的确很美…但我喜欢星球。我喜欢脚下踩着泥土的感觉。我喜欢…当一个人。当一个男人。”

伊妮娅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摸了摸我的脸颊。我记得当时光线昏暗,但我还是能看到她双乳间的汗珠。“劳尔,我的挚爱,我也喜欢你当一个男人。”

“我是说…”我笨拙地开口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伊妮娅耳语道,“我也喜欢星球,我喜欢当一个人…当一个女人。但是,我所做的…不得不做的,并不是为了人类的乌托邦式进化,让他们变成驱逐者天使,或是赛内赛移情精。”

“那是什么?”我的嘴贴着她的头发,低声问道。

“只是为了一个选择的机会,”她柔声道,“一个继续成为人的机会,先不管对每一个选择的个人来说,这个‘人’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重新选择?”

“是的,”伊妮娅说,“即使是选择一个人曾经做过的事,即使是选择圣神、十字形,或者成为内核的同盟。”

我不明白,但在当时,我更感兴趣的不是弄明白这一切,而是紧紧抱住她。

片刻的沉默后,伊妮娅说道:“劳尔…我也喜欢脚下踩着泥土的感觉,喜欢聆听风吹青草的声音。你能为我做件事么?”

“任何事。”我激动地说道。

“如果我先于你而死,”她柔声道,“你能把我的骨灰带回旧地,把它撒在那儿,撒在我们共度最美好时光的地方,好吗?”

就算她用刀刺进我的心脏,那痛楚也比不上这句话的威力。“你说过我能一直陪在你身边,”最后我终于回答道,声音嘶哑,充满愠怒和失落,“你说过,你去哪儿,我就能去哪儿。”

“亲爱的,我的确说过,”伊妮娅柔声道,“但如果我先于你死去,你能为我那么做吗?你能等上几年,然后到旧地,把它撒在我们共度最美好时光的地方吗?”

我真想紧紧抱住她,直到她疼得喊出声,直到她收回这个请求。但我没那么做,而是低声道:“我他妈该怎么回到旧地?它不是在小麦哲伦星云中么?不是离我们有十六万多光年远么?”

“对。”伊妮娅说。

“嗯,你打算重新打开远距传输器,让我回那儿去吗?”

“不,”伊妮娅说,“那些门再也开不了了。”

“那你他妈怎么想让我…”我闭上眼睛,“伊妮娅,别叫我做这事。”

“亲爱的,我已经说出了这个请求。”

“那就收回这个请求,让我和你一起死。”

“不,”她说,“我请求你为我活下去。为我完成这件事。”

“该死。”我说。

“这话的意思是你答应了吗,劳尔?”

“意思是该死,”我说,“我讨厌殉道者。我讨厌预言。我讨厌悲剧收场的爱情故事。”

“我也是,”伊妮娅低声道,“你能为我完成这事吗?”

我咕哝了一声。“我们在旧地度过最美好时光的地方,是在哪里?”最后我问道,“你是说西塔列森么?因为我和你一起到过的地方不太多。”

“以后你会知道在哪儿的,”伊妮娅柔声道,“睡吧。”

“我不想睡,”我粗声粗气道。

她搂住了我。在星树上,我们曾在零重力下愉快地睡在一起。在“伊戈德拉希尔”号的微重力场中,我们曾睡在私人小舱的小床上,那段经历更加愉悦。我难以想象以后睡觉时身边没有她的情景。

“撒下你的骨灰,嗯?”最后我终于低声说了出来。

“嗯。”她呢喃着,像是已经睡着了。

“丫头,亲爱的,”我说,“你真是个变态小坏蛋。”

“嗯,”伊妮娅呢喃着,“但我是你的变态小坏蛋。”

很快,我俩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最后一天,伊妮娅带我们跃迁到了另一个星系:中心处是一个M3型红矮星,近轨道上旋转着一颗美丽的类地行星。

“不。”瑞秋说道,我们一小群人正站在海特?马斯蒂恩的舰桥上。三百多人已经逐一离开,伊妮娅的众多弟子被分撒在众多圣神星球上,就像是许许多多的瓶子被扔进了浩瀚的大海,瓶中却没有装进任何信息。现在,便只剩下德索亚神父、瑞秋、伊妮娅、舰长海特?马斯蒂恩、贝提克,几名克隆人船员,树下的尔格,还有我。以及伯劳,它仍旧一动不动,悄悄地站在高处的平台上。

“不,”瑞秋又说了一遍,“我改主意了,我想留在你身边,和你一起去。”

伊妮娅抱着双臂,站在那儿。整个漫长的早晨,在一次次传送、一次次向弟子们道别的时间里,她都显得非常安静。“按你的意愿去做吧,”她柔声道,“小秋,你知道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

“该死。”瑞秋轻声骂道。

“是啊。”伊妮娅应道。

瑞秋握紧拳头。“这些事他妈什么时候够有个头?”

“什么意思?”伊妮娅问。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父亲…我母亲…还有你母亲,他们的一生就搅和在这些事中了。而我…已经活过两次…一直在和看不见的敌人作战。跑啊跑,等啊等。在时间长河中来来回回,就像是一个被诅咒的失去控制的四面陀螺…哦,该死。”

伊妮娅等着她说下去。

“我有一个请求,”瑞秋说,她看了看我,“无意冒犯,劳尔,我已经有点喜欢你了,但可不可以让伊妮娅一个人带我到巴纳之域上?”

我看着伊妮娅。“我没意见。”我说。

瑞秋叹了口气。“又回到了这个偏地世界…尽是玉米地啦,夕阳啦,小镇子啦,大白屋啦,宽走廊啦。我八岁时,就已经厌倦这一切了。”

“你八岁时,是很爱这些的。”伊妮娅说。

“嗯,”瑞秋说,“是啊。”她和神父握了握手,然后是海特?马斯蒂恩,最后是我。

我一下子心血来潮,记起了诗人老头《诗篇》中最隐晦的诗文,记得我当时坐在营火边,外婆叫我一句句地重复那些诗文,而我则冲着它们哈哈大笑,暗自寻思是不是真有人会说那种话。接着我便对瑞秋说道:“再见,金丝燕。”

年轻女子以异样的眼神看着我,绿色的眸子反射着来自头顶上那颗星球的光芒。“再见,小雨燕。”

她抓住伊妮娅的手,两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原来当一个人没有和伊妮娅一同传送时,是看不到闪光的。仅仅是突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