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重新站了起来,已经挣脱一名卫兵的束缚,但又有两个穿着黑色装甲的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会众中爆发出阵阵尖叫。大教堂的风琴突然尖叫起来,就像是一个正在分娩的女人。一名安保人员在五米外向她开火,伊妮娅闪了过去。又有一名穿着黑色装甲的女人拿着棍棒把我的爱人击倒在地,并骑跨在她身上,把她的双手扭在身后。

我抬起臂膀,给这个圣神臭婊子重重一击,把她打飞到五米之外。但一名卫兵用尖枪朝我腹部重击了一下。又一名飞行安保人员操起神经击昏器,终于把我撂倒。按其原理,击昏器应该瞬时起效,而且得到了官方的证明,但顶着击昏器的再三攻击,我还是有时间用手卡住了最近那名卫兵的喉咙。我的身体不住地痉挛,最后向下摔去,由于所有的自主机能都停止了,我还尿了裤子。我最后的感觉,便是凉凉的尿水顺着裤管,流到了圣彼得大教堂那完美无瑕的地砖之上。

但我其实并没有真正感觉到,有十二名魁梧的人已经压在了我的背上,扣住了我的臂膀,正把我拖开。我并没有真正听到额头撞在地砖上的开裂声,也没有感觉到额头至发际线的开裂感觉。

在最后半昏半醒的三四秒钟里,我只看见一只只黑色的脚、一只只战靴、一名瑞士卫兵掉落在地的帽子,然后是更多的脚。我知道伊妮娅刚才已经倒在了我的左侧,但我没办法转头看她最后一眼。

他们把我拖走,地上留下一条鲜血、尿水和口水的痕迹。我已经丝毫顾不上这些了。

我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在对我进行“审判”的期间,我已经恢复了意识,但被神经锁拘缚着。所谓的审判,是由一群宗教法庭的黑袍法官所执行的,只进行了十分钟便做出了宣判。我被判以死刑。没有人想要亲自对我施刑,生怕玷污他们的灵魂;于是,他们决定把我转移进一个薛定谔猫箱,位于阿马加斯特这个受隔离的迷宫星球,猫箱在星球的轨道上旋转。物理的永恒定律和量子几率将会执行这一死刑。

审判一结束,他们便让我上了一艘配有霍金驱动的高重力机器人火炬舰船,把我运到了阿马加斯特星系,同时产生了两个月的时间债。不管伊妮娅在哪儿,不管她发生了什么事,当我醒来时,他们已经封闭了我这个监狱的聚变能量壳,我已经迟了两个月的时间,再也帮不了她。

一开始的无数个日夜…我疯掉了。然后,又过了无数个日夜,我拿起了小型椭圆密室中的书写器,开始讲述这个故事。他们肯定认为,在我等死的时候,这个书写器会是一项额外的惩罚,我在仅有的几张循环利用的薄纸上写下我的故事,就像是一条蛇吞下了自己尾巴,而且,我也知道没人会得到我的这个存储芯片,领略里面的故事。

在故事的一开始,我就跟你们说过,跟你们这些不可能存在的读者说过,你们读它的理由是不正确的。在一开始,我就说过,如果你们读它,是想要获悉她的命运,甚至是我本人的命运,那你们就选错东西了。在她的命运了尽的那刻,我并没有陪伴在她的身旁,而现在,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之时,我自己的命运也在等待着它落下它的最后一幕。

我没有在她身旁。

我没有在她身旁。

哦,天父耶稣,摩西的上帝,安拉,亲爱的佛陀,宙斯,缪尔,埃尔维斯,基督…如果你们中的确有谁存在于这个世界,或是曾经存在过,或是已逝的灰色双手仍旧保留着一丝力量…那么,就请赐予我一死吧。快点来吧。快让那个粒子被探测到,让毒气放马过来吧。快啊。

我没有在她身旁。

31

我对你们撒了谎。

在这个故事的一开始,我跟你们说,当伊妮娅的命运了尽的那刻,我并没有陪伴在她的身旁,也就是说,我并不知道她的命运为何。在好几个睡眠周期前,我重复过这句话,当时我已经把最后一段故事讲了出来。

但是,就像是教会中的一些神父所言,我避开了一个重要的事实,这便是撒谎。

我撒谎,是因为我不想谈这件事,不想说,不想重新体验一次,也不愿意去相信。但我现在已经知道,我必须向你们和盘托出。在薛定谔猫箱的囚笼中,我每时每刻都在回味这件事。自从我分享到我亲爱的伊妮娅的鲜血之后,我就明白它是真实的。

在他们把我运出佩森星系前,我就已经知道了我爱人的命运。我明白它是真实的,也一次次地体验过了。对这个故事,对我的挚爱的记忆,我有责任和你们谈谈,把它向你们叙述一遍。

我是在一颗小行星上的圣神基地接受的审判,那里离佩森有十光分远。在那十分钟审判过后不到一个小时,我便知晓了这一切,当时我被下了药,驯服温良,绑缚在机器人飞船上的一个高重力箱槽中。就在我听到、感觉到、看到这些事的瞬间,我就马上明白了——它们是真实的;在我共享这些事的那个时刻,它们就在什么地方发生;只是因为我和伊妮娅非常亲近,再加上我在学习生者的语言上进展缓慢,才得以产生了这样一个强力的共享效果。当共享过程结束后,我开始在高重力箱槽中大叫,撕扯维生脐线,用头和拳头撞击舱壁,直到装满水的箱槽中浸满一条条旋转的血流。我脸上罩着一张滤息面具,就像什么寄生虫般在吸取我的气息,我很想把它扯掉,但没用。整整三个小时里,我就这么怒吼着,反抗着,一次次撞击自己,希望最好能把自己撞得半昏半醒,同时一遍遍重新体验伊妮娅的共享时刻,一遍遍地痛苦大叫,接着,机器人飞船通过水蛭般的脐线,向我注射了睡眠药物,高重力箱槽排干水,于是,我便在沉眠箱中沉沉睡去,而火炬舰船则飞至跃迁点,跳往附近的阿马加斯特星系。

我在薛定谔猫箱中醒来。不用人为干预,机器人飞船早已把我放进了这个聚变能量的卫星中,把它发射了出去。一时之间,我有点茫然,觉得伊妮娅的共享时刻只是一场噩梦。可是,那些真实的瞬间马上便潮涌而来,我又开始尖叫。我觉得自己又将疯上几个月。

现在,我便来告诉你们把我逼疯的这件事。

伊妮娅被人从圣彼得广场扛出来的时候,也在流血,也昏迷着,但和我不同的是,她第二天便醒来了,没有被下药,也没被插上分流器。她完全恢复了意识——我非常清晰地共享到了她的醒转,感觉是那么精细而真实,就像是第二套感官印象,甚至比回忆自己的记忆还要清楚。那是在一个庞大的圆形岩石殿堂中,直径有三十多米,天花板离石制地板有五十多米。天花板上嵌着一块闪亮的毛玻璃,让人感觉像是天窗,但伊妮娅觉得这是一个幻象,这间厅堂实际上应该是在一座大型建筑的内部。

当时在我醒来准备前往十分钟的审判庭前,医师把我全身上下打理得干干净净,但没有人处理伊妮娅的伤口:她的左脸露出柔嫩的血肉,淤肿着,衣服也被扯掉,身体赤裸着,她的双唇肿了起来,左眼眯缝着,只有用力睁眼才能看清眼前的东西,事实上,由于得了脑震荡,所以右眼看到的也是一片模糊的景象。在她的胸膛、大腿、前臂和肚子上,布满了一条条的刀伤和淤伤。有些伤口已经结痂,但还有不少伤得很深,需要缝合,但没人为她处理伤口。那些伤口还在流血。

她被绑在一个类似十字铁骨架的东西上,那玩意儿锈迹斑斑,由一条铁链栓系着,从天花板上吊下。她背靠在这个十字架上,虽然全身的重量倚在上面,但仍然保持站姿,两条手臂被绑在锈蚀的支架下。这个近乎竖直的冰冷十字金属悬在半空,将她的手腕和脚踝残忍地夹在骨架上。她的脚趾悬在半空,离格栅地板约有十厘米的距离。她的头一点也动弹不得。除了十字骨架外,整个圆形厅堂内空空荡荡的,还有一把椅子,椅子右边是一只大大的废纸篓,废纸篓中丢着一张塑料封套。十字金属的右臂旁,有一只锈蚀的金属碟,上面摆着各种工具:古老的剔牙器和牙钳,环形刃,解剖刀,骨锯,一把长长的钳子,几根金属丝,上面每隔三厘米都有一个倒钩,长叶剪,短叶锯齿剪,装着黑色液体的瓶子,几管软膏,细针,粗绳,一柄锤子。更让人不安的是她身下的那个直径两米半的圆形火炉,只见里面烧着十几条微弱的蓝色火苗,就像是守夜灯一般。还有一丝天然气的气味。

伊妮娅挣了一挣,但完全没用。只要一用力,她那淤青的手腕和脚踝便会痛得颤动一番,于是她只得靠回到铁质支架上,慢慢等着。她的头发蓬乱不堪,能看出来她的头皮上隆起了一个大块,脑壳底部也有一个。她泛起一阵恶心的感觉,于是集中精神,克制住不让自己吐得全身都是。

几分钟后,石墙上的一扇隐蔽门开了,拉达曼斯?尼弥斯走了进来,走到火炉对面,停在伊妮娅的右侧。接着,又有一个拉达曼斯?尼弥斯走了进来,站到了伊妮娅的左侧。继而又是两个尼弥斯走进门,远远地站在了后面。四人没有说话。伊妮娅也没和他们说话。

又过了几分钟,约翰?多米尼各?穆斯塔法枢机的影像闪了闪,出现了。这是一个和真人一般大小的全息像,它稳稳地站在了伊妮娅的前方。影像效果非常逼真,感觉就像是真人,只不过枢机正坐在一张座椅上,而全息像并没有把它表现出来,这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枢机正飘浮在半空中。穆斯塔法看上去比在天山时年轻了点,面色也更加健康。几秒钟后,他身旁出现了另一个全息像,那是一个穿着红袍、身形更为庞大的枢机;接着又是一个全息像,是个瘦巴巴、似乎患着结核病的神父。片刻之后,从地牢石墙上的那扇门中走进一个高个男子,面容英俊,一身灰色的服装,他站到了那群全息像的旁边。穆斯塔法和另一个枢机仍旧坐在看不见的座椅上,与此同时,那个神父蒙席的全息像和那个以肉身前来的灰衣男子站在两张座椅后,就像是两位仆从。

“伊妮娅女士,”宗教大法官说道,“请让我向你引介,这位是梵蒂冈国务秘书,卢杜萨美枢机大人,这位是他的助手,卢卡斯?奥蒂蒙席,还有这位,是我们尊敬的阿尔贝都顾问。”

“我在哪儿?”伊妮娅问。由于嘴唇肿胀,下巴淤伤累累,她不得不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宗教大法官微微一笑。“亲爱的,我们会回答你提出的所有问题。之后,也请你回答我们的问题。我向你保证。现在,让我来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你现在仍旧在佩森星球,是在圣天使堡最深的…啊…会客室中,此地位于新台伯河的右岸,邻近圣天使桥,就在梵蒂冈边上。”

“劳尔呢?”

“劳尔?”宗教大法官问道,“哦,你是说你那个毫无用处的保镖。我想,关于他的宗教法庭审判会已经结束,他现在应该上了一艘飞船,正要离开我们这个美丽的星系。亲爱的,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吗?我们可以为你安排一下,让他回圣天使堡。”

“他一点也不重要。”伊妮娅喃喃道。听到这话,我一开始失神痛苦了几秒钟,但之后,我便察觉到了她在这话语下的真正想法…为我担心,为我忧惧,希望他们不会恐吓我,强迫她妥协。

“随你的便,”穆斯塔法枢机说,“我们今天想要会会的人,是你。你感觉怎么样?”

伊妮娅睁着那只完好的眼睛,盯着这些人。

“啊,”宗教大法官说道,“这世上不应该有人能前往圣彼得大教堂攻击圣父,还毫发无伤地离开。”

伊妮娅正咕哝着什么话。

“你说什么,亲爱的?我们听不清。”穆斯塔法仍旧笑意盈盈,那挤眉弄眼的样子真像是一只自鸣得意的癞蛤蟆。

“我…没…攻…击…教…皇。”

穆斯塔法张开双手。“如果你这样坚持,那也没办法,伊妮娅女士…但你的意图看上去并不友好。你沿着中央通道向圣父跑去,当时你想干什么?”

“警告他。”伊妮娅说。就在她聆听宗教大法官的废话之时,她有几分意识正估量着自己的伤情:青肿得厉害,但没有断什么骨头,大腿上被剑砍伤,需要缝合,胸膛上部的伤口也是。但身体系统有什么不对劲,内出血?她觉得不是。她似乎被注射了什么另类的东西。

“警告他什么?”穆斯塔法枢机极为温和地问道。

伊妮娅动动脑袋,用完好的那只眼睛看了看卢杜萨美枢机,接着又看了看阿尔贝都顾问。她没有回答。

“警告他什么?”穆斯塔法枢机又重复了一遍。但伊妮娅还是没有回答,于是宗教大法官朝最近的尼弥斯克隆人点了点头。那个苍白的女人缓步走到伊妮娅身旁,拿起那把小剪刀,似乎是琢磨了两下,接着把那工具放回到了碟子中。她向伊妮娅走近,单膝跪在火炉上,靠近伊妮娅的右臂,接着一下拉弯我的爱人的小指,一口咬掉了它。尼弥斯微微一笑,站起身,把鲜血淋漓的手指吐进了废纸篓。

伊妮娅疼得大叫起来,她头靠在十字架上,看上去快要晕过去了。

尼弥斯魔头拿起一管止血药膏,抹在伊妮娅残留的小指上。

穆斯塔法枢机的全息像看上去一脸悲愁的样子。“我们并不想滥施大刑,亲爱的,但如果真要用,我们也不会迟疑片刻。你还是放聪明点,赶快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不然的话,你身上会有更多的东西被丢进废纸篓。而你的舌头将是最后一个。”

伊妮娅尽力抵抗内心翻涌的恶心感。从她的残手上传来的痛楚真是不可思议,我在十光分之外感受到了那股冲击,为这二手的疼痛尖叫起来。

“我想警告教皇…你想政变,”伊妮娅气喘吁吁道,她仍旧望着卢杜萨美和阿尔贝都,“心脏病发作。”

穆斯塔法枢机惊讶地眨眨眼。“妖妇。”他轻声道。

“那你就是卖国贼,”伊妮娅一字一顿道,口气非常强硬,“你们这些人都是。你们出卖了你们的教会,而现在,你们又出卖了你们的傀儡,雷纳?霍伊特。”

“哦?”卢杜萨美枢机说道。他看上去微微有点被逗乐了,“我们怎么做的,孩子?”

伊妮娅猛地昂起头,望向阿尔贝都顾问。“内核通过十字形控制了所有人的生死,当内核需要他们死时,就会有人死去…人死时的神经网络,比活人的神经网更富创造力。你们想要再一次杀死教皇,但这一次,他将不会再重生,对不对?”

“很有见地,亲爱的,”卢杜萨美枢机压着嗓门说道,他耸耸肩,“也许,是时候换一位新教皇了。”他抬手在空中一挥,于是,第五个全息像出现在了他们身后。教皇乌尔班十六世正躺在医院的床上,昏迷不醒,修女护士、人类医生和医疗机器正围着他打转。卢杜萨美枢机又挥了挥胖嘟嘟的手,影像消失了。

“轮到你做教皇了?”伊妮娅说道,同时闭上了双眼。她眼中跳动着一粒粒红色的小点。当她重新睁眼时,卢杜萨美耸了耸肩膀。

“够了。”阿尔贝都说道,他径直穿过两名枢机坐着的全息像,来到火炉边,站在伊妮娅身前,“你是怎么操纵远距传输介质的?你不用传送门就能传输,用的是什么办法?”

伊妮娅看着这个内核代表。“这让你感到害怕了,是不是,顾问?这两位枢机不敢亲自来这儿见我,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他们太害怕。”

灰衣男子露出一口完美无瑕的牙齿。“非也非也,伊妮娅。不过,你的确拥有不用传送门就能传输的能力,不仅可以传输你自己,还包括你身旁的人。卢杜萨美枢机和穆斯塔法枢机,以及奥蒂蒙席,都不想突然被你从佩森星球传送走。至于我…如果你能把我传送到什么地方,我会很高兴。”他等在那儿,但伊妮娅没有回答,也没有动,阿尔贝都顾问又笑了,“我们知道,你是唯一一个学会这种传输方式的人,”他轻声道,“你那些所谓的弟子,都没有学会这门技术。但这是什么技术?我们利用虚空进行传输,唯一的一个方式就是在这种介质中劈砍出永久的裂缝…而且,需要花费非常大的能量。”

“他们已经不再允许你们这么做了。”伊妮娅喃喃道,她眨眨眼,甩掉眼中的红点,迎向灰衣男子的目光。从断指处传来一波波痛楚,上下起伏,就像是汹涌大海上的滚滚浪涛。

阿尔贝都顾问的眉毛扬了一扬。“他们不允许?孩子,他们是谁?跟我们说说你的主人。”

“不是主人。”伊妮娅喃喃道,为了除去头晕眼花的感觉,她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行,“是狮虎熊。”她低声道。

“别再兜圈子了。”卢杜萨美低沉地说道。这个肥硕的男子朝第二名尼弥斯克隆人点点头,那名克隆人走到碟子旁,拿起那把锈蚀的钳子,接着绕到伊妮娅的左手旁,稳稳地托起,将我爱人的五个指甲拔了下来。

伊妮娅放声大叫,昏厥了半晌,复又醒来,想要扭过脑袋,但没来得及动,便一下子吐得满身都是。她轻声呻吟着。

“我的孩子,痛苦会使人失去尊严。”穆斯塔法枢机说,“回答顾问先生的问题,我们便结束这场悲伤的猜谜游戏。到时你可以离开这儿,我们会为你疗伤,你的手指会重新长出,你可以洗干净身体,穿上衣服,和你的那个人团聚,暂不管他是保镖还是弟子。你好好回答,这场丑陋的小插曲就会结束。”

就在那时,伊妮娅的身体蹒跚在痛苦之上,却意识到了他们趁她昏迷不醒时,在几个小时前注射进她体内的异类物质。她的细胞认出了它。毒物。一种可靠、缓释的终极毒物,没有解药——不管旁人做什么,它都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发作。就在这时,她终于明白这些人想让她干什么,以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伊妮娅一直都和内核有着联系,甚至在她未出生前就是了,其途径,是经由她母亲头颅内一个存储着她父亲赛伯人格的舒克隆环。有了它,她便可以直接接触原始的数据网,她现在也在这么做——她感受到,在她的细胞中,隐藏着一组组坚实而奇异的内核机械:器械中含着器械,那些探测器远在人类的理解或描述范围外,它们工作在四维甚至更高的维度上,它们正等待着,嗅探着,等待着。

枢机、阿尔贝都顾问和内核想要逼她逃跑。因为他们认为她一定会使用她的能力从这里传送走,所以便有了这低级的全息剧中才会有的拷打场面,荒谬绝伦的圣天使堡地牢,还有这严厉的审问。只要她还撑得住,他们就不会致她于死地,当她传送离开的时候,内核器械便会在一纳秒内记录下一切,分析她使用虚空的方法,并想办法把她的方法复制出来。内核终将夺回它们的远距传输器,不是通过拙劣的虫洞,也不通过基甸驱动器,而是以一种即时且优雅的方式,而且这种方式要永远属于它们。

伊妮娅没有理睬宗教大法官,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直接朝阿尔贝都顾问说道:“我知道你们的所在。”

英俊的灰衣男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什么意思?”

“我知道内核,物理内核的确切所在。”伊妮娅说。

阿尔贝都笑了,但伊妮娅发现他迅速地朝两位枢机和那个高个神父看了一眼。“胡说八道,”他说,“从没有人类知道内核的确切所在。”

“一开始,”伊妮娅说,她的声音因疼痛而含糊,“内核只是一个飘浮在旧地原始数据网中的短暂实体,当时名叫因特网。接着,在大流亡前,你们将那些磁泡存储器、服务器、磁心存储中枢迁移到了一簇小行星上,它们离你们计划毁灭的旧地很远,沿着一条长轨道环绕太阳旋转…”

“让她闭嘴,”阿尔贝都大叫,他转身朝卢杜萨美、穆斯塔法和奥蒂走去,“她想要岔开话题。这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重点。”

穆斯塔法、卢杜萨美和奥蒂的表情却说明他们不这么认为。

“在霸主的时代,”伊妮娅继续道,她正忍受着痛苦的浪潮,费尽力气集中注意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因此,那只完好的眼皮也在不住地颤动着,“内核做出了一个决定,它们认为应将内核的物理部件分散放置,这实乃明智之举——磁泡存储器矩阵深埋在九个迷宫星球的地下,超光服务器位于鲸逖中心轨道上的大工业中心,内核实体人格在远距传输器的通信带上环游,而万方网通过缔之虚的裂缝连接着这一切。”

阿尔贝都抱起双臂。“满口胡言。”

“但在陨落之后,”伊妮娅继续道,她睁着那只完好的眼睛,用眼神向灰衣男子公然挑衅,“内核开始担心。梅伊娜?悦石对远距传输介质的攻击,给你们造成了中断,尽管万方网的损坏可以修复。于是你们决定进一步将硬件分散下去,增加你们的人格,让基础磁心存储器更加微型化,便于更加直接地寄生于人类的神经网络…”

阿尔贝都背对着她,向最近的尼弥斯魔头打了个手势。“她在满口胡言,封住她的嘴。”

“不!”卢杜萨美枢机命令道,肥硕男子的双眼闪闪发亮,小心谨慎,“在我下令前,别动她一根汗毛。”

站在伊妮娅右手边的那个尼弥斯已经拿起了一根针、一卷绳索。听到这话,这个脸孔苍白的女人停下了手,望着阿尔贝都,等待指示。

“等等。”顾问说道。

“你想让你们的神经寄生方式更加直接,”伊妮娅说,“所以,数十亿内核实体形成了一个个十字形矩阵体,并直接附身在人类宿主上。内核的每一个个体,都有它们各自栖身的人类宿主,并可以将那个宿主随心所欲地摧毁。虽然你们仍旧连接着古老的数据网,以及新型基甸驱动的万方结点,但你们喜欢和你们的食物源尽量接近…”

阿尔贝都仰头大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张开双臂,转身望着三个人类全息像。“太好玩了。”他还在咯咯大笑,“你们精心安排了这场审问…”他扬起修剪过的指甲,指了指整个地牢、天窗,以及绑缚伊妮娅的那个大铁架,“到最后,这女孩竟然开始耍弄你们。真是胡说八道,不过,的确是有趣得很。”

穆斯塔法枢机、卢杜萨美枢机和奥蒂蒙席全神贯注地望着阿尔贝都顾问,但三个全息像都在用手指触摸自己胸膛上的十字形。

穿着红袍的卢杜萨美从无形的座椅上站起身,走到火炉边。全息像真是栩栩如真,伊妮娅甚至能听见主教胸前挂在红丝绳上的金十字架滑荡而过的轻响;那条丝绳由金线编成,末端是一团大大的红金毛绒束。伊妮娅定睛注视摇荡的十字架和完美无暇的丝绳,丝毫不去顾及从残手处传来的剧痛。她能感觉到,那毒物正静静传进她的四肢,就像是慢慢生长的十字形,扩展出它们的肿瘤和线虫细胞。她微微一笑,不管他们对她做了什么,她体内和血里的细胞,永远也不会接受十字形的存在。

“你说得很有趣,但和我们的主题风马牛不相及,”卢杜萨美枢机沉声说道,“你所经受的这一切…”他挥了挥又肥又短的手指,指了指她的伤口和赤裸的身体,就像是对之非常反感,“并不让人愉快。”全息像凑近了些,那双伶俐贪婪的小眼睛紧紧盯着她,“你最要紧的事是回答顾问先生的问题。”

伊妮娅抬起头,看着这个肥硕男子的双眼。“如何不使用远距传输器,就进行传输?”

卢杜萨美枢机舔了舔薄薄的嘴唇。“是的,是的。”

伊妮娅笑了。“很简单,大人。你们只需要学几项课程,了解一下如何学会…死者的语言、生者的语言,学会聆听天体之音…然后享用我的鲜血,或是我的弟子的鲜血,只要他们喝过那杯酒。”

卢杜萨美向后退去,就像是被扇了一巴掌。他拿起胸前的金十字架,举在面前,就像是拿着一面护盾。“亵渎神灵!”他怒吼着,“JesusChristusestprimogenitusmortuorum;ipsigloriaetimperiuminsaeculasaeculorum!”

“对,耶稣基督的确是第一位从死里复活的,”伊妮娅低声道,十字架反着金光,那光芒刺着她那完好的眼睛,“如果你们愿意,应将荣耀权归给他。但是,耶稣的本意,并非是要把人们从死里复活,就像是小白鼠由着思维机器的奇想来…”

“尼弥斯。”阿尔贝都顾问大叫道,这回没人让他收回成命。站在墙边的尼弥斯走到火炉边,伸展开五厘米长的指甲,深深地扎进伊妮娅的眼睛下方,向下耙去,将我爱人的颊骨暴露在刺眼的光线下。伊妮娅痛苦地长叹一声,最后瘫倒在支架上。尼弥斯向前凑去,咧嘴大笑,露出一口尖利的细牙。喷出的气息带着一股腐肉的味道。

“咬掉她的鼻子和眼皮,”阿尔贝都命令道,“慢慢来。”

“不!”穆斯塔法大叫,他一跃而起,冲向前,拦住了尼弥斯。那双全息显像的手已经穿过了尼弥斯的实体血肉。

“先等一下。”阿尔贝都顾问说道,他竖起了一根手指。尼弥斯张着嘴,已经凑到了伊妮娅的眼睛上方,闻言便停了下来。

“这真是太残暴了,”宗教大法官说道,“就像你们当初对我做的那样。”

阿尔贝都耸耸肩。“在当时,我们觉得你需要一个教训,大人。”

穆斯塔法因愤怒而颤抖。“你真以为你们是我们的主人?”

阿尔贝都顾问叹了口气。“我们一直是你们的主人。你们只是一群腐烂的行尸走肉,腐烂的皮囊包裹着猩猩的大脑…一群叽哩呱啦说着蠢话的猴子,打从出生起就开始走向腐烂和死亡的道路。在这个宇宙中,你们所扮演的角色,就是促成更高级的自我意识的产生,那是真正不朽的生命形式。”

“内核…”穆斯塔法枢机极其鄙夷地说道。

“滚开,”阿尔贝都顾问命令道,“不然…”

“不然怎么样?”宗教大法官大笑起来,“不然你严刑折磨我,就像对待这位受蒙蔽的女士一样?或者,你会再一次叫你手下的怪物把我打得奄奄一息?”穆斯塔法挥了挥手臂,穿过尼弥斯紧绷的躯干,又穿过阿尔贝都的实体。宗教大法官哈哈大笑,继而转身望向伊妮娅。“孩子,你反正都是一死,还是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这些没有灵魂的怪物吧,之后我们便可马上让你脱离苦海…”

“闭嘴!”阿尔贝都大叫道,他举起了一只手,就像是举着一只弯曲的爪子。

穆斯塔法枢机的全息像尖叫起来,他紧紧抓着胸脯,在火炉上翻滚,穿过伊妮娅鲜血淋漓的双脚,穿过铁架,又翻滚着越过其中一个尼弥斯的双腿,尖叫连连,最后闪了闪,消失了。

卢杜萨美枢机和奥蒂蒙席望着阿尔贝都,他们的脸上毫无表情。“顾问先生,”国务秘书用一种充满敬意的柔和语调说道,“能允许我花几分钟审问一下她吗?如果我问不出答案,那就请你随便发落。”

阿尔贝都沉着自若地盯着枢机,过了一秒钟,他拍了拍尼弥斯的肩膀,那杀人怪物便退后三步,闭上了张得大大的嘴巴。

卢杜萨美朝伊妮娅伤残的右手探去,似乎是要紧紧抓住它。全息显像的手指像是深深扎进了我爱人碎裂的血肉中。“Quodpetis?”枢机低声道。在十光分外,我躺在高重力箱槽中,不住地尖叫,扭动身体,透过伊妮娅的思想,我知道了枢机这句话的意思:你有什么愿望?

“Virtutes,”伊妮娅细语道,“Concedemihivirtutes,quibusindigeo,valeumimpere.”

我淹没在愤怒、悲痛和高重力箱槽的晃动液体中,每一秒都愈发地远离伊妮娅,但还是明白了这句话——力量。给我需要的力量,实现我的决心。

“Desideriumtuumgraveest.”卢杜萨美枢机低声道。真是一个沉重的愿望。“Quodultraquaeris?”还有别的愿望吗?

伊妮娅眨眨眼,从那只完好的眼睛中挤出几滴鲜血,以便更好地看清枢机的脸庞。“Quaerotogampacem.”她坚定地低声道。我渴望和平。

阿尔贝都顾问又大笑起来。“大人,”他说,语气中充满了嘲讽,“你觉得我听不懂拉丁语?”

卢杜萨美朝灰衣男子的方向看了一眼。“恰恰相反,顾问,我确定你懂拉丁语。瞧,她快要崩溃了,从她的脸上看得出来。但她最害怕的是火…而不是这些畜生。”

阿尔贝都一副怀疑的表情。

“给我五分钟,让我给她尝尝火的滋味,顾问。”枢机说道,“如果我的办法不行,那就让你的野兽来吧。”

“三分钟。”阿尔贝都说,他走回到那个在伊妮娅脸上耙出深沟的尼弥斯旁边。

卢杜萨美朝后退了几步。“孩子,”他再一次用环网英语说道,“恐怕,这会让你感到很痛苦。”他挥了挥手,于是,火炉下的蓝色火苗突然喷出,变成一条火柱,烧焦了伊妮娅被绑住的赤足。皮肤被点燃,变黑,卷曲。地牢中弥漫着一股焦肉的恶臭。

伊妮娅放声大叫,想要挣脱夹子的束缚。但怎么用力都没用。她被禁锢在这个悬吊的铁架上,而现在,那铁架的底部也被火烧得红亮,烧灼的剧痛也随之往上,蔓延到了她的小腿和大腿上。她感觉那儿的皮肤也起泡了。卢杜萨美枢机又挥了挥手,那火柱便缩回到了火炉中,变成了隐约的小火,看上去就像是一头饥肠辘辘的食肉动物,正用幽蓝的眼睛注视着它的猎物。

“先给你尝尝这种痛苦的感觉,”枢机低声道,“不幸的是,一个人如果被严重烧伤,即便血肉和神经都被烧得无法复原,这种痛苦还会持续下去。据说这是最痛苦的死亡方式。”

伊妮娅紧咬牙关,忍住放声狂叫的欲望。鲜血从破烂的脸颊滴下,流到白皙的双乳上…我曾经捧过那对双乳,亲吻过,还曾枕在上面入睡。如今,我被监禁在这个高重力棺具中,离伊妮娅有数百万公里远,即将加速至超光速,进入冰冻沉眠的虚无状态。面对这种境地,我只得放声狂叫,怒气冲破了沉寂。

阿尔贝都踏上火炉,对我挚爱的好友说道:“传输走吧,离开这是非之地。传输到劳尔的飞船上,把他从必死之地中解救出来。传输到领事的飞船上,那儿有自动诊疗室,会治愈你的伤口。你可以和你的爱人生活几年,你是想选择这种命运,还是留在这里,等着缓慢而可怕的死亡,而劳尔呢,在另一面同样等待着缓慢而可怕的死亡。你将永远也见不到他,永远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传输走吧,伊妮娅。趁你还有时间,你可以解救你自己,也可以解救你的爱人。再过一分钟,这个男人就会烧掉你的双腿和双手,直至将你的骨头烧成焦灰。但我们不会让你死,我会松开束缚尼弥斯的缰绳,让她饱餐一顿。传输走吧,伊妮娅,马上传输走吧。”

“伊妮娅,”卢杜萨美枢机说道,“esigiturparatus?”那么,你准备好了吗?

“InnomineHumanitus,egoparatussum.”伊妮娅睁着那只完好的眼睛,迎向枢机的目光。以人类的名义,我准备好了。

卢杜萨美枢机挥挥手,所有的煤气喷孔都立即射出高高的火焰。火焰吞噬了伊妮娅和阿尔贝都赛伯人。

伊妮娅痛苦地伸展四肢,熊熊火焰吞没了她。

“不,”阿尔贝都在火焰中大叫,冲出燃烧的火炉,伪骨上的合成皮肤也烧掉了,那身昂贵的灰色衣装燃烧着飘向遥远的天花板,顾问的英俊面容也已经熔化到了胸脯上,“不,该死!”他再一次叫道,冒火的手指伸向卢杜萨美的喉咙。

阿尔贝都的双手穿过了全息像。枢机正透过火焰盯着伊妮娅的脸。他举起了右手。“MiserecordiamDei…innominePatris,etFilia,etSpirituSanctus.”

这是伊妮娅听到的最后几个字,火焰已经逼近她的耳朵、喉咙和脸庞。她的头发在火焰中熊熊燃烧,在她眼里,世界已然成了一片明亮的橙色。随着双眼被火苗慢慢烧化,那颜色也慢慢淡去了。

但是,在生命离开她的那几秒钟里,我感受到了她的痛苦。我听见了她脑中的想法,那就像是一声大叫——不,就像是我脑中的一声耳语。

劳尔,我爱你。

接着,炽热的能量膨胀开来,痛苦膨胀开来,她对生命、爱以及使命的感觉膨胀开来,穿越火苗往上升去,就像是烟雾正朝看不见的天窗升去,就这样,我的挚爱,伊妮娅,死了。

就在她死去的那一刹那,我感觉到似乎所有的景象、声音和符号的核心都爆炸了。宇宙中值得爱、值得活的一切,都在那刹那间逝去了。

我不再大叫。我不再撞击高重力箱槽的四壁。我就这么飘浮在零重力之下,感觉着箱槽排尽水,感觉着药物和沉眠通过脐线向我逼近,就像是虫子般落在我的血肉之上。我没有反抗。我已经不再挂怀。

伊妮娅死了。

火炬舰船跃迁进入了量子态。当我醒来时,我已经在薛定谔猫箱的死亡刑室中了。

没关系,伊妮娅死了。

32

我的牢笼中没有钟,也没有日历。我不知道自己在这种失去理智的状态下度过了多少天、多少星期,抑或是多少个月。我可能连续不睡好几天,也可能连续睡上好几个星期。这事很难讲,也不可能讲清楚。

但最后,每一天,每个小时,每分钟,氰化物和量子几率法则都在宽恕我的小命,于是,我开始讲述这个故事。我不知道,把我关在这里的人,为什么要给我提供一块书写板、一支笔,还能用再生薄纸打印出来。也许,他们觉得这样可能让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写下他的忏悔,或是把书写笔当成无用的工具,向法官和狱卒宣泄怒火。或许,他们认为让一个罪人写下他的罪孽和伤痛,喜悦和失落,就是一种额外的惩罚。或许,从某些方面看,的确如此。

但这也是我的自我救赎。一开始的时候,它把我从无法控制的伤痛与悔恨的癫狂及自我毁灭中解救出来。然后,它救出了我对伊妮娅的记忆——把它们从她那可怕的死亡所导致的恐惧沼泽中,拉上了坚实的地面,那是我俩在一起的美好日子,她快乐的生活,她的使命,我们的旅行,她向我和全人类发出的复杂但直截了当的信息。最终,它拯救了我的生命。

在开始讲述这个故事后,我很快就发现,对于这趟漫长旅途和失败斗争的那些参与者,我竟能分享他们的思想和行动。我知道,这是伊妮娅通过讨论和圣餐教会我的一个能力——学会死者的语言,学会生者的语言。在我的睡梦和白日梦中,我仍会遇见这些逝去之人:我的母亲经常和我说话,还有无数很久以前活过、现已死去的人,我还能品尝到他们的痛苦和智慧。但现在,让我念念不忘的并不是这些逝去的灵魂,而是别人眼里我和伊妮娅相处的这么多年时光。

我在薛定谔猫箱中等死的那段时间里,从没想过自己可以透过这监狱,聆听到外面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当前的所思所想。我觉得这个轨道椭圆体的聚变能量壳会阻碍这种可能。但是,我很快就学会将缔之虚中共鸣的无数喧嚣嘈杂的往昔之声关闭起来,集中在另一些人身上,这些人在伊妮娅的故事中都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这些人可能已经死了,也可能还活着。但我可以进入到至少其中一些人的思想和心理活动中,即使这些人的思维方式和我截然不同,甚至像是什么异星生命:西蒙?奥古斯蒂诺?卢杜萨美枢机和约翰?多尼米各?穆斯塔法枢机;化身成教皇尤利乌斯和教皇乌尔班十六世的雷纳?霍伊特;商团的那些商人,如矶崎健三和安娜?佩里?考格纳尼;神父兼战士,如德索亚神父、格列高里亚斯中士、吴玛姬舰长、霍根?利布莱尔副官。在我的故事中,有几个人物,在缔之虚中主要以疤痕、孔洞、空白的形式出现。尼弥斯魔头便是那空白,阿尔贝都顾问和另一些内核实体也是。但是,这些空白之物也在虚空的感知情感矩阵中做着运动,于是,我也就追踪到了这些东西的行动,这很像一个人透过瓢泼大雨望见一个隐形人的大致轮廓一般。因此,在聆听到已故之人的轻柔呢喃声之后,我便能够重新演绎出拉达曼斯?尼弥斯在天龙星七号上滥杀无辜的行为,聆听到斯库拉、古阿斯、布里亚柔斯和尼弥斯在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的咝咝响声,看到了他们的致命行动。但是,不管这些道德真空和精神噩梦对我的侵袭是多么令人反感,多么让人迷惑,另外一方面,还是有一股股暖意让我心定,它们来自我的好友,比如德姆?洛亚、德姆?瑞亚、格劳科斯神父、海特?马斯蒂恩、贝提克,还有许许多多人。这些人都在我的故事中占有一席之地,我透过自己的记忆搜寻到这些人——都是些非常棒的人,比如罗莫顿珠,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正张开翅膀,驾着纯净的日光,英勇而无望地扑向圣神战舰;还有瑞秋,她即将展开她的第二次生命,而这一次,必定也将充满传奇;还有威严的多吉帕姆、聪慧的达赖喇嘛。就这样,我用缔之虚,聆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超出记忆能力所容许的清晰度之外,了然清晰地看到了这些记忆,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经常将自己看成是自己故事中的一个次要角色,一个脑袋瓜不太伶俐的跟屁虫,经常是添乱,而不是带头领导,应该问问题的时候,却总是问不出问题,或是相信一些实在是说不过去的回答。但是,我也将故事中这个笨拙的劳尔?安迪密恩,看成一个追寻真爱的人,他花了一生的时间去等待这个真爱。从这一点上讲,他心甘情愿地盲目追随,也可以说是随时心甘情愿地为自己的挚爱献出生命。

尽管我毫不怀疑伊妮娅已经死去,但我从没有停止在那些死者之声的合唱中,搜寻她的声音。更确切地说,我在缔之虚的每一个地方都感觉到了她的存在,我在所有善人的思想和心灵中感受到了她的触碰,这些人曾经和我们一起走过冒险之旅,或是在我们和圣神的漫长斗争中,永远地改变了他们的生命。由于我已经学会如何撇下这些顽劣的喧嚣,在死者的合唱声中挑拣出特定的声音,后来,我便习惯于将这些在虚空中回响的人类之声视为星辰——有一些很暗淡,但如果一个人知道该往哪儿看,便可以望见它们,有一些像超新星一般璀璨,还有一些和往昔的在世之人一起,以双星组合的形式出现,或是因为爱着某些特定的人,而组成了一组亘古不变的星群,还有一些人,比如穆斯塔法、卢杜萨美和霍伊特,他们都因渴求权力的野心、贪婪和欲望而产生的可怕引力发生内爆、烧尽,衰减成心灵的黑洞,光辉几乎丧失殆尽。

但伊妮娅不是这些星辰中的一员。她就像是包围我们的日光,一如在西塔列森的一个温暖的春天,我们走在草地中,天上的太阳照耀着我们——从一个点源源不断地照耀着我们,让我们身边的每一样东西、每一个人都暖意融融,那是生命和能量的源泉。当冬季来临,或是夜幕降临时,日光的隐没就会带来冰冷和黑暗,于是我们便等待着春天和早晨的到来。

但我知道,对伊妮娅来说,她已经没有了早晨,她和我的爱情故事都没有机会起死回生了。她向世人宣告了一个强力的信息:圣神的所谓的重生是一个谎言,就如圣神给予的节育注射剂一样,是无益的。在这个自诩的不朽之人组成的有限宇宙中,几乎没有孩子存在的空间。圣神宇宙是有序的、静止的,毫无变化,贫瘠无果。孩子将会让未来变得混乱,让未来充满无限多的可能,这是圣神所不容许的。

我思索着这些,默想着伊妮娅给我的那个最后的礼物——圣神节育措施的解药——不知道它是不是有什么重大的寓意。我希望伊妮娅的意思并不是只是要我服用它,而是让我找到另一个真爱,一个妻子,让我和另一个人生下我们的儿女。我和她有过好多次讨论,其中有一次就谈到了这件事。我记得,当时我们正坐在她那间塔列森附近的小屋中,就在前厅里,吹袭的夜风带着一股丝兰花和报春花的香味。那次谈的话题是,找寻新的真爱,找寻一起生活的新人,新的可能,人类心灵拥有奇异的弹性。但我希望,我和伊妮娅在圣彼得大教堂内的最后几分钟里她给我的这个促生之礼,暗喻的是她向全人类送出的那个广大的礼物:通往混沌和奇妙世界的选择,看不见的选择。如果那只是个表面上的礼物,只是建议我找到新的真爱,生下我们的儿女,那伊妮娅就没有真正了解我。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已经透过许许多多人的眼睛,认识到劳尔?安迪密恩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年轻人,很可靠,有时候有些鲁莽,但他并不是一个有见地、有智慧的人。虽然如此,在有些方面,至少是对自己的内心的了解,我还是很聪明,很有自知之明的,我有一件确信无疑的事:这一生和伊妮娅相爱,已经足够。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去,然后,几乎可以肯定,一个月一个月过去,而我在这个死亡囚笼中,仍然没有迎接到死亡的到来,于是我慢慢认识到,如果我能用什么办法奇迹般地回到生者的宇宙,那我将去寻找新的快乐、欢笑和友谊,但不会为我曾经感受过的这份爱寻找苍白的影子。也不会有孩子。不会。

写下这些点滴文字时,有那么几个奇妙的日子,我开始相信伊妮娅死而复生了…可能发生了什么奇迹。当时,我刚讲到我们抵达旧地时的情景——经过和第一个尼弥斯魔头的可怕遭遇后,我们穿过了神林上的远距传输器——并且讲完了我们抵达西塔列森的那个段落。

把头一大段故事讲完的那天晚上,我梦见了伊妮娅,她来到我这间薛定谔死刑密室中,在黑暗中呼唤我的名字,抚摸我的脸颊,还在我的耳畔呢喃。“我们要离开这里,劳尔,亲爱的。也许还会再等上一段时间,但只要你写完我们的故事,只要你记起这一切,理解这一切,就可以离开了。”当我醒来时,发现写字板被激活了,打印出的纸页上,清楚无误地留着伊妮娅的笔迹,她在上面写着一段的长长文字,其中还有她父亲一首诗文的片段。

几天来,几星期来,我都深信伊妮娅真的来过这里,这是某种奇迹,就像是后来的使徒们坚称耶稣在被处死后曾经向他的十二门徒显灵。我极其兴奋地写着这个故事,拼命想要看到这一切,记录这一切,理解这一切。但这个过程花去了更多的时间,一个月一个月过去,在这段期间,我慢慢意识到,伊妮娅并没有真正来访,这其中必有别的原委。在虚空中众多死者的声音中,我初次听到了她的细语呢喃,几乎可以肯定,很可能的情况是,这是来自她的一条信息,这条信息早已被有意地储存在书写器的存储器中,只要我写下这些文字,便会被触发。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对于我挚爱的好友来说,她有一个确定无疑的能力:能看到未来——众多的未来,她经常这么说,强调“众多”两个字。所以,她有可能会把那篇优美的文字存储在书写器内,并用什么办法得知它会被放在我的薛定谔猫箱囚笼中。

或者…我现在已经开始相信另一种解释…是我自己写下了那段文字,当时我已经完全沉浸其中,或者,更准确的词是“鬼迷心窍”,我对伊妮娅的人格着了魔,透过虚空和我自己的记忆,追寻着它的精华。虽然这个想法让我感到最不愉快,但它符合伊妮娅发表过的唯一一个关于来生的观点,这个看法或多或少是基于犹太人的传统,相信逝去之人只会活在他们爱过、奉献过、拯救过的人的内心和记忆中。

无论如何,几个月过去了,我还在往下写,然后我开始明白包含在伊妮娅的勇敢追求和绝望牺牲中的真正广阔——还有无益,接着我结束了这狂乱的涂写,鼓起勇气,写下了伊妮娅那可怕的死亡,写下了自己因她的死而导致的无助,我哭泣着打印出最后的几张微薄纸,读了读,回收掉,令书写器将全部文字储存在记忆库中,最后关掉了触笔,我想,我已经写完了。

伊妮娅没有出现。她没有领我逃出这囚笼。她死了。我清晰地感受到她已经在这宇宙中消失不见,就像是在喝了共享之酒后,清晰地感受着缔之虚中的共鸣。

于是我躺在薛定谔猫箱中,想要睡上一觉,忘掉食物,等待死亡的到来。

在我探索死者之声的过程中,看到过一些东西,和我的故事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其中一些是非常私人、非常隐秘的事,比如说,我曾经清醒地梦见我早已死去的父亲和他的兄弟们在野外狩猎,因此我对这位毫不认识的安静人士的慷慨大方有了一些粗略的了解;还有一些见闻则充分表明了人类的残忍,比如来自被遗忘的二十世纪的雅各?舒尔曼的记忆,这些东西只是帮助我理解今日粗暴行为的小小脚注。

但另外一些声音…

就这样,我讲完了自己和伊妮娅在一起的故事,我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希望那决定性的瞬间会在我睡觉时发生,同时感受着书写器记忆库中的文字,琢磨着会不会有人找到办法,穿过薛定谔猫箱那一碰就炸的壳体,找到我的故事,可能在几个世纪之后,在我重新入睡后,就可能做上这个梦。我立即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梦——几率的波阵面之舞——而是来自某个死者之声的呼唤。

在梦中,霸主领事正坐在太空船那乌黑的瞭望台上,弹奏着施坦威钢琴,对于这艘飞船,我真是再熟悉不过了。附近的沼泽地中,绿色的巨型蜥蜴状生物正在蠕动着、嗥叫着。领事在弹奏一曲舒伯特的曲子。我没有认出瞭望台外是哪个世界,但那个地方长满了巨大的原始植物,高耸的风暴云直插云霄,还有一些动物发出令人恐惧的咆哮声。

领事的身材比我想象的要矮小。一曲弹毕,他在霞光下静静地坐了片刻,最后,飞船开口了,那声音我差点没认出来,是个更聪明、更人性化的声音。

“太棒了,”飞船说,“真的太棒了。”

“多谢夸奖,约翰。”领事说,他从琴凳上站起,将瞭望台收进了飞船。天开始下雨了。

“你还是打算早上去打猎吗?”问话的声音听上去很空洞,不是我熟悉的那艘飞船。

“对,”领事说,“我经常在这里打猎。”

“你喜欢恐龙肉的味道吗?”飞船的人工智能问。

“一点也不,”领事回答,“几乎不能吃。我主要是享受打猎的乐趣。”

“你是说冒险。”飞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