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到他们在你重生后,是怎么对待你的。”我趁着酒劲,唐突无礼地说道,“卢杜萨美和阿尔贝都将你杀害,让霍伊特重新从你俩共享的十字形中重生。”

杜雷神父没有喝手里那杯酒,而是低头望着杯子,像是在等它化成耶稣的血肉。“一次又一次,”他用一种沉思般的口吻说道,“真是奇异的人生,一出生就被杀害。”

“如果伊妮娅还在,也会这么想的。”我知道这些人都是朋友,心肠很好,但总的来说,我对教会并没有什么好感。

“是的。”保罗?杜雷举起酒杯,沉默地作祝酒状。接着一饮而尽。

纪白森打破了沉默。“佩森上剩下的大多数教徒本来都想立杜雷神父为教皇。”

我望着这位老迈的耶稣会士。我已经历经过了许多事,而现在,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一位传说中的人物,一位《诗篇》的主人公,我没怎么激动。当你遇见知名之士或传奇人物背后那个真正的人时,总会有一种情况发生:这个男人或女人身上有一股人类的品性,让一切不再那么虚无荒诞。而现在,这股品性便是这位神父大耳朵中长出的灰色毛发。

“忒亚二世?”我记起来,二百七十九年前,这个男人还是人们口里的好教皇,名为忒亚一世。但不多久,他便被杀害了,那还是第一次。

德索亚神父为杜雷重新倒上酒,后者摇着头,那两双大大的眼睛中盛满了悲伤,和德索亚一模一样——真心赤诚,并非是装模作样,假造声势。“我不想再做教皇了,”他说,“我会利用我的余生,去学习伊妮娅的教义——努力聆听死者和生者的声音。同时,我也会用我主在人性上的训诫,重新认识自己。这么多年来,我都扮演着考古学家和知识分子的角色。现在,我也该重新发掘自己作为教区神父的职责了。”

“阿门。”德索亚说道,他在碗橱中搜了一阵,又找了一瓶酒。前任圣神星舰舰长似乎有了一点醉意。

“你们都摒弃十字形了?”我问,虽然是在问他们三个,但眼睛望着的却是杜雷。

三人似乎都吃了一惊。杜雷说:“劳尔,现在只有傻子和愤青才留着那寄生物。佩森上这种人不多了。在别的星球上,只要伊妮娅的共睹时刻被播放过,那里就很少会有这样的人了。”他摸了摸自己瘦瘦的胸脯,似乎在回忆,“事实上,我并没有选择。我在梵蒂冈的重生龛中重生的时候,战斗正处于白热化的阶段。我正等卢杜萨美和阿尔贝都像往常一样拜访我…谋杀我。但是,我等来的却是这个男人…”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着纪白森,后者微微欠身,为自己倒上了酒。“这个男人,”前任教皇忒亚继续道,“和他的起义军一起横冲直撞地赶进来,全都一身铠甲,拿着古老的步枪。他给了我一杯酒,我知道那是什么,因为我已经分享到了共睹时刻。”

我盯着这个垂老的神父,心里思索着:即便蛰伏在十字形的磁泡记忆矩阵中,即便还在重生过程中,他也能分享到那一时刻?

杜雷神父像是明白我为何这样盯着他似的点了点头。

“即便是在那时,是的。”他正视着我的目光,“劳尔?安迪密恩,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我仅仅迟疑了一秒钟。“我来佩森,是要找到伊妮娅的骨灰…她求我这么做…她曾这么求我…”

“我们知道,孩子。”德索亚神父静静地说道。

“总而言之,”当我缓过神来,于是继续道,“在圣天使堡中已经不可能找到了,所以我打算继续另一项使命。”

“是什么?”杜雷神父极亲切地问道。在这昏暗小屋的粗糙桌子旁,四处弥漫着男人的纯净气息,我们喝着古老的美酒,突然间,我看到了这个老迈耶稣会士内心深处的强大力量,就在马丁叔叔那神秘的《诗篇》中有过记载。我毫不怀疑地意识到,这就是那个有着坚定信仰的男人,为了不向虚假的十字形臣服,他曾亲手把自己钉在放电的特斯拉树上,经历了无限重复的死亡。这是一位真正的信仰捍卫者。这样一个男子,伊妮娅如果尚还在世,她肯定很愿意和他见一面,和他谈一谈,论论道。想到这,我顿时感到十分失落,又感到十分痛苦,于是不得不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杯,向杜雷和另外两人掩饰自己的神色。

“伊妮娅曾告诉我,她有过一个孩子。”最后我终于开口道,说到这又停住了。我不太记得这件事有没有被包括在伊妮娅的共睹时刻中。如果有,那他们就都会知道。我看了看他们,两名神父和一名下士都毕恭毕敬地等着我说下去。看来他们并不知道。

“我打算找到这个孩子,”我说,“找到他,把他养大,如果他允许我这么做的话。”

两位神父面面相觑了一番,像是有点惊讶。纪白森直直地望着我。“我们不知道这事,”费德里克?德索亚说,“太让我吃惊了。就我对人类本性的了解,我本来愿意下任何赌注,赌你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一个男人…唯一的真爱。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幸福的一对年轻人。”

“有另外一个人。”我几乎是暴力般的举起酒杯,想喝干这杯酒,结果发现杯子已经空了。我小心地把它放回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我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少了些悲伤和强调的意味,“但这并不重要。这个婴孩…这个孩子…才是重要的。我要尽力找到他。”

“你知道这个孩子在哪儿吗?”纪白森问。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不知道,但我会传输到旧日里属于圣神的每一个星球和偏地世界,如果必要,我会踏遍银河的每个星球。甚至银河外…”我顿住了,我已经醉了,但接下来的话非常重要,本来不应该在醉酒时说的,“总之,再过几分钟,我就得开路去做这件事了。”

德索亚神父摇摇头。“劳尔,你累坏了。在这儿过个夜吧。白森在隔壁有间空房,我们大家今晚都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为你送行。”

“我得马上开路。”我站起身,向他们表示自己的脑子很清醒,也能果断行动。但屋子却东倒西歪起来,就好像南部地面突然沉降了。我向桌子抓去,想撑住身子,差一点没抓住。我撑在那儿。

“也许明天早上更好。”杜雷神父说,他站起身,一只强有力的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

“好吧,”我重新站起身,感觉地面还在微微晃动,“也许明早更好。”我又和他们握了握手,第二次了。而且几乎又绝望得快要哭泣,但这一回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有了这些人的陪伴,让我有了莫大的宽慰,虽然悲伤还有,它就像天体之音的交响曲背景声一般,时刻都在。我已经太长时间孤独一身了。

“来吧,朋友。”圣神海兵和海尔维希亚军的前任下士纪白森说道,他把手搭上我的肩膀,和前任教皇忒亚一起搀着我走向他的小屋,那儿有两张小床,我一头倒在了其中一张上。我马上进入了梦乡,隐约感觉有人脱掉了我的靴子,那可能是前任教皇。

我已经忘了,佩森的一天其实只有十九标准小时,夜晚的时间非常短。到了早上,我仍旧醉心于重获自由的喜悦之中,但全身上下却疼得厉害:脑袋、背部、腹部、牙齿,甚至头发都在疼,我觉得自己的嘴巴里住着一群毛茸茸的小动物。

小教堂对面的村子里人来人往,大家正忙着大清早的各种杂事,发出吵闹的声音。小火烧着。女人和孩子忙碌着,男人们从简易小屋中走出,面目表情都差不多,满脸胡茬,眼睛通红,像是那些不幸身亡的动物。事实上,我知道自己向世界所展示出的表情和他们是一样的。

但神父们都保持着良好的形象。我望着十几个教区居民走出了小教堂,意识到德索亚和杜雷在我还在打鼾的时候,都已经进行完了一次弥撒。纪白森进了屋,大声向我打招呼,给我指了指一座小型建筑,那是男士盥洗室。冷水管将水抽到头顶的一个水箱里,可以在那里飞快地冲个凉水澡,虽然那水冰寒刺骨。佩森的清晨非常冷,就像是天山八千米海拔处的早晨,冲过澡之后,我的脑子马上清醒了过来。纪白森给我拿了干净的新衣——柔软的灯芯绒工作裤,棉纺蓝衬衣,一根粗皮带,一双结实的鞋子,比起我在薛定谔猫箱中倔强地穿了一年多的那双靴子,这双鞋真是舒服多了。剃干净胡子,全身洗干净,穿上新衣服,手中拿着纪白森年轻妻子递给我的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脖子上挂着书写器,我感觉自己像是新生了。面对心底不断膨胀的幸福感,我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伊妮娅准会喜欢这样清新的早晨,这么一想,我心中顿时又阴云密布起来。

杜雷神父和德索亚走到我跟前,站到这块俯瞰着空荡河流的大岩石上。梵蒂冈的残垣断壁就像是旧日遗留下的废墟。在刺目的晨光下,我看见一辆辆地行车正在移动,车子的挡风玻璃闪耀着光芒。偶尔还能看见电磁车高高飞行在废墟城市的上空,我再一次意识到,这不是人类的又一次陨落——就连佩森也没有没落回野蛮人的作为。纪白森跟我说,我喝的咖啡是从西部未曾经受灾变的农业城市运来的。梵蒂冈和这里这些被毁坏的行政城市,更大程度上只是一块局部的灾难区:就像是在地区性地震或飓风过后,幸存者选择留下来重建家园。

纪白森拿着几个热乎乎的面包卷,重新回到我们身边,我们四个心有灵犀般的默声吃了起来,偶尔拍拍身上的面包屑,喝一口咖啡,身后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照亮营火和烹饪炉中冒出的炊烟。

“我在慢慢理解这种新的看待事物的方式。”最后我终于打破了沉默,“和圣神帝国的日子比起来,你们现在可以说是与世隔绝,但是,事实上你们仍然能了解宇宙各地…别的星球上发生的事。”

德索亚神父点点头。“劳尔,你能通过虚空聆听生者的声音,和你一样,我们也能触及到我们认识并挂念的那些人。比如说,我今天早上就看到了无限极海上的格列高里亚斯中士的思想。”

当初在自由传输前,我聆听着天体之音,也曾清楚地听到格列高里亚斯的思想,但我还是问道:“他还好吗?”

“很好,”德索亚说,“那个星球上的偷猎者、走私者和深海反叛军很快就隔离了圣神勤王兵,不过,在好几个圣神前哨基地中发生了战斗,对平民平台造成了很大的毁坏。在中滨地区,格列高里亚斯摇身一变,担起了当地市长和总督的职责。但是,我得加上一句,这完全不是他想要的。中士对指挥工作从来不感兴趣…否则他早就成为一名军官了。”

“说起指挥工作,”我说,“现在是谁在…负责这一切?”我指了指这片废墟,远处高速公路上移动的车辆,还有朝东岸飞来的电磁运输车。

“事实上,整个佩森星系现在暂时处于前任商团首席执行官的掌管下,此人名叫矶崎建三,”德索亚神父说,“他的总部在旧商环的废墟中,但他经常光顾佩森星球。”

我露出惊讶的神色。“矶崎建三?”我说,“在我讲述故事时,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正要展开对星树生物圈的袭击。”

“没错,”德索亚说,“共睹时刻发生时,袭击还在进行,造成了很大的混乱。圣神舰队中,有些部队重新集合在卢杜萨美和他的同僚周围,还有一些部队,包括矶崎建三的,都在英勇战斗,想要阻止大屠杀的发生,他当时的头衔还是耶路撒冷骑士团指挥官。多数大天使星舰都在勤王兵的手里,因为没有重生,所以他们没法使用它们。矶崎建三带着一百多艘古老的霍金驱动星舰回到佩森星系,击退了内核的最后一波攻击。”

“他是个独裁者吗?”其实我并不在乎他是不是,这和我无关。

“完全不是,”纪白森说,“佩森的每个镇子都选出了一名理事会成员,矶崎建三便在他们的帮助下暂时管理着一切。他在后勤管理上的才能非常突出…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与此同时,这里的每个地区都运行得有条不紊。这个星系还是第一次拥有真正的民主。虽然比较松散,但管用。我觉得矶崎建三是在帮助大家建立由某种良心资本家组成的贸易系统,日后当我们可以自由穿行在旧圣神空间时,这个系统会非常有用。”

“自由传输?”我问。

三人同时点了点头。

我再一次摇起头来。很难想象出那个未来的样子:数以百亿…数以千亿的…人们自由地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却根本不用飞行器或远距传输器。数以千亿的人只要用头脑和意识触及虚空,便可以互相联系。这将仿佛回到了霸主环网时代的巅峰时刻,却无须内核的远距传送门和超光通信仪的帮助。不,我马上意识到,这和霸主时代完全没有相像的地方。这将是完全不同的一个时代。这是整个人类文明前所未有的。伊妮娅已经永远改变了这一切。

“你今天就走吗,劳尔?”杜雷用轻柔的法语口音问道。

“喝完这杯香喷喷的咖啡就走。”阳光洒在我赤裸的胳膊和脖子上,慢慢有了暖意。

“你打算去哪儿?”德索亚神父问。

我张口想要回答,但又顿住了。我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要去哪儿。我该去哪儿找伊妮娅的孩子呢?如果那个观察者把这个男孩或女孩带到了某个我无法传输过去的遥远星系,那该怎么办呢?如果他们回到了旧地,那该怎么办…我能自由传输到十六万光年外的地方吗?伊妮娅能。但那可能是因为狮虎熊在暗中帮助她。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也能听到这些人在虚空那复杂合唱声中的声音吗?对我来说,这一切实在是太过庞大、太过晦涩,也和我没有多少关联。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就像是一个迷路的小孩,“我本打算去旧地,因为伊妮娅希望我…将她的骨灰…但是…”我又显露出自己的情感,因此而显得很尴尬,于是朝原是圣天使堡的那堆熔岩状的东西指去,“也许我会回海伯利安,”我说,“去看看马丁?塞利纳斯。”在他临死之前,我在心中加上这么一句。

大家都站在了大石头上,从杯中喝完最后一滴冷咖啡,拍掉面包卷的最后一粒碎屑。我突然想到一个念头。“你们谁想和我一起走吗?”我问,“或者说,跟我去任何地方。我想自己还记得怎么自由传输…而且,伊妮娅当初还带着我们一起传输,只不过是握住了对方的手。不,她还将整艘‘伊戈德拉希尔’号传输了,只是用的意念。”

“如果你打算去海伯利安,”德索亚神父说,“那我很想陪你一起去。但首先,我有东西要给你。杜雷神父,白森,失陪一下。”

我跟着矮个神父回到了村子,进了他的小教堂。里面有间很小的圣器室,小得只能容纳一个用来放法衣的木衣橱,还有一个用来储藏圣餐和圣酒的小型辅助祭坛。德索亚拉开一个小型壁龛的帘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比咖啡加热罐还小的小铁罐。他把它朝我递来,我伸出手,手指离它还有几厘米的时候,我突然僵在了那儿,不敢去拿。

“是的,”神父说,“这是伊妮娅的骨灰。恐怕不是很多,就找到这些。”

我的手指不住地哆嗦,怎么也不敢去拿这个暗淡的金属罐。我结巴道:“你是怎么?什么时候?”

“在内核的最后一次袭击前,”德索亚轻声道,“有一些人解放了牢房里的囚徒,然后觉得出于慎重,应该取回我们的年轻朋友被焚毁的遗骨。说实话,还有些人想将这些遗骨据为己有,并将它们视为圣骨…开启另一次的个人崇拜。但我坚决认为伊妮娅不会喜欢这样的结果。我说得对吗,劳尔?”

“是的。”我的手抖得非常厉害,明显看得出来。我还是不敢去拿这个罐头,我几乎说不出话来,“是的,完全正确。”我竭尽全力地说道,“她肯定不喜欢那样。不管谁冒出这个想法,她都会骂上两句的。她和我讨论过好多次,关于佛陀的信徒把他当成神一样顶礼膜拜,还把他的尸骨当成圣骨,她说这是悲剧,我已经记不得谈过多少次了。而且,佛陀也曾经请他的弟子将他的身体火化,将骨灰抛撒,以便…”说到这,我不得不停住了。

“是的,”德索亚说,他从橱柜中拿出一只黑色的帆布背包,把铁罐放了进去,接着他背起了包,“如果可以,我想在我们一起旅行的时候带着它。”

“谢谢。”我只能这么说。伊妮娅的活力、能量,光洁的皮肤,闪亮的眼睛,干净的女性气息,她的音容笑貌和终极的物质存在,对这一切,我根本无法将其和那个小小的铁罐头画上等号。我垂下手,不让神父看到它们抖得是多么厉害。

“准备好起程了吗?”最后我问道。

德索亚点点头。“请允许我先去跟我的村民朋友们道别,跟他们说我会离开几天工夫。不管我们去哪儿…在之后的旅途中,你能再把我送回来吗?”

听到这话我眨了眨眼。这当然是可能的。我本来是把今天的离别看成是后会无期的,是一次星际旅行。但是,只要我活着,佩森…和这个已知宇宙中所有的一切一样…其实离我只有一步之遥。如果我还记得如何聆听天体之音,我就能无限次地自由传输。如果我能带上一个人和我一起旅行。如果这不是一个我还没掌握就已丢失的礼物。现在,我整个人都在颤抖。我告诉自己,这只是喝了太多咖啡引起的,然后战战兢兢地说道:“好,没问题。去吧,我再去和杜雷神父和纪白森聊一会儿。”

那位老迈的耶稣会士和年轻的士兵正在一小块玉米地的边缘,讨论着现在是不是采玉米穗的黄金时节。保罗?杜雷认为应该立即去采,但因为他非常喜爱玉米棒,所以这想法有点动摇。我走过去时,他们朝我笑着。“德索亚神父打算陪你去?”杜雷问。

我点点头。

“请代我问候马丁?塞利纳斯,”这位耶稣会士说道,“很久很久以前,在那个遥远的星球,我们曾经一起绕着远路,踏上一次旅途,还分享了一些有趣的经历。我听说过他的《诗篇》,但我承认,我不太愿意去读。”杜雷咧嘴一笑,“我想,霸主时代的诽谤法已经被废除了。”

“我想,他一直和死亡抗争着,活到现在,想要完成《诗篇》,”我轻声道,“但他恐怕永远也完成不了了。”

杜雷神父叹了口气。“劳尔,对于那些想要放手创造的人来说,人生都是短暂的。或者,对那些只是希望理解自己、理解他们自己的生命的来说,也是如此。这,或许就是身为人所背负的诅咒,但也是一项恩赐。”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没等杜雷回答,德索亚神父和几位村民走了过来,众人聊了一会儿,说了些道别的话,还邀请我下次再来。我看了看德索亚的黑背包,除了装着伊妮娅骨灰的罐子,神父还在里面放了很多其他东西,塞得满满当当的。

“一件新法衣,”德索亚发现我在看他的包,于是说道,“还有几件干净的内衣、袜子、几只桃子。我还拿了《圣经》、弥撒书,以及其他宣讲弥撒的必需品。我不太确定什么时候能回来。”他指了指往我们这儿拥来的一群群人,“我忘了是怎么传输的了。需要腾点地方吗?”

“应该不必,”我说,“你和我应该需要身体接触。至少第一次得这么做。”我转回身,和纪白森、杜雷握了握手,“谢谢你们。”我说。

纪白森呵呵一笑,朝后退了一步,像是我即将驾着火箭喷气管升空,而他不想被烧伤。杜雷神父最后一次抱抱我的肩。“劳尔?安迪密恩,我想我们会重新再见的,”他说,“不过可能还要等上两年左右。”

我没明白,我刚答应会在几天内把德索亚神父送回来。但我还是点点头,装出明白的样子,然后又一次和神父握了握手,然后放开了。

“要握住手吗?”德索亚问。

我学着刚才杜雷抓着我的肩膀那样,把手搭在小个神父的肩膀上,然后检查了一下,确保书写器牢牢挂着。“这样就行。”我说。

“同性恋恐惧?”德索亚笑道,像是个淘气的孩子。

“只是不愿表现得傻乎乎的。”我说道,同时闭上双眼,心里有着十足的确信,觉得这一回天体之音不会再有,我将完全忘记如何踏出走进虚空的那一步。啊,我想,如果我不得不永远留下来,至少这里的咖啡很好喝,还有那么多人可以交谈。

白光包裹而来,将我们包容。

34

我本以为,从白光中出来的时候,我和神父将直接来到被遗弃的安迪密恩城,甚至可能就在诗人老头的塔楼旁。但是,当我们眨眨眼,甩掉虚空的炫目之光时,却发现眼前是一片漆黑,这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平原,阵风咻咻地吹过大片青草,它们没过了我的膝盖,没过了德索亚神父穿着法衣的大腿。

“成功了吗?”耶稣会士问道,口气中满含兴奋之情,“这里是不是海伯利安?看上去有点陌生,但我这辈子只见过北大陆的几个地方,而且那还是十一年前的事儿。对不对?重力的感觉和我记忆中一样。空气…甜一些。”

我花了一小会儿的时间,让眼睛适应黑夜,然后说道:“没错。”我指了指天空,“看见那些星辰了吗?那是天鹅座。那边是双射座。还有那个,是宝瓶座,不过外婆总是和我开玩笑,说那是劳尔的拖车,边上是我的小马车。”我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看了看这片连绵起伏的平原,“这是我们最喜欢的一个露营地。”我说,“我们游牧民车队的露营地。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我单膝跪下,在星光下看了看泥土,“还有橡皮轮胎的印子,是几个星期前留下的。我猜,车队还在走这条路。”

德索亚在草地中迈着大步来回走动,法衣发出瑟瑟的响声,就像是一名坐卧不宁的被监禁的黑夜猎手。“近不近?”他问,“从这儿能直接走到马丁?塞利纳斯那儿吗?”

“大约有四百公里吧。”我回答,“我们在草地的东边,鸟嘴南部。马丁叔叔在羽翼高原的山丘上。”我竟然学起伊妮娅用昵称称呼诗人老头,心里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管它呢。”神父不耐烦地说,“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

耶稣会士已经迈开步子想要出发,但我重新按住了他的肩膀,拦住了他。“用不着步行。”我轻声道。在东南方,有什么东西挡住了星辰。迎着风声,我听到了一阵涡轮风扇发动机发出的高昂哼鸣声。一分钟后,我们已经可以看见闪烁的红绿导航灯,那是一艘掠行艇,正穿过草地向北飞来,天鹅座正是被它遮住的。

“安全吗?”德索亚问,我的手掌能感觉他的肩部肌肉绷得紧紧的。

我耸耸肩,“我住在这儿的时候,并不安全。”我说,“大多数掠行艇都是圣神的。准确地说,是圣神安保部队的。”

我们又等了一分钟,掠行艇着陆在地,风扇的哼鸣声减轻,最后消失,左前方的透明玻璃门转开了。艇内灯点亮。我看见了一个蓝皮肤的人,还有他的蓝眼睛、失去的左臂,蓝色的右手举着,正朝我们招手。

“安全。”我说。

“他怎么样?”我们以时速三公里的速度朝东南飞去,中途,我问贝提克。从羽翼高原的地平线上空的光线暗淡程度看,我觉得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快死了。”机器人说。一时之间,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往前飞。

就在刚才,贝提克在重新见到我的时候,似乎很高兴,虽然我过去抱了抱他,让他显得很尴尬。机器人被制造出来是为了侍奉人类,如果这些主人对他们表现出这种情感的反应,他们总会显得不自在。在短短的飞行旅途中,我问了很多问题。

一开始的时候,他对伊妮娅的死表达了自己的遗憾,我趁机问了一个首先浮现在心头的问题。“你感受到共睹时刻了吗?”

“不算有,安迪密恩先生。”机器人说,这个回答几乎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紧接着,贝提克便开始向我们述说,共睹时刻之后,海伯利安在最近一年多以来发生了什么事。

正如伊妮娅所知晓的那样,马丁?塞利纳斯也是共睹时刻的中继信标。我的家园星球上的每个人都因此感受到了这一时刻。重生信徒和圣神军队的多数人即刻抛弃了信仰,请求享用圣酒,希望能摆脱掉十字形寄生虫,并避开圣神勤王分子。马丁叔叔提供了酒和血,这两个都是出自他的私人珍藏。几十年来,他一直储存着这些美酒;自从二百五十年前从十岁的伊妮娅那儿享用到圣酒后,他也一直在抽取并储存自己的鲜血。

剩下的圣神勤王分子乘着余下的三艘星舰逃脱,共睹时刻发生后四个月,圣神所占领的最后一个城市——浪漫港——被解放。这么多年来,马丁叔叔一直隐居在安迪密恩这个历史悠久的大学城中,他从那儿开始播放伊妮娅往日的全息像——是我从没见过的伊妮娅小时候的影像——并解释如何使用这崭新的方法,进入缔结的虚空,同时还呼吁不要使用暴力。数百万土著和先前的圣神信徒,慢慢开始理解死者和生者的语言,他们无不服从了她的希望。

贝提克还跟我说,此刻轨道上有一艘庞大的圣徒树舰——“北美红杉”号——舰长正是星树的忠诚之音,凯特?罗斯蒂恩,船上还载着我们的好几个老朋友,包括瑞秋、西奥、多吉帕姆、达赖喇嘛,还有驱逐者纳弗森?韩宁和仙?奎恩塔纳?卡安。乔治和阿布也在船上。贝提克说,罗斯蒂恩一直在向诗人老头发电,请求着陆,还想在这儿待上两天,但塞利纳斯拒绝了他们的请求——说是在我来之前不想见任何人。

“我?”我说道,“马丁?塞利纳斯知道我要来?”

“当然。”机器人点到即止。

“瑞秋和多吉帕姆他们是怎么到树舰上去的?”我问,“难道‘北美红杉’去过巴纳之域、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还有其他那些星系,把他们都接到了飞船上?”

“安迪密恩先生,据我理解,驱逐者是从我们之前待过的生物圈星树的遗骸中,直接乘着树舰来到了我们这儿。而其他人,通过共享罗斯蒂恩一次次在塞利纳斯先生那儿碰个一鼻子灰的联络过程,我觉得他们是和你一样,自由传输到了树舰中。”

我猛地从座椅上站起身来,这消息让我吃惊不已。出于某些理由,我觉得自己是世上唯一一个够聪明、够幸运的人,学会了这个自由传输的把戏。而现在,我听说瑞秋、西奥,还有那个老住持也学会了,年轻的达赖喇嘛…啊,也许只是某个达赖喇嘛,不过,瑞秋和西奥是伊妮娅最早收的弟子之一…但乔治和阿布呢?我有点泄气,但也因这个消息感到一丝兴奋。成千上万的人,必是即将迈出他们的第一步,也许是那些伊妮娅一开始就认识、触摸过、直接教授过的人。然后…想到这成千上万的人能够自由而行,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我的头脑就又一次晕眩起来。

就在东部的山峰上亮出鱼肚白的时候,我们着陆在了被遗弃的山城。我从掠行艇上一跃而下,紧紧抱着书写器,跑上塔楼的台阶,急不可待地想要见到马丁?塞利纳斯,机器人和神父已经被我抛在了身后。见到我,诗人老头肯定会很高兴,他也会感激我做了这么多的事,帮他完成了各种不可思议的请求——在光阴冢山谷中把伊妮娅从圣神的伏击中救出,现在又摧毁了圣神,颠覆了腐败的教会,也显然阻止了伯劳对伊妮娅的伤害或对人类的攻击——十多年前,我和诗人老头在这里喝得烂醉,在那出发前的最后一夜,他对我下达了这些要求。他应该会很高兴,也会很感激。

“请你这懒鬼回来,还真他妈花时间啊。”眼前的木乃伊正躺在密如蛛网的维生管线中,“你就像他妈的二十世纪那些骗福利金的人一样,尽在外面混日子,我还以为得亲自出去把你拽回来呢。”

这个羸弱的老头躺在吊床上,所有的机器、监视器、呼吸机、机器人护理员都在围着他转。不久之前——就我来说是不到十年前,对他来说醒着的时间只是两年——我曾经和他道别,当时在鲍尔森理疗的作用下,老头重又焕发了活力,但现在完全不同了。这简直是一具人们忘记埋葬的死尸。就连他的声音也是电子仪器合成的产物,那机器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他那呼呼的喘息声和喋喋不休的说话声。

“傻看完了吗?还是想再买张票,重新欣赏这出怪诞演出?”从木乃伊头顶的一个声音合成器中传来问话。

“抱歉。”我咕哝道,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没礼貌的孩子在死盯着人的时候,被抓了个正着。

“抱歉有屁用。”诗人老头说道,“你是打算马上向我汇报汇报呢?还是想站在那儿,做你的乡下土包子样?”

“汇报?”我张开手,把书写器放在桌上的一只托盘中,“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最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事情?”声音合成器咆哮道,还绘声绘色地演绎出了喉咙梗塞住的呼噜呼噜声,“小子,你他妈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事情吗?”最后一个机器人护理员已经飞速溜出了我们的视线。

我不由有点光火,也许,岁月不光让这个老家伙的脑子烂掉,也毁掉了他的礼仪,如果他曾有过礼仪的话。接着是一分钟的沉寂,间或被一些声音打断:床下机械刺耳的滴答声,垂死老头那无用的两肺呼吸空气的呼呼声。然后我开口道:“汇报。好吧。塞利纳斯先生,你吩咐我做的事情,大多数都已经完成了。伊妮娅已经结束了圣神和教会的统治,伯劳也似乎消失了。人类宇宙已经永远改变。”

“人类宇宙已经永远改变。”诗人老头模仿着我语调,合成器中传来的声音带有浓烈的讥讽意味,“见鬼,难道我曾经叫你…或是叫丫头…把人类宇宙永远改变?”

我回想着十年前发生在这里的那次谈话。“没有。”最后我回答道。

“这就对了,”老头子咆哮道,“你的脑细胞终于有动静了。天哪,那个薛定谔小箱子已经把你变傻了,小子。”

我呆站着,等着。也许,只要我继续等下去,他就会静静地死去。

“小神童,当初你走之前,我吩咐你做什么来着?”他问道,语气就像个愤怒的校长。

我试着回忆当时的情景,他除了要我和伊妮娅摧毁圣神的严酷统治,颠覆这个控制着上百个星球的教会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事呢。伯劳…啊,他的意思并非那样。我探进缔之虚,而不是自己那些有问题的记忆,找回了他最后说的那些话,当时我即将乘着霍鹰飞毯离开,去接那个女孩。

“去吧。”当时诗人老头是这么说的,“替我向伊妮娅问声好。告诉她马丁叔叔正在等她,他想在死前看到旧地。告诉她,老头子盼望着听她来解释一切运动、形状和声音的意义。”万物的精髓。

“哦,”我大声说,“对不起,没能带伊妮娅回来见你。”

“我也是,小子。”老头低声道,那是他自己的声音,“我也是。别把你那个神父拿的那罐骨灰给我。我当初说想在死前再见见我的侄女,可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有点头的份了,喉咙和胸口不禁感受到阵阵痛楚。

“其余的呢?”他又问道,“你打算完成我的最后一个请求,还是打算和你的大弟子们四处瞎逛,傻站在那里等着我死?”

“最后一个请求?”我重复道。在马丁?塞利纳斯面前,我的智商似乎已经降到了五十。

声音合成器中传来一声叹息。“小子,如果你想要我用大大的铅字把这一切讲清楚,那就把你的铁笔书写器给我。在我咽气前,我想见见旧地。我想回到那儿,我想回家。”

最后,大家做出决定,不能把他从塔楼中搬出去。机器人医师和最终被获准着陆的驱逐者医师商谈了一下,而后者又和领事飞船上的自动诊疗室交换了意见…这艘飞船就停在塔楼外,两个月前,贝提克付出了时间债的代价,从佩森星系跃迁到这儿,然后着陆在了这里。同往常一样,自动诊疗室又在电子线路上和诗人周围的医疗显示器协商了一下,结论没有任何变化。把他从塔楼中搬出来,不管是带到领事的飞船上,还是到树舰上,不管引力或气压的变化多么微乎其微,都很有可能会害死他。

所以,我们把塔楼和安迪密恩的一大块土地一同带了出去。

由凯特?罗斯蒂恩和驱逐者负责所有的细节工作,我们从巨大树舰的尔格巢穴中带来五六只尔格。我后来估计,在那个美妙的海伯利安日出时分,约有十公顷的土地升上了天空,其中包括塔楼,停在地上的领事飞船,一个个脉动着的、容纳着尔格的莫比斯立方体,停在地上的掠行艇,塔楼旁的厨房和洗衣房等附属屋,安迪密恩校园的一部分化学大楼,几栋岩石小屋,羽翼河上的半座桥,还有几百万吨的岩石和底土。整个升空过程悄无声息——密蔽场和提升场由尔格、驱逐者和圣徒操作者完美地操纵着,以至于根本感觉不到一丝移动的迹象。只不过,在马丁叔叔塔楼的圆形开口中,可以看见我们头顶的晨空慢慢变成璀璨的星野,而病房中的那些全息像,也显示出了整个移动的过程。站在房间中,头顶的星辰闪耀着、旋转着。我握着诗人老头的手,和贝提克、德索亚神父和几名机器人护理员一起,望着那些直接回馈的全息像。

安迪密恩,我们这个星球最古老的城市,我那土著家庭名字的来源,静静地溜进旭日和大气之中,在高空轨道上的那艘十公里长的美丽树舰正等着我们,等着将这块土地纳入怀抱。“北美红杉”号已经将树枝分向两边,为我们留出一个停泊之处。这样一来,我们便从海伯利安的土地,直接走上了飞船的巨大舰桥、树枝和走道,而没有感到任何转变。接着,树舰调头转向无数的星辰。

“劳尔,你得接手下面这个环节,”多吉帕姆说,“不管是霍金驱动的变换,还是冰冻沉眠,或是必要的时间债,塞利纳斯先生都是撑不过去的。”

“这艘树舰可是个庞然大物。”我说,“船上还有许多人,许多机器。我想,你会帮我的忙,是吗?”

“当然。”这个长着一头乱糟糟银发的高个女子说道。

“我们也来。”达赖喇嘛、乔治和阿布说道。

“还有我们。”瑞秋站到西奥的身边,说道。两个女人看上去都老了不少。

“我们也来一试。”说话的是德索亚神父,他代凯特?罗斯蒂恩和齐集在边上的众人说出了一句话。

在我们下方几百米处,贝提克正看护着自己的前任主人。上面高高的舰船舰桥上,多吉帕姆、瑞秋、西奥、达赖喇嘛、乔治、阿布、德索亚神父、圣徒舰长,还有其他人,都拉起了手。我走上前,完成了这个毛糙的圆。我们闭上眼睛,聆听星辰的声音。

当我们从白光中出来时,我以为会在树舰的上空看到小麦哲伦星云的天河,但是,显而易见的是,我们仍旧在银河中,仍然在银河原来的这条旋臂中,按这些熟悉的星座来看,我们离海伯利安星系还不到几光年的距离。但我们的确到了另一个地方,但树枝上方的这个明亮的星球,并不是旧地的蓝海白云星球,甚至不像是类地星,而是一颗红色的、没有海洋的沙漠星球,上面布满了火山或撞击坑形成的星星点点的麻点,白雪皑皑的极点处闪着亮光,就像是戴了顶帽子。

“火星,”贝提克说,“我们回到了旧地星系,就在那颗名叫太阳的恒星旁。”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个星球上传来的虚空之声的回响,是费德曼?卡萨德的。我们自由传输到星球上,找到他,向他解释了这次旅程——事实上并不需要解释,因为他早已聆听到我们会来。接着我们把他带回到了“北美红杉”上。马丁?塞利纳斯送来消息,说想见见他曾经的朝圣者旅伴,于是,我和这位士兵一起迈上台阶和桥梁,向诗人的塔楼走去。

“按照传道者的吩咐,旧地星系安然无恙。”卡萨德说。我们已经迈步走上海伯利安的土壤,安迪密恩城的一小部分正栖息在树舰的枝桠间。“十个月来,没有圣神舰船前来考验我们的防御力。星系内任何人,就连我们自己的战舰,都不得靠近到旧地的两千万公里之内。”

“靠近旧地?”我重复道,停下了脚步。卡萨德也停下来,转过瘦削黝黑的面容,朝我看来。

“你还不知道吗?”他问。上校举起手朝正方上指了指,在尔格的管理下,树舰稳稳当当地开足马力,朝那个方向加速前进。

那看上去像是一对双星,不过,大多数拥有一颗大卫星的行星远看都是这样。我能看到月亮的暗淡光辉,它很小、很冷。另外一颗则拥有温暖蓝色的大海,还有生命的白色律动,那正是旧地。

在塔楼的入口处,贝提克也来到我们身边。“它什么时候…他们什么时候…这是怎么…它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同时仍旧仰头望着旧地,它慢慢地变大,成了一个真正的天体。

“就在共睹时刻发生的时候。”卡萨德说。他掸了掸黑色的制服,拂去上面的红沙,准备面见诗人老头。

“大家都知道吗?”我问。可怜的安迪密恩,你真是个呆瓜。总是最后一个明白一切的。

“现在已经都知道了。”费德曼?卡萨德上校说。

三人走上塔楼,去见那位濒死的老人。

经过差不多二百八十年的分别,马丁?塞利纳斯又重新见到了自己的老朋友,他心情马上好了起来。

“这么说,一千年之后,你那黑色杀手的灵魂,将会变成一颗晶种,让他们造出伯劳,是吗?”诗人老头咯咯地笑道,那声音合成器又开动了起来,“啊,真是多谢啊,卡萨德。”

军人皱了皱眉,低头望着咧嘴微笑的木乃伊。“马丁,你怎么还没死?”他最后说道。

“快了,快了,”塞利纳斯说道,咳嗽了一声,“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停止了呼吸。只不过,这些人脑子不太灵光,没把我搁倒,埋葬起来。”合成器没有去模仿随后的哽咽和呼噜呼噜的声音。

“你那单调乏味、毫无价值的诗写完没有?”军人问道,老头还在咳嗽,蛛网般的管线震动起来。“没有。”我替躺在床上的这个不住咳嗽的人说道,“他没写完。”

“不,”透过喉部的送话器,马丁?塞利纳斯清楚地说道,“写完了。”

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事实上,”诗人咯咯笑道,“是他替我写完的。”他的一只手臂从床上缓缓举起,骨瘦如柴,外面包裹着的皮肤就像是羊皮纸。因关节炎而微微扭曲的拇指朝我的方向指了一指。

卡萨德上校看了我一眼,我摇摇头。

“小子,别他妈犯傻了。”马丁?塞利纳斯说道,从扬声器中出来的声音带着一丝柔情,“你的书写器呢?”

它刚才被我放在了床边的一个托盘中,我转过身,朝那儿望去。书写器不见了。

“都印出来了。复制了大约一百万份数据拷贝。在我们传送到这里前,就已经发进了数据网。”塞利纳斯粗声粗气道。

“数据网已经不存在了。”我说。

马丁?塞利纳斯哈哈大笑起来,继而咳个不停。最后,合成器将几句咳嗽声翻译了出来。“小子,你简直就是个呆子。真是无药可救了。你以为虚空是什么东西?小子,它就是这天杀宇宙的天杀数据网。在丫头把她的共享之酒给我前,在那些纳米机械改变我之前,在好几个世纪的时间里,我就一直在聆听这些声音。这就是作家、艺术家和创造大师所做的一切。聆听虚空,试着倾听死者的思想,感受他们的痛苦,同时也感受活着的人的痛苦。找到缪斯,就是艺术家或者圣人迈步走到缔之虚正门前的方式。伊妮娅明白这一切。你也应该明白。”

“你无权把我的故事发给别人。”我说,“这是我的故事,是我写的。和你的《诗篇》没有任何关系。”要是我知道他身上哪根管子是氧气管,我肯定会踩上去,直到那呼噜呼噜的声音在我耳边消失。

“放屁,小子。”马丁?塞利纳斯说,“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派你去度过这十一年的假期?”

“为了救伊妮娅。”我说。

诗人又笑了几声,然后咳嗽起来。“她并不需要你救,劳尔。该死,事情发生时,照我所见,多半不是你救她,而是她把你从炮火中揪了出来。就算是伯劳救了你俩,那也只是因为丫头稍微把它驯服了。”木乃伊的白眼睛和里面的取像镜朝卡萨德上校看去,“我是说,驯服了你,你这个永恒的杀人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