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头男冷笑着问王景硕:“你走不走?”

王景硕别无选择,他把电动车停好之后,主动钻进了面包车内。光头在后面重重地关上了车门,然后自己上了前面副驾驶的位置。

王姗祎躲在父亲怀里,身体瑟瑟发抖。王景硕轻抚着女儿的肩膀,口中安慰着:“别怕,别怕。”可是他自己的脸色却已经变得苍白起来。

面包车把父女二人带到了那幢两层小楼。在二楼的办公室里,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正在品茶。王景硕认得这个附庸风雅的家伙就是自己的债主于翔。

于翔抬头瞥了众人一眼,然后冲光头挥了挥手,道:“把孩子先带出去。”

光头把王姗祎强行拉出了小屋,另外两个打手则牢牢地控制住王景硕。

于翔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香茶,同时他用眼神往办公桌对面的木椅子勾了勾。那两个打手会意,便把王景硕按在了那张椅子上。

女孩的哭声从屋外传来,令王景硕心神难定。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看着于翔说道:“翔哥,您是条敞亮的汉子。可今天做的这事真有点不讲究啊。”

于翔把手里的茶杯放了下来,慢条斯理地说道:“没错。冤有头,债有主。你的前妻跟你已经离了婚,按理说她们母女俩跟你的债务没关系。我们可以到她们那里找人,但绝不能向她们逼债。这是道上的规矩,谁也不能坏了规矩。”

“就是这话嘛。”王景硕赔着笑说,“您先让我把孩子送回去,然后我再回来。咱们之间的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于翔阴着脸不说话。他新倒了一杯茶,慢慢品完之后才又开口:“可是首先坏了规矩的那个人,好像是你啊。”

王景硕一愣:“翔哥,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我听不懂。”

于翔冷冷说道:“你欠了我的债,有了钱却不还给我,倒用在了女儿身上。这不等于是拿着我的钱去补贴你的女儿吗?你说,我是不是应该从你女儿身上把这钱给找回来?”

王景硕眨了眨眼睛:“我都穷得叮当响了,哪有什么钱用在女儿身上?”

于翔把那只空茶杯捏在手里,一边把玩着一边说道:“两个月前,人民医院的李俊松被人绑架,他老婆给绑匪送去了价值一百万的钻石。听说你当时也曾出现在赎金交易现场?”

王景硕怔了怔:“这事您也知道了?”

于翔瞪了对方一眼:“我的眼线多着呢!”

“这纯属误会,是有人栽赃陷害。”王景硕为自己辩解道,“我去现场是为了看球,因为有人给我寄了一张球票,还有一张大面额的彩票。我这人就喜欢赌,您说我能不去吗?”

于翔嘿嘿一笑,反问对方:“那这事还真是够离奇的啊?你说我是信,还是不信呢?”

“您信不信都是这么回事啊。再说警察早就来找过我了,如果我真是绑匪,还不被逮进局子里?”

“警察来找你的时候,”于翔把手里的空茶杯往桌面上一拍,“有些事情他们可不知道。”

“什??什么事?”

于翔眯起眼睛看着对方:“你女儿新买了一架钢琴,而且还报了一对一的艺术培训班。总计下来花了好几万块,这钱从哪里来?”

“您说这事啊?”王景硕连忙解释说,“这都是她妈出的钱,跟我无关。”

于翔继续逼问:“你的前妻开了家裁衣店,只不过勉强能维持生活,她哪来这么多钱?”

王景硕把手一摊:“这我就不知道了。”

于翔冷笑道:“她既没有兄弟姐妹,在外面也没有别的男人,这钱不是你给她的,还能从天上掉下来?”

“您觉得是我拿了那些钻石,所以才有钱资助他们娘俩?”王景硕苦笑道,“可我真没有啊!您要是真不信,那我也没有办法。”

“既然你没有办法,那我就帮你想想办法。”于翔“哼”了一声,对屋中那两个手下说道,“把他女儿带进来。”

一个手下奉命走到屋外,不一会儿和光头一同把王姗祎带进了屋内。王姗祎叫了一声:“爸爸!”她的手腕被光头死死攥住。王景硕想要起身时,也被屋中另外一个打手按了回去。

于翔一撇嘴道:“把她外套脱了。”光头便开始动手去扒女孩身上的外套。王姗祎尖叫着挣扎,旁边的打手也上前帮忙,很快女孩便被两个大汉制服,动弹不得。

“你们干什么!”王景硕再也忍不住了,猛地起身向女儿那边冲去。但他随即便感到腰间一痛,却是被人从侧方狠狠地踢了一脚。正趔趄之间,膝盖又给人踹了一下,于是便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人倒地之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的机会,因为一脚又一脚不停地踹过来,头、胸、腹,无一幸免。直到他因疼痛而蜷成了一只虾米时,暴行才告停止。

王景硕痛苦地呻吟着,勉力睁开眼睛向墙角看去。只见女儿的外套已被脱去,露出了里面那件红色的毛衣。女孩被两个大汉牢牢地抓住,她已经完全被吓傻了,表情呆滞,甚至都忘记了哭泣。

于翔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一把剪刀。“你要是真没钱,我也不会逼你,但你如果有钱不还,那就是故意要砸我的场子。你不还,他也不还,我放在外面的两千多万还怎么讨要?所以我今天就要让你明白,为了这两千多万,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于翔一边说,一边向着女孩的方向走去。王景硕挣扎着想要去抱对方的腿,但他刚刚探出一只手臂就被踹到了一边。

于翔走到了王姗祎的面前,他用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对方一圈,然后伸手揪住了那件红色毛衣,微笑道:“很漂亮啊。这么漂亮的毛衣,哪儿来的?”

女孩没有说话,于翔忽地加重语气大吼了一声:“我问你呢?毛衣哪来的?!”

女孩被吓得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地回答说:“是我爸??我爸买给我的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于翔狞笑起来,“那是用我的钱买的,你懂吗?”

女孩摇了摇头,拼命咬着自己的嘴唇,试图克制住心头的恐惧。于翔这时将女孩的毛衣高高拉起,右手则持着剪刀在毛衣上乱铰一气。没过片刻,那毛衣便被铰得支离破碎,挂在女孩身上像是一块残破的抹布。

于翔扔了剪刀,又来到王景硕面前,他蹲下身,用手掌侮辱般地拍着对方的脸颊,边拍边说:“我给你三天的时间,把你欠的钱全部还清。你不还也无所谓,我就把你送给你女儿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夺走。今天是毛衣,明天是钢琴,后天是她的学业,再后天我就毁了她的人生。我的目的不是要你这几十万。实话告诉你,我不缺这点钱。我就是要让所有的人看看,有钱不还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说完这些话之后,他站起来一挥手道:“送他们回去!”

光头男把王景硕父女又送回到文化馆门前。在骑电动车回窦庄新村的路上,王姗祎一路哭泣,王景硕则一路无言。直到两人在楼道口分别之际,王景硕才哽咽着说了句:“孩子,爸对不起你??”

王姗祎没有回答,只擦着眼泪转身离去。

一个小时之后,王景硕独自回到了那座小楼。他走进于翔的办公室,主动说道:“翔哥,我想明白了。我愿意用那些钻石来抵债。”

于翔好整以暇地喝完一杯茶,这才说道:“早干什么去了?拿出来吧。”

王景硕恭恭敬敬地走到桌前,他的右手伸进怀里摸索着。于翔放下茶杯,向前方探着身体,他很想看看价值一百万的钻石是个什么模样。

可是王景硕掏出来的并不是钻石,而是一柄锋利的双刃尖刀。他抓住对方的衣领,手里的尖刀直往其胸腹处扎去。一刀、两刀、三刀??于翔的鲜血喷涌在王景硕的脸上,令后者容貌狰狞,犹如魔鬼。

(2)

一月一日。

罗飞和尹剑来到了窦庄新村六号楼107室,这里是王景硕前妻徐小缘以及女儿王姗祎的住所。

虽然是新年,但这个家庭里并无喜庆的气氛。

徐小缘招呼两位警官坐下,然后又转头对自己的女儿说道:“姗姗,你回屋里去吧。”

“我不。”女孩赖在沙发的角落里不动身。

“我和两位叔叔要说事情。”徐小缘再次催促说,“快回屋去。乖。”

“我要看电视。”女孩用遥控器打开了客厅里的那台老式电视机,她的态度极其执拗。

徐小缘无奈地摇着头,有点拿对方没办法的意思。

“就让她在这儿吧。”罗飞在一旁劝道,“孩子也不小了,有些事情不用再瞒着她。”

徐小缘叹了口气,自己在缝纫机旁的椅子上坐下来。然后她开口向罗飞问道:“会枪毙吗?”在她问话的同时,王姗祎拿着遥控器对准电视机按了几下,把声音给调小了。很显然她的注意力并不在电视节目上。

“应该不会,”罗飞回答说,“他的认罪态度很好,而且死者也有严重的过错。这些事法庭在量刑的时候都会考虑到的。”

徐小缘松了口气,说了句:“那就行了。”

罗飞又补充说:“如果能赔偿受害人的损失,那刑罚还可以更轻一些。”

“他要是有钱赔偿的话,至于去杀人吗?”徐小缘“嘿”的冷笑了一声,“多判他几年也好,在监狱里头待着,也强过整天在外面惹是生非。”

王姗祎把手里的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摔,借以表达对母亲的不满。徐小缘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也难怪,这么多年来,这个女人早已被王景硕折腾得筋疲力尽了。她对前夫仅存着一点情感,只满足于不让对方被枪毙就好。

罗飞沉默了一会儿,话锋一转道:“我们今天过来呢,其实是想向你了解另外一些事情。”

徐小缘“嗯”的一声,以待下文。

“是这样的,据受害人一方反映,你们最近有一些大额支出,这种支出明显超出了你们的收入水平。受害人因此才加紧对王景硕逼债,最终酿成了悲剧??”

“怎么了?”徐小缘不等对方说完便插话道,“那些是我的钱,跟王景硕根本没关系。”

“你误会了。”罗飞把手抬在胸前,做了一个安抚对方情绪的手势,“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了解一下,你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徐小缘非常生硬地拒绝道:“我没必要告诉你。”

对方的态度令罗飞有些意外,斟酌片刻之后,他再次劝说道:“我们只是了解一下??如果有些事情涉及隐私的话,我们一定会帮你保密的。”

“我不会说的。”徐小缘的语气极为坚定。看来她那副执拗的性格比起女儿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罗飞也没什么好办法。对方既不是犯罪嫌疑人,这事和案件也没有直接的联系,所以警方没有任何理由对徐小缘采取强制手段,说不说的全凭对方自愿。

罗飞转头看看身旁的尹剑,想从助手那里寻求一些帮助。可是尹剑的目光却盯着对面的电视机,似乎那里有些事情更值得关注。他感觉到罗飞看向自己了,便拱了拱对方的胳膊,说道:“罗队,你看电视上的那个女人,是不是??”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档婚恋交友性质的综艺节目。这是本地卫视主打的一个品牌栏目,在国内都有着很高的收视率。栏目组每期都会请来二十四位风姿各异的女嘉宾,这些女嘉宾正是该档节目的最大看点。

现在屏幕上出现的是八号女嘉宾的特写,此人长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长发披肩,是个十足的美女。

罗飞一眼就认了出来,脱口而出:“姚帆?”

没错。虽然这女人的妆容打扮都已改变,但毫无疑问,她就是那个曾和李俊松有过亲密接触的风尘女子:姚帆。

“你们认识她呀?”王姗祎转过头来,好奇地问道。

“以前见过一面。”尹剑含糊地应付了一句,有些事情还真是不方便对这个小姑娘明言。

“她现在可红了,有自己的经纪团队,听说马上还要拍电影出唱片呢。”王姗祎的语气中带着三分羡慕。

“我看她不是什么好东西。”徐小缘给女儿泼上一桶冷水,“就知道卖弄风姿,根本不是真心来找对象的。”

“到了舞台上就是要展现自己嘛。”王姗祎对母亲的态度颇为不屑,“要不然别人红不了,就她能红呢?”

其实很多女嘉宾上节目本来就不是为了找对象,她们本来就是混演艺圈的,对这些人来说,这档节目就是一个自我宣传的平台。这些内幕罗飞也听说过,他更知道,要想在节目中得到更多的包装和推广,身后还得有推手助力才行。看姚帆这个样子,恐怕是傍上了强势的金主?这事细想倒也不奇怪,姚帆相貌风姿都是顶尖的,又豁得出去。在这个社会里,她所缺少的只是一个上位的机会。

借着讨论电视节目的机会,之前僵持不下的尴尬局面算是自然化解了。既然徐小缘对那笔收入的来源绝口不提,罗飞知道再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如果说那批钻石确实为王景硕所得,那徐小缘母女恐怕也会涉案,王姗祎对于球票来源的证词就不太可信了。而王景硕宁可鱼死网破也不肯归还债务,难道是要牺牲自己来补贴妻女,以挽回从前的过失吗?

无论如何,在李俊松一案悬而未决的情况下,必须把王景硕这条线索重新拎出来理一理了。既然徐小缘闭口不言,为今之计,首先是加强对王景硕的审讯力度,第二也要从外围对王家三人展开进一步的排查。

打定主意之后,罗飞便叫上尹剑,两人向徐小缘母女道别。在走出楼洞口的时候,尹剑问了句:“殡葬馆那边还去吗?”

今天是王献下葬的日子,媒体专门组织了悼念活动。作为捅破换肾案件的功臣,罗飞和尹剑也在组织者的邀请之列。

罗飞看了看时间,还来得及,便道:“去吧。”对于那个舍身救妹的苦命人,罗飞也确实有意去送对方最后一程。

于是两人驱车来到了殡葬馆。悼念仪式已经进行到了尾声,与会者正排着队向王献的遗体作最后的告别。

罗飞和尹剑从组织者那里领了鲜花,走过去排在了告别队伍的最尾部。站在他们前面的是个身材不高的男子,那男子感觉到后面有人,便回头看了一眼。罗飞发现那人戴着帽子和口罩,像是刻意要遮挡住自己的容貌。

悼念的人把鲜花放在王献的灵柩上,寄托哀思。王蕾则站在灵柩的正前方,神色悲伤而又肃穆。队伍便在这样的过程中缓缓前移,最后终于来到了尾部。尚未给死者献花的人,除了罗尹之外,就只有那个戴口罩的男子了。

男子走到灵柩边,把献花郑重放好,然后他退后一步,给死者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他的眼睛从口罩和帽子的夹缝中露出来,目光中饱含着极为复杂的情绪。

鞠完躬之后,男子又向着王蕾走去。之前也有很多人会专门过来安慰一下死者的妹妹,所以男子的这个举动并未引起太多的关注。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旁观者颇感诧异。

男子在王蕾面前停下脚步,然后他悄声说了句什么。这句话让王蕾的情绪出现了很大的波动,女孩抬手捂住了嘴,眼眶中则泪光盈盈。

男子又对着王蕾鞠了个躬,当他身体挺直的时候,王蕾向前走上一步,抓住对方的胳膊轻轻一拉,那男子如同木偶般转了个身,把背部暴露在王蕾面前。

女孩半跪下来,把脸贴在男子的后背腰间,她的泪水涔涔而下,打湿了男子的衣襟。

旁观者议论纷纷,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王蕾的情绪如此投入,一时间却也无人敢上前打搅。

足足过了一两分钟,王蕾才站起身来,拿出块手帕开始擦拭自己的眼泪。那男子则埋头向灵堂外走去。有几个记者想拦住他采访几句的,都被他伸手推开。他的脚步匆匆,很快就消失在众人之外。

“排在我们前面的那家伙好奇怪啊。”从悼念现场离开之后,尹剑第一句话就说了这事。很明显他是想征询罗飞的看法。

罗飞直接给出了答案:“那个人是唐楠。”

“唐楠?”尹剑醍醐灌顶般拍了脑门一下,“啊,没错!他的身体里有王献的一只肾,难怪王蕾的情绪会那么激动。”随后他又感慨道,“没想到这种场合他也敢过来。”

“这说明他知道感恩,知道愧疚,多少还是有点担当的。”罗飞也点着头评价道。看王蕾的反应,女孩似乎也接受了对方的歉意。王氏兄妹和唐氏父子,不管之前的恩怨如何,作恶者已经得到了惩罚,而王献生命的一部分则会在唐楠体内继续存活下去,这对王蕾来说也算是一丝慰藉。

在回刑警队的路上,罗飞没有再说一句话。他抱着胳膊,脑袋仰靠在副驾驶的头枕上,双目紧闭。

尹剑一度以为对方是睡着了,直到停车之后,眼见罗飞还是不动弹,他便喊了声:“罗队。”

罗飞“嗯”了一声,但他仍然闭着眼睛,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尹剑用提醒的口吻说道:“到队里啦!”

罗飞却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来:“盲点。”

“什么?”尹剑有些糊涂了。对方这副样子,他也不好自行下车,只能继续留在驾驶座上,满头的雾水。

却听罗飞又道:“这么长时间的排查,投入了这么多人力、物力,李俊松身边所有的关系无一疏漏,甚至向全市民众公开征集线索,可是却得不到一条有价值的信息,这说明什么?”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自问自答,“这说明我们的工作中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盲点。对手就躲藏在这个盲点中,不把这个盲点击破,再大的投入也毫无意义。”

“是啊。”尹剑附和着对方的说辞。可是这个问题已经困扰警方整整两个月了,他不明白罗飞为何要在此刻突发感慨。

就在尹剑彷徨之际,罗飞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闪烁,炯炯逼人。然后他转过头来,用低沉的却又难以压抑的兴奋语气告知自己的助手:“我已经找到了那个盲点!”

“盲点?”尹剑精神一振,“什么盲点?”

罗飞没有急着向对方解释,他拿出手机给余婧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之后,罗飞问那女孩:“上次你说过你曾经把实验室的无毛鼠弄丢了,我想问问,那件事具体是在哪天发生的?”

余婧查询了实验室的工作记录,然后告诉了罗飞一个准确的日期:“是十月二十四号,我一早来到实验室的时候,发现老鼠都跑出来了。”

罗飞“嗯”了一声,又问:“你能确定这事是你的责任吗?”

余婧道:“前一天晚上我是最后一个走的,第二天一早老鼠就丢了。肯定是我走的时候没把培养箱关好嘛。”

罗飞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继续问道:“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清晰地记得自己没有关那个箱子?”

“肯定不记得啊。”余婧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我要是记得的话,那不就成故意的了?”

“好的,我明白了。谢谢你。”

这个电话让罗飞更确定了某些猜测,他转过头来对尹剑说道:“去人民医院,是时候揭开真相了!”

第六章 凶手 2

罗飞想找的人是庄小溪。不巧的是庄小溪正在进行一个手术,所以他和尹剑只好先在骨科主任的办公室里等待。

办公桌上放着一叠资料,罗飞拿起来看了看,原来是关乎某个病人的整套诊疗记录,包括症状分析、会诊讨论记录以及手术方案等。闲着也没事,他便饶有兴趣地翻阅起来。

病人是某工厂的一线员工,在工作时因操作不慎,右手拇指被重型器械砸中,导致整个拇指粉碎性损伤,再无接合可能。经会诊讨论之后,院方给出的手术方案是,从患者的脚上截取一根大脚趾,移植到受创的手部,用以替代拇指的功能。从手术的时间安排来看,这正是庄小溪此刻在做的事情。

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庄小溪才从手术室里出来。她进屋之后首先表达了歉意:“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她的声音虽然有些疲惫,但嘴角却带着笑意。

罗飞根据对方的表情猜测道:“手术很成功吧?”

庄小溪点点头:“还算顺利。”

“这就是说,病人以后会有一根用大脚趾做成的拇指?”

庄小溪正在饮水机前接水,听到这话她回头瞥了罗飞一眼,问道:“你看过桌上的资料了?”

“是的,挺有意思。”

庄小溪继续转过身来接水,同时解释说:“那个病人如果失去了拇指,就没法继续工作了。他的工作以体力活为主,没那么精细的要求,所以接上一截大脚趾也够用。”

“怎么没有捐献手指的呢?”尹剑在一旁插了句话。

“捐献手指?”庄小溪拿着水杯,一边喝一边走向自己的座位,“你是说把别人的拇指移植到病人的手上?”

“是啊,经常听说有捐献器官、捐献眼角膜什么的,怎么从来没听说过捐献手指呢?按说这种需求也不小啊。而且手指的移植手术应该比器官移植简单多了吧?”

“因为排斥反应。”庄小溪坐下来解释说,“对于现代医学来说,移植手术在技术上并不困难,不管是移植器官还是移植手指。难的是如何克服移植之后的排斥反应——你知道排斥反应吧?”

“大概知道一点。”尹剑道,“就是人的身体会本能地对外来器官产生排斥吧?”

庄小溪点头道:“主要是免疫系统在起作用。当我们的身体上移植了外来器官之后,免疫系统会把这些器官当成是入侵者,于是在人体内就会发生一场激烈的生物战争。其结果不仅会导致移植器官的坏死,更有可能诱发致命的炎症。所以说我们做移植的时候,主要的难点不在于手术过程,而在于术后如何抑制排斥反应。现在已经有了各种各样抗排斥的药物,这些药物的工作原理就是要抑制免疫系统的功能。这样在保护外来器官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会对人体正常的生理功能造成伤害。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在医学上是不赞成移植外来器官的。”

“哦。”尹剑明白对方的意思了,“也就是说移植手指不是不能,而是不值得。为了一根手指终身服用抗排斥的药物,这事得不偿失。”

“没错。所以我们截取病人自身的大脚趾来做这个手术,这样就不会出现排斥反应了。”

“那眼角膜移植是怎么回事啊?”尹剑又追问道,“在我印象中这事好像挺容易的?”

“没错。眼角膜移植可以说是最简单的器官移植,因为正常角膜既没有血管,也没有淋巴管,因而被称为人体中的‘免疫赦免区’。也就是说,免疫系统对眼角膜是不起作用的,所以即便人体移植了外来的眼角膜,也不会产生排斥反应。”

尹剑点着头说:“明白了。”

庄小溪把目光转过来看着罗飞,口风一转:“罗队长,你们到我这儿来,不是为了讨论这些医学知识吧?”

“当然不是。”罗飞笑了笑说道,“我们是为李俊松的案子而来。”

“哦?”庄小溪的眉头微微一蹙,“有什么新线索了吗?”

罗飞“嗯”了一声说:“我们想见一个人。”

“谁?”

“许明普。”罗飞先是吐出了那个人的名字,然后又道,“他的治疗现在是你在负责吧?”

“负责治疗谈不上。许明普是肾癌,我是骨科医生,专业上不对的。”庄小溪解释说,“只不过那个资助协议是我促成的,所以由我来监控治疗的进程。说得简单点,我就是个中间人,负责协调医院、患者以及资助方三者之间的关系。”

罗飞提出了具体要求:“那你带我们去见一见许明普应该没问题吧?”

“那当然没问题。”庄小溪顿了顿,又道,“不过他目前的状况并不适合进行长谈。”

罗飞猜测道:“他的病情恶化了吗?”

“现在已经进了重症监护室。”庄小溪介绍说,“因为是肾癌晚期,要想治愈是不可能的。我们的资助只是尽可能地在延长他的寿命。目前看来,这种药物的效果还是很明显的。如果不是靠这药物在支撑,许明普早就死了。”

罗飞再次请求道:“不管怎么样,先带我们过去看看吧。”

“好的。”庄小溪站起身,“你们跟我来吧。”

罗飞和尹剑跟着庄小溪来到了重症监护室外。庄小溪给打了个招呼,护士拿来清洁隔离衣和专用鞋套,三人换好衣鞋之后又特意洗了手,然后才走进许明普所在的病房。

许明普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一见到他的状态,罗飞就知道庄小溪所谓“不适合长谈”的说法绝无夸张。

和两个月前相比,许明普最大的变化就是瘦了。那可不是正常的瘦,而是一种触目惊心的、病态的瘦,瘦得皮包骨头,瘦得眼窝深陷。任何人只要看上一眼,都会知道这肯定是个病入膏肓的绝症患者。

感觉到有人来访,许明普的目光向这边转了过来。他只有眼球在动,而且那种转动极为缓慢,似乎耗费了全身的力量。

罗飞三人走到了病床边,庄小溪建议说:“你们最好用提问的方式和他交流,让他做出‘点头’或者‘摇头’之类的动作。因为他的身体状态,现在连说话都很困难的。”

罗飞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他把身体往床头探了探,轻声问了句:“许明普,你还认识我吗?”

许明普和罗飞对视了一会儿,罗飞注意到他脸上的肌肉紧绷着,嘴唇也在微微颤抖。

“我是刑警队的,你还记得吗?”罗飞又问了一遍。

许明普的嘴唇慢慢开启,他想要说什么,但并不是在回答对方的问题。他的舌尖在两排牙齿间弹了一下,只吐出一个字来:“疼——”

那是一种极其嘶哑的、怪异的声音,仿佛声带被锉刀磨过了一样。虽然只有一个字,但这声音刺入耳膜的时候,却传递出一种足以令人窒息的痛苦。

饶是罗飞,也免不了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像是要躲避什么似的,他本能地挺直了身体,神色愕然。

许明普的目光又开始转动,片刻后停在了庄小溪身上。然后他又说了一遍:“疼——”这次他的语气似乎在哭泣,而目光中则充满了乞求的神色。

庄小溪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等对方把那个颤抖的长音吐完之后,她说了句:“癌症晚期的病人,没有不疼的。”她的语气是如此淡然,感觉就是在陈述一个极为平常的事实。

罗飞在一旁提议:“不能用点止痛药吗?”

“病情到了这地步,普通的止痛药已经没什么效果了。”庄小溪解释说,“好的止痛药又不属于我们这次协议的资助范围。”

“你是说??”罗飞欲言又止。

可是庄小溪却偏要将罗飞咽下去的话说出来:“他儿子舍不得花钱,只要是自费的药物,他都不肯用。”说话的同时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许明普的脸上。很显然,这话就是特意说给这个病人听的。

许明普的眼角垂了下来,眼神中露出死灰般的绝望。当他再次启动双唇的时候,他不再喊疼了,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悲叹。

“你们想问什么的,抓紧点吧。”庄小溪催促罗飞,“一会儿该到治疗时间了。”

罗飞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他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们还是去你的办公室吧。”

于是三人离开重症病房,又回到了骨科主任的办公室。各自落座之后,庄小溪看着罗飞问道:“你们新找到的线索和许明普有关吗?”

罗飞没有回答,他的一只手搭在桌子边缘,指尖轻轻地敲击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