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啊。附近有家蕉叶咖啡,就在那里吧。”张立奋报了个具体的地点,看来他对这样的约见早已是熟门熟路。

“行,那我们就不见不散。”尹剑说完挂断了电话。旁边的罗飞把手一挥:“走吧。”

两人向庄小溪告了别,驱车直奔人民医院。蕉叶咖啡就在医院大门往东五十米的位置,两人入座后没过多久,尹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喂??是我。对对对,我已经到了。”尹剑一边接电话一边起身往门口迎了两步。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走进来,看到尹剑之后便挂掉手机,然后挥手打了个招呼。

“你好,张先生。”尹剑走到近前,探右臂做出要握手的姿态。

“你好你好。”张立奋也殷勤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随即他便听见“咔嚓”一声——一副锃亮的手铐落在了手腕上。

进了刑警队的讯问室之后,张立奋便蔫头耷脑地缩在禁锢椅内,全然没了先前那股热情活络的劲头。

罗飞严肃地问道:“知道为什么抓你吗?”

“不知道啊。”张立奋无辜地晃着脑袋,“你们不是说让我介绍住院吗?我这好心赶过来,就被你们给抓了。”

“介绍住院?你还真能赖啊?”罗飞冷笑了一声,“刚才通电话的时候都有录音,我们聊得可是买肾的事。”

“买肾?那是你们说的吧?我可没听清。”张立奋装模作样地眨着眼睛,末了还反问了一句,“我说过买肾卖肾的话吗?”

罗飞一回想,当时这家伙一直顺着尹剑的话头,关键的话语他自己还真是一字未提。看来他也是在道上混了多年的,对付警察的这套手法玩得娴熟。要想让这种人开口,你必须得拿出点干货出来。

罗飞盯着张立奋看了片刻,忽然提高声调问道:“王献你认识吧?”

“王献?”张立奋模棱两可地拖着长音,既不说认识,也不说不认识。

罗飞冲尹剑使了个眼色,后者拿着王献的照片走过去,“啪”的一声拍在张立奋面前:“就是这个人,你好好看清楚!”

张立奋瞅了一眼,含糊道:“好像有点眼熟。”然后便抬起头来,暗地里揣摩着罗飞的反应。

“别装蒜了。”罗飞郑重地提醒对方,“我告诉你,你们那点事是瞒不过去的。警方既然抓你,肯定有抓你的理由。你不说?行啊,那我们就听别人说——王献、肖嘉麟,他们知道的事不比你少吧?让你先说,是给你个机会,你要是不识相,那就等着被人指认吧。”说完他便站起身,摆出一副要撂挑子走人的姿态。

“哎,等等!我再看看,再看看??”张立奋喊了一嗓子,然后又对着照片说道,“嗯,好像是想起来了。”

罗飞重新坐好,冷冷道:“那就说吧。”

“这事不能赖我呀。”张立奋一边骨碌碌地转着眼睛,一边开始讲述,“那是肖嘉麟先来找我的,说是手上有个病人要换肾,又没有合适的肾源,让我帮忙给找找。我就给联系了几个人,其中就有这个王献。”

张立奋三言两语说得简单,里面的关节一概不提。罗飞知道这就是老混子的特色,你想让他们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交代干净是不可能的。必须持续地施加压力,你压多少他才能吐多少。

“肖嘉麟为什么找你,不找别人?”

“我靠着医院混口饭吃嘛,贩个专家号啊、安排个住院床位啊什么的。”张立奋避重就轻地说道,“也干不了什么大事,就是里里外外地混个脸熟。”

“你是怎么找到王献的?”

“也是他找我的嘛。我当时在医院里发了一些名片,他按照名片上的电话打给我的。”

像这种黑中介,经常会在医院里活动,发名片招揽生意。王献应该是陪妹妹就诊的时候看到了张立奋的名片,于是便萌生了卖肾换钱的念头。

罗飞继续问道:“你知不知道要买肾的是什么人?”

“这我可不知道。”顿了顿之后,张立奋又补充说,“反正肯定是个不一般的人物。”

“哦?”罗飞眯起眼睛,“为什么这么说?”

“这事一直都是肖嘉麟在中间张罗嘛,不是大人物的话,能烦得起我们肖主任?而且他提的一些要求也跟普通人不一样。”

“什么要求?”罗飞对这些细节性的东西尤感兴趣。

“比如说那边不要活体移植,要做成尸肾,就是以死人的名义搞捐赠。”

这事罗飞已经知道了:“活体移植不是法律上不允许吗?必须是三代之内的亲属才行。”

“亲属关系是可以做出来的嘛,这个我们都有路子,也不难的。但是那边却不同意,说这事不靠谱,以后容易被人查出来,必须做成尸肾。就是找个刚死的人,买通家属,伪造一份器官捐赠书,然后把移植的肾算在这个死人头上。到时候只要把人一烧,这事就叫死无对证了。这么做确实更保险,但是要多花一份费用啊。所以一般人都不会这么做的,没什么意义嘛。只有特别谨慎的人才会提出这种要求。”

罗飞理解这两种模式的差别。如果假冒亲属关系,万一日后有人查起来,这事肯定是瞒不过去的。而做尸肾呢,只要死者家属不改口,就查不出什么破绽。唐兆阳身在官场,对这种事尤其谨慎,所以宁可另外多花些钱,也不能给别人留下任何把柄。

不过实际情况和张立奋的描述又不尽相同。按张立奋的说法,应该是找个真正的死人,把王献的肾算在这个死人头上。可是警方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是,王献自己被直接运作成了死人的身份。这么做似乎有违唐兆阳的初衷啊。王献明明活着,只是在户籍系统里显示了死亡,这岂不是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隐患?像警方现在查到了王献的线索,虽然唐兆阳仍有余力应付,但局面还是非常被动啊。

罗飞决定要问个明白:“后来你们怎么把王献做成死人了?是找不到真正的死人吗?”

“后来?”张立奋瞪着眼睛,表情颇为茫然,“后来这事也没成啊!”

“没成?”罗飞也糊涂了,“什么意思?”

“没成就是没成呗。”张立奋看着罗飞说道,“我找来的那几个人,只有王献能和对方配型成功。但是后续的检查发现:王献只有一个好肾,这事就搞不成了嘛。”

“只有一个好肾?”这又是一个出乎预料的细节,罗飞追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咱们每个人不是都有两个肾吗?有一个能用的就行。所以有些人才会出来卖肾嘛。但是这个王献只有一个肾是好的,另外一个肾有毛病。如果他把那个好肾给卖了,他自己也就活不了多久啦。”

罗飞的气息变得沉重起来。静默片刻之后,他沉着声音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肖嘉麟又让我再找别人。可惜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合适的。过了一阵肖嘉麟对我说:‘这事算了,别再找了。’那就算了呗。”说到这里,张立奋又为自己叫起屈来,“所以这事说起来只能算个未遂啊。我既不是主谋,又没拿到钱。你们可得秉公处理!”

罗飞觉得胸口压着块石头似的,沉甸甸的,无法呼吸。他没心思再和张立奋多说,而是起身走到了讯问室外。在深深地呼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之后,他的气息才稍微顺畅了一些。

尹剑跟在罗飞身后,低声说道:“这事并没有算了。他们还是拿走了王献的肾——唯一的那个好肾。”从说话的声音听得出来,他的情绪也非常不好。

罗飞沉默着,半晌之后才露出苦笑。“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去找死人吗?因为没有必要!”他转过头来看着尹剑,“他们知道王献很快就会死的,所以没必要再牵扯更多的人。牵扯的人越少,对他们来说就越安全!”

因为愤怒,罗飞的目光变得有些吓人。连尹剑也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一时间不敢再多说什么。

片刻之后,罗飞稍稍平复了一些情绪,他说道:“我要去见宋局长。”

“现在吗?”尹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凌晨时分,“是不是太晚了。”

“再晚也得去!”罗飞的语气如此坚定。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无法阻拦住他的去路。

(5)

罗飞直接找到了宋局长家中,两人在书房展开密谈。在听完罗飞的汇报之后,宋局长脸色凝重。

“这个王献就是杀害李俊松的凶手吗?”

罗飞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只道:“他需要用钱,又具备仇恨李俊松的理由。这两点符合我们之前设定的凶犯特征。而且坑害他的不止一个人,这也可以解释凶犯为什么会在李俊松的头颅旁留下那张字条。”

宋局长点点头,又问:“你现在采取什么行动了?”

“尹剑已经带人去控制肖嘉麟了。有了张立奋的口供,我相信很快就能在肖嘉麟身上打开突破口。只是,”罗飞话锋一转,“我担心时间上会来不及。”

“什么时间?”

罗飞用提醒的口吻说道:“王献失踪已经十多个小时了。”

“你觉得他们会??”宋局长凝起目光,他显然是听懂了罗飞的潜台词。

“他们本来是想等王献病发后自然死亡的,但现在形势变化,他们已经等不及了。”罗飞进一步把话挑明,“如果王献死了,即便我们能把当初非法换肾的事情查清楚,可李俊松一案的线索就又断了。”

宋局长沉默了约半分钟,然后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出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之后,听筒里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喂?”虽然已是凌晨时分,但听对方的状态显然并未安睡。

“唐书记啊。”宋局长打了个招呼,然后自报家门,“我是老宋。”

“老宋,”唐兆阳在那边略微停顿了一下,问道,“有什么事吗?”

“最近儿子怎么样?”

“挺好的。”

唐兆阳回答完这句之后,宋局长不再应声,两人之间呈现出沉默的状态。终于还是唐兆阳先绷不住了,他反问了一句:“怎么突然聊起这个?”

“收手吧。”宋局长重重地吐出三个字来,每个字都压着宛若千钧的分量。

电话那头又出现长时间的沉默,最终只传来一声长叹:“唉——”那声音低沉嘶哑,在筋疲力尽的颓态中又夹杂了万千难以言述的复杂情感。

王献其实就藏身在人民医院附近的一家宾馆中,一直由唐兆阳最信任的心腹秘书娄铎陪护看守。

双方已经在前日下午谈好了条件:王献服毒自杀,唐兆阳则负责王蕾的后续医疗,不仅保证把女孩的病治好,且承诺日后会给她安排一份体面的工作。

王献自身已病入膏肓,对这样的条件欣然接受。唐兆阳那边已经疏通好所有关系,只等把王献带到殡葬馆,就地自尽,就地焚烧。当王献真正死亡之后,半年前留下的那个漏洞也就不存在了。

但是王献提出了一个要求:在死之前他必须再见妹妹一面。正是这个要求给警方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由于沈源一直在人民医院监视王蕾,娄铎始终没有找到让兄妹俩碰面的机会。最后只好在附近的宾馆先住下来,继续等待时机。

凌晨时分,唐兆阳接到了宋局长的电话。几句简单而又明了的对话之后,他知道大势已去。

警方全面掌控局势,自唐兆阳往下,所有的涉案人员都被控制住,王献也得到了解救。在他随身携带的挎包里,警方搜出了庄小溪家中失窃的那几样首饰。

随后王献被带到了刑警队讯问室,罗飞终于和这个“活死人”有了第一次面对面的接触。

坐在罗飞面前的是一个又黑又瘦的男子,右眉间有颗非常显眼的黑痣。正是这个特征让乔静能够一眼将其从户籍照片上辨认出来。

和户籍照片上那副炯炯有神的模样不同,现在这个男子全然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的目光黯淡,满脸病容。

罗飞知道生命正在慢慢离开这具年轻的躯体,这是半年前就已注定的悲剧,更是一场被刻意操控的可怕罪恶。

王献也在偷眼打量着罗飞,他的眼神中带着三分迷茫、七分惶恐,这种表情让人很难将其想象成一个既缜密又狠毒的杀人凶手。

“这些首饰是从哪里来的?”罗飞一开口便切入了最核心的主题。

王献回答说:“是我捡到的。”

“在哪里捡到的?什么时候捡到的?”

“就在我住的出租屋里——前天吧。”

“在出租屋里?”

“是啊,前天下午我从医院照顾完妹妹,回到家一开门就看到地上有个信封,大概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王献详细说道,“信封里就是这些首饰。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房东的,就问了一下,但房东说不是他的。”

“所以你就拿着这些首饰到金店里去变卖了?”

“我妹妹治病要花钱啊。我想反正也找不到主人,就??就先卖掉救救急吧。如果找到主人了,那我肯定同意还给人家。”王献的态度很诚恳,像是要急于弥补过错似的。

罗飞盯着对方看了片刻,又问:“你认识李俊松吧?”

“李大夫,我知道啊——”王献黯然垂下头,“是给我做换肾手术的。”

“你恨他吗?”

“恨他?为什么?”王献眨了眨眼睛,试图寻找其中的逻辑,片刻后他似乎想明白了,便摇头道,“不,我不恨他。卖肾这事是我自愿的。”

“可是你只有一个好肾。卖掉这个肾,就等于把自己的命也卖了!”

“谁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王献露出苦笑,“再说了,我当时实在没钱,如果不卖这个肾,我妹妹的命就没了??”

罗飞从对方的前半句话里听出了一些玄机,便追问道:“你在手术之前,不知道自己只有一个好肾吧?”

王献摇摇头:“我当然不知道。”

罗飞又问:“你觉得李俊松也不知道?”

王献愣住了。他知道对方这么问肯定是有原因的。茫然半晌之后,他凄然一笑:“原来他们早就知道了??难怪,难怪李大夫会那么问我??”

“他问你什么了?”

“那天临进手术室的时候,李大夫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后来他反复问了我好几次:如果要用我的命去换我妹妹的命,我愿不愿意?我当然说愿意。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他已经知道我卖了肾之后就会死吧。”王献用一种淡淡的语调诉说着,带着哀伤,带着无奈,却唯独感受不到愤怒。

罗飞再次问道:“你不恨他吗?”

王献再次给出否定的回答:“有什么好恨的?我都说过了,为了救我妹妹,我死也愿意的。再说李大夫后来还帮了我那么大的忙。”

“帮忙?”罗飞心念一动,“你是指帮你妹妹入院的事情?”

“是啊。当时我已经有了钱,但是肾脏科的病房已经住满了,而且前面还有很多人在排队呢。后来李大夫主动提出来,说他会帮我解决这个问题的。结果没过几天,医院真的肯收我妹妹了。我想一定是李大夫找关系打了招呼。”

罗飞却知道事实并非如王献所想,他暗暗吸了一口冷气。难道王钰的呼吸机停摆并不是出了故障,而是李俊松故意为之?因为李俊松在换肾事件上对王献心存愧疚,所以用这种方式来弥补自己的罪过。而王献浑浑噩噩的,对这其中的关节竟丝毫不知。

罗飞暂时停止了讯问,他轻轻拉了一把尹剑,低声道:“出来说话吧。”

两人走到室外。尹剑已经猜到罗飞想说什么,便率先开口道:“你觉得不是他做的?”

罗飞摇摇头:“多半不是。不过还得核实清楚,你安排一下,找王蕾,709病房的那两个病友,还有出租屋的房东详细问问,彻底查明王献这些天的行踪。必要的时候,要调取相关监控进行核实。”

“好的。”尹剑其实已经在心中认定李俊松之死跟王献无关了,所以虽然答应了罗飞的安排,但他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那家伙到底搞什么?”

所谓“那家伙”,指的当然就是隐藏在暗处的血案元凶。

“如果我们晚一步,王献就死了。”罗飞沉吟道,“如果王献死了,那他就不会再有给自己解释的机会。”

尹剑的脑筋转了两下:“你的意思是,凶手故意栽赃王献,让警方怀疑王献就是凶手,同时又能引来唐兆阳的势力,假手对王献实施灭口。王献一死,他就有机会逍遥法外了?”

罗飞沉默了良久,末了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这声叹息显得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除了这个猜想,他又实在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了。

后续调查证明王献的确和李俊松之死无关。自从王蕾入院以来,王献的生活就在出租屋和医院病房这两点一线之间徘徊。这个事实得到了医护人员、王蕾同房病友以及出租屋房东的诸多口证,亦有医院方面的监控加以佐证。总之王献涉及绑架杀害李俊松的嫌疑已基本可以排除。

李俊松之死悬案未破,非法换肾案的曝光再一次引起了民众的极大关注。警方对涉案人员展开审查,最终案情披露如下:今年二月初,唐兆阳之子唐楠被确诊患上了尿毒症,需换肾进行治疗。因为唐家没有合适的亲属能够提供肾源,于是便把目光投向了非法的肾交易市场。人民医院的医务科主任肖嘉麟积极筹措此事,他委托黑中介张立奋寻求肾源。张立奋随后找到了六个有意卖肾的年轻人,其中就包括王献。而这六人中,只有王献的生理指标能和唐楠实现完美配型,于是王献就成了提供肾源的不二人选。

肖嘉麟又找到了换肾专家李俊松,游说后者为唐楠实施换肾手术。在高额酬金和权势力量的双重作用下,李俊松接受了这个任务。不过在对王献进行深入体检的时候,李俊松却发现这个卖肾者身体内只有一只好肾。他把这个情况及时通报了肖嘉麟。肖嘉麟只好委托张立奋继续寻找新的肾源,可是后续的寻找并不顺利。合适的匹配者始终没有出现,而唐楠的病情已经不能再拖延了。

最终肖嘉麟做出决断,让李俊松摘掉了王献唯一的好肾,以供手术之用。手术非常成功,唐楠的生命得到了挽救,而王献则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把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从案件进程来看,肖嘉麟当属本案的主谋。其行为已然触犯刑法,必将受到法律的制裁。

唐兆阳声称对非法换肾之事并不知情,因为他所看到的材料都是合法的。这种解释显然得不到公众的认可。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纪委开始对唐兆阳立案调查。这时唐兆阳的诸多违纪、贪腐问题陆续浮出水面。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兴隆集团一案。集团老总赵霖身为唐兆阳的情妇,多年来通过控制招投标的方式,非法侵吞大量公私财产。此案目前已移交至检察院审查起诉。

在对相关涉案者口诛笔伐的同时,公众也对王蕾兄妹的遭遇寄予了极大的同情。由于李俊松本身也是涉案者,这种同情在很大程度上甚至冲淡了大家对那起绑票杀人案的关注。很多人认为李俊松正是因为此事而“有罪”,所以他的遇害不但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反倒显得有些解气了。

在媒体的呼吁下,公众积极对王蕾兄妹展开了救助。人民医院为了挽回影响,也宣布对兄妹实施终身免费医疗。在各方的关怀和支持下,王蕾的身体日渐好转,但王献的病情已然无可挽回。

一个多月之后,就在新年来临的前夕,王献病逝。

第六章 凶手

无论用什么方式都别想逃脱惩罚。哪怕是死亡也不可以。

(1)

十二月三十一日。

王景硕一觉醒来,也不知到了几点,只觉得头痛欲裂、干渴难忍。他摇摇晃晃地走下床,拿起桌上的一只水壶,可是那壶轻飘飘的,里面一点水都没有。于是他又出了屋,跑到隔壁的公用水房,把嘴凑到自来水龙头上,“咕嘟咕嘟”地猛灌了一气。

凉水从喉口流过,在缓解干渴的同时,也带来一阵冰冷的刺痛。但王景硕并不在意,他又把整个脑袋伸到龙头下方,用冷水去唤醒自己早已麻木的思维。

五块钱一斤的劣质白酒,每次喝完都会在第二天带来巨大的不良反应,但是又忍不住不喝。

思维稍微清醒一些之后,王景硕回到了自己屋里。他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时间:中午十一点四十分。

王景硕走到衣柜前,想挑一套得体的衣服,可所有的衣服都皱巴巴的毫无光彩,最后他只能选出一套稍微干净点的穿在身上。整理妥当之后,他带着手机出了门。先在阴暗的走廊里穿行了一阵,接着往上爬一层楼梯,终于来到了地面。户外阳光灿烂,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还没来得及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手机便接连响了好几声。王景硕不用看就知道那是前妻发来的短信,于是他直接回拨了对方的号码。

片刻后,听筒里传来徐小缘质问的声音:“你干什么呢?!电话打不通,短信也不回!”

王景硕懒洋洋地回复了一句:“地下室没信号。”

徐小缘重重地“哼”了一声,又问:“女儿的演出你到底去不去?”

“肯定去啊??”王景硕嘟囔着说道,“这不还没到时间吗?”

听到这个回答之后,徐小缘的情绪稍稍好转了一些,她再次督促道:“一点半来接孩子,别迟到了!”

“知道了。啰唆死了!”王景硕不耐烦地挂掉了电话。

一点半,时间还早。他先溜达到附近的面馆,要了一大碗汤面。急急忙忙地吃完,感觉身体舒坦了许多,这便骑上那辆破旧的电动车,向着窦庄新村而去。

到了前妻的住所,徐小缘正在客厅里忙着裁补衣物。卧室的门虚掩着,屋内传来悠扬的钢琴声。王景硕和前妻对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懒得说话,徐小缘继续忙着手上的活,王景硕则自顾自地坐到沙发上等待。

直到钢琴曲终了之后,徐小缘才又抬头,她冲卧室方向喊了一声:“姗姗,你爸来了。”

“哎!”屋内响起欢快的回应,片刻之后,王姗祎出现在客厅里。

王景硕起身迎过去:“走吧。”

女孩盯着王景硕瞅了一会儿,嗔怪地说道:“爸!你怎么没刮胡子!”

“剃须刀没电了。”王景硕伸手在下巴上摸了一把,“哎呀,无所谓啦,是你演出,又不是我演出。”

徐小缘在一旁发出“切”的一声,表达出对前夫的蔑视和不满。王景硕对此毫不在意,只催促着女儿:“走吧。”

“妈,我们走了啊。”王姗祎和母亲打了个招呼,然后便跟着王景硕走出了住所。两人共乘一辆电动车,向着省城文化馆而去。

今天是省城少年艺术中心汇报演出的日子,王姗祎将会上演一曲钢琴独奏。女孩已经为此准备了很长时间。到了目的地之后,王姗祎去后台准备,王景硕则坐在观众席上等待。

演出以集体舞蹈开场,然后是几曲独唱。到了三点半左右,终于轮到王姗祎上场了。女孩在后台脱掉了外套,露出里面所穿的一件大红色的毛衣。那毛衣颜色鲜丽,映衬着女孩的青春面庞,格外娇艳动人。

王景硕认出那正是自己买给女儿的生日礼物。他伸手在发根里挠了挠,抠下一片脱落的皮屑,然后用指尖自豪地弹了出去。

钢琴声响了起来,优美宁静,如泉水般慢慢沁入王景硕的心田。不知道为什么,那音乐让他忍不住开始回顾自己的人生。

他曾经是人人艳羡的官宦子弟,但他并不快乐,因为他觉得自己活得就像是一只木偶。他的人生是被设计好的,从小到大,一步一步,从学习到工作,所有的事情都出自于父亲的安排,他从来没机会做出自己的选择。他讨厌这种生活,他想要反抗,但父亲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压得他根本喘不过气。

这种矛盾在他二十二岁的时候终于到达了顶峰,因为那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

女孩来自于南方,热情,漂亮,充满了活力。她在省城经营着一家小小的服装档口,凭自己的能力收获财富,创造未来。

王景硕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他被这种生活所吸引,进而为那个女孩而迷醉。他想要和女孩在一起,他希望对方能带着自己挣脱牢笼。

毫无悬念地,他的想法遭到了父亲的无情压制。父亲早就给他安排好了职业,现在又要安排他的婚姻。

徐小缘正是父亲给他选中的妻子,当时她是一个小学教师,是世人公认的好职业。

王景硕不敢正面反抗,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斗争。

你给我安排了职业,那我就不好好工作,整天吊儿郎当,游手好闲;你给我安排了婚姻,那我就不好好生活,整天吃喝嫖赌,五毒俱全。

父亲在位的时候,局面尚能维持。当父亲退休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王景硕开始彻底放纵,他不但搞丢了自己的工作,还挪用妻子收到的学费去赌博,导致徐小缘也被开除了公职。随后便是无休止的家庭战争,直到双方离婚。

王景硕的人生成了一片废墟,但他一点都不惋惜,因为这样的人生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

你不给我我想要的,我就毁掉你想要的——这就是王景硕对父亲的报复。

不过即便是如此荒芜的人生,也仍然存在着一抹亮色。这抹亮色就是王姗祎。

王景硕疼爱女儿,除了缘于本能般的父爱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女儿不是王钰安排好的。

王钰想要个孙子,可徐小缘偏偏生出了一个女孩。王景硕觉得这个女孩就是老天赏赐给自己的亲密战友,值得他用整个生命去关怀和宠爱。

所以王景硕虽然是个混蛋,但他和女儿之间的感情却一直都不错。即便是穷困潦倒之时,他也会惦记着女儿的生日礼物,而女儿进行汇报演出的时候,也会首先邀请父亲到场观看。

一曲终了,王景硕站起身来,旁若无人地鼓掌叫好。台上的王姗祎向着父亲瞥了一眼,神色虽有些尴尬,但眉眼间却是洋溢着温暖的笑意。

演出散场之后,父女俩又骑上了那辆电动车。王姗祎在后座上紧紧搂着爸爸的腰,天气已经冷了,前面的那个男人虽然不算伟岸,但终究也能挡住迎面吹来的寒风。

电动车驶出了文化馆,刚刚要拐上大路的时候,突然间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王姗祎轻轻地“啊”了一声,抬起头查看情况。却见车头前拦着一个剃着光头的男子,那人身材健硕,表情狰狞。

光头男抓住王景硕的衣领:“走吧,翔哥可找了你好几天了。”

“我跟你们走。”王景硕回过头来看了女儿一眼,道,“不过先让我把孩子送回去。”

光头男却道:“两个一块儿走!”在他说这话的同时,一辆面包车开过来停在了父女俩身边,面包车的后厢门从内拉开,里面的人首先把王姗祎拖到了车上。

“你干什么呀?”女孩被吓得大哭起来,高喊道,“爸爸,爸爸!”